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琰 王春林
單純從生理學的意義上說,“陣痛”是一種女性特有的生命體驗。張翎這部長篇小說的標題命名本身,就已經(jīng)強烈地暗示出,作品的基本寫作方向,與女性的生命存在,與女性命運的展示與探究存在著密切關系。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是否能夠設定合理的藝術結構。這一點,對于曾經(jīng)有過諸如《金山》等長篇小說寫作經(jīng)驗的張翎來說,可以說早已心知肚明。盡管這部作品的時間跨度極大,從20世紀40年代的抗戰(zhàn)時期,一直寫到了本世紀初的2008年,但張翎的睿智,卻表現(xiàn)為她并沒有讓故事鋪滿全部的時間。雖然時間跨度超過了半個世紀,張翎卻只是從當中擇取了四個具體的時間節(jié)點落筆。整部小說共由四大部分組成,第一部分“逃產篇:上官吟春”的故事時間是1942—1943年,第二部分“危產篇:孫小桃”的故事時間是1951—1967年,第三部分“路產篇:宋武生”的故事時間是1991—2001年,最后一部分“論產篇:杜路得”的故事時間是2008年。這其中,篇幅最短的是最后一部分,大約只有幾百字的樣子。單就篇幅大小而論,這一部分與前面的三部分簡直太不相稱。或有人問,這一部分為什么不可以刪掉,或者干脆并入到其他部分之中呢?答曰,不可。之所以如此,原因就在于小說的結構問題。盡管篇幅超短,但如果缺失了這一部分,整部《陣痛》(作家出版社2014年3月版)思想藝術主旨的凸顯,就可能會受到不應有的傷害。這一部分的故事,發(fā)生在上海市區(qū)一家國際學校的一年級新生班里。老師要求學生完成一個題目為“我長大了做什么”的即興演講。一個名叫杜路得的亞裔女孩,面對老師的提問,沉吟半晌后,表示自己長大以后要做一個接生的醫(yī)生。至于如此一種選擇的具體原因,她的答案是:“我外婆和我媽媽都說,女人生孩子不需要丈夫?!倍怕返贸鋈艘饬系恼f法,令老師大感吃驚:“天哪,這是什么樣的一個孩子?。俊睂嶋H上,最后一部分的所謂“論產”云云,也正由此而來。小小年紀的杜路得,之所以能夠對于女性的生產做出如此一番令人瞠目結舌的理解,自然與她外婆和媽媽的人生體驗密切相關。說實在話,讀完全篇之后,我曾經(jīng)產生過這樣一個想法,那就是小說最后一部分帶有明顯尾聲性質的“論產篇”是否應該被放置到小說的開篇處,以小說序幕的方式出現(xiàn),會更合適些。那樣一來,整部小說也就有了一種倒敘的意味。但不管是序幕還是尾聲,從小說藝術結構完整合理的角度來看,這一部分都或缺不得。倘若少了這一統(tǒng)領全篇的“論”的點睛作用,那么,張翎這部旨在思考表現(xiàn)女性命運的長篇小說,恐怕就少了好多耐人咀嚼的思想意味。
最后一部分“論產篇:杜路得”盡管從結構的意義上不可或缺,但嚴格地說,構成小說主體的其實是前面的三個部分。而這也就意味著,張翎的《陣痛》應該被看作是一部描寫展示20世紀下半葉上官吟春、孫小桃以及宋武生三代女性苦難命運與堅韌意志的長篇小說。雖然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被視為一部家族小說,但這部作品卻又明顯不同于通常意義上的家族小說?;蛟S與父權制的強大有關,我們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所習見的家族小說,從巴金的《家》《春》《秋》,到路翎的《財主的兒女們》,再到張煒的《古船》、賈平凹的《浮躁》、陳忠實的《白鹿原》、李銳的《舊址》等,幾乎清一色的全部都是對于父系家族的一種藝術書寫。張翎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她在《陣痛》中所具體書寫的,居然是一個以女性生存為主體的母系家族。連同只具有結構性意義的杜路得在內,出現(xiàn)于張翎筆端的,是連綿四代之久的母女相承的一種女性家族譜系。就我個人有限的閱讀視野而言,在此之前真還沒有見到其他類似于《陣痛》這樣的家族小說。