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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姑

2015-05-30 02:06:18容三惠
陽光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文秀瘸子

時值中午,陽光灑滿中原大地。文秀頭戴草帽,腋下夾著一捆青草,肩上扛著一把舊鐵鍬,風(fēng)風(fēng)火火從田間回到家中。她家院里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楊樹,為這個農(nóng)家小院撐起一片蔭涼。樹下有雞羊豬狗無精打采地攢動著,它們可能是為了避暑乘涼,腹饑尋食。文秀先把青草撂到豬嘴旁,那頭五六十斤重的長白豬忽然精神百倍,津津有味地大口咀嚼著新鮮的豬草,那些雞羊也過來湊熱鬧,在草中尋食。每天文秀從田間回來,總是拔點兒青草為它們充饑,這樣就能節(jié)省一些豬食。然后文秀將鐵鍬靠著門口的墻壁立著,雖然那把鐵鍬很舊,但它是文秀常用的得力農(nóng)具,鍬柄在文秀的手掌里磨得很光滑,鍬頭在泥土里打磨得閃閃發(fā)光。

文秀抬頭看到弟弟文柱穿著白汗衫和深藍色西裝褲頭倚著門板站著,手里拿著鮮紅的大學(xué)入學(xué)通知書,感到十分驚喜,頓時,紅蘋果似的臉樂開了花,大眼睛雙眼皮瞇成了月牙,咧開了嘴巴,露出一口整潔的亮晶晶的白牙。她頭上編著兩條烏黑的短發(fā)辮,垂在兩肩,發(fā)梢很自然地卷曲成小彎,就像是有意燙出來的發(fā)型,為她增加幾分美感和脫俗的洋味,其實這樣的發(fā)絲是自然長出來的。她一米六五的身材,穿著得體的白底藍花的確良短袖衫,瘦瘦的腰身,寬寬的下擺,突出了豐滿的胸和渾圓的臀部,似一個成熟的大姑娘,但仍然脫不了孩子氣。

文柱雖然考上大學(xué)了,他卻高興不起來,垂頭喪氣地瞧著手里的通知書發(fā)呆,覺得這是一場空歡喜,如做了一場美夢,黯淡的目光里飽含著憂傷和沮喪。他家境貧困,負債累累,上大學(xué)又是一筆很大的開支,沒有錢,多年的奮斗,美好的愿望就難以實現(xiàn)。他心里酸滋滋、麻辣辣、苦澀澀的,眼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淚花來。

文秀只顧高興,沒有注意文柱的表情,站在門口伸手抹一把額頭上明油似的汗?jié)n,頭稍微前傾,烏黑的發(fā)辮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目光直視著通知書,情不自禁地笑著說,行啊!文柱,考上大學(xué)啦!為咱家爭光啦!快拿來,我看看。她的聲音洪亮而清脆,覺得這是一個特大的喜訊,是值得炫耀和慶賀的事,說著伸手要通知書。

文柱翻眼看看姐姐,覺得她天真幼稚、頭腦簡單,還為弟弟高興呢,就沒想到拿到通知書后接二連三的犯愁事,便搖搖頭苦笑說,姐,你高興什么呀?這不過是一張廢紙,對我來說,沒用!說著他把通知書遞給了文秀。

文秀接過通知書,抬頭睜大眼睛驚呆地望著弟弟說,咋沒用?沒它,你就上不成大學(xué),沒它,你就飛不出咱這窮窩,沒它,你永遠是窮家漢,面朝黃土背朝天,干一輩子農(nóng)活,下一輩子苦力。

文柱倚著門板站著,喃喃道:有也白搭,上不成。他的聲音微弱,感到十分自卑。

文秀疑惑不解地抬頭望著弟弟問,咋上不成?

文柱皺著眉頭,抬頭瞧著姐姐沮喪地說,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沒錢,哪所學(xué)校叫上?哪有慈善學(xué)校?

文秀還沒有考慮到錢的問題,正為弟弟考上大學(xué)而高興呢,多少家庭的孩子上了多年學(xué),哪個不想考上大學(xué)?上學(xué)的孩子像牛毛一樣多,考上大學(xué)的卻像牛角一樣少,難遂眾人心愿。這正是八十年代初,考上本科大學(xué)是很難的事,有的一個鄉(xiāng)也考不上一個,更不用說一個村了。蓮花村祖祖輩輩都沒有出過大學(xué)生和走出去的城里人,文柱能夠脫穎而出,這是村里的驕傲,也是家人的光榮,她對文柱說,我給你保管著通知書,等你上大學(xué)走的時候再給你,哈。邊說便轉(zhuǎn)身走進耳房,打開她床頭的小板箱將通知書放在箱子角,然后扣好箱蓋落了鎖,怕沒鎖好又特意檢查一下才放心。她從耳房出來走到客廳里靠著后墻的方桌旁,提起桌上的開水瓶給文柱倒了一茶缸開水,挖了兩勺白糖,并用小勺輕輕攪攪,遞給文柱。文柱接過茶缸,彎腰搬著小木凳避開太陽地,坐在了耳房門口。他心里明白最關(guān)心最支持最親近他的人就是姐姐,所以有什么心事總想對她說。

文秀明白弟弟不高興的原因是錢的問題,翻翻白眼瞪瞪他說,文柱,我看你讀書讀成書呆子了,沒錢想辦法呀!要腦袋干啥?貸款、借錢、賣豬、賣羊、我出去打工,不都是辦法嗎?錢有機會掙,可上學(xué)機會難得,一旦失去,你這一輩子就完了,就走不出黃土地了。

文柱悶悶不樂地說,上學(xué)需要一大筆資金,幾年下來就要好幾萬呢,家里窮成這樣了,還扒窟窿借債呀!拿什么還賬?我還是早點兒下學(xué),幫助家里干農(nóng)活或出去打工,一來減輕你的負擔(dān),二來咱想辦法勤勞致富。

文秀也感到口渴,又倒了一碗白開水,端著白瓷碗彎腰拎起小木凳,坐在文柱對面的耳房門前慢慢啜飲,默默地沉思著往事。她從小就喜歡文柱。他三歲那年母親就因病去世了,文秀清楚地記得母親臨走時的情景。母親在彌留之際伸出干枯如柴的手緊緊拉著八歲的文秀,瞧著站在身旁的文柱,聲音微弱嘶啞,斷斷續(xù)續(xù)地交代文秀,要好好照看弟弟,帶他長大成人……文秀牢牢地記住母親的囑咐和自己對她許下的諾言。她一家四口人,哥哥文強,弟弟文柱,還有體弱多病的老爹。家里里里外外主要靠文秀撐著。她是個急性子姑娘,干活利索,說話爽快,通情達理,但發(fā)起火來也很厲害,她很少對文柱發(fā)火,心里一直偏愛他。她喜歡文柱的性格,性情溫順,不愛言談,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孩子。

文秀知道家窮就窮在為哥哥辦婚事上。首先在她家的新宅基地上為哥哥蓋起了三間紅磚平房,一間廚房,拉著紅磚院墻,安著鐵大門。其次,女方要三千元彩禮,外加十余套衣服,臨近結(jié)婚時,又要自行車、手表、縫紉機、大立柜等,不買不進家門。這在普通工作人員月工資二十幾元錢的年代里,女方要的彩禮是當(dāng)?shù)卮謇锶⑾眿D嫁閨女前所未有的,對于僅靠幾畝責(zé)任田掙錢的文秀家,辦這樣的喜事是很困難的。喜事成了陷阱,越陷越深,帶來了憂愁和怨氣。家人都很生氣,感到進退兩難,不娶吧,已經(jīng)投入大半個家產(chǎn)了,不能前功盡棄;娶吧,還要借錢貸款,以后怎么還?日子怎么過?文秀對父親說,借錢吧,嫂子還帶來一部分財產(chǎn)呢。嫂子的要求像圣旨一樣,都一一照辦了,卻弄得傾家蕩產(chǎn)了。不料,嫂子過門不久,又提出分家,將購買的東西全部歸了他們,留下的是四壁皆空的老黑茅草屋,還有一萬多元的借款。

文秀家住三間坐北朝南的破舊的土坯茅草房,房頂上長著層層綠苔和毛茸茸混亂的雜草,有的地方還苫著破舊的黑油氈,像破衣爛衫上補了一塊黑補丁。用土坯壘成的墻體已經(jīng)是傷痕累累。她家的新房給了文強。

文秀說,文柱,你不要為家里操心,家里有我頂著。其實你去上學(xué)就等于減輕了家里的負擔(dān)。

文柱疑惑不解地問,這話怎么解釋?

