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當邁克·費瑟斯通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提出“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時，他或許沒有想到，如今一款名為美圖秀秀的手機APP正將這一晦澀的學術(shù)命題演繹為一個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問題。今天的手機制造商，紛紛在拍照問題上大做文章。透過一長串抽象的指標參數(shù)，手機的思路非常清楚，那就是重新界定手機的功能和意義。談不上功能異化，這只不過是手機廠商在社交媒體時代思考的一個極為樸素的經(jīng)濟學問題?？梢哉f，伴隨著前置攝像頭的出現(xiàn)，手機拍照就已經(jīng)超越了簡單的紀錄功能，而是饒有趣味地轉(zhuǎn)向社交網(wǎng)絡中的身份、認同與主體性問題，而美圖秀秀的出現(xiàn)，無疑將這些話題推向了更具想象力的認知維度。

一、消費語境中的“新身體敘事”

社會學家查爾斯·庫利回答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認同命題——人們對自我的認識過程，往往是在與他人的互動行為中完成的。這其中，他人對自我的情感、認知、態(tài)度和評價更像是一面“鏡子”，人們借助這面“鏡子”來把握和調(diào)適自己的行為。因此，他人的目光鋪設了個體行為的整體語境，一定意義上限定甚至決定了個體的行為方式。美圖秀秀的出場，帶著它揮之不去的資本欲望，其目的就是回應眾人的目光壓力問題。

美圖秀秀的初衷很簡單，它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人們的身體，最后在面孔這里露出了資本狡黠的笑容。一直以來，人們對于外表的刻意關注和雕飾可謂是一個永恒的交往命題。美圖秀秀的做法可謂簡單直接，它的切口就是視覺，最后揮出的重拳就是美顏。在小說《浮士德》里，那個最后渴望成功與救贖的人，交換的代價就是有可能會付出自己的靈魂。今天，美圖秀秀的登場，將整個交換成本降為零。自從安裝了美圖秀秀，每個人平凡的內(nèi)心，都可以躲在那個神奇的APP背后，變得無比強大而自信。

美圖秀秀的出現(xiàn)，總是伴隨著一系列新儀式的生產(chǎn)。開啟手機前置攝像頭，45度隨之揚起，然后調(diào)整好自己的姿勢和表情。伴隨著極具儀式感的手機快門聲，一張自拍照便誕生了。如果說故事在這里就落下句號，那就完全低估了現(xiàn)實的想象力。因此，手機留給我們的還只是一個品相有待繼續(xù)挖掘的半成品。接下來，美圖秀秀出場了。人們熟練地找到屏幕上的美圖秀秀，抹去臉上的瑕疵，添加必要的藝術(shù)效果，這已經(jīng)成為美圖秀秀最基本的生產(chǎn)思路。對照片添加各種美化效果，隨之分享到微信朋友圈，接下來從容而優(yōu)雅地回應各種蜂擁而來的點贊與評論。這樣的場景或許并不陌生，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連貫自如。當一張經(jīng)過美化處理的圖片進入朋友圈，它已經(jīng)超越了攝影技術(shù)原初的“再現(xiàn)”功能，而上升為一種激活人脈關系的符號資源，撩動著朋友圈里的是是非非。

不同于那些直接向身體“進犯”的整容手術(shù)，美圖秀秀無疑譜寫了我們時代的“新身體敘事”，也就是通過對身體的重新塑造和打磨，最終將個體包裝成一個巨大的符號奇觀。一直以來，社會上存在一種新的區(qū)隔體系。這種區(qū)隔并非沿著純粹的政治與資本方式展開，而是轉(zhuǎn)向外表。換言之，明星之所以為明星，某種意義上是因為他們遙不可及的美顏。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只是借助簡單的幾部操作，就可以定義并占有奇跡。從普通人到驚艷四座，只需要一個APP的距離，這是美圖秀秀拋出的“明星夢”。不同于Photoshop的專業(yè)思路，美圖秀秀一開始就選擇了“平民路線”。不需要具備任何專業(yè)背景，每個人都可以熟練地繪制自己的美學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圖秀秀極大地解放了人們想象力，更像是以一種“技術(shù)賦權(quán)”的方式給了人們憧憬美、編織美、占有美的權(quán)利和自由。

顯然，在美圖秀秀這里，日常生活的美學特質(zhì)被發(fā)現(xiàn)了，原本瑣碎的、無關緊要的、被歷史有意漠視的生活世界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和諧狀態(tài)和審美潛力。而要完成這一神奇的視覺神話和符號工程，美圖秀秀給出的答案是，一款APP軟件就可以輕松地“化腐朽為神奇”。

二、身份話語生產(chǎn)的“誤同”

美圖秀秀之所以俘獲了年輕人的偏愛，本質(zhì)上是因為它直接作用于人們的認同體系。按照肯尼斯·伯克的新修辭理論，我們之所以對某種事物產(chǎn)生認同，根本上是因為我們在這一心理行為中找到了某種安全感。伯克同時給出了三種認同方式，分別是同情認同（Identification by sympathy），對立認同（Identification by an antithesis）和誤同（Identification by inaccuracy）。誤同就是一種“虛假的認同”，這一過程是借助想象行為完成的。比如在群體性事件中，某些人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抨擊他人，從而獲得主體身份的認同，即我們借助對“道德制高點”的牢牢占有和意義闡釋來獲得自身話語表達的合法性與正當性，這一過程所對應的心理認同機制就是一種典型的誤同。這里，“道德制高點”往往是我們想象的產(chǎn)物，或者說是我們無意識深處生產(chǎn)的一種認同話語，其目的就是獲取一種象征性的“精神收獲”。

