羅辰生

運河大堤上安靜下來。

金錢就像迷魂湯，有時真讓人犯迷瞪。執(zhí)迷不悟的人，為了錢可以殺人越貨，干盡喪天良的事。

運河兩岸的村民，喝了迷魂湯一樣，一心想刨出個寶貝來，一下子發(fā)財。

兩聲槍響，讓人們打了一個激靈，一下子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縣長的話，他們一冷靜下來，就認為有理。住河邊的人，最擔(dān)心河堤決口，決堤發(fā)大洪水，祖祖輩輩傳下多少可怕的故事呀！房子被淹，莊稼被淹，人被淹，家破人亡，什么“國寶”呀，人命不比國寶值錢！自掘大堤，這是自掘墳?zāi)寡剑?/p>

看到人們安靜下來了，縣長語氣和緩，平心靜氣地對大家說：“父老鄉(xiāng)親們，誰都想發(fā)財。有的財可發(fā)，有的財不能發(fā)，不要聽信謠言——運河底下埋著寶貝，我告訴大家，我查過縣志，這老運河幾百年間多次改道，現(xiàn)在的運河不是老運河的河道。人們都知道一句俗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xùn)|，老運河鬧大水，已經(jīng)幾次改道啦……你們里頭，有村干部吧，有共產(chǎn)黨員吧，剛才干的蠢事咱們一筆勾銷，從現(xiàn)在起，你們撤出河道，咱們既往不咎，否則，黨有黨紀，國有國法，再執(zhí)迷不悟，誰也救不了你！”

有個年輕人說：“那楊爺和路爺刨出的國寶怎么辦？”

縣長說：“人們?nèi)氯滤麄兣俪隽藝鴮?，如果真是國寶，也歸國家所有。不管他功勞多大，不管他資格多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親自調(diào)查這件事，一定對鄉(xiāng)親們有個交待?！?/p>

他回頭對公安局局長說：“立馬派出警察，請兩位老人到公安局，這事一定要查清楚，給鄉(xiāng)親們一個交待?！?/p>

人們開始散開了。

于是，兩個警察到了楊爺家，請他去公安局。

楊爺當(dāng)是公安局知道了國寶在他這兒，逼迫他交出國寶，他一時想不出辦法，只好耍賴，就是不起來。

警察沒有辦法，央求似的說：“楊爺，我們還得請路爺去呢。這是縣長請您，我們不過是辦具體事的。”

楊爺一聽說也請路爺，心里踏實了，忙穿好衣服，跟著警察走出來。

他們到了路爺家。

沒有想到，路爺家的門反鎖著，家里沒有人。

“咦，這么早，會去哪兒呢？”一個警察說。

另一個警察說：“是不是聽說咱倆要來，鎖上門跑啦？”

“不心虛，干嗎要跑呢？”

兩個人把楊爺請到公安局，然后向局長匯報了路爺?shù)那闆r。

于是，路爺攜寶逃跑的消息傳開了。

公安局長立刻下了指示：“立刻尋找路爺，不論他在哪兒，一定要找到！”

路爺和石玉從楊爺家出來，就聽人們說，大孟莊來部隊了。

大孟莊離河西務(wù)也就三十多里地，人們早就議論，說大孟莊一帶要修國際機場，看來，這部隊來大孟莊和修國際機場有關(guān)。

路爺像是在想著什么，半天不說話。石玉仰臉問：“爺爺，您還想國寶的事呢？”

路爺搖著頭，說：“部隊剛來，咱們爺倆今天夜里加個班，做一鍋豆腐，明天給部隊送過去?！?/p>

“您怎么知道部隊要豆腐？”

“爺爺在部隊待過多少年啊，現(xiàn)在部隊不缺菜不缺糧，但是豆腐他們沒地方買去。咱們做一鍋豆腐，他們保證需要。”