放逐男性主體,凸顯女性存在地位的重要性,倘若聯(lián)系張翎的女性作家的身份來分析這個現(xiàn)象,則其中一種性別政治意義上挑戰(zhàn)意味的存在,就是顯而易見的一件事情。正因為首先確立了女性的主體地位,所以張翎在具體的寫作過程中才會圍繞“陣痛”這一女性特有的生命體驗大做文章。四部分章節(jié)的命名中,唯一貫穿始終的字眼就是“產”字。這一細節(jié)的存在,也強有力地佐證說明著這一點。“逃產篇”中,上官吟春在奔逃的途中生下了女兒孫小桃?!拔.a篇”中,孫小桃在武斗的槍林彈雨中生下了女兒宋武生?!奥樊a篇”中一個人在巴黎休假的宋武生把女兒杜路得生在了趕往醫(yī)院的出租車上。“逃”、“?!?、“路”,一個女性家族譜系中三代女人的生產方式都是非正常的生產方式。就這樣,與生命誕生緊密相關的女性艱難的生產方式,自然也就成為張翎這部《陣痛》的基本藝術結構。
必須追問的一個問題是,為什么這個女性家族中的三代女性都會遭逢如此不幸的生產方式,遭遇如此難以承受的生命陣痛呢?對這個問題的深入探究,實際上也正構成了張翎小說敘事的原動力。某種意義上說,張翎之所以要創(chuàng)作這部長篇小說,就是為了形象地詮釋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也正是在形象地詮釋回答這個問題的過程中,張翎方才得以順理成章地引入了歷史的因素。道理說來也并不復雜,這個女性家族中三代女性的不幸命運遭際,從根本上說,正是拜歷史因素所賜的結果。因為歷史因素在小說中對三代女性的悲劇命運發(fā)生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所以我們也完全可以把張翎的作品看作是一部長篇歷史小說。張翎在小說敘事的過程中明確地標示出與三代女性生命歷程緊密相關的時間節(jié)點分別是1942—1943年、1951—1967年、1991—2001年的根本意圖,也正是為了強有力地凸顯出小說文本的歷史感。
具體來說,張翎所書寫著的核心命題,就是一個家族中三代女性的生產問題。首先當然是上官吟春的“逃產”。身為大戶人家的太太,上官吟春之所以被迫在出逃的路上生下自己的女兒,與當時那場殘酷的民族戰(zhàn)爭存在著直接的關系。上官吟春是在年僅十八歲的時候,嫁給比自己的爹還要大兩歲的時年已經(jīng)四十一歲的大先生陶之性為妻的。吟春嫁到陶家的根本使命,就是早生孩子,早日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未曾料到的是,就在吟春想方設法試圖完成生育使命的時候,卻在一次回娘家探望生病父親的路途上,不幸遭遇日軍士兵,被日本士兵強奸了。吟春本想把如此巨大的羞辱徹底隱瞞過去,沒想到,就在被強奸后不久,醫(yī)生前來給她診病,發(fā)現(xiàn)她居然懷孕了。那么,這孩子到底是誰的孩子呢?吟春本能地希望是大先生的。因為抱著如此一種強烈的愿望,吟春試圖繼續(xù)把被強奸的真相隱瞞下去。妻子懷孕,對于一直沒有子嗣的大先生來說,本來是天大的好事,但他卻一反常態(tài)地高興不起來。卻原來,這次從省城返鄉(xiāng)與吟春同床之前,大先生曾經(jīng)專門因為生育的事情去看過醫(yī)生。醫(yī)生的診斷結論異常殘酷,大先生沒有生育能力。正因為事先已經(jīng)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生育能力,所以面對著吟春的有孕在身,大先生就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不僅無法高興,大先生反而還會疑竇叢生:醫(yī)生既然斷定自己沒有生育能力,那么,吟春肚子里的孩子究竟從何而來?吟春面對大先生逼問時的最終坦白,讓擁有強烈民族氣節(jié)的大先生頓時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大先生不情愿戴綠帽子,但他卻更不情愿戴來自日本人的綠帽子。