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孝成
在昭蘇,最誘人、最神秘的自然景觀,當屬夏塔古道,尤其是其中的木札爾特冰川了。這條通道,南起阿克蘇地區(qū)的溫宿與拜城,越嶺到山北昭蘇盆地的夏塔,西南可去伊塞克湖(古稱熱海),東北可達伊犁河谷。越嶺到山南則可到葉爾羌、喀什噶爾、塔什庫爾干、和田以至西藏。在古絲綢之路交通中發(fā)揮過重要作用。
古往今來,有多少將士、商賈奔波于這片高山峽谷之中,他們或是為了征戰(zhàn),或是為了賺錢;又有多少僧侶、官員往來于冰峰雪嶺之上,他們或是為了求法,或是為了公務(wù);更有多少探險家、旅行家出沒于懸崖絕壁之間,他們或是為了科學(xué)研究,或是為了搜集軍事、經(jīng)濟情報。夏塔大峽谷里印滿了層層疊疊的足跡,穿梭于其中的一些名家,也用他們的如椽之筆記載了跋涉的艱辛和峽谷的風光,為后人留下了認識夏塔、欣賞夏塔的珍貴資料。
名家矚目夏塔大峽谷
一千三百多年前,唐代高僧玄奘(600—664)毅然告別故鄉(xiāng),赴印度求取真經(jīng)。到達西域后,他從高昌沿天山南麓西行,經(jīng)過阿克蘇、溫宿一帶,“西北行三百余里,度石磧,至凌山(今木素爾嶺)。此則蔥嶺北原,水多東流矣。山谷積雪,春夏含凍,雖時消泮,尋復(fù)結(jié)冰。經(jīng)途險阻,寒風慘烈?!彼€說,走上這條山路,不能穿深色的衣服,攜帶用葫蘆做的盛器,更不能“大聲叫喚”,否則就會“災(zāi)禍目睹,暴風奮發(fā),飛沙雨石,遇者喪沒,難以全生”。(見《大唐西域記》第一卷)他把木札爾特冰川上的路途險惡寫得非常具體、生動。其情其境,以至與千年后同這條古道親密接觸者的所見所聞如出一轍。
千百年來,穿越夏塔古道,親歷木札爾特冰川的人不在少數(shù),其中留下過文字記載或?qū)懺娫伋?,除了唐代的玄奘、杜環(huán),還有清代的徐松、景廉,以及外國人馬達漢、莫里循等人。對于這條神奇大峽谷(“夏塔”就是突厥語“山峽”的意思)的認識,人們更多的還是通過口口相傳這一渠道。輾轉(zhuǎn)之間,給這些傳聞又增添了諸多神秘色彩。從古代到新中國成立以前,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根據(jù)傳聞與前人文獻寫詩、做文描摹古道和冰川的,有七十一(椿園)、王大樞、徐步云、福慶、曹麟開、洪亮吉、祁韻士、蕭雄、鄧纘先等人。
令人神往的夏塔古道上最讓人望而生畏的當屬冰山、冰梯與雪海,最讓人感興趣的應(yīng)是那些光怪陸離的神秘傳說。
傳聞中的冰山
乾隆年間曾任鎮(zhèn)迪觀察、烏什主事的七十一(椿園),在其所著《回疆風土記》中專有《穆肅爾達坂》一節(jié)?!澳旅C爾”(又作“木素爾”)是突厥語“木茲”(冰)的一種音譯?!澳酒潯迸c“阿爾特”(山口)合起來就叫“木札爾特”。在蒙古語中,可行走的山口叫“達坂”。他在文中說:穆肅爾“在伊犁、烏什之間,為南北兩路緊要必由之孔道。其北為噶克察哈爾海臺,南為他木哈他什臺,兩臺相距百二十里,中即冰山?!蹦驹隣柼貙偬焐胶跪v格里峰冰川作用區(qū),是我國最大的現(xiàn)代冰川之一。這座山在有的文獻中又稱作“造哈嶺”。
