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
日光從天窗進來,屋內暗淡的陰涼濾去了灼熱,這列傾斜的光柱變得溫寧,老兵在光柱下編著籮筐,白色的竹片沾染了日光的暖黃色,蝶翅般撲扇著,輕微的啪啪聲呼吸一般均勻。老兵習慣坐在這個位置,吃飯、喝水、編竹器、寫字,連發(fā)呆也對著這列光柱。發(fā)呆的時候,他長久地看著光柱里飛揚旋動的浮塵,小時候,他喜歡伸手去抓這些浮塵,或者對著光柱拍手,看浮塵瞬間活潑起來,一玩就是大半天,樂此不疲。他問過父親,光柱里為什么有這些浮塵,父親告訴他,所有的地方都有這樣的浮塵,只是屋子暗,光柱照進來,看得到而已。但他不相信,固執(zhí)地認為那些飛舞的浮塵是在暗屋里呆煩了,有日光進來,被吸引到光柱里去的,直到現在仍這么認為。
老伴青坡嫂進來時,老兵手頭的竹葉已經許久不動。她說,又呆了,你要看到外頭看,滿天滿地的日光。說完才又發(fā)覺自己說漏了嘴,這么多年,她還是改不掉這個習慣,就像老兵從不會忘記提醒。那怎么成。他說。
青坡嫂不說話了,往他的搪瓷水杯放些粗茶枝,沖進開水。
其實,屋里這光柱比外面有趣。老兵安慰老伴。
喝茶了。青坡嫂說,茶葉都沒了,只剩下茶枝,看得見茶色,慢一點吞也有點茶味,將就吧。
老兵啜著茶,極慢極慢,微瞇了眼,說,茶味還算濃,水燙一點,多泡一會,也和茶葉差不多了。
青坡嫂提起水壺給老兵添水時,一陣突如其來的酸麻襲擊了她的胳膊,水壺落回桌面,弄出不小的響聲。老了,都老了。青坡嫂說,幾年前我就揮不起斧,砍不了竹,昨天一根竹子拖進門用了半天時間,不知哪天連根竹子都要拖不動了。
本來總是這樣,青坡嫂砍竹,拖回門前,破片,由老兵編制物品。這幾年,砍竹的事交給侄子大平,大平隔一段時間就空出半天,砍好一大捆竹子,堆在屋外一側,需要的時候,青坡嫂再逐根拖進院子,破片的工序也得老兵參加了。
等我出去,竹子我去砍,只要有把好斧頭。老兵自己添了水,說。
青坡嫂坐下,揉著發(fā)麻的胳膊,好,等你砍竹,我該把這些當真話聽的。
不記得我砍竹子的手藝了?老兵認真起來。
我知道,當年,寨里砍竹屬你手藝最好,工錢掙得最多的。青坡嫂笑著,說合的媒人把你吹上了天,把我騙進這個家門。
媒人沒說半句假話。
好,句句是真話。青坡嫂蹲在地上,摸著老兵編了一半的籮筐,又編這個,我說過幾次了,編些精巧的竹籃,做些竹椅子,就是小孩玩的竹馬竹牛也是好的,竹籮竹筐竹糞箕沒人買了,就是地也一天天長了草荒起來,哪個還用得著這些東西,你以為外面都像你,幾十年一個樣……
青坡嫂意識到說漏嘴的時候,老兵已經立在身邊,他端著搪瓷水杯,極緩地蹲下身,你把我編的竹器拿去賣?黑市?這是我的任務,給公家編的,你老糊涂了?老兵放下水杯,將編了一半的籮筐扯過去,雙手遮護著。
是哪個老糊涂了。青坡嫂很快定定神,拍打著那只酸麻的胳膊,竹器當然是上交公家的,你得知道公家要什么東西,現在公家種田少了,都去——對,大平說都去發(fā)展經濟了,發(fā)展經濟不用竹籮筐竹糞箕。
要精巧的竹籃,小孩玩的竹馬竹牛?老兵疑惑地看看青坡嫂,她也看著他,輕輕點頭,眼神靜靜的,他看不出什么,仰頭看天窗。想不通的時候,老兵就這樣仰起頭去看天窗,小時候就有這習慣,在屋外他則直接看天,很多時候,脖子發(fā)酸發(fā)麻了,仍想不通透。這些年,他想不通透的時間愈來愈多。青坡嫂不管他,扯過籮筐接著編起來。
不成,公家沒讓編小玩意。這是老兵最后的結論,他搖搖頭,起身,喝茶。
你就固執(zhí)吧,早晚有一天鹽也買不上,靠喘氣喝水過日子。
青坡嫂這句話老兵沒聽,他順屋墻慢慢走動,曲起兩根手指,在墻壁上敲敲打打。
別敲了,敲得我無安無落。青坡嫂放了籮筐,端起老兵的搪瓷杯,連喝幾大口茶水。
這兒的縫大了,風往里一涌一涌地擠,早晚成一個洞,人都能自由進出了,得弄點泥糊糊。
人?這屋里還有什么人?你要肯自由進出我該謝天謝地了。我讓大平弄點水泥糊上,要不,你這紙片樣的老頭,人沒走出去,先凍死。
老兵繼續(xù)走,繼續(xù)敲,在窗前停下,搖搖窗上的木條,說,松了,木條也太舊,告訴上面的人,該加固了,這牢房不像樣子了。
好好好,隔壁王嬸剛新修了閣樓,倒有不少木板木條,我去討些來,把窗子釘死了,最好整個屋都釘一層,反正你都把自己釘死在這牢里了。還是操心一下這間屋吧,比我們兩個還老,快要站不穩(wěn)了,總有一天倒下,把我們壓在里面,倒一了百了了。
青坡嫂不止一次指給老兵看,屋外四面墻壁撐著大大小小的老杉木,屋子像一個拄著拐彎腰又落了枕的老人。
老兵會用心地看,偶爾點點頭,說,等我出去……
以后再說吧。青坡嫂總截斷老兵后半截話,老兵也順勢把那半截話丟掉,他重視的是屋內,只要裂了縫,或窗上的木條搖晃了,必得修好,以保持牢房的完整,和幾十年前一樣牢靠。窗子在幾十年前釘上木條后再沒有拆開過,只是一次次地換釘新木條,都是老兵的要求。青坡嫂說老兵跟這間屋是孽緣。幾十年前他就是在這間屋被抓走的。
那個晚上,老兵在這間堆雜物的屋子里編一只竹籮,編至深夜,他停下來,抬頭看著天窗發(fā)呆,像數星星入了迷的孩子。隔間女人青坡尖喊了一聲,他以為是她從惡夢里帶出來的,但接著她的尖叫變成一串,一聲比一聲高,夾雜著解釋、懇求和質問。她在提醒他,按之前說好的,她要求他這些天睡在雜物間,有什么風吹草動,她的聲音就是提醒,他該站上窗邊的椅子,翻出窗口,讓夜掩蓋著他逃走。前一段寨里已經有些暗色的言語,影射了老兵,青坡嫂心里有底,早有心理準備的。她細細安排,細細交代著老兵,老兵搖頭否定,逃到哪里?逃得了?青坡嫂急得搖頭,先逃了再說,避過風頭,可能少受些苦。老伴可能說得對,但老兵聽到尖叫后搬開青坡嫂準備在窗口下的椅子,準備打開雜物間的門,門瞬間被撞開,一陣風扇得他跌跌撞撞。
風帶進一群熱氣騰騰的人,他們有熱氣騰騰的年齡,熱氣騰騰的眼神,熱氣騰騰的聲音。他們將老兵繞在一個小圈子里,呼喝著將圈子往里縮,伸長手撲住老兵,好像老兵拼命想逃走,其實老兵一直很安靜,讓那一群手揪住他。那群手將他壓在墻角,四處翻找起來,他側著臉,從幾條腿的縫隙間望出去,希望他們不要弄壞那個完成了一大半的竹籮。
沒有收獲讓他們的怒氣灼熱起來,呼喝著將他推出屋,他看見女人青坡被攔在院子一角,散著發(fā),呼喚了他一聲,帶了粘稠的哭腔。他朝女人點點頭,甚至擠擠臉以表示他的輕松,但她沒看到。他想,她該知道收斂一點的,他們的兒子不在,這是值得大大高興的,讓他們發(fā)泄一下失望的憤怒吧。
被押著在村寨的巷子間游行時,他瞥見青坡總不遠不近地隨著,隱在人群后,勾著脖子,時不時低頭咬一下手背,他想她為什么不呆在家里,這樣跟著做什么,跟著也就跟著了,這個樣子做什么,說了她肯定不信,他突然很輕松,好像身上緊綁著的繩子替他承受了什么東西,他幾乎想微笑一下,松展松展臉上的皮肉。
他們把他關在大隊的隊間里,兩個人守著他。夜深的時候,他們拉著粘稠的呵欠咒罵他,他看看他們,和他兒子一樣的年齡,半大的孩子,自以為揣了灼熱的夢,哪知道這個夢其實扭曲得沒有面目,也沒有熱度的。他覺得該把這個想法告訴他們,作為已經走過的人,他該轉頭為這些孩子指指腳下的坑。他開口了,阿弟……他們厲聲斥責了他。他重新開口,小將……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去喊隊長,這個叛徒要開口了。
隊長來了,年齡稍大點,身后跟了幾個半大孩子,仰了下巴。老兵失去談論想法的欲望。
說,為什么當叛徒?隊長將椅子極快地拉到他面前,弄出很大的聲響。
叛徒?他抬起疑惑的臉。
狡辯!你是國民黨。
噢。他幾乎微笑起來,不覺得有什么奇怪的,差點想問,怎么了?