文秀爽快地說,你想想,如果你不去上學(xué),下一步,就會像哥哥一樣蓋房子、買家具、娶媳婦,這筆花費不比學(xué)費低呀。如果你出去上學(xué)了,將來畢業(yè)在城里有了工作,成家立業(yè),家里這一切費用就免了。

文柱覺得姐姐說的有道理,是個有頭腦有思想,想得開、看得遠的人。姐姐在他心中高大起來。

文秀說,你只管去上學(xué),錢的事,我想辦法。

姐,你是說夢話吧?你去哪里借錢?這又不是小數(shù)。

你不信?

文柱搖搖頭。

我試試吧,咱先借錢把學(xué)雜費交了,然后我出去打工,你就不用發(fā)愁生活費了。

文柱知道在村里借錢是何等的艱難。

第二天將近中午,文秀果然借來了錢,弟弟高興地問,姐,這錢是借誰家的?

文秀說,你猜。

文柱從小就敬佩姐姐聰明,很難辦的事情,姐姐卻辦成了,哥哥辦婚事的錢也是她借的。他知道姐姐是一個很能干的姑娘,每天除了料理好家務(wù),養(yǎng)好家畜,就是一天到晚干農(nóng)活。她家種的小麥、玉米、大豆、紅薯等都高產(chǎn)。她把自己的責(zé)任田當(dāng)成了寶貝。接下來他上大學(xué)的費用還要全靠姐姐供應(yīng)。文柱禁不住脫口而出,姐,你是咱家的大恩人。

文秀樂呵呵地說,自家人,不說外話。我說過人的命天注定。你一臉福相,是你的命好,你很幸運,遇上好人了。這錢是借村西頭瘸子大哥的,他讓你安心讀書,有什么困難盡管說,等你將來工作了,有錢了,再還,他現(xiàn)在不急用錢。

文柱知道李瘸子是村里的養(yǎng)雞專業(yè)戶,人很精明,經(jīng)??匆恍B(yǎng)家禽家畜的書籍,精通技術(shù)。村里人說,他是萬事通,誰家的牲畜有病了就找他看病尋偏方,而且他是義務(wù)服務(wù),成了村里的獸醫(yī)。他養(yǎng)了上千只雞,年收入可觀。家里就他一個人,因腿瘸、駝背、個子矮、年齡大,沒有娶上媳婦。文柱情不自禁地說,姐,等我工作了,一定好好報答你,好好感謝瘸大哥。

文秀說你快準(zhǔn)備準(zhǔn)備去學(xué)校報到吧,到學(xué)校把心思用在學(xué)習(xí)上,其它事你不用操心,告訴我就行了,再苦也就幾年,等你畢業(yè)參加工作了,一切都會好起來。我把家里的地種好,也能創(chuàng)收,農(nóng)閑時我就進城打工。

文秀送弟弟上學(xué)走了,她準(zhǔn)備進城打工。她在家里收拾好行李,帶上幾件換洗的衣服,穿上她認為比較好的得體的藍布褲和棉布白襯衣,雖然看著有些土氣,但絲毫沒有掩蓋住她的靈氣和美麗。她手里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花布包,這布包是她用碎布料剪成小方塊,再一塊一塊拼湊起來縫制的,包口還鑲了花邊。她穿的藍布褲因時間過久外面褪了色,她就把沒有褪色的里面翻過來當(dāng)表面再縫合起來,而且縫的很細密,縫好后如新衣。她身上挎著陳舊的黃軍包,走到門口對著門后墻壁上掛的小鏡子照了照,看看自己端莊秀美的面容,伸手理理額前卷曲的劉海,覺得卷曲的發(fā)絲很好看。右邊鬢角上方卡著一個紫色蝴蝶圖案的發(fā)卡,像一只真蝴蝶飛到了她頭上。然后又整整衣領(lǐng),覺得自己比平時精神了,漂亮了。她也曾向往美好的生活,如果自己生在富貴之家,可能就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大學(xué)生了,前程似錦,快樂幸福。但又一想世上不幸的人很多,就認命吧。

文秀剛滿二十三歲,似一朵鮮花剛剛綻放。她高高興興走出家門,到城里打工,向往著城市的美好生活。那是一九八五年,全國已經(jīng)掀起了農(nóng)民工進城打工,都熱衷于到北上廣一線城市和省城打工,認為那里條件好,容易掙錢。但文秀不想去那里,聽說那里人多車多地方大,生活不方便,買東西也貴,還要租房,即使掙高一點兒的工資,又貼到了房租上,其實落不了多少錢,而且遠離家鄉(xiāng),來回不便。她知道自己的情況和別人不同,老爹身體不好,一旦病情加重,就要馬上回去。她思來想去還是樂意在本縣城打工,因為城市小,空氣好,離家近,來往方便,乘公交車可以直接到達。

文秀來到縣城時,天色已近傍晚。她隨著下車的人流從車站出來,在附近的一條大街上茫然地走著,不知道要去哪里,禁不住東張西望。她是第一次來到縣城,感到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很新鮮,也感自己如一只離群的孤雁,離開了家鄉(xiāng)孤孤單單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穿行,看到了新蓋的大樓,還有商場、郵電大廈、飯店等林立在大街兩旁。暮色漸漸降臨,她覺得眼前像蒙了一層昏紗,看到遠處的景物都模糊起來。突然路邊線桿上碗口似的燈泡齊刷刷地亮起來,散發(fā)出淡黃色的光線,照亮了大街小巷。她覺得城市和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截然不同,最明顯的特點就是城市人多樓高,到處是柏油馬路;鄉(xiāng)下人少地闊,到處是黃土路,一旦下雨就成了艱難行走的泥巴路,往往腳陷在泥漿里難以自拔。她就理解了鄉(xiāng)下人樂意進城打工的原因。

文秀看到車站附近的大街兩邊稀稀落落蹲著一個個中青年村婦,穿戴樸實,具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像是附近郊區(qū)的村民。她們面前都擺著一個小竹籃,籃口都搭著家用的白籠布,可能是從講究衛(wèi)生的角度考慮吧,唯恐大街上飛揚的灰塵鉆進她們的籃子里?;@子里面散發(fā)著香噴噴的鹵肉味兒,這濃香味兒飄香四溢,聞著醉人,誘人嘴饞,具有強烈的食欲感。文秀來到一位村婦面前,詢問人家籃子里面是什么東西。村婦抬頭看看她說,這是鹵熟的家兔肉,肉嫩味香熟的透,老人孩子都能吃,兩塊錢一只,買一只吧。她眼巴巴地望著文秀,想讓文秀買一只,目的是盡快賣完,早點兒回家。如果剩下賣不出去,就不新鮮了,再出來賣,就賣不上價了。

文秀知道那時的村民多半都喂家兔,把它裝在籠子里喂一些草料就行了,很省勁。等兔毛長長了剪掉賣兔毛,價錢很貴,一般剪三五只兔毛,可以賣二三十元錢,這在當(dāng)時就能解決村民的油鹽醬醋問題。如果買布料做衣服,可以做三四件衣服,這是村民們增加經(jīng)濟收入的辦法。如果喂的兔子多了,家里來了尊貴的客人,就用棍棒敲死一只炒肉吃,算是改善生活,但難以做成人家賣的鹵肉味兒。文秀蹲下來輕輕掀開籠布看看,那光溜溜黃澄澄的一只只被鹵熟的完整兔子,像是新鮮的剛鹵出來的,還散發(fā)著溫?zé)崮?。香味兒鉆進了文秀的鼻孔,她多想買一只撕巴撕巴吃了,解解久沒食肉的饞,充實饑餓的腸胃,但兜里僅有一塊錢,不能花呀!花了萬一找不到活兒干,回家的路費就沒了,饞水只能往肚子里咽,也只能忍著饑餓。她猶豫片刻,又把籠布蓋上,慢騰騰地站起來走了,向附近的飯店走去,準(zhǔn)備給人家干一些端盤子洗碗的雜活。文秀還看到大街兩邊擺著很多小地攤,熱熱鬧鬧賣著豐盛的小吃,有賣瓦罐餃子的、賣燒餅、賣胡辣湯的。她只能視而不見,匆匆忙忙離開這里,急著找到干活的地方,不然晚上就要露宿大街了。

