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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鸞

2015-06-09 22:55:51顧惜之
花火B(yǎng) 2015年7期
關鍵詞:大帝圣母蓬萊

顧惜之

【善修堂】

我叫阿寧,一百三十歲的小鳳凰,家住善修堂。善修堂在蓬萊島最西邊,整個殿堂就像一只斂羽的青鳳,殿上瓦片像一片片青色鳥羽,殿堂中間是一棵巨大的玉青樹。玉青樹的葉子一唱歌,便是有客上門,或是三界中哪里的客人在呼喚我了。這里幾乎能維修三界之中的任何法寶,不過代價相當大。

聽大家說,我曾經(jīng)流落人間一百多年,吃不飽、穿不暖,被貓追、被狗咬,脖子上的毛都爛光了,像只丑禿鷲。去凡間接我的人一開始沒認出來,后來都難過得哭了。幸虧我當時涅槃了,如今我的真身毛羽鮮艷,霞光萬丈瑞氣千條,跟那些黑歷史完全不搭界,那次還差點晃瞎了青鸞的眼。青鸞是我去幫風神修定風珠的那次,在冰海中撈起的低等小仙。這是個笑容溫柔,眼睛漂亮的少年,如今是我徒弟,每天在善修堂里笑容明媚地招攬客人。我躺在后堂吃東西看書,有值得見的客人才出去。可惜近年蓬萊島不時地震,我在美人榻上小憩,總是睡不安穩(wěn),會被地動鬧醒。

來這里第十五天,青鸞說,他想跟我學修理法寶。

我嘿嘿一笑:“青鸞啊,你聽說過吧,師父我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學的是百家本事。魯大師教我精細手工,玉兔教我分辨仙藥,仆仆先生教我符咒原理,偃師教我制作仙家玩器。無數(shù)機緣巧合得來的知識沉淀下來,才有一個我。當我的徒弟,沒個八年十年,沒可能出師。”

青鸞亮晶晶的眼睛黯淡下來,但很快又微笑起來,殷勤地給我端來香茶,又給我捶背。

“孺子可教也。”我舒舒服服地說。

“師父盡管吩咐,只要徒兒能做到的,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青鸞半開玩笑地說著,語氣卻斬釘截鐵。

青鸞把我伺候得很好。他每天就早早來到善修堂,用清潔咒把殿內(nèi)收拾干凈,給我泡香茶,做各種好吃的點心。

我總喜歡活得像個凡人,夏穿紗衣,冬裹厚袍,一日三餐外加點心。青鸞也跟我一樣。霓山圣母曾笑我,雖然忘記了過去,卻改不掉在凡間的習慣。但我覺得,感受分明的四季,才有一種度過光陰的感覺。青鸞從口袋里掏出新做的桂花糖進獻給我,說他萬分贊同。

桂花糖撒著蓬萊島出產(chǎn)的桂花,包著新鮮透明的糯米紙,看上去金黃軟糯,非常香甜。我先吃掉了糯米紙,才享用了桂花糖,向他比個大拇指。

“你喜歡吃糯米紙?”

我笑瞇瞇地點頭:“喜歡的呀。”

青鸞給我做的甜點,一直都包裹著一層好吃的糯米紙,從來沒有變過。

我和青鸞一起出過很多趟公差。我們昆侖尋玉,東海采珠,上天入地,無所不至,青鸞總是一馬當先地給我當馬前卒。遇到什么麻煩和危險,他從來沒有丟下過我。

我對這個徒弟,真是不能再滿意了。有時候,我偷偷地想,青鸞他是不是喜歡我?

嘛,如果他喜歡我,我也不是不能考慮噠……

我決定在第三年除夕守歲的時候,好好問一問青鸞:吶,你是不是喜歡我?

【攝生燈】

青鸞跟我的第三個年頭的八月十五,我接待了一位來修法寶的客人。

心月狐拿出兩截仙笛臭著臉說:“被室火豬一腳踩斷了!你看能不能修?”