椿園曾在烏什任職,所以對鄰近的木札爾特冰川了解較多,文章記載很具體,很詳細。后來王大樞、福慶、洪亮吉、蕭雄、鄧纘先等人的詩作,內(nèi)容多采自椿園之文,有的干脆引椿園之文作注釋,可見他這篇文章的影響之深廣。閱讀這些文章與詩歌,既讓人神往,又令人咋舌。先看椿園的介紹:
“過此二十里,即冰山矣。無土沙,無草木,在在皆冰。冰之厚薄,初不知其幾何尋丈,層巒疊嶂,千仞攢空,巉巉如嵩華(山勢峭拔險峻如同嵩山和華山)者,皆冰也。裂隙處,下視正黑,不見其底。水流之聲澎湃如雷鳴,人聚駝馬之骨橫布其上,乃可置足。陡絕處亦鑿有冰磴,陟(上升)降攀援,滑聿(快速滑動)萬狀,跬步不謹,輒落冰澗中。時聞冰裂,其聲瑯然,山谷相應(yīng)。經(jīng)其地者,人畜魚貫而行,莫不惴栗(恐懼而發(fā)抖)。冰上皆石塊,石子小者如拳如栗,大者如屋如樓,往往有數(shù)丈大石,惟徑尺冰柱支撐而立,人必于其下往來。設(shè)中途日暮,暗不能行,須擇穩(wěn)厚大石,伏于其上。夜靜聞有如鉦鐃(鉦,形如銅鑼的樂器;鐃,形制與鈸相似的打擊樂器)鐘鼓之聲,絲竹管弦之奏,通宵聒耳(聲音嘈雜),則遠近冰裂之繁響也。其冰亦長落無常,時或突起,則高三五百丈;時或沉陷,則下三五百丈?!?/p>
關(guān)于“鉦鐃鐘鼓之聲,絲竹管弦之奏”,1799年因上書言事觸怒嘉慶皇帝的洪亮吉(1746—1809),在他的《伊犁紀事詩》第三十二首中寫道:
達坂偷從宵半過,箏琵絲竹響偏多。
不知百丈冰山底,誰制齊梁子夜歌。
詩中描繪了行人夜過冰達坂的緊張,同時也渲染了冰下的奇妙樂聲,進而想象成優(yōu)美的《子夜歌》。他在詩后自注:“夜過冰山者,每聞下有絲竹之聲,又聞有唱《子夜歌》者,莫測其奇也。”前人筆下的輕描淡寫,至此成為對于冰山的濃彩重抹。由于洪亮吉名氣的作用,木札爾特冰川的知名度大大地提高了。
六年后,因?qū)毴謳焯濄~案牽連,剛直不阿、“利害非所計”的祁韻士(1751—1815)也被發(fā)配伊犁。在伊犁期間,他吟詠新疆歷史風物的百首《西陲竹枝詞》第二十三首也寫的是《冰嶺》:
巨嶺摩天盡是冰,日光山色映千層。
玲瓏雪窖深無底,繭足盤旋履戰(zhàn)兢。
詩中提到的摩天巨嶺,指的是位在木札爾特冰川以西的天山主峰托木爾峰(7435米)與汗騰格里峰(6995米)。詩中描繪了身臨晶瑩剔透的無底雪窖的驚懼,還有腳底磨出老繭,戰(zhàn)戰(zhàn)兢兢盤旋前行的艱苦,十分生動逼真。
乾隆末年(1794)任職鎮(zhèn)迪道的福慶(1742—1815)也寫有百首《異域竹枝詞》,其中有兩首寫到木札爾特冰川,之四為:
層冰山上白如銀,斧鑿成窩足可循。
西望忽驚峰郁起,拏云萬丈黑龍鱗。
他在詩后引椿園的文章作注:“伊犁、烏什之交有穆肅爾達巴(達坂),其山皆冰,色白,望如銀,南北兩路之沖衢也。相傳須持斧鋤斫鑿成窩,容足,然后能過。其西山峰疊起,望之深青,其冰色黑,其上不可往來。”詩中所說的西望郁起之峰,便是著名的托、汗二峰,詩人把它們比作凌云萬丈的“黑龍”,氣勢磅礴,令人肅然起敬。拏云,凌云。
此前與紀曉嵐同時流放烏魯木齊的徐步云(1734—1824),不久也來到伊犁,他的三十六首《新疆紀勝詩》中也寫到了木札爾特冰川:
傳聞打坂四時更,南北徑行路一程。
應(yīng)似俞兒前導(dǎo)引,不教人馬墮冰坑。