在得知自己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居然是日本人的孽子之后,深明大義的知識分子大先生難以擺脫的精神痛苦確實可想而知。在了解到大先生的真實心意之后,吟春曾經(jīng)幾次試圖制造事端讓自己肚里的孩子流產,但卻都無果而終。到最后,實在無可奈何的大先生只好乖乖地認命。置身于中日民族戰(zhàn)爭期間,自己的妻子不僅被強奸懷了日本人的孩子,而且這孩子還只能夠生下來。大先生那樣一種窩囊、屈辱與痛苦緊緊纏繞在一起的復雜感受,一般人著實無從想象。他之所以在日本人把守著的富陽縣城拒絕向膏藥旗鞠躬行禮并因此而慘遭毒打折磨,與這種復雜感受之間,肯定存在著無從忽略的內在因果聯(lián)系。吟春之被迫離家出走并最終把女兒生在奔逃的途中,與大先生把她肚里的孩子稱為“賊種”有直接的關系。唯其如此,當她預感到生產的時刻就要到來的時候,方才毅然決然地決心離家出走。因為,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個大先生眼中的“賊種”出生在大先生面前。沒想到,到最后,當肚里的孩子在山洞里終于生出來之后,她才最終確認,這個孩子的父親正是大先生。因為“她看見了它的右耳廓里,長著一團細米粒大小的肉。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便拿手去捻。真真切切的,她摸到了一塊肉——一塊和大先生耳朵里一模一樣的肉”。遺憾在于,這樣的證實與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等到她帶著大先生的孩子回到家中時,大先生和呂氏都已經(jīng)撒手人寰了。大先生為何而死?“大先生是叫她害死的。其實害死大先生的,也不全是她。大先生是叫慢刀亂刀凌遲至死的。起先是肖安泰的事,再后來是省城那個庸醫(yī),再后來是那個唇邊長著一顆痣的日本人,再后來是她肚腹里的那塊肉,再后來是富陽城樓里插的那面膏藥旗……一刀接一刀,一刀又一刀。這刀那刀的都混在了一處,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刀最后送了他的性命。”歸根到底,無論是大先生之死,抑或還是吟春自己的“逃產”,都是那場殘酷血腥的民族戰(zhàn)爭導致的結果。通過大先生與吟春的苦難遭遇,對于反人性的戰(zhàn)爭暴力進行深入的批判反思,顯然是張翎所欲達至的思想意指。
無論是從文本篇幅而言,還是從敘事時間來說,《陣痛》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就是“危產篇:孫小桃”這一部分。這一部分之所以會在《陣痛》中占據(jù)最大的篇幅,根本原因在于,雖然這一部分的名稱是“危產篇:孫小桃”,但就文本實際而言,占據(jù)中心地位的,卻不僅僅是孫小桃。孫小桃之外,她的母親勤奮嫂(即前一部分中的上官吟春)這一形象的主體部分,其實也是在這一部分方才得以充分展示的。上官吟春之所以要化身為勤奮嫂出現(xiàn)在溫州城的謝池巷里,究其根本,還是拜歷史所賜的結果。只不過,這一次的歷史,已然不再是腥風血雨的民族戰(zhàn)爭,而是抗戰(zhàn)結束之后包括土改、反右、大躍進、“文革”等在內的一系列社會政治運動。正是為了女兒小桃的前程計,吟春最終決定背井離鄉(xiāng)逃向溫州城。吟春自己化身為寡婦勤奮嫂,月桂嬸化身為二姨婆,改名為劉玉桂,小陶更名為孫小桃:“三個人改名更姓,和鄉(xiāng)下所有的親戚都斷了聯(lián)系。吟春典當了幾樣隨身帶出來的細軟,在謝池巷口租了個地方住下,開了這家老虎灶至今?!崩匣⒃盥犉饋韲樔耍瑢嶋H上卻是小小的賣開水的鋪子而已。勤奮嫂的老虎灶價格低廉,最先的時候新幣一分錢就可以灌一個熱水瓶。憑借著如此低廉價格的老虎灶,就要維持一家三口人的生計,她們家生活的艱難程度,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盡管上官吟春為了自己女兒的生活前程,不惜隱姓埋名背井離鄉(xiāng)在溫州城里艱難度日,但紙里卻終究包不住火。