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良
在我山地果園的書桌上,有個墨盒,早已落滿了灰塵,打開一看,里面儲墨的海棉也干得發(fā)灰。不過,舉至鼻尖一聞,還存有淡淡的墨香。這墨盒,是在五年前因為要寫幾個字時興之所致而買。
個中因由,是我早年與墨有緣。
一
小學時,是有課時極少的書法課的。那時不叫書法,叫毛筆字、大楷、小楷。本來,用藍色墨粉兌水,用蘸此墨水寫字的鋼筆,已屬麻煩之事:再用墨錠硯磨蘸黑色墨汁,軟軟地在作業(yè)本上寫字,更是麻煩之極。然而,卻因為有了一個特殊條件,讓我樂此不疲。并且,不久之后,我的大楷作業(yè)本,便被老師作為范文,在課堂上展示。
我的衣袋里常常有黑黑的亮亮的墨錠,寶貝似地緊貼著肚皮。我在上與書法課無關(guān)的課程的時候,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去撫摸它。這是我的同街伙伴胡德送給我的,他家做墨。胡德比我小一歲,與我不同級也不同班。因此,他不知道我在課堂上的表現(xiàn)。
墨錠不論大小,都是長條狀的,扁平而棱角堅硬。每錠墨都有兩個稍寬的平面、兩個約窄的側(cè)面,肯定的是,還有兩個更小的長方形的頂面。如此,兩個平面還有凸出的書法字體,被一個凸出的線框框著。那書法字體大多一面是“東方紅”字樣,另一面是一兩句毛主席語錄,還被涂上金粉,構(gòu)成了這錠墨的文化形像。第一次接過胡德送我的墨錠的時候,我愛不釋手。因此,在上算術(shù)課的課堂上,不僅隔著衣服摸捏,直接伸手進去摸捏,還不時地拿出來低頭去看,如此,也吸引了同桌女孩的目光。
老師在黑板上寫完算式之后,習慣性地把全班學生脧巡一遍。毫無疑問,老師走到了我的身旁,似乎用兩根手指敲了敲我的后腦殼,輕聲而又嚴厲地說:“交出來?!蹦V到了老師手里,全班同學的眼光都集中在老師手上。那一時刻,我提心吊膽地害怕老師沒收了我的墨錠,于是辯解說我在背毛主席語錄。這是一位年輕的女教師,今天我還記得她意味深長的目光。她對全班同學說:“他的算術(shù)成績一向都好,剛才,他在背毛主席語錄?!蓖瑫r,她把墨錠上的毛主席語錄展示給大家,然后還了給我。
二
古城是明王朝拋向西南邊陲的一顆棋子。這顆棋子不可能是“車”,亦不可能是“馬”是“炮”:抑或,是打破常規(guī)的“士”或“象”,為著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的需要,調(diào)節(jié)著一方土地的穩(wěn)定和繁榮。如此,在政局一統(tǒng),沒有戰(zhàn)爭的情況下,文化便逐漸顯現(xiàn)出柔韌的力量,由不斷涌現(xiàn)的進士們貢生們秀才們,編織成實實在在的錦繡花環(huán),舞動成一片眩目的光彩。
盡管,這片光彩會隨著歷史的煙云忽聚忽散,但它客觀而真實地存在過。如此,它離不開一種必然的物質(zhì),那就是墨錠。
我就讀的學校在古城東北隅的明清風格的建筑群里,它由三個部分組成,一是道教環(huán)境玉皇閣,二是以國學經(jīng)典教學為宗旨的文華書院,三是家族性質(zhì)的蕭公祠。這樣的環(huán)境為學校所用,一切原有的格局和功能,也會隨之而有相應(yīng)的改變。但是,在這個傳統(tǒng)文化的大格局中,難免還或濃或淡地留有墨錠磨出的汁,留有墨錠散發(fā)的香。
在古城里,常見的墨跡是每家大門前的對聯(lián)。節(jié)日過后,對聯(lián)的紅紙漸漸被曬褪了顏色,墨跡也失去了黑亮的光澤,但字形字義字體還在,讓你慢慢品味其中意蘊。
既為古城,每條古街的每道古門里,都還會有著一些古老文化的物像。其中,家庭的堂屋里,會有幾幅字畫;庭院的照壁上,會有山水花鳥,兩側(cè)還必然地有著對聯(lián)。這一切,都應(yīng)該是由墨錠催生的文化陳跡。有時,還會正好有一位手捋長須的男主人。在磨墨拈筆,沉吟躊躇。這景觀,又有著墨錠的鋪墊了。