對于人們往往能夠僥幸通過達坂,他虔誠地認為,應(yīng)有登山之神在冥冥之中“導(dǎo)引”人們前行。俞兒,登山之神,長足善走。
腳底下的冰梯
關(guān)于“冰梯”的命名遣戍伊犁達11年之久的安徽太湖縣舉人王大樞(1732—1816)的《天山賦》:“穆素爾達坂……陡絕處則有冰梯?!币约皝碜郧∧┠辏?781)謫戍烏魯木齊的另一位詩人曹麟開的《塞上竹枝詞》:“穆素爾山中隔斷,往來常是踏冰梯?!鼻耙粓@的文中有“陡絕處亦鑿有冰磴”的說法,福慶也有“斧鑿成窩足可循”的詩句,以及詩后所引“相傳須持斧鋤斫鑿成窩”的椿園之文。
嘉慶年間赴戍伊犁的徐松(1781—1848),為了完成他的杰作《西域水道記》,曾經(jīng)踏勘了天山南北的許多山嶺河流,其中就包括貫穿南北疆的夏塔古道。在清代流戍伊犁或任職伊犁的名人中,只有徐松和景廉是親歷夏塔古道,并且留下珍貴的文學(xué)作品的人。徐松是嘉慶二十一年(1816)正月初五開始登嶺的,他為我們細致地描繪了冰山的奇幻與險峻,以及修治“天梯”的景況:
“嶺長百里,高百余丈,堅冰結(jié)成,層巒疊巘,高下光瑩。冰有三色,一種淺綠,一種白如水晶,一種白如硨磲(一種軟體動物,有介殼)?!?/p>
“據(jù)鞍魚貫,如緣螺殼,天風橫吹,飛沙擊面,寒砭肌骨,噤不出聲。冰每坼裂,寬或近尺,塞馬骨作橋?!?/p>
“嶺端夏日消釋,泛濫四出,冬復(fù)增高。冰中時函馬骨,又含巨石如屋,及其融時,冰細若臂,銜石于顛,柱折則摧,當者縻(同糜,碎爛)碎?!?/p>
“梯寬二尺,冰之消長無定,梯亦因之增損。(鑿梯者曰達巴齊,凡七十戶。乾隆二十五年五月,上諭:‘舒赫德奏,由木素爾嶺行走四十余里,地多冰石相雜,內(nèi)有二里,全系冰山,滑不可行,每日派回人十名,鏨鑿磴道等語。木素爾嶺系往來要路,既系冰堅難鑿,十人之力,恐不敷用,舒赫德應(yīng)多派回人前往,專責以修治道途冰雪之役。行走人多,地氣漸就和暖,則凝冱自易消融。)”
伊犁將軍舒赫德的奏文和乾隆皇帝的“上諭”都明確闡述了安排民夫“鏨鑿磴道”的重要性。小小冰梯,有勞皇帝關(guān)心,而且交代如此細致,可見此事非同小可。
洪亮吉在他的《伊犁紀事詩》第十一首中也描寫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崖冰梯:
鑿得冰梯向北開,陰崖白晝鬼徘徊。
萬叢磷火思偷渡,盡附牛羊角上來。
他也在詩后自注:“冰山為伊犁適葉爾羌要道,常撥回戶二十人,日鑿冰梯,以通行人?!庇捎诒降缆藩M窄險峻,人畜失足者眾多,因而引發(fā)了詩人“奇鬼晝見”(洪亮吉《冰山贊》)的聯(lián)想,就連人畜尸骨所發(fā)出的閃閃磷光,也愁于攀登艱險,只好附著在牛羊的角上實現(xiàn)“偷渡”,想象非常奇特詭譎。
六十多年后,早年投身西域的湖南益陽人蕭雄,由于久佐戎幕,對于新疆的地理歷史、風俗人事廣見博聞,著有自作詳注的《西疆雜述詩》四卷。其中的《冰達坂》一詩就十分動情地感嘆了修筑冰梯的難乎其難:
天邊穆素問星郵,十里攀援駐足愁。
費盡五丁開鑿力,水晶簾上動蜉蝣。
詩中說,詢問往來于冰嶺的信使,得知攀援艱難,令人犯愁。即使費盡傳說中五位大力士的氣力,在冰嶺上開鑿冰梯,恰似微小的蜉蝣想撼動水晶簾一樣的冰柱,太難了!
