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城里成家立業(yè),父親在家慢慢老掉。“時間像個推子,一不小心把頭發(fā)畔兒向后推了半尺?!备赣H摸著光禿禿的腦袋說。他笑了,心頭忽然一軟。按他的想法,要接父親和母親到城里,不說享福,至少在身邊有個照應。父親說不,以他的身體,再勞動十年不成問題,與其上城里拿把木劍練太極,不如拿只鋤頭種點兒地。
一晃十年過去,除了偶爾來城里小住,父親和母親生活在老家。他回家,如同度假。有一次他們坐在山腳,父親指著一片地說,百年之后,安身之所。他沒怎么吃驚,附近葬著他的祖父祖母,父親選了這個地方,大約是想著團圓。他想安慰父親,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于是,他表了決心說:“等我將來死了,睡在你邊上?!备赣H愣了一下說:“等你成了老骨頭,得留給兒子才對!”他們笑了起來。
去年冬天,父親忽然來電話,要來城里過年,他簡直是歡天喜地。年飯,父親吃得盡興,甚至還唱了幾句小曲。從酒店吃飯回家,父親沖進衛(wèi)生間,劇烈嘔吐。他一下緊張了,問父親,父親指著養(yǎng)胃丸說,這藥管用。他沒怎么在意,春節(jié)過后,上班下班,轉眼春天來了。一天深夜,他在書房,父親悄悄走進來說:“我到城里的墓地看了,好多樹,好多花,我想著回頭死了,當一回城里人,你看行不行?”他驚在那里沒吱聲,父親又說:“花不了多少錢,有一種樹葬,感覺挺好的,沒事去看一眼,那樹就像是我,長高,長粗了……”他認認真真地點頭,贊同父親的心思。
父親去醫(yī)院時,已是胃癌晚期。父親放棄治療。他不堅持,因為醫(yī)生也建議不動手術,不化療。父親的生命進入倒計時。都說落葉歸根,他問父親回不回,父親搖頭,母親欲言又止……按照父親的遺愿,父親在一棵松樹下長眠。很多周末,他和母親去墓園坐一會兒,松樹還小,父親的名字刻在小石塊上,但父親分明在那里,這讓他踏實。他問母親,父親怎么突然想當個“城里人”,母親流著眼淚說:“你爸想著讓你安心,說是你在城里沒根兒,他埋在城里,你就有了。又說,回老家掃墓太遠,他來了,就近了……”
他沒哭,還是覺得父親是個“反動派”,在倒下之前,都還在想著怎么撐一把。
(《莫愁·智慧女性》2014年10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