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笑

茫茫江上，煙水繚繞，船家依舊撐篙穿梭，岸邊的酒肆伙計(jì)忙碌地招徠顧客，可越是繁華喧囂，便越是寂寞難挨。那書生披著斗篷，在江邊獨(dú)自苦飲，烈酒入喉，他咳起來，身后的老樹在風(fēng)里拂動著殘枝，襯得他的背影分外寂寥。

他是李甲，自十娘去后，他終日飲酒，想在醉生夢死間忘卻自己的軟弱，忘卻那日十娘悲憤而失望的眼神。可是，他又怎能忘卻？

他還清楚記得他們初見的情景。那日，教坊內(nèi)恩客如流，妖嬈的女子陪酒奉客，身輕如燕的舞姬舒展腰肢，抱琴的歌女淺吟低唱。他和同鄉(xiāng)柳遇春行走在人群中，懵懂張望著眼前的紙醉金迷。就在那時，妝容清麗的杜十娘闖入他的視線，只那一眼，他仿佛被懾住了靈魂，多少明媚又純粹的詞句都不及她半分美麗，他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一句贊美。

一眼情定，一往情深，從此他為她散盡錢財(cái)，為她流連于此。哪怕最終錢財(cái)用盡，他也哀哀地求著老鴇，只因他知十娘與那些風(fēng)塵女子不同。他的十娘聰慧機(jī)敏，以忠貞的愛意回報(bào)他矢志不渝的衷情。三千青絲散在枕邊，他只愿與十娘永結(jié)同心。十娘亦說，唯愿洗盡鉛華，終身相許，從此夫唱婦隨，攜手天涯。

紅綃輕羅帳，伊人笑如畫，那是最美的夢境。他心中凄惶，明知自己已窮困潦倒，卻不忍讓她繼續(xù)在風(fēng)塵里受苦。老鴇讓他十日內(nèi)交出三百兩白銀來贖十娘，不然就趕他離開。他開始四處奔波，求親問友，假說路費(fèi)欠缺，可朋友們知曉他流連煙花之地，推脫著不肯借他。幾天下來，他分毫無獲，心中想著愧對十娘，竟不敢回去……

十娘派小廝把他拉回院里時已是第六日，他羞愧萬分，恨自己無用，白白叫十娘寄予厚望。她卻輕輕拍了他的手讓他寬心，五更天時她捧出一百五十兩碎銀，柳遇春又幫他籌借了一百五十兩銀子，他驚喜萬分，笑逐顏開。次日便在老鴇面前奉上十娘的贖身錢，心中的失落與缺憾逐漸被滿滿的幸福填滿……他看見絲絲縷縷的陽光從斑駁雕花的窗欞中漏下，他眼中的希冀要長出薄薄的翅膀掙脫桎梏飛出，他要帶著十娘比翼雙飛。

雖然此后老鴇耍賴，事情又一波三折，但他終于如愿，攜了十娘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煙花之地，所食所行皆依十娘所言。鉛華盡褪的她眉目彎彎，笑著倚在他懷中。他想，這或許便是兩情相悅的最好結(jié)局，從此歲月靜好，他們攜手直至地老天荒……

事情的轉(zhuǎn)折總是出人意料，并非所有的鴛鴦都能交頸成雙。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是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的手，它只能用來執(zhí)筆研墨，只能在天氣寒涼時給十娘披衣，只能在每個笙歌唱徹的夜里攬住十娘纖細(xì)的腰肢。他也曾把十娘擁在梳妝臺前，笨手笨腳地替她挽好發(fā)髻。他說要專為她寫下詩詞歌賦，她樂呵呵地捧來筆墨，他笑著接過，挽袖沾墨，略一思索便寫下郎情妾意、兩廂歡娛的閨中情話……

還記得當(dāng)初在勾欄院里，十娘斜倚在貴妃榻上怔怔出神，輕紗繞肩紅裙迤邐，美好得似從畫中走出一般。他出言逗得她捧腹，她笑著拿繡花帕子砸他，他接住伊人繾綣留香的絹帕，放在指尖輕嗅，脂粉的香氣混合著她的發(fā)香，室內(nèi)旖旎的暗香浮浮沉沉，那是愛情的味道。

后來，他贖出十娘，輾轉(zhuǎn)南下。瓜州夜渡，清江明月，流光皎潔，十娘看著月光下的他，輕輕唱了一曲《小桃紅》。從良后的她無疑是開懷而雀躍的，她說將此后一生鄭重托付于李郎。聲音嬌軟明媚，開喉頓嗓，取扇按拍，曲聲恍惚得要讓流云駐足，魚兒出游。他沉醉在她的歌聲里，把盞之間握住她的纖纖玉指。如果就這樣過一輩子，在滿夜清輝中擁她入懷，撫順?biāo)嘟z，放舟江湖，伊人清歌相伴，此生足矣……卻不曾想這歌聲落入了富賈孫富的耳中。隨后百般劫數(shù)由此而生，由此而滅。

是這雙手啊……承載過他和十娘所有美好的瞬間，可也是這雙手辜負(fù)了十娘。他在那個暴雪漫天的晨曉被自己的軟弱擊敗，被孫富的狡詐言語蠱惑，答應(yīng)孫富以十娘換取千金。隔日他便佇立船頭，親手接過孫富遞過來的千金之資，然后不自知地一步步把十娘推向無底深淵。

他從來都知道，十娘用情至深，性情剛烈，可他還是辜負(fù)了她。十娘跳江前把百寶箱里的奇珍一屜一屜地拋入江中，那是一個不甘于命運(yùn)的女子最后的控訴：“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nèi)無珠。”他的窮困潦倒并不是問題，他娶十娘會被父親責(zé)罵也不是不能解決的問題，可他在怕什么呢！他的軟弱害苦了十娘—“妾不負(fù)郎君，郎君自負(fù)妾耳！”十娘仰望蒼穹，兩行清淚，一句斷言。她是嬌羞可人的女子，卻有一身錚錚傲骨，放不下尊嚴(yán)與驕傲。她不愿再委身做他人的玩偶了，亦不屈服于命運(yùn)！

啪嗒，手中的酒杯碎裂在地。李甲抬起渾濁的眼，狂嘯的疾風(fēng)吹過曠野，江水在怒吼，層疊的浪濤翻涌咆哮，伊人已沉江逝去，往事如蝶，飛舞蹁躚，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鏡花易碎，水月難撈，他本已將幸福攥在手中，卻輕易地松開五指，那些閃耀著細(xì)碎希望的沙礫就這樣從指間漏出，落向奔涌東流的江水，落向紅塵深處，無可回頭。李甲怔怔看著洶涌復(fù)又平靜的江面，悲從中來，號啕大哭。

當(dāng)初她掙脫了青樓的枷鎖，本以為自此逃脫了既定的宿命，誰知最終逃脫不了深愛之人的辜負(fù)與背叛。他是碌碌蠢材，竟看不清十娘想要的平淡生活，恩情變仇怨，他負(fù)了她，犯下不能被饒恕的罪過……

煙水浮沉的江面渡船橫斜，頹廢的書生靠在老樹下悲慟落淚，飲盡美酒，再也不會有伊人把盞于身旁。他的十娘早在他親手送出的那一刻就已靈魂寂滅，此生哀莫大于心死。

唯愿來生，她再也不要遇見負(fù)她的李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