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皓天
隱名代理為英美法所普遍承認,我國《合同法》第402條和第403條移植英美法的隱名代理制度,對其同樣予以承認。但是隱名代理制度是否適用于海上保險合同一直存在爭議。核心問題在于隱名代理制度的適用是否會與海上保險中最大誠信原則所要求的告知義務相悖,以及是否存在架空保險合同的規(guī)定之嫌。對于前者,隱名代理制度與告知義務并非彼此沖突,而是相互制約并協(xié)調的關系,告知義務并不排斥隱名代理制度在海上保險合同中的適用。對于后者,在判斷隱名代理制度能否適用于具體的保險合同時,應當同時考察保險人的意圖,但保險人的意圖不應僅僅通過“被保險人”條款確定,還需要綜合考慮具體案情。
隱名代理是源自英美法的概念,英美法系以代理人在交易中是否披露本人的姓名和身份為標準,將代理劃分為披露本人的代理(agency of disclosed principal)和未披露本人的代理(agency of undisclosed principal)。 披 露 本人的代理又有兩種形式:一是披露本人姓名或者名稱的代理,稱為顯明代理(agency of named principal);另一種是只披露代理關系的存在,不披露本人姓名或者名稱的代理,稱為隱名代理(agency of unnamed principal),亦 稱部分披露本人的代理(agency of partially disclosed principal)。隱名代理和未披露本人的代理屬于非顯明代理。一般來說,隱名代理下,代理人所訂立的合同直接約束被代理人和第三人。如果合同當事人的身份對于合同來說非常重要或合同的履行與特定人的身份相關,即所謂的“對人合同”,則隱名代理制度不適用。如果合同不是身份性質的,即使第三方如知悉委托人身份可能不會訂立該合同,委托人仍然可以根據(jù)隱名代理主張合同效力。
我國《民法通則》第63條規(guī)定,代理人須在代理權限范圍內以被代理人的名義實施民事法律行為,行為效果由被代理人直接承擔??梢姟睹穹ㄍ▌t》僅承認直接代理。但此后1999年頒布實施的《合同法》第402條在借鑒《國際貨物銷售代理公約》等相關國際公約的基礎上規(guī)定“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在委托人的授權范圍內與第三人訂立的合同,第三人在訂立合同時知道受托人與委托人之間代理關系的,該合同直接約束委托人和第三人,但有確切證據(jù)證明該合同只約束受托人和第三人的除外”,在這里,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訂立合同,同時第三人又知道代理關系的存在,構成了隱名代理。但我國司法實踐中似乎對隱名代理范圍的理解更廣,還包括了英國法下的未披露本人的代理(本文對此不予以詳述)。
一直以來,隱名代理制度是否能在海上保險合同中得到承認存在爭議,問題的核心在于隱名代理制度是否與海上保險合同中被保險人的告知義務相悖以及 “被保險人”條款對隱名代理制度適用的限制。
對于第一點,否認隱名代理制度適用于海上保險合同的觀點認為,隱名代理制度與最大誠信原則引申出來的告知義務相悖,從而認為隱名代理制度在保險合同中沒有適用的土壤。具體來說,在隱名代理制度下,代理人并不披露被代理人的身份,但是作為海上保險法的基石,最大誠信原則要求被保險人對承保風險有重要影響的情況向保險人履行告知義務,并且該告知義務的范圍顯然已從保險標的的重要情況擴大到與承保風險有關的一切重要情況。因此,有觀點認為保險合同不同于一般的合同,其具有“對人合同”的性質,以保險人對被保險人的信賴為基礎,從物質損失風險和道德風險來看,被保險人的身份都是一個重要的事實,代理人不披露被保險人的身份可能被認為違反了最大誠信原則。因此,代理人訂立保險合同不向保險公司披露被代理人的做法不應允許,一般商業(yè)合同中普遍允許的隱名代理在保險合同中并無適用空間。
對于第二點,Arnould’s Law of Marine Insurance and Average一書的作者指出,保險條款往往是針對特定主體的特定風險而設計的,但適用隱名代理制度時,隱名被保險人的身份通過代理人和委托人之間的協(xié)議進行判斷,架空了保險合同中的條款。
基于上述原因,有觀點認為,隱名代理制度不能在海上保險合同中得到適用或至少應當受到限制。筆者在本文將就中英兩國法律對上述問題的態(tài)度加以分析。
