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扎克說：“藝術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最大最多的思想?！比绻眠@句話評價《雷雨》的語言無疑是最恰當?shù)?。劇作家戲劇才能的一個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善于把生活現(xiàn)象戲劇化。體現(xiàn)在語言上，一方面它要能表達人物自身的心理活動、目的意向，并能引起強烈的外部形體動作；另一方面，它能刺激對方，促使對方產(chǎn)生相應的語言和動作，對話雙方相互作用，相互促進，推動情節(jié)不斷發(fā)展，以求“無畫處皆成妙境”。《雷雨》語言最突出的特點，就在于對話具有強烈的刺激性。在《雷雨》中，這種刺激性常常以潛臺詞的形式呈現(xiàn)。潛臺詞源于話語能指與所指的不對稱性，它往往是言中有言，意中有意，弦外有音?！皾摗?，是隱藏的意思，即語言的表層意思之內(nèi)還含有別的意思。這種虛實相生的語言藝術，常借助“雙關”“誤會”“轉(zhuǎn)換”“跳脫”等手法。

飽含豐富意蘊的潛臺詞，無不燭照著深藏在人物靈魂深處的珍品或污垢，深刻地揭示出人性本身的弱點與矛盾，從而讓讀者更深入地品味人類在命運困境中無奈的掙扎及終至毀滅的悲涼凄愴。仔細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在《雷雨》中，潛臺詞又分為兩種，一種是說話者故意設“潛”，故設言外之意，或話中有話，或意在言外。

一.試探虛實，暗中斗智

繁漪 他現(xiàn)在還沒起來么？

四鳳 誰？

繁漪 （沒有想到四鳳這樣問，忙收斂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爺。

四鳳 我不知道。

繁漪 （看了她一眼）嗯？

四鳳 這一早晨我沒有見著他。

繁漪 他昨天晚上什么時候回來的？

四鳳 （紅臉）您想，我每天晚上總是回家睡覺，我怎么知道。

繁漪 （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ㄓX得失言）老爺回來，家里沒有人會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

繁漪 他又喝醉了么？

四鳳 我不清楚?！ㄏ胝乙粋€新題目）太太，你吃藥吧。

在這段臺詞中，雙方圍繞周萍進行了十多個回合的周旋。繁漪對四鳳充滿了敵意，不斷地“進攻”與“試探”，她既要探測四鳳與周萍的關系，又要保持做主子的尊嚴。因而用提問的方式轉(zhuǎn)彎抹角、反復測探，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迫使對方不得不做出回答，從而證實心中的懸疑。四鳳的答話是被動的、不得已的，但她心中早有提防，因而守口如瓶，步步設防，滴水不漏。繁漪問“他還沒有起來么”，試圖利用代詞“他”指代的模糊性令四鳳猝不及防。四鳳也很謹慎，故意反問一句“誰”，從而化被動為主動，迫使繁漪有所收斂，巧妙地進行了一次小小的反擊。最后，四鳳為了擺脫繁漪的糾纏和場面的尷尬，采用了跳脫的手法，轉(zhuǎn)移了話題。這段臺詞，雖然雙方心知肚明，卻有人明知故問，有人裝聾作啞，表面如一潭波瀾不興的春水，內(nèi)心卻各有盤算，醞釀著驚濤駭浪，在寧靜的氣氛里蘊含著緊張激烈的戲劇沖突。在《雷雨》第四幕中，魯貴偷聽了繁漪與周萍的一番爭吵，再次證實了繁漪與周萍私通的事實，在面對繁漪時，既要讓她知曉這一事實，又要保持奴才對主子應有的恭敬，同時還要表達自己的利益索求，因此魯貴與繁漪的語言就產(chǎn)生言此意彼、旁敲側(cè)擊、隱顯不定、抑揚交錯的特點。

二.情感失控，巧加掩飾

魯大海 放開我，你們這一群強盜！

周 萍 （向仆人們）把他拉下去。

侍 萍 （大哭起來）哦，這真是一群強盜?。ㄗ咧林芷济媲埃檠剩┠闶瞧?，——憑，——憑什么打我的兒子？

周 萍 你是誰？

侍 萍 我是你的——你打的這個人的媽。

在一些特殊的場合，人通常不能直接表達自己的真實意向，或顧左右而言他，或聲東而擊西?！澳闶瞧肌?，使用了諧音雙關。侍萍日夜思念離別多年的兒子，言中之意是說“你是我的萍兒”。話音剛出口，此時此地既不能相認也不愿相認的這個特殊環(huán)境逼使她不得不把“萍”改為“憑”?！皯{什么打我的兒子？”使用了轉(zhuǎn)換話題。一個“憑”字的巧妙轉(zhuǎn)換，準確地表達了她感情的急劇變化，內(nèi)心世界的極大痛苦和悲憤。此時，侍萍內(nèi)心的憤恨、痛苦、失望、悲哀……什么都有，可謂百感交集。當周萍問：“你是誰？”侍萍說：“我是你的——你打的這個人的媽。”身為母親的侍萍多么想讓眼前的兒子喊一聲“媽”啊，“我是你的——”的潛臺詞就是：“我是你的媽?！薄皨尅弊志鸵摽诙?，她又再一次抑制住自己的感情，馬上改成“你打的這個人的媽”。侍萍做夢都想見到她的萍兒，甚至不惜帶著幻想對周樸園不斷地提醒、暗示，但是沒有想到的是，母子見面竟然是在如此殘酷的場合：父子陌路，兄弟相殘?，F(xiàn)實使她幡然醒悟，所以她憤怒地斥責：“這真是一群強盜！”周萍打了魯大海兩記耳光，猶如打在她的心上，她沒有想到日夜掛念的萍兒竟如此狠毒。

