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柔柔
英國第四頻道電視臺2011年12月開始播出的迷你劇《黑鏡》(Black Mirror)在全球范圍內掀起了自《神探夏洛克》(Sherlock,2010)之后的又一輪英劇熱潮。《黑鏡》至今已播出兩季(六集),每集以45分鐘的篇幅展開彼此獨立的情節(jié),均將背景設定為某種具有強烈現(xiàn)實隱喻性的反烏托邦近未來。精巧的結構、高密度的諷刺與幽默、現(xiàn)實批判的力度,使得它從“電視劇”這樣一種充滿陳規(guī)和定型化想象的大眾文化形式中脫穎而出,迅速成為社交網(wǎng)絡的熱門話題之一,卻也令許多觀眾感到“無話可說”。那么,《黑鏡》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呢?
一、查理·布魯克與《黑鏡》
熟悉英國電視劇或電視電影的觀眾大約都能很容易分辨出《黑鏡》與《理智與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2008)《南方與北方》(North & South,2004)、《神探夏洛克》等名著改編劇之間的不同。事實上,這種區(qū)別聯(lián)系著英國電視臺的內在體系:BBC一臺、BBC二臺、英國獨立電視臺(ITV)、第四頻道(Channel 4)、第五頻道(Channel 5)構成了英國五個最基本的電視臺頻道,覆蓋面廣且彼此分工明確。創(chuàng)立于20世紀20年代初的英國廣播公司在1936年開設了第一條電視頻道,即BBC一臺,并于1964年開設了BBC二臺。作為英國影響力最大的廣播公司,BBC是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主要載體,提供新聞、教育等公共服務。BBC制作的廣播劇和電視劇一般內容嚴肅,傾向于歷史題材和名著改編題材,承載著政治性的文化傳播功能。如2012年7月BBC二臺為倫敦奧運會推出了四部制作精良的莎士比亞劇集,即《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和《亨利五世》,以期傳播和推廣英國文化。1955年創(chuàng)立的英國獨立電視臺(ITV)是英國廣播公司最大的競爭者,其電視劇代表作為《唐頓莊園》。第四頻道于1982年11月創(chuàng)立,初始理念是ITV的擴展,以實驗和探索為主旨,滿足其他電視臺未能覆蓋的需求,尤其是年輕人的需求。第四頻道雖然屬于公共頻道,但卻并不依靠電視收視費,需要自籌資金。這種商業(yè)頻道的性質,令它更明確地迎合觀眾,注重娛樂性和時效性,因而也對市場的動向更為敏感。由第四頻道制作的電視劇,如《IT狂人》(The IT Crowd)、《死亡片場》(Dead Set)等,傾向于使用戲仿、反諷等方式處理一些敏感的現(xiàn)實問題。值得一提的是,游戲真人秀節(jié)目《老大哥》(Big Brother)2000年首先在第四頻道播出,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為它的支柱節(jié)目,獲得了很高的收視率與廣告收入,直到2011年第12期開始才轉至第五頻道?!独洗蟾纭纷畛跏且粰n荷蘭的電視節(jié)目,后在歐洲、美國等地大獲流行。其設計與命名均出自喬治·奧威爾寫于1948年的著名反烏托邦小說《一九八四》,后者構建了一個“老大哥”統(tǒng)治下的集權社會,每個人都暴露在無所不在的“老大哥”目光之中——“老大哥在看著你”(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独洗蟾纭方栌昧诉@一設定,搭建了一座封閉、布滿攝像頭的房子,被選中入住的房客將在全方位、全時段的監(jiān)視中生活,憑借自我表演、與他人競賽爭奪粉絲。每隔一段時間便有房客被淘汰,而最終留下的人將獲得一筆高額的獎金。悖謬的是,這檔節(jié)目實際上翻轉了《一九八四》的邏輯——被監(jiān)視者不再是毫無自由的權力犧牲品,相反,他們恰恰通過“被監(jiān)視”的表演來獲得權力。