他在詩后自注中說:
“自此(指阿克蘇)穿山開路,捷通伊犁,僅千余里……上因有水,流出成冰,結(jié)成山體,深厚莫測。每日撥民夫二十余名,于冰上鑿磴為路,長七八里。凡度嶺人與馬,皆用繩系而牽之,緩步挨進。冰多震動,時坼裂,深或數(shù)丈,望之戰(zhàn)懼……下有谷壑,累巨石,有水從石下涌出,時或力猛凝激,沖石上翻,水隨泛濫。人行冰上,足顫眼花,而奔泉懸瀑之聲又上下吼鳴,驚駭耳目,甚至暴風狂雹猝然交至,失墮可慮……《唐書》謂:‘跋祿迦,即漢姑墨國,西三百里度石磧,至凌山,蔥嶺北原也。水東流,春夏山谷積雪。即指此處。余意冰嶺之路,漢時已為要道,非開于近代者?!?/p>
他根據(jù)當年解憂公主派人送女兒弟史“至京師學(xué)鼓琴,漢遣侍郎樂奉送主女歸”,路過龜茲時,因龜茲王求婚而嫁的史實,做出推斷:“自京師至烏孫而必取道龜茲,其過冰嶺無疑?!庇纱宋覀円部纱竽懙卮y,當年細君、解憂二位公主和親時說不定也走的是這條夏塔古道。用蕭雄的話說:“其自中國至烏孫,雖更當冰嶺以外,路增千余里之遙,亦不過如山居景象,來往比鄰,從村口進至村頭,越過山坳便是耳?!?/p>
撲朔迷離的雪海
最早記載雪海的是唐代安西都護高仙芝的部下杜環(huán)。他在高仙芝兵敗大食后被俘,在中亞、西亞、地中海沿岸流浪了十二年后,于唐代宗寶應(yīng)、廣德年間回到廣州。他在記錄這段經(jīng)歷見聞的《經(jīng)行記》中寫道:“從安西西北千余里,有勃達嶺,又北行數(shù)日,度雪海。其海在山中,春夏常雨雪,故曰雪海。中有細道,道旁往往有冰孔,嵌空萬仞,轉(zhuǎn)墮者莫知其所在?!?/p>
一千多年后,徐松也親歷其地,他在《西域水道記》中說:“上嶺數(shù)里,度雪海,周三四里,一線危徑,界海正中,劣裁容馬。若逢巽二震怒,滕六肆虐(巽二與滕六是傳說中的風神與雪神?!撸聱棽伙w,迷途坐困。”寫得簡練而準確,生動而形象。
椿園在他的《穆肅爾達坂》中也寫道:
“由噶克察哈爾海臺南行,有雪海,一望無際。冬雪極深,夏亦冰雪泥淖。人畜皆于山坡側(cè)嶺羊腸曲徑而過。失足落海中,則杳然沉墜,不可復(fù)見?!?/p>
蕭雄的《雪海》一詩值得一讀:
雪海深沉不可知,瑩光六百射天池。
夢中記否山頭路,鴻爪須防失墜時。
作者自注:“冰達坂北行九十里有雪海,圍五六百里。適當雪山冰嶺之中,一片純陰。積雪終歲不消,其深莫測,路迷亂,易失足。人猶可上,若騾馬陷入,愈牽愈下,計無所施。地苦寒,草木不生,鳥獸絕跡?!痹娙苏f,即使大雁來此,也要謹防失足,倒不完全是因為“地苦寒,草木不生”的原因。
徐松之后又過了四十五年,時任伊犁參贊大臣的景廉(1824—1885)于咸豐十一年(1861)受命前往阿克蘇查辦貪案,由于公務(wù)緊急,他沒有繞道烏魯木齊“遵彼大路行,坦蕩平如砥”(《度冰嶺感賦》),而是抄近路踏上了夏塔古道,“豈知數(shù)日中,艱險乃若此”。他在《冰嶺紀程》中這樣描述度雪海的一段歷程:“旁俯深壑,越數(shù)小嶺,石愈大,不良于行。經(jīng)雪海,四山環(huán)繞中,廣袤數(shù)十里,皆積雪,冬夏不消,莫測深淺?!贝诵兴迷?4首,匯為《度嶺吟》一卷,其中三分之二寫在夏塔道中,尤以《早發(fā)沙圖阿滿過天橋遇雪》和《冰搭坂行》兩首長詩最為精彩。