爺倆說干就干，電磨磨豆?jié){，大鍋煮豆?jié){，點鹽鹵。這一夜，運河邊上的人忙著找寶，楊爺忙著和小白龍撈寶，這爺倆忙著做豆腐。

天快亮了，豆腐做好了。裝在屜里，石玉開來三輪摩托，一屜屜的豆腐放在三輪摩托的車廂里。路爺坐在車廂里，石玉開著三輪摩托，剛出村，警察來了，沒有碰上面。

清晨的大平原，空氣清新，讓人心曠神怡，心情舒暢。馬路兩邊是兩排白楊，白楊密密的樹葉，像搭上綠色長廊，東邊天空一片橘紅色，漸漸轉(zhuǎn)成彩霞。

石玉騎著電動三輪摩托，祖孫倆邊說笑邊往前奔馳。

到了大孟莊，部隊駐在村外一片空曠地，這里搭起一片臨建房，整整齊齊，部隊正出早操，一隊隊?wèi)?zhàn)士正在跑步。

門口站著四位解放軍戰(zhàn)士，一身武裝，頭戴鋼盔，威風(fēng)凜凜，門前一道黃線，石玉把車停在了黃線外。

這里要修國際機場，成了軍事重地，一個團的解放軍在這里警戒。

一個戰(zhàn)士走過來，舉手敬禮，路爺忙下車，舉手回了個軍禮。

“我是來送豆腐的。”路爺說。

警衛(wèi)立刻回到哨位，給里邊打了個電話，不大一會兒，一輛摩托開出來，是位年輕的軍官。軍官開口很和氣：“您怎么知道我們需要豆腐？”

路爺說：“我是個老兵?！?/p>

年輕軍官忙敬禮，看了看還在冒著熱氣的白嫩嫩的豆腐，說：“請您隨我進去吧?！?/p>

路爺一進軍營，憑一個老兵的感覺，他覺出這不是一般的部隊，而是個老部隊，是個能打硬仗的野戰(zhàn)部隊。每個部隊都有每個部隊的魂，而這個魂，只有老兵能感覺出來。

“現(xiàn)在正要開早餐，炊事班正忙，二位先在接待室休息一下?！?/p>

路爺進了接待室，一眼看到對面房門上寫著榮譽室?guī)讉€字。他站起來，走到榮譽室門口，推開門，往里看著。

他這一看不要緊，立刻僵在那兒，兩眼直呆呆的，像木頭人兒一樣。正對著門口的墻上掛著一面戰(zhàn)旗，煙熏火燎的已經(jīng)發(fā)舊，四周被戰(zhàn)火燒過，旗上一個個被槍炮打過的痕跡，但中間幾個字能認出來：“鋼鐵英雄連”。

“我的連隊！我的連隊！”路爺顫抖著，眼淚默默地流下來。他舉起手，鄭重地向軍旗敬禮。

另一面墻上掛著一排排照片，都是他的戰(zhàn)友，他一個個地看著，呼喚著一個又一個名字。這照片上的每一位烈士，似乎又活了過來，沖他微笑，沖他點頭。

“兄弟們，幾十年了，我想你們吶……”

外面軍號聲響起來，要開早餐了。

路爺走出榮譽室，石玉一見，忙問：“爺爺，您怎么啦？”

“沒怎么?！?/p>

“那您干嗎哭啊？”

“沒哭。來，把豆腐碼在桌上，咱們走，趕快走?！?/p>

石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幫著路爺把豆腐都碼在了桌上。

兩個人開著三輪摩托到了營房外。到了外邊，路爺又讓石玉停下車，路爺下了車，又鄭重地向部隊營房敬了個軍禮，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說：“走吧。”

石玉挺納悶，爺爺今天這是怎么啦？

路爺坐在三輪摩托上，他耳邊又響起了炮聲、機槍聲和飛機的呼嘯聲……

抗美援朝的第二次戰(zhàn)役。

彭總（彭德懷元帥，中國人民志愿軍總司令）為美軍、韓軍及“聯(lián)合國軍”布下了一個“口袋陣”，把他們引進包圍圈，一舉殲滅。

為了麻痹美軍，志愿軍主動后撤，美軍認為志愿軍戰(zhàn)敗，便分頭進擊，導(dǎo)致了美軍兵力分散。包圍能不能成功，關(guān)鍵在于“布口袋”的“袋口”一定要扎牢，不能讓美軍逃掉。這個袋口所在的地方，叫做三所里。