《黑鏡》的編劇查理·布魯克(Charlie Brooker)似乎尤善使用戲仿和拼貼,他編劇的另一部電視劇集《矢在弦上》(A Touch of Cloth,2012)便是對英國經(jīng)典罪案劇的戲仿,以不動聲色的細節(jié)惡搞消解了本應懸念重重的偵探故事。而他2008年的另一部作品《死亡片場》恰是將情節(jié)坐落在對《老大哥》的戲仿與諷刺上。與《行尸走肉》(The Walking Dead,2010)等美國喪尸劇不同,《死亡片場》并非意在表現(xiàn)喪尸本身,而是借用了“喪尸”的情節(jié)套路,將僥幸逃過一劫的角色設置為那些封閉在“老大哥的房子”中的“房客們”。由此,《死亡片場》可以被看做是一期喪尸版或殘酷版的《老大哥》:同樣是在危機重重、資源緊缺的封閉環(huán)境中進行的生存游戲,也同樣必須依靠勾心斗角、合縱連橫才能獲得最終“獎賞”的權力之爭,不同的是,褪去了“表演”的溫和與喜劇性,競爭變得殘酷而血腥。在這個意義上,《死亡片場》并非是靠恐怖場景吸引眼球的驚悚劇集,而是對《老大哥》式的電視媒介如何異化觀眾的尖銳諷刺,它在狠狠譏刺了電視的同時,也狠狠地譏刺了迷戀電視的觀眾——瘋狂、嗜血、無理性的喪尸,恰與開端處尖叫、興奮的粉絲群形成對應。事實上,這種與電視“開戰(zhàn)”的姿態(tài),正是身為編劇、制作人、主持人的查理·布魯克的重要標簽之一,如他最著名的“wipe”系列節(jié)目,如screenwipe,newswipe等,內容大都是揭露新聞、游戲等內部運行方式的“吐槽”。
查理·布魯克的“電視”情結在六集紀錄片《看電視毀人生》(How TV Ruined Your Life,2011)中得以更為直白地展現(xiàn)。他在片中擔任主持人,通過拼接大量的電視劇集與綜藝節(jié)目的片段,凸顯出其中的荒誕與謊言,及其對人們日常生活的毀壞與重構。值得一提的是,同年12月映出的迷你劇《黑鏡》是查理·布魯克的“反電視”系列中最近一部,其主題很大程度上來源于《看電視毀人生》。例如,《看電視毀人生》的第五集提及一次電視懲罰:雷恩·丹尼爾因為羞辱一位老人而成為英國第一例被判處接受24小時電視羞辱的人,他不得不按照觀眾提出的懲罰方式來自我羞辱,如將油漆倒在頭上,等等,8小時后,他因油漆中毒而不得不停止接受懲罰。一位官員指出:“重要的不僅是他會受到懲罰,而是大眾能看到他接受懲罰。如果這種懲罰能夠寓教于樂就更好了。”這種“被看到”且“寓教于樂”的懲罰,正是《黑鏡》第二季第五集《白熊公園》的基本設定。又如,《看電視毀人生》第二集的《生活周期》中對青少年與“達人秀”類節(jié)目的反思,直接呈現(xiàn)為了《黑鏡》第二集《一千五百萬》。此外,第二季第三集《瓦爾多時刻》在末尾處也指出,它的靈感來源是查理·布魯克2005年的著名惡搞節(jié)目《內森·巴利》(Nathan Barley)。
同一主題在短時間內反復表達與情節(jié)結構設置的精巧用心,一方面顯示了查理·布魯克始終如一的批判立場,但另一方面也令這種立場變得有些曖昧——批判似乎被包裹在了一重套層之中。實際上,查理·布魯克在《黑鏡》的《一千五百萬》中,頗具自嘲性的再現(xiàn)了這種窘境。影片構建了一個虛擬世界,其中,人們以登自行車來賺取象征金錢的點數(shù),并依靠點數(shù)來維持生活與虛擬娛樂的開銷。唯一擺脫這種枯燥、循環(huán)的生活的方式,是在一些選秀節(jié)目中勝出,成為某個頻道雇傭的演員。