古城北面的拱辰樓,高大巍峨,雄偉壯觀。模樣酷似天安門。仰首,在古樓的重檐間有左右兩塊巨匾,北書“萬里瞻天”,南書“魁雄六詔”,如此之氣勢,又靠用墨錠磨出的液汁張揚。
我生長在古城里,這一切司空見慣,耳染目睹,便會在不知不覺間,握緊了衣袋中的墨錠。
三
出我家門往北三五十步,右拐三五十步,便是胡家大門。他家院子?xùn)|邊的空地上,常常有黑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這并非一日三餐之需,便會讓不知情者奇怪。
那里有一溜奇怪的灶窯,常常燒大火讓鍋里的水沸騰而不用。灶在前面,與灶相連的三個一人多高的密封的土窯,里面什么都不燒。灶煙經(jīng)過三個土窯后,從煙囪里竄出,飄飄搖搖地隨風遠去。
這是做墨錠的第一道工序,叫做燒墨煙。
古城坐落在南北長約六十里,東西寬約七八里的壩子南端,四面是山。四山自山腳而上,幾乎都長滿了本地人叫做飛松的紅松。紅松多脂,根部或稍高的位置上,被砍傷碰傷或被害蟲咬傷,都會有一滴滴的松脂流到地上,漸漸地,形成雞屎樣的顆粒物質(zhì),叫做松香。天長日久,松香便在樹根下積成一層或者一堆,等待著搜尋者把它取走。
從林中草地上取走的松香用途很廣,但在那時的巍山,用它燒成煙后做墨錠,便是因地制宜的最佳選擇。
灶里先燒的是柴,待燒出一些紅紅的木炭后,便將褐色的松香一鏟鏟揚進灶膛里。松香是松脂的凝固物,見火就燃。然后,在燃起的明火之上,便有濃濃的黑煙往里竄。此時,與灶連接著的三個悶窯,便是讓黑煙里的物質(zhì)停留、附著于四壁,或者是落下的最好環(huán)境。如此,濃煙經(jīng)過三個窯洞之后,溫度已下降了許多,也不用運載那些松香變成的物質(zhì)了,便輕輕松松地從煙囪里飄了出去。這是一個看似并不復(fù)雜的過程,但是,每百斤松香產(chǎn)出多少做墨的黑煙,質(zhì)量高低,全憑那個燒火人的眼力。
燒火人是胡德的二爹,做墨錠的人也是他。
在這塊場地里,一般是沒有人愿意走近的。特別是熄火一夜后,打開悶窯的門,走進去鏟取煙灰的時候。此時,煙灰是寶貝,但它又很黑很輕,不能有任何雜質(zhì)混入。那么,進窯的人最好剃成光頭,戴個口罩,穿條短褲,赤著雙腳。而且,還得循序漸進。如此,可以肯定地說,進窯的人把一袋又一袋的煙灰取了出來,但是,這個人把活計做完之后,他早已變成了名符其實的黑鬼,只露著白牙和眼睛,如若上街,保不住滿街的人都會發(fā)出驚叫。
我進過一次煙窯,那是在大人基本把里面打掃干凈之后。我是穿著衣服進去的,出來走在街上,只感覺有些驚詫的目光,回到家里,換來一頓責罵。
四
做墨錠的胡德的二爹把墨煙準備好后,就接著做第二項工作了,那就是熬膠。熬膠最好的原料是牛皮。那時,買一張牛皮很便宜也很不容易。并且,買到的牛皮有時很新鮮有時也會很不新鮮。如此,熬牛皮時散發(fā)的氣味有時很好聞有時很不好聞。那么,熬牛皮的工作只能到縣城南邊一條叫菜秧河的河灘里去做。做這項工作的時候絕沒有詩情畫意。有的只是對人的煎熬。河灘必然是曠野,煎熬一天熬不完的時候,夜里還得接著熬。這時,極富刺激性的場面就會現(xiàn)。
在很小的時候,也就是我學寫毛筆字不久之前吧,我是見過狼的藍光閃灼的眼睛的,還有狼的讓我驚恐萬狀的嚎叫。但是,有大人護著,并且很快閃進了城邊的巷道,屬于有驚無險之列。不過,在那個年代,街頭巷尾,常常能聽到哪里的小孩又被狼叼走了,哪里的老人被狼撕吃了的議論,這就讓我和我的小伙伴們夜里不敢出城。
這是近半個世紀之前的事情。那時的為數(shù)不少的狼絕對不可能與人和諧相處。它們雖害怕火光卻又被熬膠的氣味所誘惑。因此,在深夜里,它們總在離火光不遠的地方徘徊著,眼里閃動著藍藍的光芒,不時還發(fā)出幾聲“嗷,嗷”的嚎叫,那聲調(diào)由高到低,尾音近似哭泣。大人是有辦法對付狼群的,他們會把火把左右晃動,會放幾個過年過節(jié)的小炮,如此拖延時間至一鍋膠熬完,收拾完東西走人。不過,第二天,那個熬膠的地方,必然會被狼掌翻動得更加狼籍,還會有幾堆新鮮的狼糞。
