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祥
語云死生事大,那么,關系到死生的遺囑當然非同小可了——可也因為其重大,所以偽造遺囑的事層出不窮。我們不妨看看近代史上那些偽造的遺囑。
阮玲玉的真假遺囑
較早遭遇此厄的是電影明星阮玲玉。阮玲玉雖然在演藝上技拔頭籌,在生活上卻遇人不淑,先是跟花花公子張達民同居,受盡折磨和勒索后,又遇到富商兼情場高手唐季珊,最后因受不了對方打罵,以死了結。于是,她的死和遺書就成了人們?nèi)剃P注的事兒。
對于遺書一事,唐季珊先是矢口否認,到了1935年3月11日,即阮玲玉過世后的第三天,在萬國殯儀館舉行的入殮儀式上,他被大眾輿論相逼不過,這才拿出一份據(jù)說是阮玲玉寫給張達民的 《告社會書》,其中提到了“人言可畏”。一些熟知阮玲玉的電影界同仁認定她另有遺書,一再追問下,唐季珊回復“阮玲玉還給我寫了一封信,她說我很好,這一天我不愿意拿出來,我不想標榜自己”??傻搅?月1日,這不愿拿出的信還是在聯(lián)華公司出版的 《聯(lián)華畫報》 出現(xiàn)了:
其一為 《告社會書》:
我現(xiàn)在一死,人們一定以為是畏罪,其是(實) 我何罪可畏?因為我對于張達民沒有一樣有對他不住的地方,別的姑且勿論,就拿我和他臨別脫離同居的時候,還每月給他一百元。這不是空口說的話,是有憑據(jù)和收條的??墒撬鲗⒊饒?,以冤 (怨) 報德,更加以外界不明,還以為我對他不住。唉,那有什么法子想呢?想了又想,惟有以一死了之罷。唉,我一死何足惜,不過,還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罷了。
阮玲玉絕筆 (民國) 廿四、三月七日午夜致唐季珊
其二云:
季珊:我真做夢也想不到這樣快,就和你死別,但是不要悲哀,因為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請代千萬節(jié)哀為要。我很對你不住,令你為我受罪。現(xiàn)在他雖這樣百般的誣害你我,但終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我看他又怎樣活著呢。鳥之將死,其鳴也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死而有靈,將永永遠遠保護你的。我死之后,請代拿我之余資,來養(yǎng)活我母親和囡囡,如果不夠的話,那就請你費力罷!而且刻刻提防,免她老人家步我后塵,那是我所至望你的。你如果真的愛我,那就請你千萬不要負我之所望才好。好了,有緣來生再會。另有公司欠我之人工,請向之收回,用來供養(yǎng)阿媽和囡囡,共二千零五十元,至要至要。另有一封信 (注指 《告社會書》),如果外界知我自殺,即登報發(fā)表,如不知請即不宣為要。
阮玲玉絕筆 (民國) 廿四、三月七日午夜
這兩道遺言一出,大家都信以為真,紛紛譴責張達民和那些可畏的“人言”——連病中的魯迅先生都抽筆寫了一篇題為 《論“人言可畏”》,為阮玲玉鳴不平。
不過,細讀這兩份遺書,就不難發(fā)現(xiàn)問題:似乎阮玲玉的死全是因為張達民的“恩將仇報,以冤 (怨) 報德”,再加上“外界不明,還以為我對他不住”“人言可畏”,至于遺書提供者唐季珊,則不但沒有絲毫責任,而且還替阮玲玉“受罪”,以致阮玲玉死前還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同時,他還是阮玲玉死后遺囑的執(zhí)行人——可見死者對他是何等信任。然而,這是事實么?唐季珊對阮玲玉始亂終棄,根本不支持她的事業(yè),曾把舞女帶回家讓阮玲玉親眼所見,還在街頭當眾毆打她,逼得她幾次服毒,阮玲玉再是非不清,恐怕也不會說出諸如“我對不起你”“令你為我受罪”“如果你真的愛我”這類肉麻的話。另外,阮玲玉文化水平不高,如此邏輯嚴密、措辭流暢的遺書,不像出自她的手筆。
將近60年后,研究者在1935年4月26日出版的 《思明商學報》 發(fā)現(xiàn)了阮玲玉的另外兩封真正的遺書:
達民:我已被你迫死的,哪個人肯相信呢?你不想想我和你分離后,每月又貼你一百元嗎?你真無良心,現(xiàn)在我死了,你大概心滿意足啊!人們一定以為我畏罪,其實我何罪可畏,我不過很悔誤 (悟) 不應該做你們兩人的爭奪品,但是,太遲了!不必哭啊!我不會活了,也不用悔改,因為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