對生活感到無聊的賓·曼德森偶然間聽到了艾比·加納純凈的歌聲,在深受觸動之余,他決定用自己全部積蓄換取一張通往達人秀的門票,以此來讓艾比·加納獲得離開的機會。幾經(jīng)周折后,艾比·加納勝出了,卻因賽前喝下迷幻藥劑而違心成為了艷星。賓·曼德森在極度憤怒與絕望中決定親自參加選秀節(jié)目,并在臺上以死相威脅,瘋狂地控訴生活的虛偽。然而,他最終同樣被收編——他的批判成為了最受歡迎的真人秀節(jié)目,他也依靠不斷表演憤怒和批判而擺脫了騎自行車的生活。不難看出,賓·曼德森所處的位置恰是查理·布魯克的位置。查理·布魯克的“標識”,或他所代表的風格,便是批判電視或社交網(wǎng)絡,在這一立意下以不同的形態(tài)表達控訴,安全而快捷地生產(chǎn)出一件又一件精巧的電視節(jié)目,如脫口秀、紀錄片、電視劇等。正像《看電視毀人生》每集片頭中,他都會以嚴肅而夸張的語調說出“不要說電視沒有(毀掉你的人生),它做到了”(Dont say it didnt. It did)一樣,揭露和嘲諷本身具有強烈的表演性。他的憤怒并非不真實,但卻在呈上熒屏的同時,變身為一種新的口味和消費品,一如賓·曼德森抵在動脈上的玻璃碎片。
以查理·布魯克為線索,《黑鏡》極富戲劇性的自嘲標識出了自身的局限。《黑鏡》嘲諷的力度,在于查理·布魯克對自己嘲諷姿態(tài)的嘲諷,但同時,當嘲諷形成了指向自己的循環(huán)時,它便是絕望的,因為任何一種超越性的批判位置似乎都變得不可能了。媒介的自反變成了媒介的封閉,在其中顯現(xiàn)出了它最為強大、最具韌性的力量。但是,《黑鏡》是否僅止于此呢?它與《看電視毀人生》是否達成了同樣的效果?
二、“黑鏡”與“電幕”
在尼爾·波茲曼的《娛樂至死》中,反烏托邦小說《一九八四》和《美麗新世界》提供了兩個譬喻,引出了“電視時代”對當代人產(chǎn)生的影響:“赫胥黎告訴我們的是,在一個科技發(fā)達的時代里,造成精神毀滅的敵人更可能是一個滿面笑容的人,而不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讓人心生懷疑和仇恨的人。在赫胥黎的預言中,‘老大哥并沒有成心監(jiān)視著我們,而是我們自己心甘情愿地一直注視著他,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看守人、大門或‘真理部…… 在美國,奧威爾的預言似乎和我們無關,而赫胥黎的預言卻正在實現(xiàn),美國正進行一個世界上最大規(guī)模的實驗,其目的是讓人們投身于電源插頭帶來的各種娛樂消遣中。這個實驗在19世紀中期進行得緩慢而謹慎,到了現(xiàn)在,20世紀的后半葉,已經(jīng)通過美國和電視之間產(chǎn)生的親密關系進入了成熟階段……通過引入‘電視時代,美國讓世界看見了赫胥黎預見的那個未來。”{1}“(赫胥黎)試圖在《美麗新世界》中告訴我們,人們感到痛苦的不是他們用笑聲代替了思考,而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笑以及為什么不再思考。”{2}尼爾·波茲曼表達了對“電視時代”的擔憂,并認為這種現(xiàn)狀難以改變。但在全書的結尾處,他仍然小心翼翼地提出了擺脫控制的可能,即培養(yǎng)一種對媒介自身的認知。而究竟如何培養(yǎng)這種意識,他認為有兩條路徑。其一 是“創(chuàng)作一種新型的電視節(jié)目,其目的是告訴人們應該怎樣看電視,向人們展示電視怎樣重新定義和改變我們對新聞、政治辯論和宗教思想等方面的看法”,但是,他又馬上指出這“純屬無稽之談,我們馬上可以否決掉”,因為“笑到最后的還是電視”,“為了爭取到足夠的觀眾,這些模仿節(jié)目也必須具有很強的娛樂性,也就是說,對于電視的批評最后還是要依賴電視自身的力量”。其二是通過學校教育,“學生應該學會怎樣疏遠某些信息形式”。但是這種傳統(tǒng)的方法希望非常渺茫,且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人們對教育的效力是否保持一種天真而神化的信仰”{3}。
