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陽

捷克攝影家托諾·斯塔諾（Tono Stano）1960年出生于斯洛伐克，那時捷克與斯洛伐克還是一個國家。他15歲在布拉提斯拉法（Bratislava）實用美術中學學習期間，就拍攝了自己第一幅攝影作品。1980年托諾·斯塔諾入捷克布拉格表演藝術學院影視分校（FAMU）學習，他經(jīng)常邀請戲劇、電影、音樂等專業(yè)的同學，也包括他的女友，為他的人體攝影做模特。很多人體攝影像是行為的記錄，似乎具有情節(jié)性的暗示。這個攝影圈子逐漸為捷克攝影界所認知，形成了影響當時捷克斯洛伐克攝影的“斯洛伐克浪潮（Slovak Wave）”。自1986年以來，托諾·斯塔諾一直作為一名獨立藝術攝影師長期生活在布拉格。

托諾·斯塔諾最廣為人知的攝影作品，恐怕應該是他拍攝于1992年的《感覺》（Sense）?！陡杏X》以別致的方式所呈現(xiàn)的優(yōu)美女體令人難忘，曾被選作國際著名攝影學者威廉·A·厄文（William A. Ewing）的攝影名著《身體：人類形體攝影》（The Body： Photographs of the Human Form，1994）一書的封面。托諾·斯塔諾的這類工作室里完成的人體和肖像，利用一些簡單道具和獨特的布光設計，甚至把燈光放進身體內(nèi)，具有一種設計感很強的人體形態(tài)，顯得簡約、大膽而時尚，為收藏家所青睞。這種新奇的影像風格，體現(xiàn)出他在1980年代中期作為捷克新攝影代表性人物所受到的行為與表演性藝術的影響。在行為與表演藝術中，身體的表現(xiàn)力是一項偉大的傳統(tǒng)。托諾·斯塔諾攝影作品中身體的非凡形態(tài)，也延伸到他的《肖像》系列攝影作品之中?！缎は瘛放臄z的人物包括一長串顯赫的國際大牌娛樂明星名單，長達20年時間托諾·斯塔諾在電影節(jié)期間將這些娛樂傳奇人物記錄在自己的膠片上。其中有美國“地下絲絨樂團”主唱兼吉他手盧·里德（Lou Reed）、美國著名電影演員和制片人羅伯特·德尼羅（Robert De Niro）、美國電影制片人和編導索爾·扎恩茲（Saul Zaentz）、奧斯卡獲獎影片《甘地》男主角本·金斯利（Ben Kingsley）、電影《一條叫旺達的魚》的導演、演員約翰·克里斯和他的妻子愛麗絲·費伊·艾克爾伯格（John Cleese and his wife Alice Faye Eichelberger）、電影《肖申克的救贖》男主角摩根·弗里曼（Morgan Freeman）、電影《苔絲》、《鋼琴課》導演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電影《本能》女主角莎朗·斯通（Sharon Stone）、電影《迷失東京》女主角斯嘉麗·約翰遜（Scarlett Johansson）、韓國導演金基德（Ki-duk Kim）等等。這些國際知名的攝影作品，奠定了托諾·斯塔諾在國際時尚攝影中的杰出地位。

反觀托諾·斯塔諾早在1991年開始拍攝的《白色陰影》（White Shadow），與這些時尚大片攝影作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當我初次看到托諾·斯塔諾頗為詭異的系列攝影作品《白色陰影》時，感到非常詫異。《白色陰影》失去了托諾·斯塔諾其他作品中能夠被普遍接受的美感，看起來像負片又像正片，人物形象真假莫辨，那些妖嬈的女性顯得鬼影森森。同樣的女人體和肖像的題材，托諾·斯塔諾以《白色陰影》呈現(xiàn)了另一個似乎與其個人攝影創(chuàng)作截然相反的世界。與其他被介紹到中國的捷克大師級的攝影前輩相比，如以影樓方式擺拍奇異人物的簡·索德克（Jan Saudek）、拍攝吉普賽人和布拉格之春的約瑟夫·寇德卡（Josef Koudelka）和自制簡陋相機偷拍女性的米洛斯拉夫·提奇（Miroslav Tichy），作為捷克攝影更為年輕一代的托諾·斯塔諾的攝影作品除了相機自動成像所捕捉到的記錄影像，還以《白色陰影》這樣的涉及到攝影成像介質(zhì)本身的創(chuàng)作對傳統(tǒng)攝影進行當代性的探索。