我打個響指:“小意思!青鸞,把我的十珍九香膠拿來!”

這小子,平時不是很積極的嗎?怎么今天客人一來,他就躲后堂去了?

心月狐是個急性子,親自跑后堂去拿。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大叫一聲:“青溟大帝,你怎么在這里?”

我奇怪道:“狐貍大仙,這是我的徒弟青鸞啊,你認識他?”

心月狐的眼睛瞪得滴溜圓:“小鳳凰,就你?收青溟大帝、伏魔將軍當?shù)茏???/p>

青溟大帝、伏魔將軍……那個斬了魔王,一人打退六百魔眾的青溟大帝?!

我去!我的青鸞徒弟?

我的眼睛也瞪圓了。

青鸞的臉色變幻不定,最后尷尬地笑了笑。他抬起右手,抹去了那張我熟悉無比的少年容顏,換上了一張俊美而陌生的面孔。

“將軍!”心月狐激動不已,“真的是你?!”

青鸞長嘆一聲,認了。

心月狐走后,我盯著他問:“你沒有什么想和我解釋的嗎?”

“阿寧?!彼瓜铝祟^,“我本是想來偷師的?!?/p>

偷師?一個打退六百魔眾,本領蓋世的仙人,跟我這個才一百多歲的鳥崽子偷師?你也不怕外頭的仙家笑掉大牙!

“可是,阿寧你的本事是博采眾長,自成一家的?!彼钌畹乜粗?,“三年了,我只學會皮毛。只有阿寧你無論什么法寶,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于心。”

“那你為什么要留在這里?”我諷刺道,“讓我使喚來使喚去很上癮嗎?”

他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開口了:“因為,我想求你一件事??赡樒ぬ。恢睙o法開口?!?/p>

轟隆一聲,潮水又沖上了蓬萊島。地震又開始了。

我警惕地坐直了身體:“什么事啊?”

他說:“我拿件東西給你看?!彼脕硪粋€小小的包裹,一層層打開。

這一幕似曾相識。

準確地說,在三年三個月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

一個憂郁得似乎隨時會倒地死去的白衣青年,將一盞殘破的燈帶到善修堂,懇求我修好它。

青溟大帝的臉,和我記憶里那個白衣青年重合了。

他打開了包裹,現(xiàn)出了那盞燈。

攝生燈。它起死人,肉白骨,據(jù)說能讓斷肢復生、死者復活。

這是一盞蒼白朦朧的燈,它本身就像一個半透明的白色幽靈。當它點燃的時候,方圓百里鳥獸花草的生氣都會被吸引過來,圍著它跳起陰森宏大的舞蹈,像無數(shù)海藻在漩渦中變幻飄搖。

當初白衣青年流著熱淚,懇求我修好它。

我搖頭拒絕:“請恕在下無能為力?!?/p>

他百般懇求,我百般推拒。

那一天,他跪地不起,我費盡口舌勸他離開,最后拂袖而去。

其實,我心里清楚攝生燈沒有壞,但它唯一能用的燃料,恐怕是我的鳳血。

神魔大戰(zhàn)后,娑婆世界的龍還剩下三百零七條,鳳凰卻只剩下兩只了。鳳帝行蹤難覓,他能找到的鳳凰,也許只有我了。

但攝生燈的力量如此之強,對燃料的耗費也是驚人的,恐怕我全身的鳳血都不夠它燒一個時辰,拒絕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但現(xiàn)在來求我的,不是不相識的白衣青年,而是我的徒弟,青鸞。

給我做桂花糖的青鸞,為我出生入死的青鸞。

青鸞幽幽地望著桌上的攝生燈,又幽幽地望向我,嘴唇動著像要說什么,終于又沒有說。

我說話了,聲音哽咽:“所以……你為我做這一切,就是想讓我答應修好它?”