英國普通法認為隱名代理制度可以適用于海上保險合同并對上述第一點觀點予以反駁。法官在Siu Yin Kwan v. Eastern Insurance Co. Ltd一案中指出,的確存在一系列的“對人合同”,該等合同下被保險人的身份是重要的,被保險人的義務不能由他人代為履行,典型的情況是畫肖像的合同。但法官認為保險合同并非是此意義上的“對人合同”,無需區(qū)分保險合同/海上保險合同與一般的商業(yè)合同,隱名代理制度也可以適用于保險合同。Howard Bennett教授指出,雖然最大誠信原則要求對被保險人的某些情況進行告知,但這并不等于被保險人的身份一定是重要的情況。謹慎的保險人所需知道的是被保險人有無欺詐或不誠信的歷史(如曾經有過犯罪的事實),而非被保險人的身份,只要被保險人并非臭名昭著以至于其身份本身就足以使保險人了解其不誠信狀況,那么被保險人的身份便是無關緊要的。Robert Merkin教授對隱名代理制度在保險合同中的適用同樣持肯定態(tài)度:代為投保的主體獲得授權或事后得到追認并且具有為他人利益而訂立保險合同的意圖,在滿足上述兩個條件的前提下,其他被保險人的名稱并不必出現(xiàn)在保險單上,被保險人有權根據(jù)隱名代理制度主張保險單下的利益。
我國司法實踐也普遍認可隱名代理制度可以適用于海上保險合同。即代為投保的情況下,即便被保險人的名稱未在保險合同中指明,其仍然可以主張被保險人的法律地位。但是,在保險合同適用隱名代理制度時,如何與被保險人告知義務相協(xié)調?我國的法律對此并不十分明確。寧波海事法院在審理福州金帆船務有限公司、周某某與中國人保船舶保險合同理賠糾紛案時曾關注到了上述問題,但其判決僅僅是針對該案的具體案情,缺乏普適性的規(guī)則。該案中,保險船舶“金山泉78”輪船舶所有權人為周某某,周某某與金帆公司簽訂了船舶經營管理合同,約定由金帆公司協(xié)助周某某辦理船舶保險手續(xù),保險費由周某某負擔。保險單表面記載被保險人為金帆公司。保險船舶發(fā)生保險事故后,周某某與金帆公司均請求保險人承擔保險賠償責任,保險人抗辯:周某某與被告不存在任何保險合同關系,其并非本案適格的原告。而金帆公司在涉案的碰撞事故中沒有承擔任何賠償責任,并無實際損失,無保險利益,其無權向被告主張權利。一審與二審法院均判決認為,根據(jù)雙方船舶委托經營管理合同,周某某系“金山泉78”輪的所有權人,其作為實際船東和實際被保險人對涉案保險標的具有保險利益。而金帆公司僅系“金山泉78”輪掛靠經營人,周某某根據(jù)船舶委托經營管理合同委托金帆公司代辦保險業(yè)務。人保作為專業(yè)保險人,在辦理船舶保險時,應審查并了解相關船舶的所有權及實際經營情況,對上述情況應當是明知的。根據(jù)《合同法》第402條關于隱名代理的規(guī)定,周某某委托金帆公司代辦保險業(yè)務,是保險合同的隱名被保險人,其與人保之間構成保險合同關系,是本案適格的原告。
從上述案例的判決中可知,隱名代理可以在海上保險合同中得以承認,但其本身并不能免除被保險人告知義務的履行。根據(jù)我國《海商法》第222條規(guī)定,被保險人履行告知義務的內容和范圍限于:(1)被保險人知道的或者在通常業(yè)務中應當知道的;(2)有關影響保險人據(jù)以確定保險費率或者確定是否同意承保的重要情況,且(3)保險人不知道的且在通常業(yè)務中也無從知道的。對于保險人知道或者在通常業(yè)務中應當知道的情況,保險人沒有詢問的,被保險人無需告知。上述案例即以隱名代理是保險人應當知道的情況為由,免除了代理人的告知義務。
筆者認為,在判斷被保險人的身份是否應當被予以告知時,應當以上述222條的規(guī)定為依據(jù),分情況具體分析。一種情況是代理人本人在訂立保險合同時亦不知道被代理人的明確身份,此時無需也無法告知被保險人的身份。這種情況在海洋工程建造保險中較為常見。業(yè)主,即石油公司作為首要被保險人往往代表所有的承包方、分包方和供應商訂立保險合同,在業(yè)主訂立合同時,許多分包方和供應商的確切身份尚未確定,在保險合同成立后,上述主體才得以明確,并通過對業(yè)主代為投保行為的追認獲得被保險人的法律地位。但此時保險合同已經成立,并不存在告知義務的問題。因此,雖然保險合同中的被保險人一欄并未指明該等分包方或供應商的名稱,但是在其證明首要被保險人獲得代為投保的授權且有為其代為投保的意圖的前提下,可以以隱名代理制度主張保險合同下的利益,這與英國法的態(tài)度是相同的。