托諾·斯塔諾創(chuàng)作《白色陰影》的契機來自簡·索德克留下的一臺19世紀的老式木箱相機，簡·索德克希望自己死后這臺相機還能夠繼續(xù)被使用拍照。托諾·斯塔諾在拍照試機的時候，因為手頭沒有合適的膠片，就直接放入相紙曝光。相紙上拍攝出來的負像，使他領悟到傳統(tǒng)攝影術感光負相的客觀性?！栋咨幱啊防昧撕诎子跋竦呢撓窈驼竦南喾葱Ч瑢咨w色的模特人為用顏料涂成黑色在相紙上曝光，負像中的模特就有了某種正像的效果。由于涂抹顏色的痕跡和一些局部用繪制的負像效果的假眼睛貼在眼部以及嘴上裝負像效果的假牙來拍攝，而相紙上直接曝光的陰影始終是白色的，使作品看起來正負像混在了一起。托諾·斯塔諾利用負像，將攝影從捕捉現(xiàn)實中的自動影像轉(zhuǎn)為利用攝影術進行影像再造。托諾·斯塔諾的《白色陰影》，使我想起了攝影史中曼·雷（Man Ray）的實驗攝影。這兩者都不以攝影對外在世界的機械自動成像的記錄性作為創(chuàng)作的原則，而是對基于模擬技術的影像成像進行人為干預來創(chuàng)造視覺形象。這類攝影毫無疑問以純視覺藝術為目的，區(qū)別于現(xiàn)實記錄性的攝影傳統(tǒng)。由于托諾·斯塔諾用相紙曝光，得到的影像原作和拍攝原底片一樣具有唯一性，因此使機械復制時代最具代表性攝影術演變成為與繪畫原作的唯一性概念相類似的純藝術創(chuàng)作方式。

曼·雷實驗攝影中的許多影像那時依靠的是模擬技術的暗房處理，以獲得與當時藝術作品相類似的手工性。類似這些模擬技術的暗房成像效果，今天大多可以用Photoshop這樣的數(shù)碼圖形處理軟件來實現(xiàn)。傳統(tǒng)攝影以模擬技術成像拍攝的日?，F(xiàn)實記錄，今天幾乎完全被數(shù)碼成像所取代。傳統(tǒng)攝影歷經(jīng)近兩個世紀的模擬成像術死亡了嗎？托諾·斯塔諾的《白色陰影》似乎給了傳統(tǒng)攝影的模擬成像術一個鳳凰涅槃式的啟示，就是變?yōu)榧兇獾囊曈X藝術。將捕捉真實幻像的記錄攝影讓渡給數(shù)碼成像術，模擬成像術可以將近兩個世紀的豐富攝影傳統(tǒng)演化為新的當代視覺藝術革命。

托諾·斯塔諾將自己多樣的攝影實踐歸結為來自保持其內(nèi)心開放性的忠實體驗，并不在乎如何進行系統(tǒng)性的闡釋。托諾·斯塔諾2014年在北京宋莊“中捷當代美術館”的幫助下，進行了他來中國首次的人體和肖像攝影創(chuàng)作。時隔一年，他的首次中國個展“托諾·斯塔諾 5×5 北京 布拉格”2015年10月18日也在北京開幕。經(jīng)典的黑色背景和具有本地特征的服裝、道具的點綴，使托諾·斯塔諾拍攝的普通中國人也具有了他以往作品中的那種時尚大片的氣質(zhì)。與捷克文化對身體持開放的態(tài)度不同，托諾·斯塔諾在中國尋找人體模特創(chuàng)作時遇到了文化差異的阻力，中國人對展現(xiàn)身體相對保守。這也激發(fā)了他創(chuàng)作出新的系列，《北京城》和《北京靜物》。我問過他為什么從攝影生涯伊始就對人體攝影如此專注，他說：雖然以往記錄人體的攝影作品很多，好的藝術人體攝影太少了。他說對人體的解讀可以是多種多樣的，特別是他感興趣的女人體，自然、美麗、性感、母性、生育等都可以留給觀眾各自從自身經(jīng)驗去解讀。北京的這次展覽，是他從創(chuàng)作到展出最快的一次。他的作品通常創(chuàng)作完成幾年后才會展出，最長的達15年。他需要忘記拍攝過程中的那些具體的印象，幾年后純粹從作品的影像上來決定是否作品定稿，看自己是否能夠感受到作品帶來的能量和震撼。

托諾·斯塔諾的室內(nèi)人體攝影作品大多單純用黑色、白色或紅色做人物背景，他特別熱衷用全黑的背景。全黑色背景使被拍攝的主體形象更加突出，使觀眾聚焦于主題形象上更多的細節(jié)。他的靜物攝影也把從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挑選的物體放在黑色的背景上拍攝，這樣就濾掉了這些物體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形成一個新的形象世界。他的這些創(chuàng)作細節(jié)也源于他對藝術與現(xiàn)實生活關系的思考。他的作品都有現(xiàn)實生活的某種聯(lián)系，但他并不以記錄的方式抓拍現(xiàn)實影像。他通過藝術的轉(zhuǎn)化，用現(xiàn)實事物進行新的創(chuàng)造。托諾·斯塔諾在創(chuàng)作作品之前，都要進行細致的前期構思準備。他在拍攝之前要研究布光方案，并繪制素描稿。如果拍攝中出現(xiàn)更加打動他的新想法，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拋開原方案來創(chuàng)作。他說作品可以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成長。他近年使用數(shù)碼設備創(chuàng)作，有時打動他的彩色圖片會與黑白圖片同時呈現(xiàn)出來，而傳統(tǒng)膠片攝影時代他只單純用黑白或者彩色呈現(xiàn)?？梢钥隙ǖ氖?，無論托諾·斯塔諾的攝影干預的是模特的形體動作還是影像成像，都以視覺藝術作為實現(xiàn)傳統(tǒng)攝影走向當代的參照路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