躲過了土改,卻躲不過“文革”。待到“文革”全面爆發(fā)之后,一個老鄉(xiāng)在街上認出了上官吟春,孫小桃的身世之謎,就此徹底被揭開。為了不讓這種特別的身世影響自己的大學生活,內心里一直深愛著孫小桃的宋志成老師建議她與母親斷絕關系。萬般無奈一時六神無主的孫小桃,只好接受了宋志成的建議。革命與人性之間的尖銳沖突,在這一細節(jié)中得到了有力的表現(xiàn)。但也因為身處“文革”亂世的緣故,孫小桃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之后,最終還是拖著笨重的身體回到了溫州城,回到了自己早已宣布斷絕關系的母親身邊。之所以如此,與她肚里孩子的身世有直接關系。卻原來,在大學期間,孫小桃居然不管不顧地愛上了一個來自越南的留學生黃文燦。盡管明明知道未來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但真正的愛情就是沒有什么道理好講,尤其是對于如同孫小桃這樣生性執(zhí)拗的女性來說,偏偏就是要一條道走到黑。黃文燦回國后,孫小桃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盡管未婚先孕在當時肯定要受到嚴厲的懲罰,但為了留住這愛情的結晶,孫小桃堅決不肯去做人流。到最后,深愛著孫小桃的宋志成,只能自我犧牲,與孫小桃結婚,成了宋武生的養(yǎng)父。時乖命蹇的是,盡管孫小桃已經(jīng)回到了母親身邊,但等到她要生產的時候,卻又偏偏遇上了一場真槍實彈的武斗。因為胎兒過大,孫小桃自己怎么都生不下來。仇阿寶只好冒著槍林彈雨去牛棚找谷醫(yī)生來接生。沒想到的是,盡管在谷醫(yī)生的協(xié)助下,孫小桃最終有驚無險地生下了女兒宋武生,但仇阿寶卻搭上了自己的命,被流彈擊中不幸身亡了。唯其因為孫小桃的生產恰好趕上了非常兇險的武斗,所以才被稱之為“危產篇”。孫小桃的女兒之所以被命名為宋武生,根本原因也在于此。
這里,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就是勤奮嫂與谷醫(yī)生、仇阿寶這兩位男性之間的感情糾葛。與大先生成家時的上官吟春,年僅十八歲,對于感情的理解肯定非常簡單。再加上那件日本軍人強暴事件的纏繞,吟春根本就沒有機會去真切地體會所謂的愛情。她和大先生之間,實際上只是一種現(xiàn)實的婚姻而已。到了“危產篇”中,勤奮嫂已經(jīng)是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成熟女性了。在開老虎灶維持生計的過程中,她先后和知識分子谷醫(yī)生、工人仇阿寶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情感糾葛。盡管兩位男人都喜歡勤奮嫂,但或許與大先生的讀書人身份有關,勤奮嫂自己內心里卻只對谷醫(yī)生有強烈的興趣。關鍵的問題是,谷醫(yī)生的右派身份成為他們結合的最大障礙。用勤奮嫂自己的話說:“只是,想嫁的那一個,我偏偏嫁不得。能嫁的那一個,我又不想嫁。我和仇阿寶,實在過不到一塊?!敝圆荒芗藿o谷醫(yī)生,當然是因為他的右派身份。勤奮嫂愛而不得其所,我們在她的感情糾葛中所感受到的,如同孫小桃宣布與母親斷絕關系一樣,依然是帶有暴力性質的革命對于正常人性的扭曲與壓抑。到后來,在孫小桃的家庭成分已然全部浮出水面,谷醫(yī)生的右派身份不再能影響到她的前程后,勤奮嫂終于和谷醫(yī)生辦理了結婚手續(xù)。但他們之間的婚姻生活,只僅僅維持了兩年時間,很快就因為谷醫(yī)生的病逝戛然而止了