你是國民黨。他們同時呼喝起來,強調這個事實似的。
他點點頭,我想殺日子鬼子,他們太過分了。
不是問這個。
他們殺人,老的少的,善的惡的,殺了很多人。我剛好挑番薯去舅舅家,看到了,躲在閣樓草堆里,什么都看到了,那樣殺人。他的眼睛鼓突出來,肩膀抖顫起來。
不是問這個,誰讓你談這個。他們高聲阻止他,聲音有些變形。
他的五官銳利起來,包括臉上那道疤,他們殺人,那樣殺人……
那天晚上,他們停止審問。
后來,隊間關押的犯人多起來,他們還得挪出地方辦公,老兵被押回家里的雜物間,他們用木條將窗口釘死,門上加了鎖,門外站了人。
隔些天,他們會審問他一次,他總說,鬼子殺人,那樣殺人……弄得那個隊長揮拳揮腳的,鎖門而去。女人青坡嫂央了門外的孩子——說到底,那兩個孩子還遠遠沾著親戚的——送水進來,老兵就對她說,所以我去參軍,我看得下去么?
我知道,我知道。青坡嫂往他嘴里喂水,希望能堵住他的話。
現在,老兵撫著窗口那些舊木條,勾著腰立了那么久,久到青坡嫂擔心,他或許又要說什么了。青坡嫂不想聽,幾十年,夠了。她收拾了水壺,說,把這個籮筐編全吧,以后編些小玩意,這是上面要求的。我去跟村長要張批條。
二
老兵看見老伴在桌上擺了四個白面包,半碗紅燒肉,驚得四下看。
吃吧,這些東西來路正正的。青坡嫂拿起面包大咬一口,享受地半瞇了眼。
怎么來的。老兵指著面包和紅燒肉,像指著不明物體。
怎么來的,面包是我蒸的,紅燒肉是我做的。青坡嫂又咬一口面包,向老兵展示了一下包里的芝麻餡,說,別處找不到的口味。
老兵看著老伴,疑慮重重。
明天是平順的祭日,你忘了。青坡嫂停止咀嚼,我們兒子走多少年啦。
平順走很久了。老兵再次仰頭看天窗,外面的天漆黑一團。
吃吧,我蒸了包子,買了肉,明天上山看看兒子,今晚我們兩個老的先弄一點吃。青坡嫂將一個面包塞在老兵手里,往他面前挪挪肉碗,記得么,兒子喜歡這樣說,你們兩老先弄點吃,我不急。
對,平順總這樣。老兵夾了一塊放進嘴里,似乎向兒子做著證明。
青坡嫂往老兵碗里夾肉。
上山看兒子,上面批了嗎?這些東西你偷偷做的?老兵突然問。
該死,倒忘了這個。青坡嫂自語著。
看兒子還要批什么,連兒子也不能看,有這樣的理么?你別管,上山就是。
那不成。老兵不吃了,跟上面好好說,一年就去這么一兩回,和平順說說話。
好好好,我這就去請示——你吃,多吃些,記得這味,明天好告訴平順。青坡嫂推了碗,開門出去。
青坡嫂進了村長的家門,村長一家吃著飯,村長的女人雙手忙了一陣,塞過一只碗,碗里半碗飯,臥了一個煎雞蛋,蓋了小半碗炒瘦肉。吃,青坡嫂你吃。她一只手壓著青坡嫂的肩,用了力。
青坡嫂推讓不得,突然說,沒事,我們今晚也吃肉,紅燒肉。
屋里猛地靜下去。
是這樣的。青坡嫂笑笑,明天是平順的祭日,我買了東西,晚飯先弄點吃。又得麻煩村長了。
村長放下碗,說,我現在就寫,青坡嫂,東西你吃著,邊等。
前段時間老頭編的籮筐賣出去兩擔,又賣了一籃雞蛋,買了兩袋面,幾斤肉,一些紙錢,手頭還有一些。青坡嫂不知自己為什么這樣說,說完就端起村長女人塞的碗,大口吃起來。
老兵認“上面”的批條,做什么事都得有批條才安心,青坡嫂找得到的“上面”就是村長。很多年前開始,青坡嫂就一次次往村長家里跑,央他寫“批條”,上山看兒子是每年的大事。開始,村長不肯寫,說這不是笑話嗎,那件事結束了,讓老兵兄出來好好過活吧,現在還寫什么批條,要我和他一起耍小孩過家家?青坡嫂的臉色難看了,立起身,說,他是正經的,耍不起這個。
寫什么,你說。村長開始找紙找筆。
寫完后還得蓋章,老兵要認圖章的。寫的次數多了,村長就有些煩,說青坡嫂要不你讓你侄子大平寫,他識文斷字的,圖章好說,你讓他用蕃薯刻一個,沾了印泥一印,老兵兄哪看得出什么,再說,我總用村里的公章蓋這些批條不太好。
試過了,他只認村長的字,麻煩了。青坡嫂低下頭去。
村長于是繼續(xù)寫,但總用公章確實不太好,青坡嫂讓大平用木頭刻了一個,放在村長那里,專門給老兵的批條蓋章。
不知哪年開始,村長不再抱怨老兵的糊涂,給老兵寫批條再沒有嫌過煩,青坡嫂一進門,他就準備紙筆,主動得青坡嫂過意不去。青坡嫂只記得那年村長找老兵談過話,原本的意思是讓老兵出來,由他代替“上面”宣布老兵自由。他說,既然老兵兄認我的批條,我這個人他更會認了吧。
若能這樣,我給你磕頭。青坡嫂彎下腰,但她搖了搖頭,說,難。
村長獨自進了老兵的“牢房”,午飯后進去的,青坡嫂準備好晚飯時,村長才出來,說不清他的表情,他對青坡嫂說,以后老兵兄想寫什么批條,盡管找我。
沒人知道那天村長和老兵談了什么。
青坡嫂端晚飯進門時,老兵抱著膝蓋蹲在床邊。
談半天說些什么?
老兵拿碗盛粥,不開口。
為什么不出去,村長開口了。
悔過書還沒寫好,沒寫好……老兵放下碗,一只手拍著桌沿。
不說了,吃飯吧。
青坡嫂吃完手里那碗東西,村長才把批條給她,順便在桌底下摸了一袋茶葉,這是埔上的炒茶,粗點,但耐喝,我喝著不錯,老兵兄的口味該和我差不多。
青坡嫂又推。
村長說,這是給老兵兄的,又不是給你的。
青坡嫂接過茶,沖村長和他的女人點點頭,想說句什么,終沒有出聲。
青坡嫂很早就備好東西,裝在竹籃里,讓老兵換了件衣服,出門前,看看老兵,伸手將他歪歪扭扭的白發(fā)按了按,說,這雙拖鞋太爛了,把那雙布鞋換上吧,別看是垃圾堆里撿的,還好好的,洗過后還有五成新,現在的年輕人,太糟蹋東西。去見兒子,像樣點,免得他在那邊擔心。
老兵按老伴的要求換了鞋,拉了拉衣襟,甚至要求老伴弄點水,將兩人的頭發(fā)弄得再服貼點。青坡嫂笑了,倒像當年要回娘家。
走到村口,侄子大平跟上來。老兵驚恐地立住,看看他,又看看青坡嫂,說,我們去看兒子。
二叔,我一塊去看看平順。大平晃了晃手里的東西,幾個桔子,一包餅干,一包茶葉。
我們只是去看兒子。老兵仍惶恐著,再不肯邁步。
大平低下頭,二叔你別這樣,一些事讓它過去好么,我也是個老人了。
老兵只是看著他,目光讓大平難受。
他是上面交代來的,跟著我們去。青坡嫂說。
押我們去的。老兵點點頭,終于又開始走,扶著老伴,走得小心翼翼。
大平在后面立住,仰起臉,朝天深深呼氣。青坡嫂走回來,湊近他低聲說,大平,你二叔怎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別往心里去。
二嬸,是我對不住二叔。
當年那個晚上,大平走在他們中間,和他們一起呼喝著,向老兵家奔去??匆姲腴W在人群后的他,青坡嫂雙眼一睜那么大,到嘴邊的一句話終沒有出口,大平往后縮了縮,向他們提示,老兵可能在雜物間。于是,他們往雜物間一涌而去。
將老兵押去隊間的路上,大平自報作為押解人,緊緊走在老兵的身后,直到他被推入隊間。
大平后來找過青坡嫂,說被他爸他媽大罵一頓,他委屈地認為自己不該被罵的。你們不懂。他坐在青坡嫂面前,比劃著雙手申訴,這是為了二叔好,像二叔這樣的,肯定會被推出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我先提出,由我們造反隊來,是最好的,要是別的造反隊,事情就難說了。
你二叔是怎樣的人,你說。
二嬸,你跟我發(fā)火沒用,我說什么也沒用,這是保護二叔二嬸。
還是保護你自己,大平。青坡嫂用手指梳著發(fā)。
二嬸,現在平順又不在,他在做什么,外面怎么傳,二嬸不會不知道,二嬸覺得我這辦法不算好辦法?