這本出版于1985年的批判媒介的著作,在很大程度上劃定了查理·布魯克式的討論范圍。有趣的是,《看電視毀人生》所做的,正是尼爾·波茲曼所否定的那條“創(chuàng)作一種新型的電視節(jié)目”的方法。其結果,也如本文第一部分指出的,封閉在了媒介自身的游戲當中,“笑到最后的還是電視”。然而,如果我們相信尼爾·波茲曼的信念,即可以依靠培養(yǎng)媒介意識來擺脫媒介的控制,那么《黑鏡》顯然大大推進了《看電視毀人生》等文本的批判程度,甚至可以說它形成了某種裂隙(每集《黑鏡》的開端都是碎裂的屏幕)。因為,《黑鏡》提供了尼爾·波茲曼未曾設想的第三條路——它并未教育觀眾該如何看待媒介,而僅僅是通過自嘲與自我消解,將媒介突兀地裸露出來,使人無法避讓與它對視。在這個意義上,《黑鏡》對循環(huán)與封閉的描繪,便帶有強烈的批判性。
《黑鏡》為今天掌控著社會生活的媒介提供了一個隱喻性的意象或能指,即“黑鏡”?!逗阽R》對于虛構的陰暗未來的呈現(xiàn),顯然遵循著《一九八四》和《美麗新世界》所開創(chuàng)的反烏托邦寫作樣式?;蛟S可以說,對于尼爾·波茲曼來說,《黑鏡》接近于《美麗新世界》中那個“我們心甘情愿一直注視著他”的“老大哥”,而不同于另一端,即《一九八四》當中監(jiān)視著、壓迫著我們的“老大哥”。不過,波茲曼對兩種“老大哥”做形象化的區(qū)分,只是服務于解釋媒介的作用方式。在此,筆者嘗試從文本中截取另一組意象“黑鏡”與“電幕”以重構討論。“電幕”是喬治·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想象出來的一類屏幕,它既是信息傳播和意識形態(tài)教化的工具,仿如電視熒幕,又是監(jiān)視和控制的工具,彷如攝像頭。它是一塊雙向的屏幕,聯(lián)通了隔在屏幕兩邊的人。換句話說,它可被簡約為一塊扭曲的玻璃,兩邊的人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因此時刻“表演”,并且注視著對方經(jīng)過化裝的樣貌。在“2分鐘仇恨”中,這種效果達到極致:“老大哥”通過電幕讓人們看到構建起來的敵人,并灌輸仇恨,而面對電幕的人們,如主人公溫斯頓,則在盡力表演仇恨。因此,如果不將《一九八四》看作是個人獨裁統(tǒng)治的寓言,而將目光投向溫斯頓的話,那么可以發(fā)現(xiàn),真正發(fā)生在后者身上的是一種分裂——他不能認同電幕前表演的自我,并將它指認為虛假的“非我”。
“黑鏡”與“電幕”強調的層面有所不同?!昂阽R”首先是一塊被關閉的屏幕,因而凸顯出的是媒介的物質形態(tài),同時,也意味著它是空的、可以承載任何觀念的介質。而“鏡”則喻示著另外一重功能:它提供關于人及其生活環(huán)境的虛像,并告訴人們這是“鏡像”而非“再現(xiàn)”。它不僅提供了一塊自戀的場域,更令人們將它指認為真實。他們將目光從自身所處環(huán)境中移開,癡迷地凝視著包蘊無盡可能性的鏡中世界,甚至于只有出現(xiàn)在黑鏡上的“真實”才能被看到、被感知。《黑鏡》的很多劇集對于“黑鏡”的呈現(xiàn)與批判,都集中在鏡中世界替代現(xiàn)實世界的層面上。如《你的人生》中,利亞姆不斷回放耳后的芯片記錄下來的生活,以此來確認事實真相;《瓦爾多時刻》中有力量介入政治、傳遞觀念的,是一個空洞的形象,即“活”在屏幕上的藍熊瓦爾多,而不是扮演它的血肉之軀;《國歌》的最后,當被提前釋放的公主走在空蕩的街上時,首相的屈服便不再有現(xiàn)實意義,其真正意義是發(fā)生在“黑鏡”層面的——首相的行為轉變?yōu)榱艘粓鋈衲繐舻碾娨曊嫒诵?,與此同時,首相替代了作為網(wǎng)絡紅人的英國公主,獲得了“黑鏡”位置;《白熊公園》則反復申說,用黑鏡記錄暴行的行為等同于暴行本身,這不僅指女主人公冷漠地拍攝下被虐待的小女孩,也指人們對她所承受的懲罰的冷漠記錄——懲罰游戲的參與者并非簡單的“圍觀”,更重要的是,他們始終以手機攝像頭代替眼睛,換句話說,“觀看”本身必須借助“黑鏡”才能完成。