正因為上官吟春(勤奮嫂)與孫小桃母女兩代人都曾經(jīng)體驗過艱難的生產經(jīng)歷,所以,她們才會期盼著有朝一日自己的后代可以安安生生地生孩子。孫小桃問:“媽,你生下我,叫小逃;我生下她,叫武生。你說這天底下,什么時候女人生孩子能安安生生?”“‘等到我們武生也生孩子的時候,就該天下太平了。勤奮嫂喃喃地說?!钡l知,即使已經(jīng)到了1991—2001年這樣的太平歲月里,她們的后代宋武生卻仍然不能夠安安生生地生孩子。宋武生之所以能夠順利地來到美國留學,與她生父的暗中協(xié)助有很大的關系。她的生父黃文燦身世頗為復雜,父親是越南人,母親卻是法國人。盡管黃文燦早年的確有過熱誠的革命經(jīng)歷,但因為對革命后越南現(xiàn)實的失望,他很快就移民回到了母親的國度。移民到法國后,黃文燦改名為克勞德·布夏。理想主義的火焰熄滅后,他很快變身為一位專注于學問的學者,并且最終落腳到美國辛辛那提的一所大學任教。正因為內心中一直牽掛著當年曾經(jīng)深愛過的中國姑娘,所以布夏教授才會千方百計地設法和孫小桃取得聯(lián)系,并在宋武生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幫助宋武生以全額獎學金的方式來到美國留學。生命真相的了解,對宋武生形成了強烈的刺激:“原來她的生命從出娘胎那一刻起就是一個遮天蔽日的謊言。她的母親,她的外婆,還有那個她一直以為是父親的人,在這二十六年里,都在合著伙兒蒙住她的眼睛,叫她看不見那些有關她身世的蛛絲馬跡。她生命的基石是個大虛妄,所有后來發(fā)生的事,都不過是從那個大虛妄里長出來的小虛妄,她現(xiàn)在再也不知道那里頭到底有沒有一樣是真實發(fā)生過的。謊言沒有腳,謊言站不住,一陣風來雨去,她的人生就坍塌成了一堆亂石。”雖然已經(jīng)是太平歲月,宋武生也已經(jīng)是在美國讀書的留學生,但人生苦難卻一樣不會輕易放過她。由于生父布夏教授突然中風,他對她在美留學的暗中資助無法持續(xù),宋武生的生計就成為一個迫在眉睫的現(xiàn)實問題。但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生父布夏教授因病“斷奶”的前后,本來應該從精神到物質都給宋武生以大力支持的男友劉邑昌卻倒過來不斷向她“求援”添亂。萬般無奈之際,宋武生只好委屈自己,與自己其實并不愛的杜克結婚,以維持自己在美國的學業(yè)。但在內心里,宋武生卻一直深愛著這位劉邑昌。兩顆相愛的靈魂卻不能夠走到一起,只能是一向乖謬的命運作祟的緣故。而且,這種乖謬命運的纏繞也同樣降臨到了家族中其他女性的身上:“還要過很多年,等她走到了可以回首往事的年齡,她才會意識到:她這個家族的女人,血脈里似乎都有一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叫她們忍不住要為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壯男人情迷意亂,而最終卻都嫁了一個四平八穩(wěn)的老男人。”在上官吟春,是那位日本軍人與大先生,在勤奮嫂,是仇阿寶與谷醫(yī)生,在孫小桃,是黃文燦(克勞德·布夏)與宋志成,在宋武生自己,則是劉邑昌與杜克。
正因為自己的家族曾經(jīng)經(jīng)受過如此一種乖謬命運的困擾,尤其是母親與外婆有過那樣慘烈的生產體驗,所以才會在宋武生的心里留下極難消除的精神陰影:“等她被逼到那個絕境時,她就不得不告訴他實情:她對生育有一種無法排斥的恐懼。當然,如果她嫁的是一個她真愛的男人,她興許可以為他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一回,可惜他不是?!睂τ谒挝渖倪@種心理痼疾,我們只應該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加以理解。一方面,外婆與母親的經(jīng)歷在宋武生這里投下了巨大的精神陰影,另一方面,她也的確談不上對杜克有多少愛情,所以她才固執(zhí)地不肯懷孩子。但所有的這一切,卻因為避孕的失敗而徹底改變了軌跡?;蛟S是血緣中的法國成分作祟的緣故,宋武生利用一次停薪休假的機會來到了巴黎。正是在法國休假期間,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懷孕了。