大平,別讓你二叔受苦。青坡嫂默了半天,拍著侄子的胳膊說。
二嬸,只要我有辦法。
二叔,這是最好的辦法了。大平對老兵說。在他們審問老兵無果后,大平向隊長自薦由他去試試。
大平的意思,據他說代表了他們整個造反隊的意思,讓老兵站出來,宣布加入他們的隊,老兵代表戰(zhàn)斗的光榮歷史,他們則代表充滿希望的未來,這將是一支有生命力的隊伍。
大平要來一杯水,端給老兵,二叔,這是最關鍵的時機,你得做出選擇,錯過了,以后就不一樣了。
我不會選擇。老兵說,這種選擇有必要嗎?大平,我斗得太多了,不想再斗了,你們這種斗和以前不一樣,沒必要,什么是戰(zhàn)斗,你們不懂。
二叔,在別人面前別說這種話,千萬。你放心,你可以不出面參加具體活動,只是作為一個標志,一面旗幟。他們看中二叔臉上這道疤,這是殺鬼子留下的,有很多話可以說,有很多東西可以發(fā)揮。
我不想說,也不想讓人說。
二叔,為什么不說,這疤是光榮的印記,該紀念的,我們這個隊的名稱都可以往這方面靠,沒錯,就叫光榮的紀念。興奮將大平的臉烘照得發(fā)亮發(fā)熱,他舉著雙手,二叔,你將是這個隊的精神領導。
老兵喝著水,半垂著頭,沒半點反應。
二叔……
老兵再不說一句話,后來,大平追問的時候,他說怕不小心說錯什么,讓他們拿去做什么把柄,最可怕的是去當什么旗幟使。那樣一來,我的罪更深了。老兵嘆著氣,心有余悸的樣子。
他們終于失去耐性,推開大平,再次繼續(xù)之前的審問,大平看了他一眼,不出聲地退出去。大平對青坡嫂說,我盡力了,二嬸,二叔什么話都聽不進去。
是他說的你們都聽不進去。青坡嫂說。
從那時起,大平在的時候,老兵就不自在,他代表了他們,幾十年來大平對他們兩人的照顧也沒法改變老兵的看法。大平對青坡嫂說二叔是懲罰我,沒有比這再重的了。
看到平順的墳了,老兵停下來,再次轉頭向大平強調,這是我的兒子,我們只是看看兒子。
也是我的堂兄,二叔。大平說?;野椎念^墜在胸前。
青坡嫂放下籃子,開始擺放面包、豬肉。老兵將東西往籃子里收,不能擺供品,你糊涂了,你怎么帶這些上山。他附在青坡嫂耳邊,這些東西該在家里擺著,兒子會知道的。
二叔,擺吧,我也帶東西了。大平將帶的東西一樣樣列在墳前,老兵看看他,把籃子重新推給青坡嫂。
青坡嫂擺出紙錢的時候,老兵又撲過去攔,你又買這些東西做什么。這一撲太用力,他趴倒在地上,青坡嫂和大平忙拉他,卻拉不起來了,他就那么撲著不動,肩膀一陣陣抖顫,嗚咽被泥土悶住了,又濁又散。
老頭,你做什么,兒子看著哪。青坡嫂拼命扯他,罵著,一只手卻猛地捂了嘴,沒捂住哭聲。
讓二叔哭吧。大平說,二叔,你放聲哭,山上現在沒人。
老兵卻很快收了嗚咽,緩緩直起上半身,扶著膝蓋站起身。他繞著兒子的墳走過去,走得極慢,邊走邊拔著墳頭高高的荒草。他的嘴唇一直在動,但沒有聲音,大平和青坡嫂坐在不遠處,看著,呆呆地想,他在說什么呢。
三
上墳回來,老兵就病倒了,蓋著兩層老棉被,仍在發(fā)抖,一直說著話,青坡嫂和大平坐在床邊聽了半天,沒聽清一句話。青坡嫂浸濕了毛巾,搭在老兵發(fā)燙的額頭上,不停地換毛巾,不停地出門換涼水。大平一直在煮青草水,他將灶間的小土灶搬進這屋,說在這里起火屋子也許會暖些。煮好的青草水盛在碗里,大平和青坡嫂扶起老兵,在他半醒半睡間灌下去,灌了一碗又一碗,他脖頸間熱度還是燙人,青坡嫂把手伸進他肩背,又干又熱,沒出汗的跡象,她不停地趴在他耳邊問,老頭,有尿么?沒得到回答,她疑惑地看看大平,喝進去的青草水哪去了?大平低頭去吹爐里的火。
屋外的雨聲愈來愈密,從午后到現在沒停過,濕氣和寒氣從泥巴墻一絲絲滲進來,屋內的空氣飽脹著寒涼的水氣。青坡嫂握著從老兵額上褪下的毛巾,忘了浸水,呆呆聽著雨聲,大平,雨又大了,好像還近了。
大平直起身,點頭,這雨煩人——不對,二嬸,是漏雨了,不是雨近了。兩人借著暗黃色的燈光看了一遍,屋角有雨水啪啪滴進來,青坡嫂讓大平去灶間拿桶。
大平拿了一只桶,一個盆子,說盆子預備著,照雨這么下,還不知這屋子要漏幾處。
大平,你還是回家讓阿聰給赤腳洪打個電話,煩他跑一趟,過來看看,這么下去不成。
我就去,鍋里剛煮好的青草水,你再給二叔喝一些,多喝點水總沒錯的。
外面黑,路又滑,走好,雨衣和斗笠在屋門外。
屋里又多了兩處漏水,青坡嫂剛找了盆子盛上,大平來了,抱著一個保溫瓶,家里還有一塊挺像樣的瘦肉,我剛煮了瘦肉粥,每個人燙燙地喝一碗。
你又弄這些做什么?
家里煤氣爐,比這爐灶快多了。
別老往這帶東西,弄得你在家里難做,阿聰也不好說話。
好歹我也是家長,是當公公的人,吃點東西也要看人家臉色?別操心這個,先給二叔吃點墊肚子,赤腳洪來了,肯定要開藥。
這樣的雨,赤腳洪來得了么,又下大了。
怎么來不了,我有那樣嬌氣。赤腳洪推門進來,晃著頭,甩發(fā)上的雨水。
先吃碗熱粥。大平迎上去。
看了病,再舒舒服服吃吧。
赤腳洪脈了一會,翻翻老兵的眼睛,打開藥箱,說得先打針緩緩急。
打過針,喂下一些藥水,青坡嫂像得到什么保障,拿去老兵額上的抹布,給各人盛了碗瘦肉粥。
赤腳洪喝著粥,環(huán)顧著屋子,幾十年來,這屋子他不知來過幾次,很熟悉,比上次來又更舊更破爛了,他搖搖頭,不成,這屋再不能呆,寒氣潮氣太重,還這樣。他指指盛雨的桶和盆,要剛好漏到床上怎么辦?九十歲的老人了,營養(yǎng)又跟不上。
他是怎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青坡嫂說,只能把被子都搬了來,周身塞好,擋擋寒氣。
被子太老,都是冷硬的,只有重量,壓得人不舒服,該打張新被了。赤腳洪猛然意識到最后半句話不靠譜,低了頭大口喝粥。
屋里的漏雨聲和屋外的下雨聲變得極清晰。
老兵兄優(yōu)撫金的事有著落了?喝完粥放下碗時,赤腳洪問。
聽說像二叔這樣的,終有政策落實了,也許明年就能領到了。大平眉尾帶了喜色,但很快淡去,不過,也說不定的,這么多年了,誰說得定。
青坡嫂不出聲地收著碗,好像這事與她無關。這兩年,大平跟她提起這事的進展,她只是笑笑,噢,那就看吧,我沒有力氣留著盼頭了。
多年前,這件事是青坡嫂奔波著的,她在合作社買東西時,打聽得很清楚,退伍老兵有優(yōu)撫金,不算多,但每個月都發(fā),這消息真真的,某鄉(xiāng)某寨有老兵已經領著了,特別是抗過日的,算有功的,說不定還會更多。后坡嫂給一雙水鞋付錢時忍不住笑起來,售貨員以為說錯了價錢。青坡嫂當即追問,老兵到哪領錢?
沒人知道。
沒事,總能問出來。青坡嫂很樂觀,那天午飯后,她去找了村長,這是她認識的最直接的,也是唯一的領導。村長抽完一支卷煙,再卷一支,抽完,說,我去問問。那時起,碰到村長青坡嫂就問他怎樣了,村長總是搖頭。后來,村長碰到青坡嫂就遠遠點下頭,然后轉身選另一條路。大半年后的一天,村長碰到青坡嫂時迎上來,青坡嫂已綻了滿臉的笑等著。村長說,去鄉(xiāng)政府問問吧。
去鄉(xiāng)政府問誰?青坡嫂回過神時,村長的背影已經遠得模糊了。
青坡嫂在鄉(xiāng)政府里竄來竄去,先是碰到一片漠然,然后惹來一陣厭煩,接著又引起了警惕,得到很多沒聽說、不知道、你去問問、我去問問之后,青坡嫂說,那我去鎮(zhèn)政府問問吧。青坡嫂經常到鎮(zhèn)上賣雞蛋,鎮(zhèn)政府的大門她認識。
這點事你找鎮(zhèn)政府做什么?鄉(xiāng)政府的人緊張起來,鎮(zhèn)政府的人忙得很,沒法管你這點小事,我們去問問吧,你回去等消息。
幾個月后青坡嫂又進了鄉(xiāng)政府,我來問問有沒有消息。
不是讓你回去等么。
我家沒電話,你們也不知我住哪個寨哪條巷,我怕有消息送不到。
那邊默了一會,說,你記個地址姓名吧。
回家后,青坡嫂對大平憂心忡忡地說,我看不靠譜,我說地址姓名時,那個人劃拉得多快,他記清楚了么?記在一張紙上,塞在桌上那堆紙里,我走的時候也沒見他收好。
我看難。大平搖搖頭。
難是難,青坡嫂還是等了很長時間的消息,一天和鄰里閑談,說起這事,一個嬸子說青坡嫂直腦筋,你得再去問,難不成鄉(xiāng)政府的人真會找上門給你消息?青坡嫂于是又去問,當然得到的還是“等消息”。
青坡嫂終于去了鎮(zhèn)政府,沒有告訴那些鄉(xiāng)干部。鎮(zhèn)政府比鄉(xiāng)政府更難繞,青坡嫂愣是在那幾層的小樓里找不到對應的部門。后來,大平托了鎮(zhèn)上一個朋友,把青坡嫂帶進去,終于問到幾個字,民政局。
這次像真找對了,對方好像很清楚有這回事,一開口就問青坡嫂的名字,問老兵的名字,一副準備辦事的樣子。青坡嫂放心了,但她竟一時無法回答,她小時候阿爸阿媽是取了名字的,但因為她白,寨里人只喊她白妹,嫁給老兵后,寨里人又只喊她青坡嫂,因為她娘家在青坡。老兵呢,當然也有名字,但他打仗回來后就丟了名字,所有的人都喊他老兵。家里的戶口本很久沒看了,青坡嫂額頭滲出了汗,一緊張忘得更徹底。我能喝杯水嗎?她問。辦事的人愣了一下,點點頭。青坡嫂喝了半杯水,終于說出自己和老兵的名字。
哪支隊伍的?對方又問。
青坡嫂又呆了一下,反問,問這個做什么?我哪里知道。
對方不滿意了,這是程序,不問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是退伍老兵。
青坡嫂不懂得什么程序,但她懂得對方的意思,胸口涌起一股氣,她忍著,說,他就是參過軍,殺過日本鬼子,這件事我們全寨人都知道,連鄰近寨的也知道,不信你去問問。
沒有這么證明的。
那該怎么證明?