文秀來到附近的藍天賓館,向老板講明來意,碰巧賓館里正缺勤雜工。老板是一位體態(tài)豐滿的中年婦女,濃眉大眼雙眼皮,白胖的圓臉?biāo)菩∨?,她上下打量著文秀,覺得文秀是一個勤快能干的姑娘,看著她赤紅色的皮膚、粗糙的雙手,便猜測到她是經(jīng)常在太陽底下干活的村姑,這樣的姑娘能吃苦耐勞,是干活的好手,當(dāng)即就留下了她。

文秀對自己的工作環(huán)境很滿意,那是一座四層高陳舊的青磚墻賓館樓,但里面都做了新的裝修,樓上樓下到處干干凈凈。在里面工作冬暖夏涼,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日曬不著,也累不著,還拿工錢。文秀覺得好像一下子到了幸福的天堂。她在這里干了將近一年端盤子洗碗的工作,老板就叫她去客房部了,在那里工作既清閑又干凈,一般是打掃打掃室內(nèi)衛(wèi)生,或為客人開開門鎖,在服務(wù)臺值值班。她心里清楚這是老板對她的關(guān)照,為她安排了一份滿意的工作,心存感激,但是有件讓她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天晚上,將近十二點了,有位客人忽然打電話要她送開水,她提著開水瓶輕輕敲開了二一○的房門,想到已經(jīng)很晚了,樓上樓下都靜悄悄的,客人都進入了夢鄉(xiāng),為了不影響他們休息,等客人打開房間門,準(zhǔn)備把開水瓶順著門縫遞給客人就行了。但客人不接水瓶,還叫她進屋,說有事商議。文秀沒有多想便走進了房間,詢問他有什么事?如果不是要緊的事,明日再說。

客人癡呆呆地盯住文秀的面容,心里禁不住贊嘆,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姑娘,感謝上蒼對他的恩賜,讓他一飽眼福,漸漸地那目光里含著猥褻之意,繼而頓生邪念??腿耸且晃恢心隄h子。

文秀看著他身材不高穿著寬大的白褲頭,趿拉著藍拖鞋,光著黑亮肥胖的脊背,像肉案子似的,鼓著孕婦似的肚子,盆子似的面容,火球般的眼睛,不禁感到有幾分恐懼和羞澀。文秀已經(jīng)從他目光里讀出了什么,有了幾分警覺和戒心。她對此人感到討厭惡心,想趕快放下水瓶迅速逃離,唯恐出現(xiàn)什么不測,可是客人站在門口堵住了她的出路,并且指著里面的茶桌說:把水瓶放里面去。賓館各個單間的布局都是一樣的,中間橫臥著橘黃色雙人床或單人床,床的對面緊靠墻壁擺著一張橘黃色抽屜桌,兩邊分別擺著兩個小矮柜,桌上放著二十寸的彩電。那矮小的橘黃色圓形茶桌和兩邊低矮的藤椅都是靠著后墻的窗口擺著的,文秀要把水瓶放到茶桌上,就必須一直往里面走。文秀迅速走到茶桌旁放下水瓶,轉(zhuǎn)身出來,使她意想不到的是客人隨即把房門反鎖上了,并且堵在文秀面前,“嘿嘿嘿”冷笑說,小姐,今晚陪陪我,好嗎?

文秀一下子蒙了,頓時臉色煞白,十分恐慌,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連連搖頭說,不行,不行,我在值班哩。邊說邊往外闖。不料,客人向前一步,迎面伸出雙手抓住文秀的雙臂。文秀怒火中燒,氣沖沖地說,你快放開我。

小姐,別生氣,這是因為我喜歡你。

我是良家女子,是出來堂堂正正地打工哩,不是做見不得人的事。

客人像孫子一樣在她面前卑恭屈膝說,小姐,我是真的喜歡你。

喜歡我,你就不能傷害我,快放開我。

客人仍然不放手,目光直視著文秀,露出獰掙的笑臉和兇惡的目光。

文秀的目光也利箭般直視著他,惱羞成怒地說,可我不喜歡你,如果你強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卻嘿嘿冷笑,假正經(jīng),誰不知道賓館里的小姐還爭生意呢,你這到手的生意不做,傻貨。

文秀渾身哆嗦,憤怒道:我決不做這樣的生意,你可以到別處找嘛。文秀知道姑娘家一旦失身,就是遭人唾罵和指責(zé)的壞女人,就會遺臭終身,成為沒人要的騷貨剩女,污言穢語集于一身是沒法見人的,是羞辱爹娘和祖宗的事。她小時候剛剛記事,母親就悄悄對她說以后不要和男孩玩兒,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她對此言記得清清楚楚。后來她想到村里發(fā)生兩件盡人皆知的事情,才明白母親說這話的意思。這兩件事都發(fā)生在七十年代。一是村支書的女兒去當(dāng)兵了,已經(jīng)到了部隊。那時候當(dāng)兵政審很嚴(yán)格,要查直系和旁系三代以內(nèi)的親屬關(guān)系,在這方面她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因檢查身體時查出了她的處女膜破裂了,部隊?wèi)岩伤心信黠L(fēng)問題,就把她辭退了。當(dāng)公社武裝部將女孩送回家時,她父親知道了不能入伍的原因。想到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在村里屬于奇恥大辱,家人無法出門見人。當(dāng)天晚上,他父親把她打得死去活來,遍體鱗傷,面目皆非,并且威逼她去死。第二天早上被母親發(fā)現(xiàn)時,她已經(jīng)氣絕身亡渾身冰涼了。她喝了大量農(nóng)藥,使她白皙的皮膚變成得烏青,美麗漂亮的女孩變得目不忍睹。家人悄無聲息地把她埋葬了。二是文秀本家的嬸娘就是因為和大隊民兵營長相好,被人捉住了,生產(chǎn)隊干部對她大會批小會斗,然后到各村游街。在她的脖子上掛著一雙破爛鞋,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后面跟著成群結(jié)隊的大人和小孩,戲弄她,用不堪入耳的語言辱罵她,啐她,向她身上拋臟物。男人們說爛貨,不正道,婊子。女人們說她不要臉,騷貨,這樣的女人活著還不如死了。那時候文秀還小,弄不明白男女之間的事,也跟在游街隊伍后面看熱鬧。文秀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嬸娘被折騰得人鬼不如,回到家里,叔叔又狠狠地揍了她一頓,當(dāng)天晚上她就懸梁自盡了。嬸娘死后,不僅沒有人說她好,而且成了人人唾罵的對象。叔叔說,她死了就對了,不死家里人咋出門見人?這兩件事對文秀的心靈觸動很大,讓她記憶猶新,女人是不能失去貞潔的,現(xiàn)在面對此客人,絕不能失身當(dāng)婊子。

客人說,別人我還看不上呢,你真幸運,我卻偏偏看上你了。說著伸手去解文秀的衣扣。

文秀鼓足勇氣,滿腔怒火猛然噴發(fā)出來。她掙脫他的手往后躲閃,身后是藤椅和淡黃色金絲絨落地窗簾,只聽“嘩啦”一聲,接著又“咔嚓”一聲,她轉(zhuǎn)身拉開了窗簾,打開了窗戶玻璃,怒視著客人說,你不要過來,不要逼我,你要逼我,我就跳下去。

當(dāng)客人伸手再去抓她時,文秀轉(zhuǎn)身躥出了窗口,只聽“撲通”一聲有點兒奇怪的悶響。

客人先是一愣,接著感到十分恐懼,霎時,血液像是凝固了變得青中泛黃,心怦怦怦加速跳動,好像要從喉頭躥出來,天哪!這不是闖了大禍、出了人命、犯下了滔天大罪嗎?他只想迅速逃命,趕快離開這里,他急忙收拾行李,倉皇逃跑。

這座賓館樓的后面是一個操場,那個窗口下面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沙坑,里面堆滿了紅白細沙粒。文秀恰巧跳到了沙坑里,只是渾身弄了一身沙粒,受到了驚嚇,膝蓋上碰破點兒肉皮,并沒有傷著筋骨。她從沙坑里慢慢地爬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沙土,伸手一點一點摳出七竅里的細沙粒,揉揉眼睛吐出嘴里澀剌剌的沙土,感到身子稍微有點兒疼痛,但沒有什么不適的痛苦。文秀認為這是上天在營救他,這是娘在陰曹地府保佑她,不然,怎么這么巧合?正好這里就有個沙坑,而且就在這個房間的窗下,之前她并不知道這些。但又一想感到后怕,也感到自己魯莽,如果沒有跳到沙坑里,不就缺胳膊斷腿成了殘廢嗎?她還怎么供弟弟上學(xué),怎么干活,怎么照顧有病的老爹?如果成了癱子恐怕性命就難保了,一生也就完了,想著想著禁不住落起淚來,邊抹淚邊又回去值班了。一場驚嚇,使她魂魄失散,像做了一場噩夢,感到后怕。文秀明白,一方土養(yǎng)一方人,還是回家想辦法吧。她知道女人一旦失身,就為自己的將來埋下了禍根。天一亮,文秀收拾好行李,邁著沉重的腳步無精打采地踏上了返鄉(xiāng)路。

文秀回到家輕輕推開虛掩著的房門,聽到父親在耳房里痛苦地呻吟,放下行李連聲叫爹。父親躺在前墻窗口下原來文柱睡過的小木床上,聽到文秀的喊聲,知道女兒回來了,頗感驚喜。文秀掀開花布門簾來到父親身邊問,爹,你是咋啦?病啦?