季珊:沒有你迷戀“××”,沒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約不會這樣吧!我死之后,將來一定會有人說你是玩弄女性的惡魔,更加要說我是沒有靈魂的女性,但,那時,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過去的織云 (按:即張織云 唐季珊玩弄過的女影星),今日的我,明日是誰,我想你自己知道了就是。我死了,我并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媽媽和小囡囡,還有聯(lián)華欠我的人工二千零五十元,請作撫養(yǎng)她們的費用,還請你細心看顧她們,因為她們唯有你可以靠了!沒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了,我很快樂。玲玉絕筆
在披露這兩封遺書的同時,《思明商學報》 還披露了唐季珊偽造遺書的經(jīng)過。原來,阮玲玉自殺當晚的確寫過兩封遺書,但發(fā)表在 《聯(lián)華畫報》 上的兩封遺書,是唐季珊指使梁賽珍的妹妹梁賽珊寫的。梁賽珊后為良心所責,道出真情,并將原遺書交出。原遺書極短,文字不甚流暢,而且多處被涂改。這里所提及的梁賽珍也是影星,1926年從影,因主演 《火燒紅蓮寺》 出名,她和兩位妹妹梁賽珊、梁賽瑚皆善舞,被稱為“梁家三姐妹”。她們和唐季珊是鄰居,梁賽珍也曾是唐追逐和玩弄的對象。
阮玲玉自盡后,唐季珊迫于社會壓力,指使梁賽珊代筆,偽造了阮玲玉的兩封“遺書”,將死因歸于“人言可畏”。梁賽珍后來聲明,是她將“遺書”交給 《聯(lián)華畫報》 發(fā)表的;而梁賽珊也聲明,是她參考了唐季珊交給她的阮玲玉真正的遺書,按唐的意思起草了兩封假遺書,說出“人言可畏”等話,以減輕唐的責任;那潦草的字也是自己的模仿;真遺書并沒有交還給唐季珊,而是交給了 《思明商學報》 的記者。正如后人指出的那樣:“阮玲玉死后,梁氏姐妹繼續(xù)活躍在演藝界,假如 《思明商學報》 發(fā)表的遺書及指名道姓說明真相的文章也有假,那么她們必然作出反應,但事實上這種風波并沒有出現(xiàn)。由此可見,這兩封遺書才是真實的?!?/p>
偽造總理遺囑后果嚴重
唐季珊偽造阮玲玉遺囑屬于個人行為,目的是為了給自己解圍??傻搅恕拔母铩睍r期,偽造遺囑的對象變成了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其過程也變得更加全民化和政治化,其中就有對周總理遺囑的偽造。
1976年1月8日,周總理逝世。春節(jié)過后,一份“周總理臨終遺言”便開始在民間流傳,大家爭相傳閱:
主席、中央:
我自第二次手術以來,病情曾有短期穩(wěn)定。從下半年開始,癌癥已經(jīng)廣泛擴散,雖然自覺尚好,但離見馬克思的日子確實不太遠了。我想有必要向主席及中央?yún)R報一下近來的一些想法?;疾∑陂g,主席對我親切關懷使我十分感動,主席年紀大了,要注意身體。有主席為我們黨和國家掌舵,是全國人民莫大的幸福,也是我莫大的欣慰。這些日子,主席在遵義會議時和我的談話歷歷在目,百感交集。不能為主席分擔一些工作,我十分難過。為了我們祖國和人民的前途,主席一定要保重。洪文同志幾年來,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解決問題上,提高都很快,對此我極為高興,我們黨后繼有人,洪文同志今后要多抓全面性的問題,處理還要果斷,為黨多做工作。朱德和葉劍英同志年事已高,要鍛煉身體,當好主席的參謀,具體分工可以擺脫些,但你們所處的地位仍然是舉足輕重的。我們老一輩人,跟主席那么多年了,要以高昂的戰(zhàn)斗精神,保持革命晚節(jié)。小平同志一年來幾方面工作都很好,特別是貫徹主席的三項指示抓得比較堅決,這充分證明了主席判斷的正確。要保持那么一股勁,要多請示主席,多關心同志,多承擔責任。今后小平同志的壓力更大,但只要路線正確,什么困難都會克服。春橋同志能力強,國務院的工作,小平、春橋要多商量。