沒有想到的是,意外懷孕的事實,竟然喚醒了她內心里隱伏已久的母性。只有在懷孕之后,宋武生方才覺得自己真正地理解了外婆與母親,理解了她所歸屬于其中的這個女性家族。宋武生本來準備飛回上海在母親身邊生產,沒想到由于意外獲知了9·11恐怖襲擊的消息,更因為杜克就在紐約世貿大樓工作,她突然早產。結果,就在乘坐出租車趕往醫(yī)院的路上,她生下了自己的女兒杜路得。之所以要命名為“路得”,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生在路上的緣故,但在另一方面,這一命名也能夠讓我們聯(lián)想到《圣經(jīng)》中的那位路得。我不知道張翎在寫作時是否曾經(jīng)產生過類似的聯(lián)想,但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假若這種聯(lián)想能夠成立,那么,其中所透露出的就自然是一種宗教救贖的意味。這一點,在宋武生臨產前的一段意識活動中,即有所流露:“這一輩子她欠了太多條人命,比如仇阿寶——那是快刀殺的;再比如她的兩個父親——那是慢刀剮的;甚至還有杜克?!m然沒有親手殺死他們,可他們的死里卻到處找得見她的指痕。”如果把“路得”的命名與這種強烈的罪感意識聯(lián)系起來,則一種宗教救贖意味的存在,就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就這樣,從上官吟春的“逃產篇”,到孫小桃的“危產篇”,再到宋武生的“路產篇”,張翎緊緊地抓住一個家族三代女性的非正常艱難生產這一問題,對20世紀下半葉以來堪稱曲折苦難的中國歷史圖景藝術性地呈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在其中,我們所真切感受到的,正是歷史與人性兩種因素之間尖銳激烈的碰撞與沖突。一方面,是歷史因素對于人性世界的強制壓抑,另一方面,則是人性世界對于不合理歷史因素的強勁對抗。前者直接導致小說中三代女性苦難命運的生成。假若不是置身于殘酷的抗戰(zhàn)期間,自然就不會有吟春被強奸事件的發(fā)生,缺失了這樣一個故事起點,那未來的故事走向也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模樣。同樣地,假若不是面對著土改那樣疾風暴雨式的階級斗爭方式,上官吟春也就無須變身為勤奮嫂隱姓埋名去到溫州城開老虎灶,那此后的一切,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宋武生雖然生活在所謂的太平歲月里,但一方面是家族既往歷史的纏繞,另一方面卻又遭逢9·11恐怖襲擊。從更為開闊的視野來看,9·11既是美國人的災難,但也是全人類的災難。這就意味著包括宋武生在內的這一以女性為主導的女性家族三代女性,都是人類苦難命運的體驗與承載者。但關鍵問題更在于,正因為不斷地有各種各樣的苦難降臨到這個女性家族的三代女性身上,在克服對抗這些苦難的過程中,方才充分顯示出了女性本身一種堅韌生命力的存在。在寫實的意義上,張翎的“陣痛”當然是指女性生育時一種必然的生命征候,但如果從一種藝術象征的層面上說,這“陣痛”卻又可以被理解為生命哲學意義上對于苦難命運的一種堅決抗爭。而且,也正是在這三代女性對抗歷史苦難的過程中,強有力地彰顯出了女性那樣一種堅韌不屈的生命力量。與此同時,我們也得注意到,與其他那些更多是在性別對比意義上凸顯女性存在力量的小說不同,張翎《陣痛》的獨特價值在于,作家鮮明地超越了狹隘的兩性比照格局,在一種相對宏大的歷史時空中,書寫表現(xiàn)著女性強力的生命意志。
(秦琰,山西大學文學院講師;王春林,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本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編號:13&ZD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