父親看到女兒,禁不住鼻子一酸,淚出來了,哽咽著說,秀啊!你咋回來了?

我想家,也掛念您??!

好閨女,幸好你回來了,要晚了,恐怕就見不成爹了。

爹,別這么說,你得的是啥病呀?

絕癥,恐怕這一躺倒,就起不來了。

您咋不早說?托人給我捎個信也行啊,咱離縣城又不遠。

我不想拖累你,想讓你好好工作。

還是看病要緊哪!有病可不能耽誤。

父親垂頭喪氣地說,早死早安生,我也活夠了。他平躺在床上,身上搭著黑被單,干巴巴清瘦的面容像糊著一層松弛的揉皺的黃表紙,如果輕輕捏一下,就會骨皮分離。他無神的目光正在親昵地看著身邊的女兒。

文秀看著爹,頓生憐憫之情,眼里冒出了淚花。她認為父親患病應(yīng)該怪她,因為她沒有在家,一定是爹饑一頓飽一頓吃不好飯,營養(yǎng)跟不上煎熬出來的病,再加上他本來就體質(zhì)虛弱。她站在父親身邊說,爹,咋能這樣說呢?誰不得病啊,有病慢慢治,以后我就守著您,哪兒都不去了,好好侍候您,身體慢慢會好起來的。

秀啊!在家待著掙不來錢?。∵€得還賬,還得供你弟弟上學(xué)哩。

爹,我想好了,在家養(yǎng)家禽家畜,搞科學(xué)種田,照樣能掙錢。

也好,家里離不開你,在家做事方便,爹相信你能干好。要不是你哥結(jié)婚,咱家也是好戶。父親提著被單搌搌眼里的淚花,然后撐著身子想坐起來。文秀急忙攙扶著他的胳膊,覺得爹的胳膊像干柴棒似的,身子像個骨頭架子,馬上意識到他病得不輕!父親倚著床頭半躺著,文秀怕他躺著不舒服,慌忙拿著舊大衣墊在他背后說,爹,咱去醫(yī)院看病吧?她摸摸褲子兜里裝著的一個月的工錢,除了吃喝,還有三百多塊錢,想為爹治病。

父親輕輕搖搖頭,抬胳膊擺擺手少氣無力地說,不治了,就是治也白搭,白花錢,城里的大干部得了這病,還治不好哩,別說咱這草命人了。

文秀坐在床邊,看著父親憔悴蠟黃的面容,似乎失去了常人體內(nèi)的血液,像是患了嚴(yán)重的貧血癥,馬上想到父親的病情嚴(yán)重。她一下子聯(lián)想到病危的人都是這樣的臉色,心里很不是滋味,淚汪汪地問:爹,你到底得的是啥病?。?/p>

父親瞪大眼睛看著女兒,伸指頭指著嗓子,聲音嘶啞地說,噎食,吃啥都噎,吃一口吐一口,撐不了幾天了。

文秀明白了爹患的是食道癌,急忙說,人家會不會看錯病啊?咱到別的醫(yī)院再復(fù)查復(fù)查,行不?

他又搖搖頭說,不查了,錯不了,我知道。

文秀聽說患這樣的病一般是氣上所得,生氣是主要原因,便急忙問:爹,是誰氣您啦?

父親垂頭想了想說,你可說對了,我這病是氣出來的,我知道不是一半天了。從操辦你哥的婚事,我就窩著氣,不管咋樣,把你嫂子娶到家了,我的氣也就消了,可剛過門,她就要分家,我又生起悶氣,咱們的財產(chǎn)都給她了,她卻把咱們往火坑里推,往死處治?。『谛臓€肚子的事她都能做。更讓人生氣的是,去年我割麥割到晌午,渴得很,走到你嫂子家門口,拐到她廚房里,看到案板上的盆里有水,就舀一瓢水喝,可你嫂子看著我嘿嘿笑,我不知道她兔孫笑啥哩,等我把一瓢水喝完了,她才說那是洗菜水。她個鱉娃孬孫貨,賴的燒手,不是人哪!要是她爹娘,她會這樣看笑話?我就是把肉割給她,把心掏給她,她也不知好歹呀!沒良心的畜牲。就是人家看見了,也不會叫我喝臟水吧!還有你哥也是孬種貨,分家時我跟他商量,那一萬塊錢借款,咱各分一半,可他堅決不同意。我說家業(yè)全給你了,你就不為弟弟、妹妹想想,叫我少作點兒難。他不聽,只顧自己。你們都是我的兒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你哥嫂做事太絕啊!你說我氣不氣?

文秀坐在床邊勸說父親,爹,您犯不著生氣,誰家都有磕磕碰碰的事,千家萬戶都是一樣的,只是您不知道。哥和咱都是一家人,吃虧占便宜沒到別人家,只要你想得開,不生氣,有個好身體比啥都強。

話是這么說,可心不由己呀!當(dāng)老人的,對兒女都心疼,只是苦了你和文柱。他對女兒絮叨絮叨長時間悶在心里的話,覺得精神好多了,氣也消了,心情也舒暢了,只是想文秀這閨女心太善良,太善良的人往往容易吃虧受氣,并不是好人就有好報,好在她遇事想開,度量大,但愿將來她能過上好日子。父親平時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可一見到女兒就打開了話匣子,有說不完的話。

文秀看著父親很虛弱,說話很費力氣,輕聲對他說,爹,您先歇一會兒,我給您燒盆水,洗把臉。她想到父親的病已經(jīng)嚴(yán)重到這一步了,可憐他還孤孤單單一個人躺著,身邊沒有親人照顧。她捂著嘴巴從爹房間里沖出來,唯恐在爹面前忍不住哭出聲,讓爹心里難受。文秀轉(zhuǎn)身去了廚房,怎么也忍不住“嘩嘩”流出的眼淚。

文秀燒了一鍋開水,先灌一水瓶提到父親的房間里,放在耳房門口的抽屜桌上,然后將鍋里剩余的開水用水瓢舀到水盆里,又兌了一半兒涼水,伸手摸摸不熱不涼,便端到父親床邊,拿著毛巾在水盆里對搓兩把,擰了擰,為父親輕輕擦著臉、脖頸和頭。文秀的耐心十足,擦洗時很慢很認真很細致,將父親七竅里的灰塵一點兒一點兒清理出來,擦洗得干干凈凈。她想在父親最后有限的生命里一定要好好陪伴著他,給他溫暖給他關(guān)愛,讓他享受到兒女的親情。

文秀掀開父親身上的被單,準(zhǔn)備為他擦洗身子時,看到父親身上消瘦得幾乎沒有肌肉了,似一具干枯的骷髏,讓人感到恐懼。文秀一邊為父親擦洗,一邊回憶著父親的過去。從她記事起父親就沒有享過一天福,整天為兒女操勞。他平時不愛說話,只會踏踏實實地干農(nóng)活,從前在大生產(chǎn)隊時,是由隊長分工干活兒,別人不愿干的苦臟累險難的活兒,隊長就想著他,他毫無怨言默默地去干,而且從不講給的工分高低。后來分田到戶,各種各家的責(zé)任田,他仍然是好好侍候自家的莊稼,從不言苦和累。母親去世后,他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家里地里什么活兒都干。近幾年他身體一直不好,文秀認為他是積勞成疾,累病的,沒想到他常生悶氣,這樣的人有氣不說悶在心里是不利身體健康的。文秀含著眼淚為父親擦洗了一遍身子,又拿剪刀慢慢給他剪手指甲。他的指甲像竹批似的堅硬,而且很長,指甲縫里隱藏了很多油膩的灰塵。文秀為他剪了指甲,又取下頭上的發(fā)卡,用發(fā)卡頭輕輕撥出每個指甲縫里的油灰,等全部清理完畢,又到廚房里為父親燒了一碗面疙瘩湯,打了兩個雞蛋穗,然后炒了幾把芝麻,搟成芝麻鹽,想到芝麻潤腸補鈣營養(yǎng)價值高。她將芝麻鹽挖到面湯碗里幾勺,給父親端過去,對父親說,爹,你喝點兒面湯吧。