同志們,長期以來的病假,使我有可能回顧自己所走過的路程。在這曲折的道路上,我永遠不能忘懷那些在我們前面倒下的先烈,我們是幸存者。1926年我和惲代英同志分別時,他說:“當中國人民都過上幸福生活的時候,我們能活著的人,一定要到死去同志的墓前,去告慰他們,死者會聽到我們的聲音的?!倍嗌倌陙?,我總想著,用什么來向他們匯報呢……在此彌留之際,回憶先烈的遺言,對照我國人民的生活條件,我為自己未能多做一些工作而感到內(nèi)疚……展望本世紀把我國建設成一個工業(yè)、農(nóng)業(yè)、國防和科學技術現(xiàn)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的壯麗前景,我充滿了必勝的信心。死對于共產(chǎn)黨員來說算不了什么,因為我們把生命交給了人民的事業(yè),而人民的事業(yè)是永存的。唯一遺憾的是我再也不能和同志們一起前進,加倍工作,為人民服務了。同志們一定要把黨和人民的利益放在一切之上,在毛主席的領導下,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
關于我的后事,我向中央請求:將我的病情發(fā)展告訴全國人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測。追悼會主席不要參加,會應力求簡單,請洪文同志主持,小平同志致悼詞。骨灰不要保存,撒掉。
永別了,同志們!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周恩來
1975.12.29
這份遺囑從行文到內(nèi)容看來都很像周恩來的風格,正如后來當事人所言:“當年,幾乎所有看到這份‘總理遺言的人沒有一個人懷疑它的真實性。無論是說話的口吻;無論是對當時活躍在中國政治舞臺上的中央高級領導人評價的分寸把握和不偏不倚;無論是對中國革命歷史的了解;無論是文字的干凈簡潔和節(jié)制、不張揚,一切都像極了人們心中周恩來為人處世的秉性和風格?!比欢?,這卻是不折不扣的“假貨”,是一位叫李君旭(外號蛐蛐兒) 的青年工人偽造的。1976年2月上旬的一天,蛐蛐兒與一群好友聚會,在農(nóng)村插隊的朋友帶回一大塊新鮮的狗肉,這些密切關注時局、擔憂國家命運的熱血青年,圍爐而坐烹狗肉議時政。他們談到剛剛下發(fā)的中央文件,議論說文件宣布的高層人事變動里怎么沒有了鄧小平同志的名字,又不知怎么聊到了總理逝世后會不會留下遺言。大家對這個話題都很感興趣,紛紛猜測如有遺言,總理會說些什么。這本是朋友間隨意的談話,沒想到蛐蛐兒卻默默記在了心里?;丶液笏?jīng)過消化、過濾,又翻箱倒柜找出胡志明遺言,參考斯大林、列寧遺言等資料,精心“創(chuàng)作”出了那篇足以亂真的假遺言。(袁敏 《重返1976:我所經(jīng)歷的“總理遺言”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 在那個特定的年代、特定的時期,老百姓心頭對現(xiàn)狀的強烈不滿已壓抑了太久,善良而無奈的中國人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意愿,而這份“總理遺言”恰好迎合了人們內(nèi)心無處寄托的渴望。尤其是“遺言”中那句真誠向國人道歉的話:“回憶先烈的遺言,對照我國人民的生活條件,我為自己未能多做一點工作而感到內(nèi)疚。”令許多人熱淚盈眶,唏噓不已,于是大家都從心底里希望遺言是真的。
真正了解內(nèi)情的人當然不會被這樣的遺囑欺騙,因為1975年12月29日的周恩來已陷入昏迷半昏迷狀態(tài),正在與死神做最后的搏斗,根本抽不出精力和時間來寫這么一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遺囑——不要說寫,就是口授,也幾乎沒辦法做到。當時身為中共中央副主席的葉劍英就曾囑托醫(yī)護人員備好紙筆,隨時記下總理要說的話,但總理逝世后,醫(yī)護人員含淚交給葉帥的,是幾張白紙。偽造遺囑中的一些內(nèi)容因為過于準確,反而讓人頓生疑竇——譬如:“追悼會主席不要參加,會應力求簡單,請洪文同志主持,小平同志致悼詞。”盡管后來的事實沒有走樣,看起來似乎是按“遺囑”辦的,然而問題也正在于此:彌留之際的周恩來對身后事恐怕根本沒辦法預言,更沒辦法安排,追悼會由誰主持、誰致悼詞,只能由中央政治局討論決定。
偽造“遺囑”帶來了嚴重的后果:1976年5月“遺言”制造者李君旭被公安局抓捕,不久,包括李君旭在內(nèi)的十二個被捕者,又被公安局分為了兩類:其中七名“要犯”被秘密送出杭州、押往北京;另外的五個人,被以同樣隱秘的方式押往臨安的天目山。如果不是打倒“四人幫”,這七名要犯能不能活到現(xiàn)在,真得打個問號……