另一種情況是在訂立保險合同時隱名被保險人的身份已經確定,筆者認為,此時其身份是否需要告知取決于海上保險合同的具體類型,因為被保險人的身份在不同的海上保險合同中的重要程度有所不同。船舶所有人的代理人在訂立船舶保險合同時,不披露船舶所有人是誰,通常應認定為違反了告知義務,因為不同船舶所有人的經營水平不同,對承保風險具有影響;同理,業(yè)主統(tǒng)一投保海洋石油工程建造保險時,分包方或供應商的建造水平、提供的設備或材料的質量對承保風險肯定是有影響的,如果不披露分包方或供應商的身份,也可能會被認為違反了告知義務。但海上貨物運輸保險合同的情況則有所不同,由于貨物處于承運人的掌管之下,貨物所有人是誰,一般不會影響貨物在運輸過程中的風險,這也是貨物運輸合同允許自由轉讓的一個原因。
雖然英國司法判例和學者均認為隱名代理制度可以適用于保險合同,但越來越多的學者從告知義務以外的其他角度出發(fā),認識到隱名代理制度在保險合同中的適用需要予以一定的限制。如上文所言,保險條款往往是針對特定主體的特定風險而設計的,如果僅考察代理人和委托人之間的協(xié)議從而判斷隱名代理制度是否適用,有架空保險合同條款之嫌。因此在判斷某一主體代為投保的行為是否能被認定為隱名代理時,不但要考察代理人與本人之間是否存在代為投保的意圖和授權,還需考察保險合同中的約定以及保險人的意圖。如果保險人并無意圖承保某一主體,那么通過適用隱名代理制度將該主體認定為隱名被保險人,這無疑是對保險人意志的扭曲。
英國最新的司法判例中認為:如果保險合同中的“被保險人條款”通過描述的方式所確定的被保險人范圍不能涵蓋隱名被代理人,則可以推定保險人并無意圖承保該隱名被代理人。隱名代理制度此時并不適用,保險合同的效果不能歸于該隱名被代理人。在Talbot Underwriting Ltd v Nausch,Hogan & Murray Inc (The“Jascon 5”)一案中,船東與新加坡船廠訂立了船舶建造合同并要求保險經紀人代表建造活動中各方的利益(包括船廠的利益)投保船舶建造一切險,原經紀人委托被告經紀人就部分風險在倫敦保險市場投保,但是在倫敦市場投保時,造船廠并沒有被列為被保險人。造船廠主張其是保險合同下的隱名被保險人。上訴法院雖然承認隱名代理制度可以適用于保險合同,但認為該等適用應受到一定的限制,即“介入到保險合同中的隱名第三人必須與保單所承保的范圍相一致”,換言之,不能以委托代理合同的約定架空保險合同中的約定,只有在保單中所描述的被保險人范疇足以涵蓋隱名被代理人時,該保險合同的效力才能歸于隱名被代理。該案中,被保險人條款所描述的被保險人類別包括被保險人的“子公司、關聯(lián)企業(yè)、合資企業(yè)……”,而造船廠僅僅與被保險人具有疏遠的商業(yè)合同關系(an arm’s length commercial contract),不足以成為被保險人條款下所描述的被保險人。The Jascon 5一案的判決使得隱名代理制度在保險合同中的適用空間受到了極大的限制。
中國法對此問題尚無涉及,筆者認為,在判斷某一主體代為投保的行為是否適用隱名代理制度時,英國法中考察保險人意圖的做法是可取的。但是以保險合同中“被保險人條款”的范圍來確定保險人的意圖則有待商榷。雖然保險合同中往往會指明被保險人的名稱或對被保險人的情況進行描述,但這并不必然意味著該特定范圍的主體單方的、排他的享有被保險人的地位,并不足以證明保險人沒有與保險合同中未列明的主體訂立合同的意圖。換言之,在合同中指明特定的主體為保險合同下的“被保險人”,并不應認為排除隱名代理制度的適用,保險人的意圖還應當結合具體案情進行判斷。
隱名代理制度與最大誠信原則看似沖突,實則不然。兩者真正的關系是相互調節(jié)而非彼此沖突:最大誠信原則所要求的告知義務恰恰緩解了保險合同法在適用隱名代理制度時可能存在的隱患。
隱名代理關系既包括委托人與代理人(即隱名被保險人與代為投保人)之間的內部關系,也包括代理人與第三人(代為投保人與保險人)之間的外部關系,在判斷隱名代理制度是否適用于某一具體的保險合同時,不僅需要考察內部關系,即委托人與代理人之間是否有代為投保的意圖以及代為投保的一方是否取得授權或事后追認,還需關照到外部關系中保險人的意圖。但筆者認為,“被保險人條款”并不必然意味著保險人沒有與該條款范圍之外的主體訂立合同的意圖,判斷保險人意圖時還應當結合具體案情綜合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