狼是斗不過人的。幾天后,一只狼被炸掉了嘴巴,死在河灘上,我去看的時候,它的身上落著幾只烏鴉。
胡德不時地給我?guī)讞l墨錠,在我的心里,墨錠的分量日漸沉重起來。
五
那時,讀書對我是件輕松的事情,放學之后,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等著我去揮霍時間。爺爺是個古板的人,每晚九點半鐘就吹滅了我桌上的煤油燈,然后才進他的房間。我之所以閉著眼睛看似睡去,實則是欺騙爺爺。在短暫的黑暗中,我的思緒格外清晰,稍頃,我又翻身起床,用藏好的火柴把燈點亮,在廢舊的書紙上練我的毛筆字,把當時最流行的幾首毛主席詩詞寫得滾瓜爛熟。背得行云流水。我最喜歡的是那首《七律·長征》:“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
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城里街邊的寬敞處??傆袔滋帉憣β?lián)的攤點,總會圍著一群群從山區(qū)、壩區(qū)農(nóng)村進城的人,這就醞釀出一種更為喜慶的景象。他們總會把寫好晾在一邊的紅紙對聯(lián)小心翼翼地展開,看字樣、聽含義,然后用三角錢買走一副。我常常擠進這樣的人群中,看寫字的人如何去寫,看買聯(lián)的如何去買。在這些攤點中,我覺得有一位從農(nóng)村來的爺爺寫得最好,我想向他學習,學習他寫的字,學習他賣的聯(lián),但是,我寫不好也買不了。呆立已久,思之再三,當人群松散之時,我掏出一錠墨來,在老人異樣的眼神里,換得一副對聯(lián)。并且,還意外地得到他的賞賜。這就是。他把剛剛寫字用的那只筆遞到我的手上,讓我細看。如此,我看到這支粗大的毛筆的筆桿上,有著狼毫的字樣,我問是狼毛嗎,他說是。并又說:“雄壯的公狼脖子上和背上的毛最好?!蔽矣终J真看了看筆頭,那筆頭既粗且長。在他寫字的時候,筆頭運至一撇的時候,拖中一按一提,輕松之極,快捷之極,競在紅紙上,留下一把黑色的寶刀。特別那刀尖的鋒,那刀刃的弧,真讓我心動,真想舉著它去砍殺豺狼,再取狼毫做筆。
呆板的我的爺爺有一雙并不呆板的眼睛,我每次回家的時候,他總要拉起我的褲腳,用指甲在我的小腿上刮一下,就能知道我是否去玩水了。只是,當他看我捧回了對聯(lián),知道我藏有墨錠,又癡迷地用毛筆寫字的時候,只說了兩個字“昌盛”。我明白,“昌盛”兩個字,在巍山話里,便是能干的意思了。
六
在中國文化史中,墨錠的產(chǎn)生,最早大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在近代,現(xiàn)代的考古發(fā)掘中,也確實發(fā)現(xiàn)了產(chǎn)自西漢的墨丸。但是,由誰發(fā)明,由誰生產(chǎn),哪家最好,很難從史籍中準確查證。再往前推,夏殷商時期的象形字、甲骨文、鐘鼎文、篆書過程,大約都是用雞血寫字,只到近代、現(xiàn)代,才有了徽墨最好的說法。在過去幾十年的時期內(nèi),我是極少與人講到墨錠的,偶爾講到,總會說巍山的墨錠最好。但是,中原做墨的技法,何時傳入巍山,不得而知;巍山的墨業(yè)生產(chǎn),從何年開始,不得而知。也許。是一千三百年前“火燒松明樓”時的漫天松煙,啟發(fā)了本地人的智慧。今天,胡德的二爹已然仙逝,與他同輩的文化人,與墨業(yè)有關(guān)的手藝人也相繼歸去,讓我無法去追蹤源流。只有胡德,還記憶猶新地把做墨錠的過程對我細細復(fù)述。