爹少氣無力地說,我很餓,也想吃,可喉嚨里咽不下去?。【拖裰裢怖锞o緊卡住一粒大豆,上下不通了。

文秀拿著小飯勺說,爹,我喂喂您,您強咽點兒,不吃飯不行啊!她舀一勺不稀不稠的面湯,上面漂浮著一層黃騰騰的雞蛋穗,很誘人食欲。這對幾天粒米未進的父親來說,是多想吃下去?。「赣H張開了嘴,文秀用勺將面湯送進父親的嘴里,他在嘴里含著,試著往下咽,很痛苦地強咽了幾下,感到像什么東西堵住了食道,一點兒都進不去。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內(nèi)心巨大的痛苦,唯恐女兒為他擔(dān)驚害怕。那一口飯湯在他嘴里很長時間,最終順著嘴角又全淌了出來。文秀感到父親確實不行了,頓時,豆大的淚珠從眼睛里拱出來,她放下飯碗,讓父親躺好,哭著說,爹,都怨女兒,我不該出去打工??!

父親忍著內(nèi)心的痛苦,強顏微笑說,秀啊!不要難過,人活多大都是死,閻王路上無老少。從前你大爺十七歲就當(dāng)兵去了,為的是吃飽飯,十八歲就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你娘走的時候三十多歲,我和他們相比,已經(jīng)知足了。

爹啊,那是啥年代啊,沒吃沒喝的,現(xiàn)在日子好了,條件好了,人的壽命就長了。您才六十多歲,比八九十的老人,還有幾十年的壽命呢。

那會有幾個?爹氣息奄奄無力地干咳兩聲,但有強烈的表達欲望,就想把內(nèi)心的話向女兒傾訴,緊接著又說,我隨時都可能去見你娘了,我死了,啥都不用準(zhǔn)備,簡辦,挨著你娘扒個坑,把我埋了就行,千萬不要破費。

爹,別這么說,您的病會好的。

好不了,我主要掛念你弟弟?。?/p>

文秀說,爹,您放心,咱有幾畝地,就餓不著,沒錢,借錢我也供到弟弟大學(xué)畢業(yè)。

父親咧嘴笑了,他眼窩深陷,眉棱骨凸起,大而無神的眼睛讓人膽怯。他說,好閨女,以后就苦了你了。

文秀心里清楚,父親水米未進,瘦得皮包骨頭,他的日子不多了。她只想說些勸慰爹爹的話,讓他高興,說以后的生活會越來越好,將來咱有錢了,把舊房子扒了蓋新的,不比別人差。

爹開心地笑著說,我是希望將來文柱有個好工作,你找個好人家,都好好過日子,這房子就不要它了,我躺在棺材里就心滿意足了。

文秀覺得爹每說一句話都很費力氣,想說的話也基本說完了,就想讓他躺好歇歇。

不久文秀的父親去世了,文秀在家里搞科學(xué)種田。文秀把想法告訴了文柱,文柱為她買了幾本科學(xué)種田的書籍,幫她選擇優(yōu)良品種,指導(dǎo)她科學(xué)管理,果然他家的小麥畝產(chǎn)達到了七百多斤,玉米也獲了豐收,打破了歷史記錄,尤其是她種的三畝棉花田,結(jié)的花桃又多又大,開的棉花又白又細,是村里種植最好的棉花。但賣棉花時,技術(shù)員卻壓級壓價。人家的棉花,不但絲粗,而且不白,卻賣了一等價錢。她家的明顯是優(yōu)質(zhì)棉花,卻賣三等價。文秀覺得這樣賣出去會吃大虧,又把棉花從街上拉回家了。她很生氣,心里罵那個技術(shù)員有眼無珠不視貨,什么技術(shù)員?冒牌貨,不知道是誰家的七孫六舅子,靠關(guān)系派他收購棉花,給棉花定等級,只看人情,不看棉花。文秀發(fā)現(xiàn)有人找他說情,有人私下里給他遞紙條,毫無疑問那都是和他熟悉的人干的事。那技術(shù)員看到有權(quán)有勢的人像孫子一樣,點頭哈腰,不管棉花好壞,都按高價收購。看到陌生的老百姓像大爺一樣,盛氣凌人,十分挑剔,壓級壓價。文秀禁不住心里罵,龜孫貨,高墳頭上添土,坑害老百姓。后來聽說收棉花的技術(shù)員是村里李瘸子的舅,文秀便直接去找李瘸子了。

李瘸子家拉著高高的紅磚院墻,安著朱紅色鐵大門,里面院落很大。他住著坐北朝南的四間青磚小瓦房,房頂上魚鱗似的小青瓦生出一層毛茸茸的青苔,最西頭的單獨一間是廚房。這房子大概是四五十年代蓋起來的,從前他家是中農(nóng)戶,有些家底。李瘸子的爹娘死得早,留下他和老奶奶。老奶奶打理這個家,有時候在生產(chǎn)隊干些輕活。李瘸子就背著書包上學(xué),上到初中畢業(yè),村里就他一人考上了公社高中,當(dāng)時上高中每天要跑十幾里的路程,因為他的腿腳不方便,就放棄了上學(xué),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了記工員。后來他奶奶去世,生產(chǎn)隊解體,他除了種好自家的責(zé)任田外,就在家里養(yǎng)雞。他把院子西邊和東邊就著院墻搭起了雞舍,里面擺著一排排用細鋼筋制作的雞籠,籠里養(yǎng)著一只只肥胖的母雞。開始喂養(yǎng)幾十只,漸漸發(fā)展到幾百只,后來養(yǎng)了上千只,成為村里的養(yǎng)雞大戶。為防止雞生病,他買了《養(yǎng)雞防病治病手冊》和《如何養(yǎng)雞》的書。他家的雞又肥又大產(chǎn)蛋量高。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些雞老了或下蛋少了,他就賣給了飯店,等來年再養(yǎng)小雞。

文秀來到李瘸子家門口,看到鐵大門虛掩著,便輕輕推開大門,看到他家的院里盡管打掃得干干凈凈,但還能聞到微弱的雞糞味。接近大門口的地方有一棵三把粗的杏樹,樹葉稀稀落落地吊在樹枝上,微風(fēng)一吹搖頭擺尾地飄蕩著。文秀站在樹下看到李瘸子站在雞舍門口正在彎腰為雞籠里的雞拌食,她忍住心里的悶氣輕聲呼喚大哥。

李瘸子抬頭看見文秀來了,慌忙趔趄著身子一瘸一拐地向她身邊走去。他大約四十來歲,背駝個兒矮,小眼睛單眼皮,站在文秀面前矮了半頭,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半屁股凸得似小山丘,另一半屁股凹得似干泥坑,形象確實不雅。他瞧著文秀問:秀,有事呀?他的語氣很溫柔很親切,讓文秀心里感到暖融融的。文秀并不鄙視他的相貌,李瘸子對人親切和善心腸好,村民對他評價很高,文秀對他印象也不錯,她說,大哥,你先看看俺家的棉花好不好?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團蓬蓬松松雪白的棉花,柔軟質(zhì)細,捧在手里讓他看。

李瘸子低頭瞧著棉花團說,好,好,好,我還沒見過這樣好的棉花哩。

我選的是優(yōu)良品種,按科學(xué)方法種植。我把它當(dāng)寶貝似的,為它澆水、施肥、掰花杈,進行科學(xué)管理,比原來種植的棉花增產(chǎn)兩倍。

我知道你是咱村種莊稼的行家。

文秀心里有氣,說起話來連珠炮似的,可你舅,壓級壓價,要按三等棉花收,人家一等的也沒有我的好,不知道這是咋回事?要按他說的等級收購,我就少賣一半錢,這不是欺負人嗎?.

李瘸子瞧著棉花說,我給舅打個電話說說,等問好了你再去。

文秀由憂轉(zhuǎn)喜,說謝謝大哥!