讓他本人來,說清楚哪年參的軍,屬于哪支隊伍,把證件也帶來。
哪有什么證件,就是有也早毀了,什么東西能留下來?他真是退伍老兵,這還能騙人么。
沒法辦。
對老兵提這件事的時候,青坡嫂很小心很委婉,但她話剛停,老兵就搖頭,不停地搖,我不去做證,我現在不是兵了。
你以前是。
那是沒辦法,現在我不想當兵了。
不是讓你當兵,就是去說清楚,好領點優(yōu)撫金。
我不該拿什么優(yōu)撫金,沒資格。
這是你該得的,沒什么資格不資格的。青坡嫂眼睛湊近他。
我不想要。老兵稍偏開臉。
你要不要吃飯,要不要活。青坡嫂的聲音尖成一根針。
老兵終于去了民政局,青坡嫂和大平陪著,拿著青坡嫂從村長那里開來的批條。這是“上面”的任務,你得配合調查。大平拿著那張條立在屋門邊宣布,于是老兵穿上外衣、布鞋,走出屋門,由大平“押著”。
老兵不習慣外面的日光,他戴著草帽,仍瞇了眼,走一步停一步,一只手不停地抹額頭,好像汗流不止。
二叔不舒服,我去找輛摩托車帶你?
老兵轉臉驚恐地看著他。
好了,自己走。青坡嫂忙向大平使眼色,這是配合調查,得走著去。
老兵愈走愈慢,忽然蹲下身,額頭抵住膝蓋號哭起來,我是老兵,殺過人,用槍,還用刀,殺……
別去了。青坡嫂將老兵往回扯,大平,別去了。
老兵被青坡嫂和大平攙回家。
二嬸,二叔的優(yōu)撫金不要了?關了雜物間的門,大平在院里走來走去。
讓你二叔這樣去,我寧愿不要,再說,也不定就拿得到。青坡嫂說,我多種點蕃薯,多養(yǎng)幾只雞就是了。
大平,想想有沒有別的法子。好一會,青坡嫂又說,他們就要一個證明,哪個不知道你二叔就是老兵,連名字都改成老兵了,還能有假?因為這個拿不到優(yōu)撫金,說不過去。
都知道二叔是老兵,可哪個知道他在哪支隊伍,二叔又從不提。再說,就是有人知道,肯替二叔去說,辦事人員不一定就相信,空口無憑,最好有張什么證之類的,二嬸知道的,證比什么都要緊——不過,二叔哪來什么證。
哎呀,我糊涂了,忘得這樣干凈。青坡嫂突兀地驚叫起來,好像有那么一張,不過得找找,太久了,你二叔和放在一件衣服里,包好了塞閣樓雜物堆里。
那個下午,青坡嫂和大平用半天時間掀了閣樓雜物堆,當青坡嫂舉起一團黑硬的東西時,兩人也凌亂成雜物的一部分。
失去形狀和質地的軍衣,幾乎無法展開的證件。
辦事員在揭開粘成一片的幾折紙時,青坡嫂踮了腳,提了嗓,沒錯吧,當時政府發(fā)的證。
辦事員終于展開那張即將成碎片的紙,看了一眼,看看青坡嫂,又低頭看一眼。
不是我們的隊伍。辦事員說。
嗯?青坡嫂看辦事員,然后看大平。
你看看是什么黨。
大平湊過去看了一下,接過那張紙,扯著極力想說什么的青坡嫂出門。
你二叔傻,怎么就入了那個黨。一路上,青坡嫂喃喃念著,將這句話帶回家,帶給老兵。
我要參軍,要殺鬼子,知道么?老兵扔下編著的籮筐,繞青坡嫂轉圈,黨跟這個有什么關系,要殺鬼子,我要參軍——我得到槍,還帶了刀,噢,刀和槍……老兵抱著頭蹲下去。
不說,再不說這個了。
在老兵面前不說,青坡嫂還是去民政局面前說,她將老兵的話轉給他們,讓他們評評理,說若是他們,那時找誰去?
沒人回答她的問題,她就一直問。直到人家說,可能會有政策的,回去等等吧。青坡嫂于是等下去,一年半載去問一次,像人世里最要緊的事。后來,她跑不動了,便由大平去跑。
現在,大平說有點眉目了,沒有力氣的青坡嫂突然很想大哭一場。
就算有,估計也不會多。赤腳洪說。
不管多少,若真領到了,第一個該先付你藥費,都不記得欠下多少了。青坡嫂用力揉捏了下鼻子,說。
赤腳洪放了碗,收拾著藥箱,再說吧,領到了請我吃頓悶豬腳是正經。
說正經的,是得先還些了,我明天跟阿聰要點,先給你送過去。大平說。
青坡嫂搖頭,大平,別,這些事都讓你難做了,你也是六十多的人了,管不了許多的。
先看好老兵兄吧,這次他若好就好,若不好能不能捱過去就難說了。
四
青坡嫂端粥進門時,老兵剛剛睜開眼。青坡嫂放了東西,扶老兵起身,指著天窗進來的那柱亮色,說,今日的天好,停了兩天雨,院里也干了,有力氣走走?
老兵抹了下臉面,今天腦門輕松不少,身子也清爽了,我自己下床洗臉。
算你賤骨頭耐熬,赤腳洪說,若好便好,若不好……
老兵一雙眼睛從毛巾后露出來,看著青坡嫂。
青坡嫂咳了一聲,說,喝粥了,瘦肉粥,拿了這塊肉,大平該又被兒媳說難聽話了。
兒媳婦說他做什么。老兵漠然地問。
說了你也不明白,多吃點吧,補補身子和精神。
喝過粥,青坡嫂扯開老兵剛拿起的竹片,說,該出去放風了。
這么早就放風?
以前一般在半晌,或晚飯后的黃昏,青坡嫂忙家里家外的活,那些時段大平也清閑點。今天青坡嫂想讓病后的老兵活動活動。
你病了好些天,一連幾天沒有放風,今天可以在外面多呆,想呆一整天都成。青坡嫂扶了他出門。
大平已經來了,呆在院子一角搗鼓一個錄音機,他沖老兵和青坡嫂點點頭。老兵沖他彎了彎腰,很放心的樣子。這么多年,老兵“放風”時總是大平守著,他代表了“關押”。 大平還年輕的時候,把這樣的看守當成重負,有時他忙著自己的事情無法分身,老兵便不肯放風,說沒有守衛(wèi),不能私自逃出牢房,青坡嫂只能讓大平盡量擠時間過來“看押”,讓老兵不定時出門活動,曬曬日頭。大平在一年年老去時習慣了老兵的放風,說也成了他的放風,他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一角,或卷煙抽煙,或修理鋤頭鏟子,或端一盆花生掰殼,手頭忙著事,心里閑閑的。
放風的老兵在院里走來走去,四處摸摸看看,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好奇孩子,偶爾會看一眼大平,眼神怯怯的,大平不看他,他慢慢自在起來。
院子用細竹圍成密密的籬笆,青坡嫂按季節(jié)在籬笆上蔓了苦瓜、角瓜、黃瓜,籬笆邊種了豇豆,種了花草。老兵放風時,她就蹲在籬笆邊打理這些瓜菜花草。老兵逛幾圈后就在青坡嫂身邊蹲下,青坡嫂推過一把極矮的木凳,說,這些是上面讓種的。幾十年前,這句話青坡嫂是必說的,老兵聽了就點頭,微笑。他坐在籬笆邊,低頭試圖找出蚯蚓、蟲子。他總是講起小時候的事,怎么捉住蟲子,綁了線,讓它在地上爬著耍,逗引雞一晃一晃地追,怎么把蚯蚓挖出來又埋進土里。言下之意,還想重溫一下這種玩法。青坡嫂就笑他,你以前還小,現在這雙眼睛還想看見這些東西?他也笑笑,拿了小鐵鏟松土,給瓜菜加肥料。每每這時,青坡嫂就覺得日光停了,日子也停了,她真想這么停下去,總忍不住抬臉看看天,毫無理由地笑起來。
但日子沒停,日光也沒停,日頭很快頂在腦勺了,青坡嫂扶著籬笆起身,拍著手說該做飯了,讓老兵別老坐著,再走走。
老兵驚醒般地揚起臉,說,我該進去了。
這么多天沒出門,再曬曬日光,讓屋子也通通風,赤腳洪說潮氣太大了,大平在這看著。
該寫悔過書了。老兵顫顫往屋里走,青坡嫂還在后面說什么,他已經關了雜物間的門。
青坡嫂跟進去,你想回屋也行,別寫那個,寫幾十年了,編竹凳吧,前段時間做的那兩張竹凳倒很好出手,虧得那兩張凳,才買了油和肥料。
老兵半跪在床上搬床頭的鐵盒,紙筆和寫好的字一直裝在盒子里,青坡嫂的話他沒聽進去。他將小方桌推到天窗的光柱下,搬了椅子,撲頭寫起來。
我說別寫了。青坡嫂煩躁起來,你向哪個悔過?有什么好悔過的。她想扯開他的紙。
我該悔過。老兵猛地抬起臉,瞪直了目光,這事沒做成,我就出不去。
青坡嫂放開紙,慢慢退出去。
老兵用的一直是鉛筆,糙黑的手握了筆,極用力,半個人趴在桌上,像剛學寫字的小兒。要寫的東西,在腦里旋攪,發(fā)酵了幾十年,詞句想得很快,但寫得很慢:
我參了軍,殺了日本鬼子,不記得殺了多少,有時槍開了,槍子亂飛,不知道倒下去的死沒死去,殺紅了眼,哪記得清。他們該殺,誰都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人,不對,他們不是人,他們殺我們的人,我親眼看見,后來還聽過那么多,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那么多,好像殺的不是人而是雞鴨呀,不對,我們不會那樣殺雞殺鴨,他們不當我們是人,也不當我們是畜生,不知當我們是什么。所以我們殺他們,除了殺掉他們,還有什么辦法?
