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章
望不盡似水流年,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但是,我的如同樹皮一樣粗糙的額頭里邊,常常閃現(xiàn)著我的一雙花蕾般的小腳片子,和那小腳片子上穿的一雙老虎鞋。
一切,都是母親講給我的。
那是一九三七年春天,像故鄉(xiāng)延安的天空掉下一滴普通的雨星,像那山山洼洼冒出一棵尋常的草芽,雞不叫,狗不咬,我,降生了。我躺在鋪著破紗氈的炕上,像一顆剛從泥土里刨出來的洋芋蛋蛋。
轉(zhuǎn)眼滿了三十天。家雖窮,按照當(dāng)時的風(fēng)俗,“滿月”卻是要過的。爸爸的工作忙,但在爺爺?shù)拇叽傧?,還是請了一天假。在師范上學(xué)的三叔也回來了。年僅二十歲的媽媽滿懷喜悅,把我抱在懷里,一陣兒喂奶,一陣兒換尿布。她特意用紅紙為我扎了個大紅火蛋兒,踮起腳跟,高掛在我仰面望著的上方。這是我眼中的第一顆太陽,媽媽捧給我的太陽。
一家人歡天喜地,鍋瓢碰得叮當(dāng)響,又燉羊肉又炸糕。從我家煙囪冒出去的淡藍色的青煙,也帶著縷縷香氣。雖然在此刻,在我家的這個小天地里,我簡直成了一顆小星星;但是放在延安城,放在整個陜北高原,我倒算個什么!我家雖然熱鬧,算起來,并沒有多少人曉得。
然而,就在這一刻,一位婦女,一位一年多前剛剛給毛主席做過鞋的婦女,風(fēng)塵仆仆,走進門來,又把她親手做下的一雙老虎鞋,給我穿在小腳片兒上。她還送給我一身紅花綠葉的小衣衫。
她是誰呢?她,不是別人,而是劉志丹同志的夫人——同桂榮同志。我父親曾在志丹伯伯手下工作過,和志丹伯伯、和她,有著親密的友誼。我家的熱炕頭上,曾經(jīng)多次回蕩過志丹伯伯的笑語。我過滿月的當(dāng)兒,志丹伯伯犧牲不久,同媽媽忍著巨大的悲痛,伴著窗前黯淡的麻油燈,一針針,一線線,為我趕做了滿月禮物。她抱起我,親我的小臉蛋,給我穿上老虎鞋。這金絲銀線繡成的老虎鞋,這照亮我幼小生命的老虎鞋!
老虎鞋是一派保安民間風(fēng)格,像窗花一樣的風(fēng)格,樸實、粗獷、傳神。大紅為主,配以金黃,間雜黑、白、紫,色彩熱烈鮮明。老虎鞋上帶著同媽媽的手溫,帶著革命母親對下一代的希冀。這老虎鞋穿在我的腳上,一身乳氣的我,似乎也感到了,看見了,懂得了,滴溜溜地轉(zhuǎn)著笑亮的小眼珠,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撲撲騰騰地蹬打著胖腿小胳膊,向媽媽,向爸爸,向普天下,宣告著我的驕傲和幸福。因為這雙老虎鞋,我一輩子都感到很滿足了。
這一刻,我想,不管人們留意沒有,延河一定是在歌唱,百鳥一定是在歡舞;歷史,應(yīng)該記下這一筆。自然,這絕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一位不平凡的婦女,因為同媽媽。
我今天把這件事情寫出來,還有一點想法,是為了自勉。我應(yīng)該時時記起,我的一雙腳,是穿過同媽媽親手做下的老虎鞋的。那是我此生穿的第一雙鞋,山高水長的老虎鞋。我應(yīng)該在開創(chuàng)四化建設(shè)新局面的斗爭中,刷新自己的精神,增添一些勇于革新、勇于進取的虎虎生氣。
(選自《精美散文:幽默雜趣》,有刪節(jié))
欣賞感悟
在那個特殊的革命年代里,一雙普通的老虎鞋給作者留下了諸多回憶。對于作者來說,這已不只是一雙普通的鞋子,而是一種民族精神文化的象征。
文章語言樸實自然,以倒敘的敘述方式將“我”出生后的故事娓娓道來,字里行間充滿了“我”對這個新世界的喜愛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