“黑鏡”與“電幕”可以看作是媒介的兩種不同的轉喻形式,分別強調著人們面對媒介時被動的接受和主動的表演。如果說“黑鏡”更多的與電視、網(wǎng)絡的再現(xiàn)層面相關,那么社交網(wǎng)絡對社會生活的全面覆蓋,則令“電幕”的分量越來越重。在“推特”(twitter)、“臉書”(facebook)、微博和微信等社交網(wǎng)絡,甚至如淘寶等購物網(wǎng)站上,人們開始獲得了“第二身份”,即通過表演或扮演建構起與現(xiàn)實自我不十分一致的虛擬自我,并主動地認同它。當網(wǎng)絡的控制力變得日益強大時,“第二身份”也漸漸取代“第一身份”成為經(jīng)濟行為和社交行為的主體,而網(wǎng)絡身份與肉身自我之間的界限也漸漸混淆,前者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可以看做是后者的第二人格。這是因為,那些代替我們“自身”完成網(wǎng)絡行為的虛擬身份,一方面的確是自我的延伸,是自我有意塑造的附屬物;然而另一方面,當被編入網(wǎng)絡特有的編碼系統(tǒng)時,它也與自我發(fā)生了分離。換句話說,網(wǎng)絡身份既與自我密切相關,但又并非是自我的簡單投射物或創(chuàng)造物:“我”很難說明那個在網(wǎng)絡上活躍的符號究竟是不是“我”。需要說明的是,“黑鏡”和“電幕”僅僅是兩種功能的比喻,它們之間并不是截然分立的,不能僅僅將《黑鏡》的劇集完全與“黑鏡”相對應。事實上,當在面對當代媒介時,盡管《黑鏡》更為明確地討論了“黑鏡”,但它同時也包含著“電幕”的層面。比如,第二季第一集《馬上回來》具象化了人們在社交網(wǎng)絡中的雙重身份:艾什沉迷社交網(wǎng)絡,樂于將自己的一切在網(wǎng)絡上分享,而妻子瑪莎對此十分不滿。艾什獨自開車時或許因為被手機分神而遭遇車禍喪生(瑪莎禁止他在開車時用手機暗示了這一點)后,悲痛欲絕的瑪莎發(fā)現(xiàn)自己懷有了身孕。于是,絕望中的瑪莎接受了朋友的推薦,開始與虛擬的艾什——對網(wǎng)絡上所有關于艾什的信息進行數(shù)據(jù)分析后形成的虛擬聲音——交流。虛擬艾什給予瑪莎極大的安慰,以至于她最終購買了一個人造的虛擬艾什肉身。但是,瑪莎很快發(fā)現(xiàn)了它的不真實——它太過完美和聽話,沒有人性弱點與情感。影片終止于瑪莎的拒絕:她將艾什與所有的照片一起封存到了閣樓上。
《馬上回來》提示著一條串聯(lián)著《黑鏡》不同劇集的線索,即真實與虛幻之間的錯動。事實上,這也是化身為“黑鏡”與“電幕”的今日媒介產(chǎn)生的核心問題。《黑鏡》從不同的角度顯現(xiàn)“黑鏡”中世界的虛假,及其對現(xiàn)實世界的侵蝕甚至替代。它的批判性在于拒絕第二身份和黑鏡虛像,并呼吁人們回歸現(xiàn)實、回歸真實自我。可以看到,《黑鏡》與《一九八四》等文本分享著相似的價值內核,或曰人文主義/人類主義的立場。它們表達著對人或人性在現(xiàn)代社會中被扭曲、毀壞的擔憂,并以人的肉體為戰(zhàn)場,嘗試說明存在著一種使人成其為人的“人性”,同時,將人的肉體所在的世界指認為真實世界。由是,《你的人生》中被植入芯片的身體、《馬上回來》中的虛擬艾什、《瓦爾多時刻》中的藍熊瓦爾多等都是這種“人性”的對立物,以它們的“非人性”反襯出人性微弱的光芒。然而,討論并未結束:如果我們可以站在人文主義之外,又會看到什么呢?