天啊,我殺了人,我也成了殺人犯,怎么逃也逃不掉的。我們的人也死了,也記不清多少,我只覺得死得更多,一個一個倒在我身邊。我也該倒下去的,因為我殺了人,我認罪。
不過,能怎么辦呢,我想不通,我問了很多人,沒人告訴我。要是再回去,我還是得參軍,還是得殺,還是會變成殺人犯。
怎么殺的人,我沒法再想,可是我該想的,這是我該受的。老天給我臉上留了這道疤,就是要我記得,我……
老兵放下筆,上半身撲在桌上,雙手抓著桌沿,好像要把桌面掀起來。那個過程已經寫過無數次,逼著自己再寫,重復,但每每觸到這里,筆頭還是無法繼續(xù)劃拉。
那場戰(zhàn)斗已經失去了戰(zhàn)斗的樣子,只剩下往前的念頭,眼睛里全是火的燙和血的紅,敵人撲上來,老兵他們也撲上去,槍還匆匆忙忙開著,看清對方眼睛的時候,刀就亮出來了。老兵說那時世界已經沒有了人,沒有了感覺,只剩下念頭,殺的念頭,你死我活的。老兵那一刀砍出去時,凄厲的叫聲讓他睜開眼,他看到對方的臉,鼓突的眼,帶血的面頰,仍維持著驚叫形狀的嘴,老兵手一抖,砍在對方大腿上的刀竟拔不出來。老兵說,那一瞬,他想到了人。這念頭一起,他全身顫抖起來。他和那個日本兵對視,覺得整整有一天那么長,他好像第一次看到對方有人的身體,有人的臉面,他想放過這個人。
我想放過他的。后來,老兵無數次陳述,他是個人,已經被我砍傷了,真想放過他的。
老兵咬牙拔出刀,他的打算是這樣,拔出刀后立即轉身走開。刀離開對方身體那一刻,老兵又聽到一聲慘叫,事后,他一直弄不清楚那是對方發(fā)出的,還是自己發(fā)出的。隨著那聲尖叫,老兵感到臉上一劃銳利的涼意,涼意極快地轉為灼熱,他的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了。老兵大吼一聲,手里的刀刺出去,他未被血糊住的一只眼睛看到對方倒下的身體,沉重而骯臟,他松了手,刀插在對方的胸口上。接著,老兵也倒下了,他想,肯定也是沉重而骯臟的。
老兵不相信自己已經醒來,直到看到夜的濃黑,觸碰到了身邊冰冷粘膩的尸體,一列硬邦邦的灼熱從左眉角爬到右眼下方,他找回了真實感。結束了。老兵想,又絕望又欣喜若狂,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不了的。后來的歲月里,老兵無數次重復,我自己騙自己,事情改變不了的。他將寫下的東西念出來,念得身子瑟瑟發(fā)抖,嘴角發(fā)顫,念一句停下來喘喘氣,整個人搖搖晃晃的。青坡嫂不讓他念,要拿開他寫的東西,他撐開眼皮盯著青坡嫂,把她盯開去。他終究念不下去,讓青坡嫂念。青坡嫂接了紙折起來,我吃飽了撐著?念你這些東西,這是過去了的,蒙了灰,破了爛了變成了塵土,你做什么還要這么收拾起來。
你念。老兵看著青坡嫂,做好準備的樣子,我聽著。
我不念。
我要還是不敢聽,不敢念,就沒資格出去,是有罪的。
我讓大平念。青坡嫂開門出去。
大平是極不愿意念的,說念了那些東西,總會好幾天睡不著。他說,二嬸,你喊別人念吧,我念著覺得自己也該寫寫悔過書的,我本想縮了頭縮了身子過日子,無風無浪的,二叔太較真了。
別說你二叔,說到底,你也是較真的。別提你二叔那些東西了,這么多年,大平你做的足夠了,睡不著做什么。
大平在屋里念著,青坡嫂想,說不定晚上又得喊赤腳洪過來,額頭該又燙了。
五
老兵一直在恢復,赤腳洪又過來一次,說老兵身體底子還是好,這關順利得他都想不到。
還沒到時候,我還得……老兵喃喃說。
該打嘴的話,九十歲的人了,說話還小孩似的口無遮攔。青坡嫂把粥推到他面前,好好喝粥吧,最后一點瘦肉了,大平再拿來也不能接了,早上我從他屋后過,他兒媳婦正說難聽話呢——赤腳洪,你的診費和藥費不知得等到哪個年月了,我老臉老皮的,也不好意思開口了。她提了半籃雞蛋給赤腳洪,這算不得什么,不過還算新鮮,聽說現在城里人都稀罕這種家養(yǎng)雞蛋。
青坡嫂你這是打我臉了。赤腳洪背著藥箱,走出院門后猛地關上門,隔著籬笆說,你現在不該操心這個,我家也養(yǎng)了雞的,家養(yǎng)雞蛋還是吃得上一些的。對了,這些你和老兵兄多吃點,就不用總找我赤腳洪了。
青坡嫂大笑,不想找了,還是少跟你來往好。
后來,青坡嫂嘲笑自己話說快了。隔天她就去找了赤腳洪,還由赤腳洪的兒子用摩托送回來。
那天中午,青坡嫂端粥進門時說,我把菜切了放粥里熬,吃菜粥吧,沒心思弄別的了。
編著竹椅的老兵抬起頭,發(fā)現老伴走得一歪一歪的,忙接了粥鍋,問,風濕又犯了?
不止,前段時間雨不停,濕氣重,腰腿總麻麻的,我管得了么?十多年都這樣,慣了。要命的是早上下田摔了一跤,腳扭了。
傷得重么?老兵低頭看青坡嫂的腳。
青坡嫂拉起褲腿,腳踝處裹了厚厚的紗布,鼓得高高的,她晃著頭,正說不要找赤腳洪了。
別下田了,總扭著不好,骨頭又老了。
不下田吃什么。青坡嫂說,骨頭老是老,還是怕餓怕冷,還不是為了這兩把老骨頭。
老兵不出聲了,埋頭喝粥。
要是太淡,配點烏欖。青坡嫂推推碟子。
今晚吃什么?老兵突然問。
青坡嫂愣了一下,老兵很少問這個,她笑了,一時倒餓不死,菜園里還有青菜,灶間還有點豆腐。
還有雞蛋嗎?