路爺?shù)倪B隊屬于38軍113師，奉命扎緊袋口，不讓一個美軍逃脫。

冰天雪地，日夜兼程，志愿軍戰(zhàn)士們直撲三所里。美軍發(fā)現(xiàn)中計了，馬上撤退，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為了保命，美軍們拼命搶奪三所里。

當(dāng)時美軍裝備精良，有飛機有大炮，志愿軍只有步槍和手榴彈，而且放在后方，守衛(wèi)三所里的連隊幾乎是孤軍作戰(zhàn)。

戰(zhàn)斗異常慘烈！

美國飛機輪番轟炸，扔下凝固汽油彈，三所里山上的樹木荒草都被點著了，連土壤石頭都在燃燒。大炮地毯式轟炸，上百輛坦克掩護美國士兵進攻，拿不下三所里，美軍就要被包餃子，會全軍覆沒。

路爺和他的連隊守著山頭，一個一個戰(zhàn)士犧牲了，但是，人在陣地在，沒讓美軍前進一步。

其他部隊穿插分割，漫山遍野的美軍在逃跑，志愿軍在抓俘虜，美國人自己稱之為“美國歷史上可恥的大潰敗”。

路爺?shù)倪B隊?wèi)?zhàn)士幾乎全部犧牲了，路爺在那次戰(zhàn)斗中被炸彈皮削掉了半個屁股，昏迷著躺在血泊中。戰(zhàn)后他被送到后方醫(yī)院，幾經(jīng)輾轉(zhuǎn)，回國養(yǎng)傷。后來，他聽說自己的連隊立了特等功，被授予“鋼鐵英雄連”。

傷好以后，他不愿意享受戰(zhàn)友用生命換來的榮譽，退役回到家鄉(xiāng)。他也從不提起那次戰(zhàn)斗，在他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他自己排解不了的傷痛，自己的連隊都犧牲了，而他還活著，簡直是恥辱，他應(yīng)該和戰(zhàn)友在一起，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爺爺，您今天怎么啦？您在想什么？”

路爺說：“孩子，記住我的話，現(xiàn)在，人們被金錢搞昏了頭，就認識錢啦?？傆幸惶?，人們會明白，世上最珍貴的不是錢?！?/p>

“那是什么？”

“情！真情！真情無價?。　?/p>

邊說著，車到了河西務(wù)鎮(zhèn)。

剛一進村，警察就攔住了路爺。

“請您到公安局去一趟?！?/p>

路爺疑惑地下了車，邊下車邊問：“有什么事嗎？”

“是縣長找您。楊爺也被請去了。”警察好心地提醒著。

路爺對石玉說：“你先把車送回去，一會兒我就回家?！?/p>

路爺跟著警察來到公安局，還沒進大門，就見公安局的門里門外圍著很多人，有來看縣長怎么處理這事的，有來看熱鬧的，人們一見路爺，紛紛讓出一條道。

縣長一見路爺，馬上迎出來，他把兩位爺請進會議室，親自沏茶倒水。

“把兩位老前輩請來，確實有件要緊的事……”縣長把昨晚大堤上的事說了一遍，接著說，“如果國寶在二位手里，請交出來，過去呢，不知道是國寶，不知道不怪，現(xiàn)在知道了再不交出來，就違背政策了。我想，兩位老同志受黨的教育多年，這起碼的覺悟還是有的?！?/p>

“我沒有國寶，我給扔了。”楊爺說。

縣長回頭問路爺：“請原諒，我問您一句，昨天夜里您干什么去了？”

“我做豆腐，天不亮就送豆腐去了?！?/p>

“往哪兒送豆腐去了？”

路爺卷了一根煙，問：“我往什么地方送豆腐跟國寶有關(guān)系嗎？”

縣長說：“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闭f著，他推開窗戶，指著外邊的人說：“我必須對群眾有個交待?！?/p>

路爺不緊不慢地說：“這事兒，問他，他心里全明白。”

“問我干嗎？這事我不知道?！睏顮斔餍运Ｙ?。

忽然，外邊人群起了一陣騷動，一輛小汽車開了進來，楊爺在市委工作的兒子來了，他給家里打電話，大菊告訴他，楊爺讓警察帶走了，他不知出了什么事，開車直奔縣公安局。

他一進來，縣長忙站起來迎接，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又是不錯的朋友，忙著上前握手。