關(guān)于雪海的位置,杜環(huán)說,自勃達嶺“北行數(shù)日”,徐松說“上嶺數(shù)里”,蕭雄說“冰達坂北行九十里”,說法不一,是因為坐標的參照物不同。關(guān)于雪海的大小,徐松說“周三四里”,景廉說“廣袤數(shù)十里”,蕭雄說“圍五六百里”,面積懸殊,這是因為在茫茫雪野中,冰川與雪海連為一體,人們的視野模糊,在感覺中便會可大可小了。
魔幻般的神物
椿園在他的《穆肅爾達坂》一文中,還記載了富有魔幻色彩的民間傳說:
“道路亦無一定之所,有神獸一,非狼非狐,每晨視其蹤之所往,踐而循之,必無差謬。有神鷹一,大如雕,色青白,或有迷失路徑者,輒聞鷹鳴,尋聲而往,即歸正路?!?/p>
王大樞的《天山賦》中也有“雪獸示邁往之蹤,雪鷹喚迷途之返”的記載。
蕭雄在他的《雪海》一詩的自注中,也提到神獸、神鷹:
“惟一種神獸居之,非狼非狐,行旅覓其蹤而循之,不至迷失。又有神鷹,凡失路者聞其聲,往即之,得路矣。皆生長雪中,與百獸眾鳥有異。當即山靈所驅(qū)使者?!?/p>
前引《西域水道記》有關(guān)雪海的記載中,述及遇到風雪肆虐時,若“神鷹不飛”,只好“迷途坐困”,徐松在句后注釋:“冰嶺遇風雪迷道,有一神鷹飛鳴,隨其所向覓路,乃得出?!本傲愤^時曾就此詢問過擔任向?qū)У漠數(shù)鼐S吾爾農(nóng)民,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復(fù)。而關(guān)于“非狼非狐”的神獸,向?qū)Ц嬖V他:“每遇風雪,則路上必有狐兔行蹤,借為指南,百不失一?!笨磥硭^“神獸”,實為熟悉冰嶺路徑的“狐兔”。
福慶在他的《異域竹枝詞》之十一中歌詠了另一種神鳥:
千峰萬壑沍冰凝,遺卵非關(guān)覆翼成。
寒極新雛翻破鷇,天公生物最難明。
他在詩后引椿園的文章作注:“伊犁南四百里地為穆肅爾達巴山,千峰萬仞皆冰,厚八十里,有鳥遺卵冰上,極寒則卵裂而鳥飛?!边@種不靠孵化,在極寒中破殼而生的神鳥,不知與前面提到的“神鷹”是否一物,叫人神思聯(lián)翩。(冱,寒冷凝結(jié)。破鷇,出殼后待哺的雛鳥。)
景廉路過噶克察哈爾海臺時,看到關(guān)帝廟中供奉著一尊儼然神佛的石頭。他在《冰嶺紀程》中轉(zhuǎn)述了一則故事:相傳有在南疆駐防的兵士返回伊犁,在冰嶺上迷了路。遇到一位老人,對他說:“我認識路,只是身體衰朽不能動步。你何不背著我往前走,我可以給你指點迷津?!笔勘爮牧死先说慕ㄗh,于是得以出山。來到軍臺,覺得肩背上的負擔越來越重,力不能勝。放到地上一看,原來是一塊巨石。于是恭恭敬敬地頂禮膜拜,供奉至今,香火不斷。
這些有關(guān)神獸、神鷹與神石的傳說,看似荒誕不經(jīng),實則從側(cè)面反映了歷代行人對冰山雪海的敬畏,表達了他們戰(zhàn)勝艱險、祈求平安的愿望。今天,當我們重溫前輩們歷經(jīng)險惡環(huán)境的遭遇時,這些閃爍著迷幻色彩的傳說,也許可以增添些許神秘溫馨的氣氛。
直到二十世紀初,曾經(jīng)歷任新疆葉城、烏蘇、疏附、墨玉、巴楚等縣知事、縣長的最早的廣東“援疆干部”鄧纘先,在輾轉(zhuǎn)南北疆十八年履職期間,了解到木扎爾特冰川的雄奇,懷著崇高的敬意寫了一首長達五十行的歌行體《冰達坂》,他在詩中不僅寫到了冰川的艱險可怖:
舉頭瞻仰皆冰山,瑩徹礧碨千仞間。
全無土沙與草木,寒氣凜冽人喪顏。
重裘不暖風破肉,牦牛蹄脫駝毛縮。
懸空鑿磴如天梯,陟降攀躋往仍復(fù)。
大壑時聞冰裂聲,訇砰谷應(yīng)雷霆驚。