噢,你不說我倒忘了,留了半籃雞蛋的,前天赤腳洪沒收,還放在家里,一向自家少吃,剛剛想不起可以煎兩個的。
我不用。老兵說,今晚你自己弄一個吃,以后你每天吃。
青坡嫂哧地笑了,說,變得這樣有良心,好,今晚吃雞蛋,該吃就吃吧。
端晚飯時,青坡嫂剛進門,老兵就迎上去接裝飯菜的竹籃。放了籃子,他又趴回桌前,繼續(xù)寫悔過書。一看那個,青坡嫂的口氣又差了,又在弄這個,這幾張竹凳你要做到什么時候。
這件事得先做了,怕沒時間了。老兵筆沒停,說。
吃飯,不吃命都沒了。青坡嫂擺了碗盤。
有兩個煎蛋,老兵看著老伴吃下一個,把自己那個夾進她碗里。青坡嫂夾回他碗里,你做什么,吃吧,也就這半籃雞蛋了。昨天把老母雞都賣了,幾只鴨子也賣了,買了一床新被,剩下的也就夠買幾只雞仔鴨仔了,要等雞仔鴨仔再長成生蛋,可有的等了,還得有命等。
老兵仍把蛋夾給青坡嫂,我不餓,整日這么坐著,吃多了積著不消化。
還不消化?青坡嫂鼻子一哼,又把蛋夾到老兵碗里,筷子一戳,塞進粥里,你還有積食的命?赤腳洪說你這把老骨頭缺營養(yǎng),像菜沒了肥料,要蔫。不單沒肥料,還濕冷過度。今天有些日花,新被我曬了,一會抱進來,床上那堆破棉絮就塞在老床四周,擋擋風。本來還想買件毛衣的,但沒法了,下次吧。前寨淑芳嬸給了他兒子的兩件舊毛衣,幾雙舊襪,還有雙舊鞋,都還是好好的東西,知足吧。
新被你蓋,衣服我也不用,毛衣你套在外衣里面,我整日呆在屋里要什么衣服鞋子?老兵小心吃著雞蛋。
想氣死我就這么拗著來吧。青坡嫂收拾著碗筷。收拾過后,她并不走,趁老兵轉身時拿被子蓋了床上的紙筆,坐在桌邊,拿起竹器編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談,不讓他有寫悔過書的時間。
青坡嫂時不時騰出手捶腰,談到這幾年腰背腿腳愈來愈不行,一年酸疼的時間愈來愈多,這么下去,干得動的活愈來愈少。話頭一開,她的抱怨就止不住,忘了平日和老兵說話的界限。她說連老天也不順人意,今年分到的兩棵青橄欖收成倒是很好,寨里幾個人幫忙收了,喊大平帶到鎮(zhèn)上,價格卻降那么多,要不是別人都白幫忙,連工錢都算不過。去年價格倒好,可只長了那么一點,還被人偷去好些。稻子和蕃薯種不動很多了,自家吃的都不夠,去年一整年就賣那么點花生,賣賣雞蛋和鴨,編的竹籮筐又很難賣出去?,F在好了,母雞和鴨都賣了,接下來的日子——青坡嫂頓了一下,深呼一口氣,晃晃頭,再說吧,往前走著看看。
青坡嫂突然意識到老兵久不出聲,停下手里的活,抬臉,老兵在桌邊坐著,雙手搭在膝蓋上,目光散散的。
我說得過份了,再怎么樣,總有口吃的,這兩年我們領著一點低保,好歹也能湊點數。
你賣東西?做生意?老兵斂了目光,轉過頭,驚訝地看著青坡嫂。
說錯話了。青坡嫂手上的竹葉飛快地扇動,沒時間應話的樣子。
你一直在做生意,青橄欖和花生種了賣,雞和鴨養(yǎng)了賣,竹籮筐做了也是賣的?
不賣我們吃什么,活得到今天?青坡嫂放了編著的竹器,聲音變得又糙又高,你就會活在自己的年月里,扯你那說不透的心結,由著我拖扯你,大半輩子了。
老兵仰起頭,天窗一團濃黑,夜又厚重又沉默。
青坡嫂給老兵端一杯水,我說氣話的,我腰又酸,腳又痛,火氣就上來了。 我們不談這個了,睡吧,赤腳洪說你得睡足覺,吃足飯,蓋足被,曬足日頭。
那是真的?老兵不動,看青坡嫂。
默了一會,青坡嫂點點頭,外面往前走好長一段了,早讓做生意了,也不是說只是做生意什么的,反正是能按自己的意思掙日子,過日子了,全都這樣,你放心。
有批條么?
人太多,批條打得過來么,有公示的,好多年前就貼了,大平家的電視機說了,隔壁陳嬸的收音機也說了。
老兵脖子垂下去,雙手仍搭在膝蓋上,腰半彎,許久不動一下。
快睡吧,我明天去村長那拿批條——我叨這些有的沒的做什么。青坡嫂收起竹片,給老兵整理床鋪。
好事啊。老兵抬起臉,笑起來,怎么就讓日子這么走了,我不知道,不過總歸是好事,各各過日子,正正經經干活,好。這么說,我出去后就能這么過日子?你放心,等我出去就好了,我種田,養(yǎng)豬……
像一個人該活的那樣活一次。青坡嫂在床邊坐下,說,種幾畝田養(yǎng)人,種幾畦蕃薯騰養(yǎng)豬,種點花生炸油,種點青菜配飯,養(yǎng)一群雞,養(yǎng)一群鴨,平日存點小錢,生病時吃幾包藥,臺風大雨時修修屋頂,和人家紅事白事來往得了,買得起幾件順眼的衣服。年頭不好時,也得熬熬日子,家長里短的也和女人吵吵,罵罵看不慣的人情世事,抽煙或喝茶,有一樣改不了的癮……你這些我能倒著念了,念了一輩子,說什么這就是你要的日子,現在路到盡頭了,你過了么?
青坡嫂一只手扯著老被角,忍著不去擦拭眼角。
其實,青坡嫂只說對一半,老兵這些話她是說得一字不漏,但這是老兵后大半輩子的話,很久以前,老兵對日子的安排不止這些,后大半輩子里省去了一些內容。青坡嫂很清楚,但她從不提,也不讓自己記得,那些內容是在他們的兒子平順死去后省掉的。
很奇怪,想起兒子,老兵最先想起的是他幾個月的樣子,抱在女人青坡的懷里。那時,老兵鬢角發(fā)硬,年輕得無所畏懼,一眼望過去世界全是日光,他即將離開,沖眼睛紅腫的青坡笑,哭什么,我是去打鬼子的,又不是去做賊,幾年就回來了,說不定一年半載把鬼子趕走了。趕走了我就回家過日子,自己做自己吃,一年存一點,等我們平順長大,娶媳婦,生孫子。年輕的老兵捏捏兒子面軟的腮,說不定這小子是個有出息的,提攜我沾點光,老了曬著太陽還能跟老伙伴吹吹牛。
老兵果真幾年后就回家了,那天晚上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他跌跌撞撞摸了很長一段路,昏倒在一片樹林里,醒來時,鳥聲和地上的光斑一樣,一跳一跳的,又干脆又清朗。老兵就那么躺著,高高的草半裹著他,他有一種天下太平、時間停止的錯覺。起身時,他起了一個念頭,并且只剩這個念頭,回家。他脫了軍服,往家的方向走。他對自己說,找不到部隊了,鬼子殺光了,和自己人倒成一片,血肉都混了。他應該回家的,除了回家,他還能做什么呢。
他一路聽著自己那支小隊的消息,全部戰(zhàn)死。他還聽到,日本投降了。那些聲音很遙遠,遙遠得似乎跟他無關,但讓他順利地回了家。回到家,他按一路聽來的消息說,自己人都戰(zhàn)死了,他是漏掉的一個,鬼子要走了。
回來后他種著田,過著日子,兒子能順著他的大腿爬上他的肩膀了,但不對頭,他弄不清哪里不對。他一直對青坡嫂談那樣的生活,他說,該像人那樣活一次。然后,他開始描述像人一樣的日子。青坡嫂提醒他,這樣的日子現在就能過。老兵搖頭,有些事還沒完。
什么事沒完?
老兵沉默,任青坡嫂氣得罵起來。
再后來,老兵進了這間屋子,像人那樣活一次的話仍掛在嘴上,只是掛在嘴上而已,他總是這樣開始敘述,等我出去……
沒時間像人那樣活一次了。青坡嫂說,收拾了碗筷一拐一拐地出門去。
六
青坡嫂隔天送早飯時比平日晚得多,她進門時老兵沒看到她的臉,看到彎得拱起的腰,一歪一歪地拱進門。老兵走過去接了籃子。青坡嫂拱到床邊,一只手撐了床沿坐下,終于稍稍抬起臉,看見老兵還立在門邊,挽著籃子,臉色不對。
我還死不了,昨晚腰突然痛起來,骨頭該進土的了。青坡嫂朝老兵招手,把粥提過來。
赤腳洪看了嗎?怎么回事?
看了又怎樣,骨頭生銹了,神仙也沒法。還不是老毛病。
老兵盛了碗粥放在青坡嫂面前,極少見地給她夾了花生米,這次怎么這樣嚴重?
以后會更重。
老兵低頭喝粥,喝得呼呼響,額頭滲了細密的汗珠。
大概真要死了。青坡嫂放下碗,看著老兵,這兩天全身沒一處舒展,昨晚我夢見平順了。
老兵放下碗。
我要是死了,哪個照看你。這兩天大平身上也不舒服,一直在床上躺著,我要去了,這門可能再沒人來開了。青坡嫂指指那扇搖搖晃晃的舊門。
你不會死。老兵給青坡嫂添了一碗粥,我們還要……
吃雞蛋吧。青坡嫂把碟子往他面前推,老天安排,能由著你說?你要真想我過兩天舒心日子,就走出這個門,過幾天人的日子。
還沒到時間,我的事還沒了,出不去。
你的事早了了。青坡嫂再次放了碗筷,這么說吧,你的事在他們那里算不上什么事,早把你放了。那年,是大平來說的這件事,想想,好好想想。青坡嫂手撐了桌沿,上半身從桌面上探過去,多年來無數次失敗的嘗試沒有消退青坡嫂的希望,她再次引導老兵的記憶。
大平是半夜敲響院門的,他扯了青坡嫂打開雜物間的門,拉著老兵,二叔,出來走走,聞聞外面的味道。二叔,先把你關起來對你是好的,有我在,至少沒吃太大的苦頭,要是落在別的造反隊手上,就難說了。二嬸,你說得對,我是想弄點功勞,保保自己,可說到底也保了二叔。
大平,我沒再說你什么,你二叔不是關著了嗎,日子也不短了,又拉他去哪?青坡嫂攥緊了大平的胳膊,他是你二叔,你阿爸的阿弟。
二叔想去哪就去哪,不用關了。
老兵不動,青坡嫂立到老兵身邊去,也不動。
造反隊倒了,散了。大平在門邊跳著,沒人關二叔了。
還有別的造反隊。青坡嫂說。
沒了,都沒了,聽說上面變了風向,都在放人,平反,要不是我們那個造反隊不成氣候,像二叔這樣的,肯定也能得平反。
平反了?青坡嫂撲到大平面前。
大平搖搖頭,二叔是造反隊私自打倒的,上面沒備案,連案都算不上,也沒什么平不平反的。
沒人關著了?青坡嫂晃著大平的胳膊,現在就能出去?怪不得好長一段時間沒人來審什么了。
現在就出去,二叔。
老兵搖搖頭,我的事還沒完,悔過書還沒寫好,我不能出去。老兵走回桌前,點了煤油燈,拿出紙筆,俯下頭寫起來。
青坡嫂的引導總把老兵引向與她意愿相反的方向,像每次提起的那樣,老兵匆匆放下碗筷,我把事了了,然后出去,好好過日子。他到床頭摸紙筆。
青坡嫂拐著身子過去攔,沒攔住,老兵已經推開碗筷,鋪開紙。
還有完沒有?青坡嫂揚高聲音,咳嗽起來。
老兵揚起臉,受了驚嚇的樣子。
再沒人來把你放出去了。青坡嫂手指點著那些紙,也沒人來看你這些東西,除了你自己,沒人記得,你就是墻角一張蜘蛛網,還是破的,沒人再去睬,連蜘蛛都去織新網了。忘了,全部人都忘了這些事。
怎么能忘。老兵也點著那些紙,不能忘的,我殺了人。
那是鬼子。
鬼子也是人。
青坡嫂揪住老兵胸前的衣,喊起來,你要把我也拖死么?你放心,我離死也不遠了。平順已經死了,你還要怎樣?