“是……”

“好吧?!蔽艺玖似饋恚话殉鹉潜K燈,“我答應你?!?/p>

【小烏鴉】

青溟大帝說,他之所以要修復攝生燈,是為了復活他的心上人。

聽了這話,我知道,我那個決心在除夕夜進行的計劃,是永遠不會實行了。我再也不用去問“吶,青鸞,你是不是喜歡我”了。

我覺得心里酸酸的,十萬個不高興。原來你小子對我那么殷勤,都是為了另一個女子。阿寧呀阿寧,你真是自作多情了。

青溟大帝說,他的心上人叫作“小烏鴉”,是個凡間女子,在一百多年前,死于她十六歲時的一場大火。之后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再也沒有見過她。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問出一句,又立刻掩飾地說,“使用攝生燈,她在你心里的印象越鮮明深刻,聚魂的效果就越好?!?/p>

他苦笑起來:“她是個黃毛丫頭,像你一樣?!?/p>

我非常不高興地抱臂于胸:“老子還?。 ?/p>

他點頭:“是,你還是鳥崽子呢。那時,小烏鴉也才十五六?!?/p>

“她什么性格?。俊?/p>

他微笑著揉著眉心,一副懷念又苦惱的樣子:“又兇,嘴巴又壞,頭發(fā)枯黃,滿臉雀斑?!?/p>

我悄悄掏出菱花小鏡照了照,鏡里映出一張粉紅的臉蛋。嗯,美美噠!青溟大帝這樣的人,竟然會看上一個丑丫頭,真是重口味啊。

“她雖然叫小烏鴉,唱歌卻很好聽。

“羨慕人家的漂亮發(fā)髻,自己卻不會梳,總是披頭散發(fā)。

“曾經(jīng)用松煙墨來畫眉毛,畫得兩眼黑,被大家笑了一天。

“喜歡吃甜食,特別愛吃甜點外的糯米紙?!闭f到這里他對我溫柔一笑。

怪不得做那么多甜點給我,原來就想看我吃糯米紙!我心底大怒,恨不得立刻打扁他的俊臉。

“她還特別正直,特別善良?!鼻噤榇蟮坌α?,“有時,她的想法真是古怪極了,想駕著蝴蝶上天,把云朵趕進羊圈,洗衣裳需要水時就擰一朵……”

“她是怎么死的?”我問。

溫情的氛圍一下子破碎無蹤。青溟大帝的臉變得慘白。

我的心微微一緊。無論她在回憶里多么生動,多么可愛,這個女孩都已故去一百多年了。

“我與魔軍大戰(zhàn),耗盡法力,七竅流血,落入凡間,是小烏鴉救了我。她很聰明,憑著醫(yī)術糊口,治好了我的傷。她帶著我賣過藝,我負責躺著碎大石,還當飛鏢靶子?,F(xiàn)在想來,和她在一起,是我過過的最清閑也最溫馨的一段時光了?!闭f到這里,青溟大帝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后來有一天她對我說,希望我娶她。我怎會不愿意呢?小烏鴉是我見過的,最真實、最可愛的女孩子了。是的,她不夠美,但我在三界早就見過無數(shù)美人,對皮相沒有什么執(zhí)著。我認識的小烏鴉,是三界最美的一個靈魂?!?/p>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他嘆了口氣,眼睛濕潤了,“那時的人間不像現(xiàn)在,魔王降世,戰(zhàn)亂紛紛,許多妖魔為害世間。有一次,我和小烏鴉被亂兵沖散。我被一只魔化的妖蛇困住,三天不得脫身。我一回去,就聽那些百姓說,小烏鴉為了保護他們,引走了妖魔群。當我趕到的時候,小木屋已是一片火?!乙恢痹谙耄蟮炔灰娢襾?,右等不見我來,在最后的時候,是不是難過極了……”