偽造毛澤東遺囑:
“四人幫”覆滅的導火索之一
上述的兩次偽造遺囑,要么是為了自己形象,要么是為了抒發(fā)對政治的郁悶??蓚卧爝z囑到了玩弄政治的政客手中,就會變成你死我活的斗爭方式和斗爭策略。不妨來看看毛澤東遺囑的偽造。
打倒四人幫后,偽造主席遺囑成了他們的滔天罪行之一——在1976年10月18日《中共中央關于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黨集團事件的通知》 中指出:王、張、江、姚“有計劃有預謀地偽造了一個‘按既定方針辦的所謂毛主席的臨終囑咐,在9月16日的兩報一刊社論中發(fā)表,并連篇累牘地加以宣揚”。那么,這篇社論又是怎么回事呢?在1976年9月16日“兩報一刊”的社論 《毛主席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中有這樣的話:“毛主席與世長辭了。毛澤東思想永放光芒,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深入人心,毛主席開創(chuàng)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后繼有人。毛主席囑咐我們:‘按既定方針辦。在沉痛哀悼毛主席逝世的時候,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永遠遵循毛主席的教導……”接下來進一步解釋“按既定方針辦”:“按既定方針辦,就是按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和各項政策辦?!枷肷险紊系穆肪€正確與否是決定一切的?!灰覀儼疵飨肪€辦,我們就無往而不勝?!?/p>
“四人幫”真敢把毛主席沒說過的話當遺囑大張旗鼓地宣傳?
這事的來龍去脈,據(jù)閻長貴、萇江 《按既定方針辦:毛澤東臨終囑咐真相》 (《文史精華》,2008年第3期) 一文介紹:
1976年4月30日晚,毛澤東主席接見新西蘭總理馬爾登后,陪見的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國務院總理華國鋒留下來匯報近期工作。在華說到總的形勢大好,但有幾個省不太好的時候,毛澤東當即給華寫了3句話:“慢慢來,不要招 (著)急”;“照過去方針辦”;“你辦事,我放心”。這3句話后來成為華國鋒做接班人的重要依據(jù)。在1976年7月至8月中共中央召開的全國計劃工作座談會,由于“四人幫”的破壞和搗亂,斗爭很激烈,加之發(fā)生了唐山大地震,會場亂哄哄。一天華國鋒拿著陳斐章等人起草的稿子宣讀,中間離開稿子講了幾句話,其內(nèi)容即是傳達毛澤東的批示。華說,毛主席講:“不要著急”“照過去方針辦”。在華國鋒停頓的時候,王洪文突然插話:還有“你辦事,我放心”呢。接著華國鋒又把“你辦事,我放心”說了一遍。由于人多聽不清,擔任記錄的陳斐章只聽清“不要著急”,至于什么“方針辦”,沒聽清。情急中陳斐章便順連其意,寫成“按既定方針辦”。會后,陳整理華國鋒講話稿,發(fā)現(xiàn)記錄與原話不一致,即請當時的領導,也是組織和服務這次座談會的計委一位副主任核實,而他未核實就發(fā)文了。事后,他卻將責任推到陳斐章身上,把陳叫到辦公室批評指責。陳斐章性格耿直,脾氣倔犟,接受不了這種無理的批評指責,一怒之下奪門而出,離開計委。
“四人幫”為了表示自己是毛澤東衣缽的真正繼承人,是遺囑的接受者和執(zhí)行人,硬是將記錄有誤而造成的“按既定方針辦”說成是毛澤東真正的臨終囑咐——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這么一來,華國鋒的接班人地位自然也就動搖了。
不論為自己解套,還是借偉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更不要說篡黨奪權了,偽造遺囑都不能說是一個正常社會的常態(tài)之舉。當年,梁實秋因為誤信傳言以為在大陸的冰心已死,專門寫了篇悼念文字,可后來才搞清楚原來她還活著,忙又撰文更正,還因此感慨:“連人死的假消息都可以傳來傳去,真是人間何世?!彼啦粌H連人死的假消息可以傳來傳去,就是人死后的遺囑都可以編來編去,恐怕更會感慨“人間何世”了罷!
(選自《同舟共進》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