平順。老兵立起身,讓平順來一下,我有話跟他說。
青坡嫂一拐一拐走到床前,撲倒,將臉埋進被子里。
老兵在屋里繞起圈,等待兒子到來。多年之前,他就是在這個房間,這樣等待著兒子平順。兒子一連幾天在寨后小山坡的歪脖子樹上靜坐,吃了晚飯就去,上工一樣準時,現在,老兵讓青坡嫂將他喊來。
平順進門后隨手把門關上了,老兵沏好了茶,坐在桌邊,是要好好談談的意思。平順喝了茶,繼續(xù)沏茶,但不出聲。
老兵先開口,平順,這些天怎么了?
阿爸,你站出來吧,不止一支造反隊想請你的,你戰(zhàn)斗過,有說話的本錢,拉一個隊別人不敢怎么樣。平順突然放下茶杯,緊盯著老兵。
老兵不看兒子,用心喝著茶,平順,以后別再提這話,這些都是胡鬧,你該好好過日子。
阿爸,你覺得現在有辦法好好過日子么?
老兵默了一會,說,阿爸可能沒辦法,你是能的。
阿爸既知道沒法好好過日子,就該站出來,先下手為強,有多少人想把你按下去,他們不會讓阿爸再安靜多久了。平順雙手按在桌面上,立起身,雙眼爍著光。
平順,你弄錯了我的意思,我沒法好好過日子跟別人無關,我也沒想過什么站不站的,他們按我做什么。
阿爸,你想得太簡單,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你會被斗的,你這樣的,他們怎么可能會放過?
我不想再斗了。老兵走到兒子面前,將雙手放在他雙肩上,胸口突然一動,想不起多久沒這樣近距離地看過兒子了,平順,你也不能參加,別成天把斗字放在嘴上,你該像人那樣活著。再說一次,別斗了。我更不可能斗,我殺了人。
那是小鬼子,阿爸怎么就想不通。
現在不是什么小鬼子,是自己人。老兵聲音往上拔。
你不斗,別人會斗你的,阿爸,你會死的。
平順,你想嚴重了。老兵重新坐下沏茶,就是真會死,也是該的。他招呼兒子坐下,看來,想真正和兒子談談不是那么容易。但平順不想再坐了,他喝了老兵沏的幾杯茶,說,阿爸,你要保好自己。轉身開門出去。
當夜,平順就跑了。后來,老兵和青坡嫂才知道他跑到隔鎮(zhèn)找要好的同學。隔天,老兵和青坡嫂暗暗借問,沒一點頭緒。老兵想出門去找,青坡嫂說這么出去反惹人疑,再說,你哪里找去。老兵茫然看著青坡嫂。青坡嫂說,他早想跑的,就是找到了他會跟你回來么?回來又怎么樣。只能先由他去,等你這邊風頭過了再想法,這兩天對你說東說西的話又多了。
再聽到兒子的消息,是兒子去世了。那時,老兵已經被關在隊間,被審了幾次,審問中也有關于兒子的。不知是哪個人進來,說平順死了。老兵很久沒出聲,好像這句話進入他的意識再加以理解需要極長的時間。
平順死了。進來的那個人又說,老兵雙腿一軟,想說句什么,但喉嚨被什么塞住了,怎么也發(fā)不了聲音,梗得他脖子一伸一伸地。
讓我去看看。又過了很久,老兵咳出這句話。
老兵扶著兒子的頭,想扶他坐起來,兒子的臉滿是泥巴和血跡,他沖昏昏沉沉的青坡嫂嚷,也不曉得給平順洗個臉。不知誰端來一盤水,放了條毛巾,老兵將兒子放平,給兒子擦臉,額角到下巴,眉眼到鼻嘴,耳邊到脖頸,擦得極細心。邊和兒子細聲談著什么,斷斷續(xù)續(xù)地,周圍的人只聽到些零零碎碎的字眼,過日子,生活,以后……
帶平順回來的幾個人蹲在旁邊,一個抓住了老兵手里的毛巾,阿叔,我們和敵人戰(zhàn)斗,平順很勇敢,他的腰被棍子敲了一下,往后倒,腦后碰了一塊石子。他也算是英雄……
啪!老兵突然揚起手,抽了兒子一巴掌。
周圍蹲著的幾個人往后退,青坡嫂則撲上去,尖聲號起來。
讓你別斗的。老兵又抽了兒子一巴掌。
青坡嫂撲到老兵身上去。
老兵扶住青坡嫂。
別倒下,還有日子得好好過的。老兵背對兒子,再沒轉身看一眼。
有一段時間,老兵不肯跟青坡嫂到山上給兒子上墳,他在屋內繞著光柱轉圈,像現在一樣,等待兒子回來,要與他好好談談。他就那么轉下去,半天也不停。
談什么呢?青坡嫂問。
談談日子。老兵說,他該像個人那樣過過日子,他不懂事,太傻。老兵轉得愈急。
青坡嫂搬了兩張椅子,自己坐下,拍拍另一張,說吧,好好談談那樣的日子。
老兵坐下,表情開始放松,眉眼帶了笑意,身體變得舒展,他又談起種田,賣東西,積點錢,談閑時怎樣喝茶,講講古人古事,講講世事人情。
有時,青坡嫂會順水推舟,說,是該和外人來往來往,喝喝茶,我去喊隔壁陳叔和老烏兄,你出來,一起到正屋嘗嘗新茶,阿聰孝敬大平的,大平專給你留了半斤。青坡嫂說著要去開門。
老兵恍然回神,猛立起身,還沒到那時候,事還沒了,我沒資格過日子。他轉身去摸找紙和筆。青坡嫂有時跳起來罵他幾句,有時開了門出去,捂了臉,蹲在門外,半天不動。
七
傍晚,青坡嫂進來時,大平扶著。大平讓青坡嫂躺著,由他給老兵送晚飯就成。青坡嫂搖搖頭,你一個人去送,他不自在。大平低了頭。青坡嫂忙說,大平,二嬸沒別的意思,就是你二叔這人,死腦筋,現在該說腦筋是壞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平笑笑,我扶二嬸去。大平一手攙著青坡嫂,一手挽著裝飯菜的竹籃。放了東西后,又去提了水,拿了蚊香。
大平點了蚊香,倒好了水。青坡嫂勾著腰坐床邊,對老兵說,洗臉吧,我侍候不動了。
老兵說,你別動,我自己來。
也動不了了。青坡嫂說,我是等死了。
老兵緊張起來,把擰得半干的毛巾扔回洗臉盆,在桌邊坐下,拿起筆,俯下身又寫。他顯得很急,好像這樣能爭回一點什么東西。
青坡嫂望望大平,頭垂下去,整個人縮成一團。大平讓青坡嫂先吃飯,青坡嫂不出聲,他便將蚊香往老兵腳邊挪挪,在桌邊坐下,面對著老兵。
老兵頭頂的燈泡蒙了很厚的灰塵,燈光蒙蒙的,比以前又暗淡了一些,但總算是燈泡。之前很多年,他們一直用著煤油燈,老兵湊在燈下寫悔過書時,俯得極低,鼻尖幾乎要觸著紙面了。大平跟青坡嫂說,二叔和一些年青人一樣,近視了。青坡嫂對近視沒概念,干脆地一揮手,說,反正眼睛是壞了。大平就動員青坡嫂用電,青坡嫂想了想,說,一個月得多賣不少雞蛋。大平說這個省不得,二叔的眼睛這么下去,真會壞。他說電費由他出,拉幾個燈泡用不了多少。青坡嫂又想了想,決定只在老兵呆的雜物間拉一只燈泡。她說,我每天早早睡覺,要燈炮也沒用。大平最終讓人拉了三個燈炮,灶間、正屋、雜物間各一個。近幾年,阿聰交電費的時候,就順便把老兵這個戶頭的電費交了。
大平湊近老兵。前些年,老兵多在用過的日歷紙背面寫,近些年,大平的孫子上學了,他把孫子用過作業(yè)本拿來,老兵就在背面寫。筆一直用鉛筆,也多是大平的孫子用過了丟掉的,極短,老兵自己用竹枝接長了寫。鉛筆芯寫得很鈍了,字又擠在一起,大平看不清他寫什么,只看見模糊的一片。他問,二叔,你知道你寫什么嗎?