以上兩例都屬于常見的潛臺詞的使用，即前文所言的潛臺詞第一種用法，這在《雷雨》以及其他戲劇中都比較常見。在《雷雨》中還有另外一種潛臺詞的用法：說話人并無言外之意，而是由于聽話者“心中有意”，故而旁生出“言外之意”，造成一語雙解現(xiàn)象，并由此節(jié)外生枝，風云乍起，而這種用法常常被人忽視或與前一種情況混同。試舉兩例進行賞析。

三.言者無意，聽者驚魂

周樸園 （突然抬起頭來）我聽人說你現(xiàn)在做了一件很對不起自己的事情。

周 萍 （驚）什——什么？

周樸園 （低聲走到周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現(xiàn)在做的事是對不起你的父親么？并且——（停）——對不起你的母親么？

周 萍 （失措）爸爸。

周樸園 （仁慈地，拿著周萍的手）你是我的長子，我不愿意當著人談這件事。（停，喘一口氣，嚴厲地）我聽說我在外邊的時候，你這兩年來在家里很不規(guī)矩。

周萍 （更驚恐）爸，沒有的事，沒有，沒有。

周樸園 一個人敢做一件事就要當一件事。endprint

周 萍 （失色）爸！

周樸園 公司的人說你總是在跳舞場里鬼混，尤其是這兩三個月，喝酒，賭錢，整夜地不回家。

周萍 哦，（喘出一口氣）您說的是——

周樸園 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說實話！

周 萍 真的，爸爸。（紅了臉）

周樸園得知周萍這兩年“喝酒，賭錢，整夜地不回家”，十分震怒，他以一個封建衛(wèi)道士的面孔訓斥周萍不守家規(guī)，敗壞門風。周萍卻以為自己和繁漪的私情已經(jīng)敗露，所以十分驚恐，他的話表現(xiàn)出做賊心虛和懦弱膽怯。兩個說話主體各懷心事，表達方是一個意思，理解方是另一個意思，一語雙解，場面十分緊張?！独子辍返臐撆_詞蘊含著豐富的內(nèi)涵，使人物內(nèi)心的隱秘得以完全地表現(xiàn)。它的每個人物說話都符合自己的身份、性格、教養(yǎng)，連語言的節(jié)奏、韻味都不同。《雷雨》的每個字就像從人心底迸發(fā)出來的，容量大，色彩濃，對話的過渡和銜接也十分巧妙。

四.言此及彼，揭開真相

【周樸園由書房進，大家不動，靜寂?！?/p>

周樸園 （在門口）你叫什么？你還不上樓去睡？

繁 漪 （倨傲地）我請你見見你的好親戚。

周樸園 （見侍萍、四鳳在一起，驚）啊，你，你們這是做什么？

繁 漪 （拉四鳳問周樸園）這是你的媳婦，你見見。（指著周樸園向四鳳）叫他爸爸?。ㄖ钢唐枷蛑軜銏@）你也認識這位老太太。

侍 萍 太太！

繁 漪 萍，過來！當著你的父親，過來，給這個媽叩頭。

周 萍 （難堪）爸爸，我——

周樸園 （明白地）怎么——（向侍萍），侍萍，你到底還是回來了。

繁 漪 （驚）什么？

侍 萍 （慌）不，不，您弄錯了。

周樸園（悔恨地） 侍萍，我想你也會回來的。

侍 萍 不，不！（低頭）?。√?！

繁 漪 （驚愕地）侍萍？什么，她是侍萍？

周樸園 嗯。（煩厭地）繁你不必故意問我。她就是萍兒的母親，三十年前死了的。

繁 漪 天?。?/p>

一個“啊”字表現(xiàn)了周樸園再次見到侍萍的慌亂，幾乎脫口而出“你怎么又來了？”這句話來。但是他畢竟深沉老練，所以竭力壓住驚慌，故作鎮(zhèn)靜地問了一句：“你們這是做什么？”接下來，繁漪不懷好意地一會兒叫他認這個，一會兒叫他認那個，而他又完全不知道周萍和四鳳的關系，極度慌亂中也沒有完全搞懂“媽”的含義，于是他一心以為他和侍萍的關系已經(jīng)被大家知道了（后來繁漪的“侍萍？什么，她是侍萍？”這樣由衷的驚奇，竟被他認為是故意的嘲弄），他覺得再沒有隱瞞的必要，終于公開了真相。

黑格爾在總結(jié)戲劇藝術在人物性格典型化方面積累的帶規(guī)律性的經(jīng)驗時指出：“人物的特點就在于他不僅擔負多方面的矛盾，而且還忍受多方面的矛盾，在這種矛盾里仍然保持自己的本質(zhì)，忠實于自己。”戲劇是一種嚴格要求讓人物自己現(xiàn)身說法的藝術。在這里，一切都必須逼肖生活，必須讓劇中人生活在他們自己的生活中，說他們自己的話，根據(jù)他們的階級、職業(yè)、經(jīng)歷、處境、習慣、愛好等說出自己非說不可的話。臺詞的刺激性、包蘊性構(gòu)成《雷雨》特有的戲劇語言藝術潛質(zhì)，開拓了戲劇語言的審美視野，這是曹禺對現(xiàn)代戲劇藝術的又一原創(chuàng)性貢獻。

朱芬，語文教師，現(xiàn)居江蘇昆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