三、超越真假之辨:后人類主義之維
需要指出的是,當《黑鏡》選擇了人文主義做地基時,便先在地排除了另一種與人文主義形成張力的立場或路徑,亦即20世紀80年代后期以當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的《賽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 1985)為標志的“后人類主義”。盡管至今“后人類主義”仍然停留在“宣言”的層面,并未形成系統(tǒng)性的理論,但是它仍然指出了一種更具開放性或包容性的討論可能。簡言之,后人類主義將“人”看做邊界日益模糊的建構物,選擇正面面對現(xiàn)代科學與信息技術給人類帶來的徹底改變,進而分析這種改變可能攜帶的批判立場與解放前景。在哈拉維看來,女性主義不管怎樣推進,仍然會面對著二元論的夢魘,而賽博格則“可以提示一條走出二元論——我們以此來向自己解釋自己的身體和工具——的迷宮的途徑”{4}。意味著“被僭越的界限、有效的融合”的賽博格是“后性別世界的生物”,它不再尊重起源,“不夢想異性戀配偶”“不夢想基于有機家庭的共同體”“不承認伊甸園”,也“不會想起宇宙”。{5}甚至于,賽博格也“不屬于??碌纳镎?賽博格是在模擬政治,這是一種更有效力的運作領域”。{6}顯然,賽博格對于哈拉維來說履行著烏托邦的功能,它可以從根本上顛覆現(xiàn)存秩序,徹底拆解二元論,從而令女性主義論述中那些無法繞過的陷阱土崩瓦解。
凱瑟琳·海爾斯(Katherine Hayles)在《我們怎樣變成了后人類》(How We Became Posthuman,1999年)中,區(qū)分了“后人類”(posthuman)和“反人類”(anti-human)。她認為后人類并非是反人類的,也不一定會導致世界末日,它僅僅“標示出一種特定的關于人的觀念的終結”{7}。恰與《黑鏡》形成張力的是,海爾斯指出,最為致命的不是后人類自身,而是“將后人類與一種關于自身的自由主義人道主義觀點相連接”{8}。對她來說,與其關注、憂慮人類是否為后人類所終結,不如去反思既有人類觀念的建構性以及它內在包含的階級性等局限,并以此來將討論與現(xiàn)實生活對接。也正出于這樣的立場,當娜·哈拉維說出了那句著名的宣言:“我寧愿是賽博格而不是女神(I would rather be a cyborg than a goddess)?!眥9}
當然,后人類主義的樂觀語調很難沖淡《黑鏡》式反思帶有的絕望與悲情。在面對已不可逆地卷入網(wǎng)絡空間的現(xiàn)實生活時,人文主義與后人類主義之間似乎只存在著“信”與“不信”的分野。無可否認,當代社會的價值體系很大程度上建基于人文主義,因此對它的挑戰(zhàn)或許意味著對其局限的超越,但同時也必然意味著徹底的毀壞。我們是否能夠承受自身價值的潰散,擁抱賽博格/后人類的到來?這或許是每個當代人不得不嘗試回答的問題了。
注釋:
①②③[美]尼爾·波茲曼著,章艷、吳燕莛譯:《娛樂至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02-203頁、第211頁、第209-210頁。
④⑤⑥⑨[美]當娜·哈拉維著,嚴澤勝譯:《賽博宣言》(《生產(chǎn)》第六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26頁、第293頁、第308頁、第327頁。
⑦N. Katherine Hayles, How We Became Posthuman: 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9, p.286.
⑧ Ibid., p.287.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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