罅間深黑不見底,下有流水音瑽琤。
行人魚貫援繩索,股栗唇搖石犖確。
(礧碨,高低不平貌。訇砰,形容水聲很大。罅,縫隙。瑽琤,玉器相擊聲或水流聲。犖確,怪石嶙峋貌。)
同時,他也介紹了冰山的神異之處:
陵谷變遷無定處,行人往往迷失路。
若逢神獸五花蹄,踐跡追尋尚無誤。
神獸非狼亦非狐,路轉(zhuǎn)峰回有奇遇。
接著,他還馳騁豐富的想象力,描繪了冰山的“奇幻境”:
清晨忽見奇幻境,城郭樓臺參差是。
豆人寸馬相紛馳,瞬息虛無成海市。
(豆人寸馬,比喻很小的人和馬。)
并且把冰山比作人間仙境:
珠宮貝闕影玲瓏,瑤草琪花形惝恍。
岡巒云斂鸞鶴飛,澗谷雪深麋鹿肥。
銀河玉漢應(yīng)不遠,云輧霞馭今安歸。
(惝恍,迷迷糊糊,不清楚。云輧霞馭,華麗的車駕。)優(yōu)美的詩句給冰涼徹骨的冰山披上了一襲浪漫主義的彩衣。作者在詩末感嘆:“噫嘻邊地皆嚴寒,斯游第一奇境觀!”最后抒發(fā)了自己的感悟:“冰兢夙夜能匪懈,(如果日日夜夜常懷如履薄冰的恐懼、謹慎之心),人世無虞行路難。”給讀者以深刻的啟迪。
外國人眼中的古道與冰川
從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初,不少來自外國的旅行家、探險家懷著不同的目的,前往新疆穿山越嶺,履艱獵奇。其中的芬蘭籍俄屬探險家馬達漢(1867—1951)和在澳大利亞出生的蘇格蘭探險家莫里循(1862—1920)曾經(jīng)分別從南北兩面穿越夏塔古道與木扎爾特冰川,并且留下了詳盡的旅行日記和考察報告,為我們描述了時光距離我們最近的古道與冰川的面貌。
馬達漢在他的《西域考察日記》1907年4月2日和3日這兩天的日記中寫道:
“冰川看上去形成了一個十分廣闊的三角帶,里面混雜著冰峰和跌宕起伏的冰層。到處可以看到磨得光溜溜的冰道。冰道的色彩多變,時而白色,時而海藍色或土灰色。”這和徐松所說的“冰有三色”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用很多筆墨描寫了供他騎乘和為他馱運給養(yǎng)與裝備的馬匹行進的艱難:
“馬走在光溜溜的臺階上,邊打滑邊摔跤,而馬夫們?yōu)榱斯?jié)省勁兒卻拽著馬尾巴往上爬?!?/p>
“剛從一個山丘滑下來,又得沿著光滑陡峭的小路爬向另一個山丘。在這種陡坡上,馬匹十分艱難地邊走邊打滑。有些地方,道路被一條條溝縫阻隔,溝縫深好幾庹(成人兩臂左右平伸時兩手之間的距離,約合五尺),溝壁被磨得光溜發(fā)亮……這里躺著好多馬和驢子的尸骨,證明這條路的艱難。”
“在山溝的底部,積雪極厚,馬剛向路邊踩出去一步,雪立刻就陷沒到馬肚子,甚至更深的部位,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它拉回到小路上。以前有不少過往行人和馬匹,由于黑暗中迷路,跌入雪坑而死去?!睋?jù)他介紹,冰川上這座山的名字叫作巴爾薩卡爾麥斯塔格,意思是“人一去不復(fù)返的大山”。
馬達漢在日記中還記錄了修路工的艱辛:
“對馬匹來說,最難走的一段路是有名的冰川臺階,即每天用斧頭在非常陡峭的冰坡上砍出的二十來級晶光溜滑的臺階。在上冰川臺階之前,需要把馱垛從馬背上卸下來,由他們這些能干的工人負責把垛子扛上去。四普特(1普特=16.38千克)重的垛子扛在肩上往上爬,比我們除了身上的皮大衣沒有任何負擔這樣單身爬山還輕松。”