客氣啥,先回去吧。

李瘸子給他舅打電話說明了情況,文秀的棉花是按一等價格收購的,這是文秀第一次賣棉花,之后她種的三畝棉花陸續(xù)開放,她也斷斷續(xù)續(xù)去摘,然后積攢成堆后再去賣。后來文秀想想前前后后一共賣了五次棉花,每次都是按一等價收購的,一共賣了一千多元,這在當(dāng)時算是獲得棉花大豐收了,另外還有玉米、紅薯、大豆,一個秋季的收入相當(dāng)于外出打工一年的工錢了。文秀沒有想到的是她種的棉花能賣那么多錢,心里明白這主要是李瘸子幫助的緣故,深深地體會到?jīng)]人沒關(guān)系辦事真難呀!不但事事難成,而且還會受欺負,如果李瘸子不幫她,真冤死人哪!不由得對他心存感激。

文秀最后一次去收購站賣了棉花,又去供銷社買了一斤半銀灰色晴綸線,一斤九元,一共花了十幾元錢,準(zhǔn)備回家織一條毛褲。村里大部分女人都會織衣服,似乎女人就應(yīng)該會做針線活,或手工紡織,男耕女織是祖?zhèn)飨聛淼睦弦?guī)矩,否則,就是個笨女人,被村人瞧不起,所以十幾歲的女孩就學(xué)做針線活。沒娘的孩子早當(dāng)家,文秀上初中的時候就會紡線織手套織襪子了,后來就成了織衣服的行家。她喜歡用竹針織衣服,而且織的速度很快,針和線在她手里輕松自如地翻飛跳躍,有時手里織著衣服,目光還向其它地方看著,憑感覺就不會織錯針,一般每到晚上在煤油燈下能織出一兩線,反針、正針、麻花針等都織得很熟練,織出了不同的花型圖案,這樣的功夫是織線衣練出來的。文秀不管是在田間地頭還是在家里,一有空閑時間就從兜里掏出陀螺紡線。她的陀螺是用一根竹簽扎在蘿卜頭上或紅薯頭上做成的,紡線時,一手捏著棉花,一手捻著竹簽使陀螺飛速轉(zhuǎn)動,一會兒就紡滿一陀螺線,然后抖抖纏纏合成幾股就可以用竹針織線衣了。她樂意種棉花也有便于紡織的目的。她穿的全是線衣,還為哥嫂弟弟織,當(dāng)她拿著買來的晴綸線準(zhǔn)備給自己織毛褲時,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她想到欠李瘸子的人情太大了,他家沒有女人,沒人給他織毛衣線衣的,不如用自己的線給他織一件毛衣。人應(yīng)該知恩圖報,人家?guī)土四?,你?yīng)該回報,否則,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了??墒撬卜浅O矚g這毛線,最后決定還是先給李瘸子織,以后她可以再買。半個月后,她為李瘸子織好了一件毛衣,另外湊夠兩千塊錢,準(zhǔn)備先還人家一部分,就去了李瘸子家。

那天下午,文秀手里拎著鼓鼓囊囊的花布包,輕輕推開李瘸子家的大門,看到他正從堂屋里提著一袋子雞飼料向門外放,文秀輕聲喊:大哥。

李瘸子放下雞飼料抬頭看到文秀來了,挓挲著手慌忙迎接說,秀?。∵@會兒不忙啦?快,屋里坐。他從內(nèi)心里很喜歡文秀,覺得她是一個很懂事的姑娘,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說話的語氣也像老人對孩子說話。李瘸子知道她家窮,一個女孩家為了哥哥弟弟吃苦受累,他應(yīng)該幫助她。再說從前他和文秀的父親關(guān)系很好。大生產(chǎn)隊時,每到年關(guān)生產(chǎn)隊殺豬,分肉時都要排成長隊按前后順序分。有一年文秀爹排到了隊伍最后,輪到給他分肉時,好肉不多了。李瘸子在現(xiàn)場記賬,看看大伙兒一個個提著肉都走了,就剩下他和文秀爹,還有掌秤割肉的。李瘸子知道那一年他家遭不幸,文秀娘去世了,孩子小,喂了兩頭豬也死了,對割肉的說,給大叔多割點兒,把我的那份也給他。老實巴交的文秀爹連說不能要你的,不能。李瘸子說大叔,給你你就要,掂走吧,我好說,這不是剩余的還有肉嗎?我多少弄點兒就夠吃了。文秀爹明白李瘸子的意思,是為了多給他分點兒肉,在那個家家戶戶貧窮長年吃不上肉的年代里,肉就是最珍貴最奢侈的食品。文秀爹認為,這是李瘸子送給他的一份厚禮和大人情,很感動。后來文秀爹就把李瘸子當(dāng)成了恩人,家里有什么犯愁事就跟他說說。李瘸子能幫則幫,不能幫就為他出主意想辦法。現(xiàn)在他一個人也不外出花錢,賣雞蛋總是人家登門來收購,賣的錢就放在家里床底下的一個小木盒里,有時也記不得一共有多少錢,除了買雞飼料,也不花什么錢??吹轿男銇恚拖胫枰X的話,還借給她。

文秀每次見到李瘸子就感到心里暖融融的,覺得就像老父親對她說話一樣,給她關(guān)愛和溫暖。她也把他當(dāng)作親人一樣看待,心里有一種親近感。他們兩家相隔兩戶人家,都在同一條南北路的路邊住,來往很方便。文秀每次改善生活時,總忘不了給李瘸子端飯拿包子饅頭什么的。李瘸子很喜歡吃文秀做的飯,覺得飯味好,能增加食欲。

文秀進屋從花布兜里掏出織好的銀灰色毛衣,微笑著說,大哥,你來試試,我給你織了一件毛衣。李瘸子看到蓬松柔軟的新毛衣,上面還織著麻花和菱形圖案,織此花型,顯得毛衣瘦長,伸縮力強,穿著貼身暖和,胖人瘦人都能穿,瘦人穿著顯得毛衣厚,胖人穿著顯得毛衣薄,因為把花型撐開了。他十分驚喜,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從來沒有奢望能穿上女人織的衣服,平時他不注意穿戴,春秋交節(jié),感到寒冷的時候,就多穿幾件加厚的衣服御寒。他嘿嘿笑笑說,秀哇,我不趁,經(jīng)常在家不出門,穿賴好都中,你拿回去穿吧。

大哥,我是專門給您織的,身子胖,你來試試吧。

給文柱穿吧。

我給他織了。

這么好的毛衣,我穿著可惜了,天天在家喂雞,也沒人看。

這主要是為了保暖,在里面穿的,又不是讓人看的。

時值深秋,天氣轉(zhuǎn)涼,當(dāng)時刮著冷風(fēng)。李瘸子外面穿著黑色的薄棉襖。他有兩件棉襖,一件薄的,一件厚的。他沒有保暖內(nèi)衣,天一轉(zhuǎn)涼就穿上薄棉襖,到了嚴(yán)冬,便穿厚棉襖。他覺得在人家姑娘面前脫衣服試毛衣不好意思,姑娘家都穿得利利索索干干凈凈,他卻穿得邋邋遢遢,里面的襯衣也很長時間沒洗了,臟兮兮的,而且還會有異味,當(dāng)面試衣服會給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說,不用試了,大小都中。他接過毛衣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覺得很珍貴,這是他從未穿過的高檔衣服。

文秀心里不嫌棄他的穿戴和形象,親切地說,大哥,你穿上試試,如果不合適,我再修改。

李瘸子瞧著毛衣說,這衣服織的真好,它有彈性,肥點兒瘦點兒大點兒小點兒都中。

文秀從褂子兜掏出一沓子有零有整的鈔票說,大哥,先還你兩千塊錢,以后手里有錢了再還。

秀??!大哥現(xiàn)在不用錢,前幾次賣雞蛋的錢我還放著呢,都沒花,大概有兩三千塊哩,我還想給你呢,文柱在外面上學(xué),用著了。

在文秀的心里,李瘸子是個只知道干活不知道花錢的人,只要吃飽穿暖就滿足了。平時他家也沒有什么事,又不患病不吃藥,確實花不著什么錢,文秀說,大哥,感謝你對舅舅說了我的情況,他都按一等棉花價收購的,這是賣棉花的錢,不然我是弄不來這么多錢的。

錢你拿回去,衣服我收著,這是你千針萬線織出來的,多難哪!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他明白文秀為他織毛衣是表示謝意的。他也想過一個家庭如果沒有女人就不算是完整的家庭,沒有人縫縫補補,洗衣做飯,吃不好穿不好,家里弄得亂七八糟像豬窩似的。有錢,錢又不會給你做飯洗衣。他也想娶個女人,理好家,可是到哪里去找呢。他的年齡大了,形象還這么差,也就死心了。文秀隔三差五地來幫幫他,照顧照顧他的生活,他也非常感動,始終把她當(dāng)成親妹妹,甚至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忽然,文秀臉色蒼白,覺得肚子疼得難受,靠著門板捂著肚子蹲下來。

李瘸子說,秀?。】茨隳樕缓?,是病啦!