縣長簡要地說了一遍事情原委。

大兒子走近楊爺：“在您手里沒有？要是在您手里，馬上交出來?！?/p>

“沒有！”楊爺見兒子來了，有撐腰的了，底氣也足了。

這時縣長的手機響了起來，縣長急忙去接電話。

“是我?！?/p>

“什么？”

“什么？”

是民政局打來的電話，部隊在查送豆腐的人，民政局告訴了部隊路爺?shù)那闆r，部隊認定路爺就是“鋼鐵英雄連”的老連長。

路爺從部隊剛走，司務(wù)長拿錢買豆腐，豆腐留下了，人沒影兒了。哨兵反映，送豆腐的老人流著眼淚，沖部隊行了個軍禮，就走了。

司務(wù)長馬上反映給連長，連長想，準是復(fù)員老兵回來了，這些老兵對部隊都有感情，又一想不對呀，哪有八十歲的老兵??！馬上反映給團長，團長命令，立刻通過電話找當(dāng)?shù)孛裾?，網(wǎng)絡(luò)時代，民政局當(dāng)時就查出路爺是志愿軍退役的老兵……

團長一聽名字，好家伙，這是多年不知去向的老連長呀。馬上上報軍部，軍長一聽，下了一道命令，用最隆重的儀式，立即歡迎老英雄回家！

部隊吹響緊急集合號，剎那間，戰(zhàn)士登上汽車，一溜長蛇陣，駛向河西務(wù)。

前邊，團長坐在指揮車里，后邊的戰(zhàn)車上，八一軍旗和“鋼鐵英雄連”的軍旗隨風(fēng)飄揚，戰(zhàn)士們手持沖鋒槍，頭戴鋼盔，威風(fēng)凜凜，風(fēng)馳電掣……

縣公安局大院，圍的人越來越多，人們都想知道事情的結(jié)果。

楊爺咬牙不承認，路爺安然抽著煙。

縣長急得直搓手。

忽然，一輛小車駛進縣公安局。

石玉的叔叔從車上下來了，他在北京拍完結(jié)婚照，剛回到家，聽石玉一說，為了國寶兩位爺都被請到公安局去了。

他從庫房里拖出一個落了一層塵土的麻袋，往汽車里一放，開車直奔公安局。

他拖著麻袋，站在臺階上，喊著：“不是要國寶嗎？我這里還有！”

石玉叔叔把麻袋一抖，十幾個國寶滿地滾動。石玉叔叔說：“我說出來，鄉(xiāng)親們別笑話。前些年，我想開公司，沒有本錢，聽別人說文物值錢，我就買了幾十個假文物，用硫酸咬了一遍，再埋在土里，隔幾年，就跟真的一樣啦。后來，我覺得干這事不光彩，就沒再搗騰這假文物，可都埋在土里了，年頭一久，我也忘了。您從大堤上刨出來的國寶，其實就是我埋的假文物……”

“啊——”人們恍然大悟，頓時哄笑起來。

楊爺一聽，心如刀絞，這一夜里，吃屎喝尿，還賠上了幾萬塊錢……楊爺手一抱腦袋，暈了過去?！敖芯茸o車！”他兒子喊著。

人們慌了手腳。

看熱鬧的人，開心地笑著，剛要散去，見一溜軍車快速駛了過來。這樣全副武裝、威風(fēng)凜凜的解放軍很少見到，人們都被這陣勢給震撼了。

部隊的車隊到了公安局門口，團長一聲令下，部隊霎時整隊完畢。平時，街上人聲嘈雜，車水馬龍，忽然之間，寂靜無聲。

團長走進公安局，立正站好，問道：“誰是送豆腐的同志？”

路爺說：“是我?！?/p>

團長整理軍裝軍帽，正步走向路爺：“報告連長，‘鋼鐵英雄連全體戰(zhàn)士，迎接您回家！”

說完，鄭重敬禮。

路爺走到外邊，向“鋼鐵英雄連”軍旗敬禮。

這時，全體官兵齊唱“解放軍進行曲”。歌聲剛落，縣長在大喇叭里講起了話：“鄉(xiāng)親們，國寶的事大家都看清楚了。我只說一句，什么是國寶？我們的路爺，路爺身上的品質(zhì)才是我們的國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