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飛兒
兩千多年前的初夏時節(jié),湖北秭歸的沿江橘樹一路開滿清香潔白的花。行走在橘林中的青年屈原,要到楚國都城郢都實施自己的“美政”理想。
橘樹是楚國本土最常見的一種果樹,只能在楚地生長,一旦離開南方就不會成活。20歲的屈原端坐船頭,遙望渺渺江水,詠道:“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借《橘頌》把自己比作一棵橘樹,表達了不管遭遇多少不幸,都要對國家對人民矢志不移的高尚情操。
不過,此時花樣年華的他在如此繁花似錦的季節(jié)里,和任何一個青年人一樣還無暇思考:這片貌似平靜的河面下,暗藏著多少礁石和漩渦?
此時的秭歸之外卻是生靈涂炭、烽火連天,青年屈原如何在郢都開始他的政治生涯?就像李白初入長安時一樣,他要去著名的蘭臺結(jié)識權(quán)貴。蘭臺,是一座華美宮廷式建筑,其亭閣錯落,遠山簇簇,近水茫茫,因植滿蘭花,故名蘭臺。在這里,擁有出眾才華的屈原,獲得了楚懷王的青睞,擔任管理楚王族宗族事務(wù)、子女教育的三閶大夫。這個身材頎長的年輕人,正如同一棵初夏的橘樹,枝繁葉茂,榮華滿枝。他用美好的儒家思想教育宗族子弟,用動聽的楚國音樂熏陶青年的情操,用嚴格的禮儀訓練青年的風姿。公元前318年,作為主張合縱抗秦的代表人物,屈原被任命為左徒,由此登上了權(quán)力的巔峰。從秭歸樂平里到蘭臺,從蘭臺到楚宮,+幾年時間,每一個臺階都浸透了屈原從政生涯的艱辛。
不幸的是,屈原這株原本可以茁壯成長的南國嘉木,即將迎來一場摧枝折葉的暴風雨。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多數(shù)是不擇手段的小人獲勝。而堅持不黨不群,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君子,往往在一支支暗箭下慘遭淘汰。
在內(nèi)政上,屈原主張改革腐朽的楚國貴族制度,得罪了傳統(tǒng)貴族。不知不覺中,他在楚國宮廷里空前孤立,連楚懷王也開始猜忌他。公元前305年,因屈原反對楚懷王與秦國訂立黃棘之盟,虎狼之國的秦國派使臣實施反間計,被蒙騙的楚懷王一怒把他驅(qū)逐出郢都,向漢北游歷。穿過江漢流域一望無際鋪滿香草的原野,屈原來到了——云夢澤。
當年的云夢澤,是一片煙水茫茫之地,植被茂密、物種繁多。游走在江邊和湖畔的屈原,采摘江離和香芷披在身上,將秋蘭編成繩索,作為自己佩戴的香囊。他早晨采摘潔白的木蘭,晚上又蕩舟在江心的沙洲上,去拔那隨風搖曳的卷葹草。政治上的落魄失意,使屈原性格中的憤激和孤傲,在這一時期發(fā)展到頂峰。他澤畔行吟、無所顧忌,向他的植物朋友們痛陳時弊,無畏地抨擊社會政治?!敖m、木蘭、宿莽……”這一系列美麗高潔的植物,不僅安慰了孤獨憂憤的屈原,更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被權(quán)力邊緣化后的屈原,找到了最有力量的反抗武器——寫作。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檫,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意即,我要把房屋建在水中央,取碧綠的荷葉蓋在屋頂。用蓀草裝點墻壁,紫貝鋪砌庭院。四壁撒滿香椒,桂木作棟梁,木蘭為桁椽,辛夷裝門楣,白芷飾臥房。編織薜荔做成帷幕,析開蕙草做的幔帳也已支張。白玉為鎮(zhèn)席,各處陳設(shè)石蘭,一片芳香。在荷屋上覆蓋芷草,用杜衡纏繞四方。匯集各種花草,建造芬芳馥郁的門廊。在《九歌》中,屈原依植物為媒介,把情場上庸俗的東西,提升到一個國家的命運上面來。
屈原自幼生長在這片土地上,自然對楚地的特有植物非常熟悉。他將清廉之士比喻為香草和美人,將那些昏庸的官宦描繪成惡草和雜花,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史上“美人香草”這一著名的象征系統(tǒng),創(chuàng)作出震爍古今的文學巨著《離騷》。他向植物朋友傾訴“廢棄我的原因,是因為我身佩惠草啊,又加上我用蘭芷作為佩飾,這些都是我心頭之所珍愛呀。為此,即使萬死我也不后悔。我用木蘭的根須把白芷拴上,再穿上帶著露珠的薜荔,我用菌桂的嫩枝連綴起蕙草,再絞起胡繩的一串串花蕊,我是如此虔誠地效法古代圣賢,絕非一般世俗之徒的穿戴,我不愿和今人志同道合,卻心甘情愿沐浴先賢的遺輝,我擦拭辛酸的眼淚,聲聲長嘆,哀嘆這人生多么艱辛!”
有一次,屈原突然在異鄉(xiāng)看見故國的高大楸樹。頓時,對郢都的思念如泉水股涌出,汩落紛紛,像雪粒一樣。四十八歲的屈原,寫出了感人至深的詩篇《哀郢》。是啊,他日夜思念郢都,這個盛放著他青春和夢想的都會,他沒有理由地愛著那片土地和人民。
從拘謹質(zhì)樸的《橘頌》,到典雅華麗的《九歌》,再到汪洋恣肆的《離騷》,一種長短鏗鏘,文采飛揚的南方新體詩—楚辭,完全形成了。屈原在詩歌當中提到的植物,總共有324種之多。
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那個歷史大變革的時代,秉性剛正的屈原無疑是孤獨的,但是他并不寂寞。因為,有一群解意的植物朋友,在默默理解著他,簇擁著他,溫暖著他,成就著他。屈原以偉大的詩歌和無上的道德感召力,穿越兩千多年的歷史時空,征服了一個民族乃至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