文秀皺著眉頭痛苦地說,我腸胃不好,可能是胃受涼了,沒事,一會兒就會好的。說著她把手里攥著的錢放在凳子上,慌忙跑進廁所。李瘸子把毛衣放在門口的飼料袋上,將凳子上的錢裝進文秀的花布包里。文秀知道自己患的不是什么大毛病,可能因為吃了辛辣食物或胃受涼,來得急,好的也快,有時候到廁所里拉拉稀就好了。有時候吃點兒小藥也就治好了。

一會兒,文秀從廁所出來,李瘸子急忙問,秀,好些沒有?不行,去醫(yī)院看看。

好多了。

李瘸子說,可能是消化不良,你吃些雞屎皮吧,也就是藥書上說的雞內(nèi)金,常吃可以幫助消化。李瘸子說著一瘸一拐地出去,到外面窗臺上拿來一把黃騰騰的風(fēng)干的雞屎皮,裝進文秀的布包里,說你回家把它在鏊子上焙干,在案板上搟碎,每到吃飯時候撒到飯碗里吃一點兒,也可以搟碎烙焦饃吃,吃一段時間就好了。

文秀知道李瘸子喜歡看書,什么書都看,知道很多偏方,相信他的話,說我這毛病經(jīng)常犯,老想著是因為亂吃東西引起的。

李瘸子把花布包遞給文秀說,你回去吧,先吃著,我再殺雞子時給你存著雞屎皮。

文秀拿著花布包回到家里,從包里取雞屎皮時發(fā)現(xiàn)她的錢在里面裝著呢,她以為李瘸子收下了,沒想到他沒要,覺得他真是難得的好人,這錢對他來說也許無所謂,但對文秀來說是非常珍貴的,等于為她排憂解難。

李瘸子隔幾天就殺一只不下蛋的雞,給文秀拿過去,叫她燉著吃,說是補補虛弱的身子。文秀覺得李瘸子對她的關(guān)愛如爹娘一般。

幾年后,文柱大學(xué)畢業(yè)了,在省城找到了工作。他心里一直惦記著姐姐,沒有姐姐供他上學(xué),就沒有他的今天,他決心要好好報答姐姐的厚恩。他回到家里對姐姐說,姐,我畢業(yè)了,有工作了,以后就是苦盡甜來了,咱們有福同享。你把家里收拾收拾,安排一下,咱不種地了,鎖上門,跟我住城里。

文秀溫善地說,文柱,你的處境改變了,有出息了,以后日子就好過了,姐為你高興,你對姐的好意我領(lǐng)了,可姐不能跟你進城去。

為什么?文柱沉思著感到疑惑不解,姐吃了這么多年苦,受了這么多年累,接她進城過好日子,她怎么不肯去?

文秀說,以后你就安心在城里工作,不要掛念我,遇上好姑娘談一個,將來好好過日子。

姐,你為什么不進城?

文秀笑笑說,我在家住慣了,覺得自由、清靜、空氣好、生活方便。想干啥就干啥,想吃啥不用買,有糧食、有菜吃,想吃啥菜種啥菜,還都新鮮。城里車多人多,到處亂糟糟的,噪音大、空氣差,吃啥用啥都得買。就說那蘿卜纓子、白菜幫子在城里都得買。還有坑里的老鱉,咱村里人都不吃它,在案板上剁剁都怕腥了案板,可城里人把它當(dāng)成高級營養(yǎng)品上桌,說營養(yǎng)價值高得很。還有那死雞子死豬,咱村里人都把它扔了,可有人把它賣到城里的飯店里和市場上,都讓城里人吃了,那不生病啊!

住城里不用干農(nóng)活,累不著,白天晚上到處亮堂堂的,天陰下雨出門不用踩泥巴,生活質(zhì)量高。

可我確實在城里不習(xí)慣。

住久了,就習(xí)慣了。

文秀低下頭說,我不去。

文秀執(zhí)意不去,文柱覺得這不是姐姐的本意,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因為村里人都很向往城市生活,他說,姐,你要告訴我不進城的真正原因。

文秀抬起頭注視著文柱,覺得文柱很聰明,不是毛孩子了,對便他很認真地說,文柱,不瞞你,我就要結(jié)婚了。

文柱一下子愣住了,盯住姐姐緊緊追問:和誰結(jié)婚?

文秀又低下頭說,和瘸子哥。

文柱感到十分驚訝,不可思議,姐姐傻了?瘋啦?他禁不住“啊”了一聲,怎么……跟他?和他結(jié)婚?他配得上你嗎?你不怕惹人笑話?你精神出毛病啦?

文秀抬頭笑笑說,我精神很正常,咱欠人家的賬太多了。我實話告訴你吧,為咱哥的婚事,我是從他那里借的錢,你幾年的學(xué)費幾乎全是人家拿的,我每次向人家借錢,人家從沒說過不字,也從沒有催要過賬,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不然,我到哪里借錢去?誰給?可人家的錢也是辛苦錢啊!人家?guī)土嗽?,咱不能坑害人家。我也多次想過,他雖然貌丑,但心善,是個好人,和他生活在一起,姐會幸福的。

文柱想想上幾年學(xué)是沒少花錢,原來都是李瘸子給的,他說,姐,我花人家的錢,以后我來還,不能拿你做交易呀!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兒戲不得,你不能這樣做,將來你會后悔的。

這是我自愿的,人家從來都沒有非分之想,在我心里他就是最愛我的人。說到這里,她低頭沉思片刻,隨后又昂起頭說,我自己的事我作住。我想好了,到他家后,在他家院前的宅基地上再蓋三間平房,我們住里面,后院騰出來擴大養(yǎng)雞。別人出去打工,你在城里工作,不都是為了掙錢養(yǎng)家糊口嗎?我在家不用東跑西跑,不操啥心,能掙錢多好哩。

文柱仍然半張著嘴,瞪著眼盯著姐姐,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覺得姐姐糊涂,誰都瞧不上眼的人,姐姐卻愿意天天相伴,這樣太委屈她了,雖然她說得在理,但李瘸子和姐姐的形象太不相配了,心里總覺得自己愧對姐姐。

文柱進城上班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文秀高高興興地來到李瘸子家,把大門反鎖上,拿著掃帚在院子里掃起來,掃了院里又掃屋里,李瘸子阻止,文秀像沒有聽見一樣,只管低頭默默地掃著,一會兒將院里屋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然后又收拾堂屋客廳里的東西,把零散的東西整整齊齊地放在合適的位置,把桌上的物品都洗洗擦擦,像在自己家干活一樣。

李瘸子感到莫名其妙,覺得文秀反常,百思不得其解。平時來家里有事說事,沒事就走,從不久留,可這是怎么啦?他在她身后轉(zhuǎn)悠著不停地說,秀,太臟,有空兒我來擦,你歇著吧。

文秀抬起頭說,大哥,一會兒,我有事對你說。

有啥事說吧,別干這臟活兒了。李瘸子想到可能是懂事的文秀利用這種方式來感謝他呢,有什么心事不想直截了當(dāng)說了。

文秀把東西收拾好后,看著屋里既整潔又舒心,美觀多了,便搬著小木凳倚著門板坐在門口,然后又搬著身邊的小木凳伸胳膊放在對面的門板處說,大哥,你坐,我有事對你說。

李瘸子坐下來覺得和文秀貼得太近,又挪挪凳子往屋里面坐坐,保持一定的距離,溫和地說,秀啊,有啥事?

大哥,我想好了,咱們結(jié)婚吧?

頓時,李瘸子目瞪口呆,剛才覺得她的行為反常,現(xiàn)在又覺得她語言也不靠譜了,文秀是不是精神上有毛病了?急忙說,秀,你生病啦?

文秀心里知道李瘸子不相信她的話,微笑著說,我沒生病,精神很正常,我說的是真話,不是兒戲。

不是兒戲,是開玩笑,跟大哥開玩笑不合適。

大哥,誰跟你開玩笑??!我是很認真的,說的是實話。

文秀,我四十多了,因為輩分低,你叫我哥,如果按年齡你該叫我叔,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半截子入土了,沒啥想法了,你年輕,千萬別這么想,我平時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自己的閨女看待了。你是一朵鮮花剛剛開放,找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吧。

你意思是說,我一朵鮮花插到你這牛糞上了?我樂意,我插定了。她笑著說。

可不能這樣,咱們咋出門?老少爺們兒咋看咱?