有了松煙和牛皮膠。再買少量的中藥類的冰片,做墨錠的原料已經(jīng)齊全。如此,先把牛皮膠加水燉化,加入適量冰片再行燉化,便進入了混合攪拌松煙的過程。松煙有個特性,極輕,不溶于水。但是,由于是膠水,被粘住的東西是跑不掉的。如此,在較大的攪拌鍋里或盆里,掌握住膠水的溫度和濃度,攪拌攪拌再攪拌,反復(fù)反復(fù)再反復(fù)。如此良久,終于把松煙攪拌成大致的黑色面團了。不過,面團里還有氣泡,還有許多顏色不一的塊狀物或團狀物。那么,只有將這黑色的面團,放在墨桌上,用墨錘反復(fù)擊打。擊打面團的墨錘用長寬約十五公分、厚八公分的木塊做成,側(cè)面鑿個洞,穿根把,以便手握。如此,打擊面會大一些,被打擊物會薄一些,持錘的那只手,會感覺此錘輕一些。當然,做此工作時持錘人可以端坐也可以站立,但還得不時地視情況去翻動面團。
面團總有打好的時候。當面團顏色的均勻度、膠水的干濕度、凝固過程的軟硬度都適宜的時候,這物件就該進模壓成墨錠了。壓墨錠的工具叫壓床。壓床的形狀似桌非桌、似凳非凳??傊谝粔K長約五尺寬約二尺的板面的一端,設(shè)置了一根壓桿。模具呢,由兩片銻鑄的長條形的彎成一個直角的銻片做墻面。由兩片刻有凹形字樣和圖案的木塊做底片和蓋片,如此,將搓成長圓條型的墨料掐一節(jié)放入其中,把壓桿放在模具之上,最好的辦法就是操作者反轉(zhuǎn)身,在壓桿上坐一下。這時,拆開模具,取出造型別致的墨錠晾曬。
此時,墨錠的可使用功能已經(jīng)完成。但是,面對市場,還有三道工序要做,即:用棕皮卷起做刷,在干后的墨錠上刷來刷去,行話叫“洗墨”,此舉能讓墨錠通體光滑發(fā)亮。二是用大排筆蘸金粉。在擺得整整齊齊的墨錠面上輕輕刷一下,讓凸出的字成為金色。三是包裝,先成盒后再成箱。
那時,此墨錠在市場上的售價是五分、八分、一角、一角二分不等,隨處可買。
七
因我與墨有緣,在這以后的歲月里。履跡所至之處。偶能因墨成趣。墨是黑色的,但如今細細想來,它們都是我人生天空中閃亮的光點,拓展了我生命的內(nèi)涵和外延。
二十余年前,應(yīng)巍山縣文聯(lián)高姓友人邀約,陪一位巍籍臺胞姜老先生上巍寶山尋蹤。時值傍晚,但姜老先生雖年逾七旬卻雙腳穩(wěn)健,穿山道、鉆密林而氣宇軒昂。不過,他為什么要提一支似竹似木的拐杖呢?一路走來,那拐杖從不點地,只作手指的延伸,不時地指點江山,讓我生疑。
深夜,在龍?zhí)兜畹膸坷铮舷壬M傾積數(shù)十年的濃郁鄉(xiāng)情,在一張粗糙的木桌上,先取出自帶的硯臺墨錠,注水磨墨。此時,他面色凝重端肅,兩眼似睡未睡。我明白,這是中國傳統(tǒng)的書畫藝術(shù)家調(diào)神運思之最佳時光。此時,墨錠的一截已浸入水中做筆。平滑的硯底當紙,右手的運力輕重、速度快慢,已與他就要展示的書畫有著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了。是時,我協(xié)助姜老先生展紙。紙當是徽宣,平滑柔韌,且紋理剔透。至此,筆在何處呢?只見姜老先生取過拐杖,左手握下端直桿,右手握上端彎頭,稍一用力,便旋轉(zhuǎn)出一支巨筆來,讓我開眼。姜老先生一氣書了兩首自吟的關(guān)于鄉(xiāng)情的關(guān)乎人生感悟的七言絕句。之后,他豪氣末盡,又書名詞《水調(diào)歌頭·赤壁賦》,書至一半,突然語塞,問之左右。本來,我與高姓友人,應(yīng)能隨口答之,不料,當時竟然也面面相覷,羞之愧之。此時,有一送水至殿中人隨口接上,讓姜老先生又順暢地書了去。此人形象樸素,似為雜役身份,問之,姓黨。進殿之時,我已見他運斧自如,劈了很多燒柴,只是那身衣服,補著若干補丁。
記得我抖抖殼殼地接過了那支巨筆,寫了“聞今夜墨香,尋千年時光”幾個字,然后,我只對姜老先生說了一句話,我說:“巍山胡家的墨錠最好,只可惜絕跡了?!?/p>
我用毛筆、墨汁換來一頓酒肉,那是在另一場合。