在消費主義語境下，誤同是資本話語最常見的修辭原理，而且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符號化的生產(chǎn)趨勢。換言之，誤同的對象往往指向某種人為構(gòu)造的符號對象，而且經(jīng)由符號化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所謂符號化，就是賦予事物意義的過程和行為。一本舊書原本沒有多么復雜的意義，然而一旦進入希望工程的話語體系，那便獲得了意義，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意義符號。在美圖秀秀這里，它的工作思路非常簡單，那就是沿著“誤同”這一修辭方向來重構(gòu)個體的認同體系。原始的手機照片只具有最簡單的再現(xiàn)功能，也就是對事物的真實呈現(xiàn)。美圖秀秀則試圖在美學語境下重新詮釋照片的意義內(nèi)涵，這使得原始的照片被“符號化”了。從再現(xiàn)到表現(xiàn)，紀實語境到美學語境，美圖秀秀完成的是一件微妙而神奇的符號工程。

正是在被符號化的美圖背后，身份話語的生產(chǎn)發(fā)生了微妙的偏移，那就是借由對虛擬的視覺符號的認同而完成對自我主體性的識別與確認，這恰恰是心理認知層面“誤同”的工作原理。在美圖秀秀這里，認同的前提不單單是身體符號的美學生產(chǎn)，更為重要的是對美的生產(chǎn)以及對美學意象的生產(chǎn)。美圖秀秀最為自豪的功能就是美顏，也就是將美納入一套模式化的、指標化的、參數(shù)化的生產(chǎn)平臺上，從而完成美的標準化界定和生產(chǎn)。關于什么是美，美圖秀秀在反復實踐中，已經(jīng)提煉出了一系列“整體方案”，同時也生產(chǎn)了一系列標準的美學意象——甜美系、粉嫩系、唯美系、清涼系、月光系、典雅系。只要輕輕地在手機屏幕上比劃幾下，我們便可以按照美圖秀秀所預設的生產(chǎn)思路改造自己。至此，誤同已經(jīng)不單是對某種籠統(tǒng)的、模糊的符號話語的生產(chǎn)，而是轉(zhuǎn)向?qū)δ撤N標準的視覺意象的生產(chǎn)。當美進入標準化的生產(chǎn)體系，而且作為一種模式化的視覺意象出場時，美圖秀秀完成了一場近乎逼真的視覺神話。

三、主體性與社交想象力

美圖秀秀拒絕任何瑕疵，它最為親睞的美顏功能，同樣延續(xù)了消費話語最擅長的身體敘事功能。其實，美顏只是一個翹板，一種途徑，一場奇觀，它的終極目標就是要將個體卷入社交平臺，從而實現(xiàn)對主體性的生產(chǎn)。換句話說，如果離開社交媒體平臺談美圖秀秀，那就遠遠低估了美圖秀秀的社交想象力。

社交媒體平臺是一個再逼真不過的操演舞臺。如果說以前的“社會形態(tài)”是福柯在全景監(jiān)獄模型中設想的“少數(shù)人看多數(shù)人”，今天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多數(shù)人看多數(shù)人”的“共視社會”或“對視社會”。因為觀看的方式發(fā)生根本性變化，資本的流動方式及其深層的交往模式也發(fā)生了相應的偏移。于是，人們不可阻擋地進入聚光燈下，在窺視他人的同時也被他人窺視。進一步審視社交媒體平臺上的“操演邏輯”，不難發(fā)現(xiàn)，人們通過永不停息的表演來獲得源源不斷的注意力。注意力成為社交舞臺上極為寶貴的爭奪資源，一定意義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資本進入社交游戲的深層邏輯，而在社交媒體極為貪婪的欲望圖景中，美圖秀秀無疑迎合了人們對注意力的本能偏好。換言之，美圖秀秀深諳注意力的秉性與嗜好，它的出場本身就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生產(chǎn)命題。

朋友圈的游戲規(guī)則并不那么單純，這里悄無聲息地生產(chǎn)著某種“缺席的恐懼”。美圖秀秀的出場，本質(zhì)上迎合了朋友圈的游戲規(guī)則，那就是解決個體的“形象”和“在場”問題。具體來說，今天，朋友圈的信息轟炸令人猝不及防，稍有倦怠，就會淹沒在不斷膨脹的信息洪流中。因為面對輪番襲來的信息，個體毫無反抗地迷失其中，這一過程對應的恰恰是個體的“他者化”過程。他者化就是失去注意力，就是對自我感知的失真，就是個體與世界的關系疏遠。因此，撲面而來的信息轟炸已經(jīng)深刻地威脅到個體的主體識別過程，“重返人群”成為一個逼真不過的生存哲學問題，這也是為什么人們會訴諸一切途徑“不斷發(fā)聲”。發(fā)聲的目的就是抵抗不斷膨脹的信息洪流，進而重獲進入人群所需要的注意力。

注意力的另一種表征，就是人們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存在感”。美圖秀秀更多地是在視覺上理解并接近社交媒體平臺上稍縱即逝的“存在感”：一方面著手于身體奇觀上的符號敘事，以期通過對美顏話語的生產(chǎn)來積累公共注意力;另一方面著手于美顏話語基礎上的人脈關系生產(chǎn)和再造，其目的就是編織一個經(jīng)由美圖秀秀激活并主宰的更大的關系網(wǎng)絡?？梢?，正是在身體意義上大做“視覺文章”，美圖秀秀饒有趣味地接管了人們的注意力，并迫使人們在對美顏話語的“誤同”中重構(gòu)個體與世界的想象性關系，進而實現(xiàn)主體身份的識別與再生產(chǎn)。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