大哥,咱過自己的日子,你管別人干啥?我決定了,我馬上就把被褥拿過來,咱明天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

李瘸子臉一沉說,文秀,我不同意,你回去吧。

文秀明白這不是李瘸子的本意,他內(nèi)心里是多么需要女人呀,有了女人,就能吃得好穿的暖。她說,大哥,我是這么想的,村里中青年勞力都出去打工了,他們能跑能動為的是掙工錢,咱不跑不動也能掙到錢,我樂意幫你在家干。

文秀啊!我是個殘疾人,配不上你呀!將來你會后悔的。

文秀爽快地說,我不后悔。

你還小,欠思量。

我不小了,二十五六了。

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我考慮好了,就這么定了,一會兒我就把我的被褥拿過來。

李瘸子激動得心里怦怦直跳,又喜又憂,像做了賊,看到偷來的東西高興,又擔(dān)憂被人發(fā)現(xiàn),禁不住輕聲說,你愿意,你哥你弟知道嗎?他們會同意嗎?

大哥,從前我做的事都對得起他們了,是你幫了他們的大事,人應(yīng)該知好歹吧,他們會有啥意見?何況又不是你逼迫我的,是我自愿的,他們有什么理由阻止我?

李瘸子也曾想過要女人,女人會侍候男人,給男人做吃喝,做穿戴,理家務(wù),養(yǎng)家禽家畜。他做夢都想娶女人,不講什么條件,只要人家不嫌棄他,是個女人就行。但他沒有想到是文秀,也不敢想,因為他和她太不般配了,常言說:好對好,賴對賴,彎刀對著瓢切菜。他認為自己如歪瓜裂棗怎能配上天鵝鳳凰?不料,文秀親自送上門了,而且還非常固執(zhí)堅決地要和他成親,這是他求之不得做夢也沒想到的天大好事,還有什么可說呢?他感到十分驚喜。他嘿嘿直樂說,秀??!我是癩蛤蟆吃上天鵝肉了,還有啥說的呢。

文秀說,我想明天去領(lǐng)結(jié)婚證,人到家就行了,不必張揚,也不必待客,老老實實地過咱們的日子,你看行嗎?

只是太委屈你了。

不會,我樂意這么做。

你說咋辦就咋辦。

我還你的錢你不要,我都放著呢,我過來后,在咱院子前面蓋三間平房,咱倆住進去,這老屋騰出來養(yǎng)雞。

我也這么想過,可一想到就我一個人,也沒必要蓋房子了。你要過來,當(dāng)然咱要住新房啊!一會兒,我把錢盒子交給你,你想買啥就買啥,想干啥就干啥。

文秀笑著說,大哥,我保證咱們會幸福地度過一生。

李瘸子高興得合不攏嘴,說,好,聽你的。以后我喂好雞,你理好家,咱們幸福地過日子。說這話的時候,仍然覺得這是在做美夢,說的是夢話,不敢相信這是真事。

文秀甜甜地嘿嘿嘿直樂。

文秀來到李瘸子家,按設(shè)想的計劃,一一做到了。院子前面蓋好了三間平房,中間那一間前后都留著門。后院的院墻加到了兩米高,墻頭上澆灌了水泥和玻璃碴,院墻和新房子的后墻壁對接著,從外面看像四合院,只是左右兩邊是雞舍,新房子中間那一間是過道,這樣可以防盜,安全。文秀覺得這樣的日子比蜜甜,吃穿花銷再不用發(fā)愁了,想買什么隨時都可以買到,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天天感到舒心快樂。她和李瘸子的精力都投入到養(yǎng)雞上,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掏錢叫人家收割莊稼,人家把糧食送到家里。閑暇的時候,兩個人坐在一起,李瘸子看書,文秀織毛衣,一日三餐兩個人一起做飯,時時刻刻形影不離,似乎誰也離不開誰。

第二年文秀養(yǎng)了一群小雞,小雞漸漸長大,一多半是母雞,一少半是公雞。李瘸子說,留著母雞下蛋,公雞吃肉。文秀說,咱倆能吃幾十只雞子呀?老吃雞肉會吃夠的,不如換換口味。李瘸子說你上街去割豬肉、牛肉、羊肉啊。文秀靈機一動說,對,我上街趕集帶幾只公雞給食堂,賣了雞子去割肉。李瘸子說主意好,你去吧。

李瘸子逮了四只花公雞,用繩子拴著搭在自行車后座上,一邊兩個。文秀騎著自行車上街了,路過大街西頭時,旁邊有一家飯館,她想先把公雞賣給餐館,然后輕裝趕集,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免得帶著雞子撲撲楞楞的添麻煩。她把自行車支在門口,大聲喊著:老板,老板,賣給你幾只雞,快出來看看,又肥又大又嫩。飯館里慢悠悠地出來一個人,說雞子在哪里?

文秀一聽是南方口音,抬頭一看愣住了,天哪!他怎么在這里開起飯館了?此人正是在縣城住賓館對她非禮的那個人。

那人,目光直視著文秀,大驚失色,,這不是跳樓的姑娘嗎?她不死也了嗎?是不是大白天見鬼了?幾年來他日夜為她受煎熬,吃不好睡不好,一閉上眼睛就出現(xiàn)她的影子,總是在眼前晃動,揮之不去,緊緊纏繞著她。聽老人說鬼是見不得陽光的,可這是艷陽高照的大白天??!明明是個完美無缺的大活人,于是脫口而出,你是人是鬼?

文秀怒氣上涌,盯住他氣沖沖地說,你仔細看看,我是鬼嗎?

老天爺,你還活著?

我要死了,你還能活著嗎?

可我生不如死呀!

文秀冷笑著說,這話咋講?

我以為你死了,為了活命,東躲西藏,隱姓埋名,有家不能回。原來我在家里開辦著窯廠,年收入百十萬,自從那天晚上從賓館出來就不敢回去了。在城里我不敢住賓館,不敢坐車,白天不敢走動,等夜深人靜時悄悄到郊區(qū)沒人的地方撿垃圾堆里的東西吃,在路邊地攤旁躲在暗處吃人家剩下的飯渣。我覺得在城里待不下去了,就到鄉(xiāng)下走動。

這不你開的飯館嗎?

我是在這里打工。

你就沒回過家?

有一天晚上下著雨,等到深夜沒人的時候,我像賊一樣溜回家里,我只對家人說我犯罪了,千萬別報案,不然我就沒命了,家人再追問我,我就不說了。我知道我背著一條人命,我怕家人承受不了。妻子給我做了點兒飯吃,找?guī)准路?,給點兒錢,催我趕快走,永遠別進家門了,一旦被別人發(fā)現(xiàn),家人就成了窩藏罪。我怕連累家人,再沒有回去過。這幾年我就是鬼,整天提心吊膽,有幾次我受不了,差點兒沒去投案自首。

時間是淡化愛恨的良藥。文秀覺得對自己沒有造成什么不良后果,雖然那件事她銘心刻骨,但憤恨的心理已經(jīng)漸漸削弱,聽他這么說,反而有了憐憫之心。她說,記住教訓(xùn)也好,我沒有死,算你幸運,你回老家吧,好好干你的事業(yè)。

那人淚汪汪地說,姑娘,我罪該萬死,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以后我一定會做好人。是我害了你,我悔恨終身,欠你的我一定償還。

文秀不耐煩地說,不要多說了,你叫老板出來。

老板出來拿著秤稱了雞,付了錢,文秀就走了。那個南方人急忙追問老板認識不認識剛才這個女子?

老板說,咋不認識,她還是本地的新聞人物哩,是蓮花村的文秀,年輕輕的俊俏姑娘嫁給了四十多歲的養(yǎng)雞專業(yè)戶李瘸子。

半個月后,文秀收到一張五十萬的匯款單,是那個南方人寄來的。文秀知道他是用來贖罪的。當(dāng)即,她把匯款單寄回去了。

容三惠:本名張書霞,河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研究館員、一級作家,河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曾發(fā)表作品四百多萬字,并被《小說月報》《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作品精選》《2012年中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等選載和多家報刊網(wǎng)站連載;著有長篇小說《刀子嘴與金鳳凰》《城市天堂》《誰主沉浮》《紅牡丹》《愛與恨》,中短篇小說集《都市情緣》《風(fēng)雨人生》《容三惠小說選集》,散文集《母親》等。曾獲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文藝獎、全國百花杯獎及國家級一等獎八次,中篇小說《心計》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刀子嘴與金鳳凰》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并被改編為影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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