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做一組文章,談談做文章的問題,就叫《文章四論》。一是文無定法:文章沒有一定之法,比如天上之云,地上之水,千姿百態(tài);文章就象行云流水。別人問我“文法”,我說我不懂文法。二是文成法立:行云流水看來飄逸不可捉摸,實際上有一定之規(guī),萬變不離其宗。
后兩句我認為更重要。其三是聲入心通:《詩大序》:“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禮記》作“故長言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長言、嗟嘆、詠歌,皆是聲音?!队輹罚骸霸娧灾荆栌姥??!绷钟葹楦爬?。上文言詩,亦通于散文。于詩曰詩情,文曰文氣。如曹丕《典論·論文》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惫湃俗鑫恼聲r,感情充沛;情感勃發(fā)故形之于聲。作者當日由情思而聲音,而文字;今天的讀者要了解當時的作品,也只有遵循原來軌道,逆溯上去。作者當時之感既托在聲音,今天憑借吟哦背誦,同聲相應,來使感情再現(xiàn)。念古人的書,借以了解、體會古人的心情。
其四是得心應手:文章事業(yè)的圓成本有一個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惫湃苏撐耐鶚艘弧皺C”字,概念的詮表雖傷于含混,卻也說明了一些道理。陸機《文賦》說:“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這是對文思的很好的描寫。得于心,則應于手;與一切外物相遇,不可著意,著意則滯;不可絕緣,絕緣則離,那種況味正在不離不著之間。
這四篇文章我并沒有作成,而且恐怕永遠也作不成了。不過這是自己寫文章的一點體會,也是研讀古人作品的必由之路。創(chuàng)作和研究兩者原本是相通的。
總之,文史哲三大類中還有好多問題,多年來仍沒有解決。書雖然不少,但往往不能解決問題。作文藝批評,一在能體會,二在能超脫。必須身居局中,局中人知甘苦;又須身處局外,局外人有公論?!度碎g詞話》論詩人之素養(yǎng),以為“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我于論文藝批評亦云然。
(節(jié)選自《俞平伯散文》,內蒙古文化出版社,2006年,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