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琴
表哥坐牢的那幾年,女友小娟不離不棄,甚至住進了他們家。后者很快轉(zhuǎn)換角色,以主人身份自居,誰去我大姨家玩,她都會露個臉。我大姨正想著如何介紹時,她已開始反客為主:“我叫小娟,這是我準婆婆,我就住在這里。”大姨只好笑笑接茬兒:“是啊,小娟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我們照應(yīng)照應(yīng)?!眮砜椭缓谜f:“哦哦,那挺好、挺好?!毙【暧袝r來興致,會嗑著瓜子故意追問:“好什么呀?”
無獨有偶,每年年夜飯,等小娟出場,常常吃了大半,她總是故意遲到,像要做壓軸嘉賓。進門也從不和大家打招呼,坐下來就吃。在我表哥離家的頭兩年,大家見她來,立刻放棄方言,煞有介事地端起普通話,說些“你奶奶身體怎么樣?”“上班忙不忙?”之類的話。她只埋頭苦吃,“挺好”、“不忙”,一筆帶過,看起來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后來幾年,大家漸漸習(xí)慣她的不知禮數(shù),也不再問她為何總不回家過年,心安理得地保持緘默了。快吃完的時候,小娟總會對菜肴一一點評,沒有明確的說話對象,更像是自言自語,語氣平和、態(tài)度嚴謹——“糖醋排骨的糖要多放一點嘛”,“土豆絲切得太細不好吃”,“雞湯這個油也太多了”——她的胃口似乎全然與眾人不同,還好每年負責(zé)掌勺的舅舅并不計較。
我長大稍微懂事點,問我媽:“表哥是怎么進去的?”“醉酒打架致殘。”我媽似乎不愿意多說。在當時的我看來,表哥既高大又有氣質(zhì),這就足夠了。大人們通常會在背地里這樣教育我們:“不要學(xué)你表哥,不愛讀書沒文化,還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還帶個‘油瓶住在家里?!彼齻兯f的“油瓶”小娟,眉清目秀、嬌小玲瓏,外表和表哥很是般配。并且,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也能是柔軟的。
比如家里來了孩子,她會蹲下身子俏皮地說:“來來來,阿姨看看你口袋里有什么好吃的?!鳖~頭如此飽滿光潔,睫毛濃密如刷,又天然地略微上翹,好像沒有一個孩子能夠拒絕眼前這位漂亮可親的阿姨,以及她輕柔甜蜜的嗓音?!翱?,你的酒心巧克力都被壓扁了,別動別動,我?guī)湍隳贸鰜?。”她拿來濕毛巾,把沾了巧克力的口袋翻過來仔細擦擦,二話不說,就帶小孩下樓買了一盒。來我大姨家的孩子,幾乎無一例外地喜歡小娟,可能因為她愿意給他們買巧克力,更因為她看中一個孩子的心思。
或者,小外孫試圖拿我表哥的信來折飛機,被制止無效,大姨歇斯底里地叫道:“以后再動舅舅的東西!把你手剁下來!”這時小娟從屋里沖出來,平靜的聲音里帶著憤怒:“你干嗎啊,嚇死人的!”她抱起孩子回到自己房間,一會兒孩子的哭聲便止住了。
當年,正是這些信中的一封,讓我大姨接納了小娟,表哥這樣寫道:“她讓我戒酒,我答應(yīng)她,但又忍不住,戒酒第三天就出事了,是我對不住她。小娟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她有什么困難,爸媽你們幫我先應(yīng)承著?!碑敃r我大姨覺得這女孩兒不過是在賭氣,氣幾天自己會走,便把門打開了??上e了,小娟待了3000多天,待到我表哥出獄,待到大家?guī)缀跻呀?jīng)習(xí)慣了她的存在。盡管在大姨看來,小娟除了每月按時繳納生活費,似乎再也找不出什么優(yōu)點。
表哥出獄后一個月,就在大姨的催促與小娟結(jié)婚了。畢竟在十年前,他們就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