那時我跑私車運輸,常常與學工時的班長相邀。班長姓郭,在偌大的下關(guān)汽車總站里還有個響亮的名號叫“郭癩子”。學工期結(jié)束之后,我去當兵,他進監(jiān)獄。許多年之后,我下海他出獄,如此,我們成了公路上的車友。跑私車闖江湖,是應(yīng)該有個“癩子”類的朋友的,和他跑一路,我自然省力沾光不少。在一個赤日炎炎的日子,我們到下關(guān)東向二十公里處的上登水泥廠裝水泥,繞道永平縣城至永平的龍街鄉(xiāng)下貨后,我們找到正在負責施工修建的龍街到大坪地,簡稱“龍大”公路的公路指揮部,請一位叫馬副總指揮的人開結(jié)運費的條子。馬副總指揮還有著另一個職務(wù):龍街鄉(xiāng)財政所所長。如此,此人以嚴謹?shù)膽B(tài)度,認真的作風,在他的辦公桌上,寫了一頁小信箋的文字,還不夠,又翻第二頁續(xù)寫。此時,又渴又餓又急于把運費拿到手的“郭癩子”開口了。他說:“結(jié)運費一兩句話就行了。請你快點!”誰知,馬副總指揮仗著權(quán)力和文化的權(quán)威停下筆來,看一眼右邊的班長,看一眼左邊的我。然后,他嚴厲地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們是沒有文化的軍隊。”
進門時,我已看見墻上貼了一張書法橫幅,那字,應(yīng)是對中國書法藝術(shù)的褻瀆,書的卻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同時,我還看到他桌上,有一罐頭瓶子,里面倒插著幾只毛筆。于是,我問馬副總指揮那是什么,他說是毛筆:我說能寫字嗎,他說你看墻上;我說蘸墨水嗎,他說墨汁;我說讓我試試行嗎,他說行。接著,推了給我一本寬大的財政報表,還把墨盒也推了過來。此時我心中自然涌出一股豪氣,開盒蘸墨,并把他的手拐推了過去,一氣寫了兩行爛熟于心的屈原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在天將黑之際,我們順利地取了運費,找一客棧洗漱,正準備出門找飯之時,馬副總指揮找上門來了,左手提一瓶白酒,右手提一包豬肉,連聲道歉。桌上,我們都相見恨晚,因為,他需要文化知已;我們需要貨源運費。
我從不喝酒,班長“郭癩子”和他喝酒。終于,弄懂了那兩行名句出自何處的馬副總指揮,興高采烈地與我們道了再見。
八
我和胡德漸至成人之后。他選擇了在本地做木匠,我選擇了到外地當汽車修理工。如此,數(shù)十年來,我們便很少見面,沒有了交往。十余年前,我返回巍山,在離縣城十五公里處種植果樹,偶爾進城里的菜場,見他開了個土雜店。歲月滄桑,時光易逝人易老,如此,我們碰面,只打個招呼,點個頭,少了激動與親熱的情趣。前不久的一天傍晚,我突然心血來潮,到他店中小坐,喝了幾盅糊米茶。然而,在隨意之極的談話中,說到了墨錠,彼此便親熱起來。他說以他二爹為主的墨業(yè)行當,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結(jié)束。今天,只有他還知道整個做墨的過程,并且,還收藏了墨板和幾樣工具,改日請我看看。
顯然,不僅因為往事生動親切,還因為我說我之所以寫毛筆字寫得比其他的同學好一些,是因為他給過我很多墨錠的緣故,這話讓他高興。這是一句真誠的話,在心中藏了近半個世紀,對他說出之后,我心釋然。
我想我桌上的墨盒應(yīng)該盡快濕潤起來,好讓我提筆練字。在明年春節(jié)的時候,不妨去擺個地攤??纯次业臅üα?,是否又有了些微長進。
改天,我是要去他家看看墨板和其他工具的,并且,請他在哪個角落里,找出一兩錠遺留的老墨送我,讓我珍藏。
編輯手記:
對于很多人而言,墨香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作者從記憶中的書法課著手,用細膩樸實的筆調(diào),把墨錠的做法娓娓道來,喚回了那若隱若現(xiàn)的兒時趣事,喚醒了我們對那些沉寂多年的平凡的人和事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