作者對這些辛苦的修路工的生活給予了深深地同情:
“這些人每月從中國當局獲得一兩銀子、三察拉克(1察拉克=16斤)面粉,他們輪流到山里來呆上一個月……為了這么一點點工資和吝嗇的維吾爾商人給的小錢兒,他們在這種困難的條件下,拼死拼活地干著艱苦的活。”
作者順便記錄了路上遇到的同行的商人與外出謀生的人們的景況,并對他們的愚昧表示了無奈,對其中的無助者表達了憐憫:
“當你看到男男女女和孩子們長途跋涉地徒步或騎馬走在艱險的道路上,忍受暴風地肆虐,冒著累死、凍死的危險,或者最輕微的事故也是凍傷手腳,這時候你就會理解,他們是那樣不憐惜自己,因而他們似乎也有權(quán)可以不憐惜他們的同路人和牲口。他們走上這條艱難的道路,常常衣著單薄,帶的食品不足。貧窮的維吾爾人買四十戈比玉米面,在鍋子里做成面餅子,就著茶水吃。他們就是帶著這種微不足道的干糧上路的?!瘪R達漢在山上的客棧里曾遇到一位手已凍傷的老人,他的老婆和一個女兒已經(jīng)凍死,被遺棄在路上,另一個女兒活了下來,但凍傷了腳?!敖?jīng)了解,大部分人是到伊犁打工的,那里收入比較高?!?/p>
莫里循是1910年6月從北面穿越大峽谷的。據(jù)說他當年走的不是馬達漢曾經(jīng)走過的那條路,而是從夏塔西面的一條山溝上去,翻越木扎爾特冰川的。從他發(fā)表在《泰晤士報》上的考察報告看,他所記述的冰川景象和馬達漢筆下所寫并無二致。
他在《一個澳大利亞人在中國·木扎提山口》一節(jié)中寫道:
“我們就從這里開始攀登木扎提山口,從北邊一側(cè)陡峭的山攀行13英里(1英里=1.6093公里)后,到達了頂峰。從山南下行,是巨大的扎帕里克(japarlik)冰川,路途更長、更陡。分水嶺距海平面12000英尺(1英尺=0.3048米)。沿著山川往下走最危險。路面覆蓋著巖屑,且凹凸不平,形成上百萬個帳篷形狀的小山包……崎嶇光滑的道路兩旁是深深的裂縫。這樣的路曲曲折折向冰川底部伸去。路上布滿了倒斃的牛馬的骨架,冰川兩邊豎起3000英尺高的壁障……在陡峭光滑的冰面上,牲口們一個個小心翼翼地通過?!?/p>
莫里循也記載了在冰川中修路的工人:
“緊靠著開鑿的山體的一條路,叫馬扎巴什,一些從平原來的突厥人正在修路,并向旅行者提供幫助。但他們在沒有技能的指揮下勞動,且沒有報酬。修路是突厥人的一項義務(wù),這項工作組織得很差,毫無效率?!彼敛豢蜌獾嘏険袅水敃r腐朽沒落的清政府不重視交通投入的行為,說“忽視隘口的建設(shè)是國家衰落的明證”。
同時,他對來往于途的商人表示了極大的贊賞與同情:
“商人需要非凡的、不屈不撓的精神以面對危險,大量運輸貨物的牲口死去,使他們損失巨大,但由于生意十分重要,他們也很能干。如果改進了道路狀況,貿(mào)易額會增長十倍……中國從交通業(yè)獲利甚豐,但他們并未給社會以回報。對這些勤勞的商人課以重稅,使人感到悲哀。”這位洋人的看法不一定全面,卻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真實。
夏塔有著久遠的歷史積淀,有著豐厚的文化底蘊。我們應(yīng)該盡快打開這座豐富的寶庫,更好地認識夏塔,了解夏塔,宣傳夏塔,充分發(fā)揮夏塔的作用,把夏塔作為昭蘇、伊犁,乃至新疆的一張亮麗的名片,把一個多姿多彩的、文化的夏塔推向全國,推向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