老兵點點頭,怎么能不知道。
青坡嫂說,他那是寫的嗎,他是一個個刻在胸口的。
大平想想也是,每次二叔自己念悔過書給他和青坡嫂聽,幾乎都不看手里的紙。
二叔,你記得自己寫的,又寫了這么多次,別寫了吧,夠了。
快好了。老兵急起來,手又不聽使喚一樣,動作笨拙,別別扭扭的,這么多年了啊。
屋里靜了半天,青坡嫂扶著床沿緩緩起身,大平,你扶我回屋,我去躺了,讓他這么寫著吧,我管不了了,說不定明天就起不來了。你也不必給我們收尸,這么多年難為你了。你一把火燒了這屋子,就算把我們葬了。
我要交悔過書。老兵突然扔下筆,說,你讓人來。他想起身,但腰直不起來了,脖子也沒法靈活地抬起,雙手撐著桌沿,僵成一個姿勢。大平忙扶住他,讓他先坐下緩口氣,再慢慢抬起。他只是說,你讓他們來,我悔過書寫好了。
我能讓哪個來?大平看著青坡嫂,沒人想再揭這事了。
多年前,青坡嫂和大平想盡辦法想讓老兵相信一切結束了,要他走出“牢房”,曾讓大平央過當年那個造反隊的人,讓他們到老兵面前,向他宣布,他已經無罪,可以走出牢房。他們耳根烘地燙起來,瞪住大平,確定他不是故意提舊事之后,他們的目光軟下去,臉側開,事已經過去了,以后也別提,你自己讓老兵叔出來就是,還來問我們做什么。
我二叔一根筋,不肯出來,認定自己還沒得到釋放,你們去了,他可能就信了。
這事哪個還當真,去了不就當成一件真事了?你們給他開個門不就成了?
不成,我二叔當真了,我開門他也不出來,說他的事還沒了。
他腦子壞了么。他們的語氣差了,受到愚弄的樣子。
他的腦子是壞了。大平聲音低下去,脖子往下垂。
他們最終進了雜物間,拿著青坡嫂找村長討來的一張紙,蓋了章的,宣布老兵釋放,并當下打開雜物間的門。
老兵不走,只是看著他們,又疑惑又迷茫。
我們可以過日子了。青坡嫂說,指指面前幾個人,他們,你忘了?
老兵搖頭,還不到時候。他抱出裝了悔過書的鐵盒,拍著,說,還沒寫好,就是寫了,我還不敢念出口,不,一個人的時候不敢念,有些東西不敢想,就是敢去想了還是閉著眼睛的……老兵絮絮叨叨說著,打開鐵盒,掀著那疊悔過書,又狂亂又迷茫。
聽不懂他說什么。他們說。離開了雜物間,腳步匆忙而慌亂。
后來,大平再去喊他們,再沒人肯來。
這是去打自己的臉。他們說。不看大平。
現在,青坡嫂說,再央一次吧。
二嬸,這種事沒人想再揭,他們也都是白了發(fā)白了胡子的人,都不想往回看。
這次是你二叔自己提的。
大平默了一會,突然說,聽說劉盛發(fā)回來了,當年他是頭,若他肯來開個口,二叔肯定更安心,其它人來過了,你也知道,二叔不聽他們的。
他肯來?青坡嫂手撐著床沿想起身。
難說,當年他出門經商后,聽說做得不錯,但他幾乎沒回來過。現在年紀大了,才想著回家走走吧。要他再掀以前的事,怕不容易,誰心里都有個坎。
青坡嫂說,總要試試。
我喊不動他,當年我就是他的一個小跟班,我想,他也不想見到我。
我去,拼著這身老骨頭,撕了這張老臉皮。大平,明早你帶我到他家門口。
等二嬸好了再去,他這次回來可能不走了。
怕我們沒多少日子了。青坡嫂說。
劉盛發(fā)起身扶歪斜彎腰的青坡嫂,但他想不起她是誰,雖然她報了自己的名字并提示是因為娘家而得的名,他只記起有那么個地方。青坡嫂感嘆著歲月把她埋得這樣干凈,并說起了老兵。她感覺他挽自己的胳膊僵了一下,嘴角往下拉。青坡嫂忙說這次是來麻煩他的,了一件舊事。
劉盛發(fā)抽出胳膊,側開臉,還有什么舊事,青坡嬸喝茶,讓老兵叔有空也來喝杯茶,別的不提吧。
他來不了,還被你關著。
劉盛發(fā)彎腰伸手拿著茶葉,手縮回來,腰卻仍彎著,有片刻保持著那個別扭的姿勢。他緩緩直起臉,盯住青坡嫂,她沒改口的意思。
青坡嬸,以前是我們氣盛,但那種環(huán)境,你也知道。有必要再掀么?
我不是氣話,他還關在雜物間,你們沒釋放他,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坐牢”。
劉盛發(fā)背過身,青坡嫂挪動困難,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微顫著的肩背和灰白的后腦勺,她胸口多年來堵著的一團東西突然軟了,她說,盛發(fā),今天就是請你去跟他說一聲,他時日無多了。
我記得——記得當時有讓人放他出來的。劉盛發(fā)喃喃著,仍沒有轉身。
是他一根筋,說悔過書沒過關,事沒了,不能出來。
劉盛發(fā)蹲下去,胳膊圈住腦袋,止不住了,往事沖撞得他的腦子嗡嗡作響。
當年,他們就讓老兵這么蹲在面前,審他,他總不往他們的思路走。他們采用輪流戰(zhàn)術,一個人審了,另一個接著審,相信疲勞會使人軟弱真實。然而就是半醒半睡間,老兵還是那些話。他沖他們點頭,說我悔過,是的,我該悔過。他們拿起筆,幾乎有些興沖沖。老兵抹了把臉,像要透口氣,說我殺了日本鬼子,記不得幾個了。他們放下筆,不耐煩地提示,不是說這個,這有什么好悔過的。老兵點點頭,我還沒真正悔過,那些也是人,我是殺了人,連幾個都不記得,我該記得的,我連人命都不記得。他拍起自己的腦袋。他們拍起桌子,你繞圈子嗎?不是說這個,你去當兵,你是國民黨,你為什么不站在人民這一邊?
人民?老兵迷茫地抬起臉,又搖頭又點頭,是的,他們殺人,什么人都殺,你知道他們怎么殺人嗎?我去當兵,想殺他們——噢,我是有殺人念頭的。老兵再次抱住腦袋。
該死,又繞回去了。審問的人喝了水,喘口氣,重新引導,現在你會重新選擇嗎?你會重新站隊嗎?
重新選擇?老兵念著,可以重新選的嗎?重新來還是那樣,我還是會去的,我看到過他們那樣殺人,看不下去……
又差開了,你腦子有問題?你為什么站在敵人隊伍里,你是對不起人民的。
是,我對不起人,我殺人,還不記得多少——不,不是不記得,是不敢記得……老兵雙眼通紅,雙手迷亂地揮舞,話變得含糊不清。
沒法審,你寫悔過書吧。
寫,我寫。老兵竟像得救般,急切地要紙和筆。
從那時起,劉盛發(fā)什么時候走進關押老兵的屋子,都只看到他的背影,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寫,近乎瘋狂。
他還在寫嗎?這么多年。他起身,癱坐在椅子上,問青坡嫂。
還在寫。
他怎么就不能忘,我們都忘了,他那么當真做什么。劉盛發(fā)喘著氣。
忘了,你們倒輕松,當兒戲么,一輩子呀。青坡嫂喉頭哽住,她竭力緩著呼吸,不過,不是因為你們忘了,其實跟你們無關的。
劉盛發(fā)從院門外就看到雜物間,他頓了一下,被他和大平扶著的青坡嫂往前探身子,他只能跟進去。歪斜的屋體,四面凌亂地撐著的舊杉木,窗子密密的木條,看起來是新訂的。劉盛發(fā)讓大平扶住青坡嫂,他有轉身要走的意思。
他在里面呆大半輩子了。青坡嫂說。
劉盛發(fā)站住。
他沒多少日子了,你的發(fā)也白了。青坡嫂又說。
劉盛發(fā)慢慢走進雜物間,他看到暗屋里一個更暗淡的背,佝僂著,半趴桌上,俯頭看什么。
老兵叔。劉盛發(fā)喊了一句,喉頭發(fā)熱。
老兵緩緩轉過臉,緩緩起身,撐著桌沿,腰和脖子用了力,終沒法挺直,就那么松垮地彎著。
老兵叔。劉盛發(fā)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去。
老兵看著他,半歪著臉,臉正好在光柱里,皺紋里全是清晰的迷茫。
劉盛發(fā),我是劉盛發(fā)。
劉盛發(fā)看到老兵眉眼一睜,恍然的樣子。
我來收老兵叔寫的東西。劉盛發(fā)指指桌面上那些破舊的紙,老兵叔的事結束了。劉盛發(fā)指著身后大開的門。
老兵看看門,又迷惑起來。
老兵叔該出去了,過日子了。劉盛發(fā)走過去收桌面那些紙。
老兵攔住他,我來念,我敢全部念出來了,所有的事我都想起來了,敢一個人想著了。
老兵開始念了,聲音含了長長的歲月,又清澈又凝重。劉盛發(fā)立著,聽著,不敢動一動。大平和青坡嫂立在門邊,聽著,也不敢動一動。老兵松了手,紙紛紛散落,他繼續(xù)念著,然而聲音愈來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