聽著別人動人的愛情,我還是有點兒不開心的。不,好像是很不開心。

原來,我真的已經(jīng)喜歡上青鸞了。

但我也很清楚,我喜歡的是我那個溫柔老實又勇敢的徒弟青鸞,不是這位愛著小烏鴉的青溟大帝。

可惜啊,青鸞是假的,青溟大帝才是真的。這個真的青溟大帝,還想用假的青鸞來感動我,讓我為他賣命。

最最最糟糕的是,我被我喜歡的青鸞感動了。

【鳳凰血】

我足足考慮了三天,吃掉了最后一塊糯米紙包的桂花糖,然后硬邦邦地告訴他:“好吧,我答應你?!?/p>

“真的?”青溟大帝激動地問。

“那還有假?”我不耐煩地揮揮手,“鳳凰出馬,一個頂倆。你就等著瞧鳳凰血的威力吧!”

事實證明,鳳凰血是好油,攝生燈是好法寶,就是油耗太高特別不節(jié)能環(huán)保。

我咬著牙,捏著手腕上的傷口往燈里擠血,攝生燈發(fā)出刺目的金色光芒。

“你沒事吧?”青溟大帝擔憂地問我。

好疼啊,可這跟你有什么關系?

“笑話,我能有什么事?”我手腕上殷紅的血滴滴答答落入燈芯,“愣著干什么,快握住燈,心里想你的小烏鴉!”

金色的光芒中,漸漸勾勒出了一個女孩的形象。

她大概十五六歲,黑衣紅裙,肩背藥囊,手上拿著醫(yī)者的鈴串。她有最普通最青春的一張臉,和一雙我生平見過的最明亮的眼睛。她跳躍、旋轉、翻筋斗、舞劍、吃東西,沒有一刻是靜止的,而且永遠在微笑,嘴巴一張一合,像是有說不完的笑語。

他是對的,這是一個多么生動的女孩。

我注意不到她枯黃的頭發(fā)和臉上的雀斑,滿眼只剩下她燦爛的容光。

天脈地埋中無數(shù)生氣被攝生燈吸引過來,緩緩凝聚成青溟大帝冥想出來的這個女孩形象。越來越多的鳳凰血流進灼灼燃燒的攝生燈里,轉瞬就化為一絲青煙。血流了有多久了?肯定超過三刻鐘了……一個時辰到了嗎?我的頭越來越暈,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紅色,像一個可怕的血海,要把我吸進去。

“阿寧!阿寧!你怎么樣?”青溟大帝扶著我,讓我的頭靠在他肩上。

我抬起頭來想對他微笑,卻已經(jīng)看不清他的臉:“你放心吧,我會堅持住的,我一定把她還給你——”

他想說什么,卻終于沒有說出口。我知道,他也怕了。對著這么多血,他終于知道怕了??伤f不出口,如果讓我停下,他就會永遠地失去找回心上人的機會。一個是只認識了三年的朋友,一個是刻骨銘心百年不忘的心上人,他會怎么選,我不是明白得很嗎?

他只是沉默地握緊了我的手,我苦笑一下。

鳳凰血瘋狂地燃燒起來,散發(fā)出一種似檀香又似竹香的氣味。攝生燈金光大盛。在金光籠罩之中,女孩的軀體漸漸成形,懸浮在一片光明之海中。這個金色的人影已經(jīng)完全奪走了他的注意。

青溟大帝一眨不眨地望著她,此時此刻,他的眼里再也沒有其他人了。

那是他愛著的人啊。

我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

“阿寧,你怎樣了?”他問。

我頹然坐倒在椅子上,手臂冰涼,身體越來越冷。眼前一陣紅,又一陣黑。我像身在冰窖里,只能聽見血液涌出身體、滴落在攝生燈里的冰涼聲音,正一點一滴帶走我最后的生命和溫度。我知道,很快就再也不會疼了……

攝生燈正在完成最后的步驟,青藍色的烈焰急迫地吞噬著我的血,金色的強光照透了墻壁,照得整個蓬萊島都仿佛是一個發(fā)光的琉璃盆景。天脈地脈的能量泛著點點金塵,追溯、復原著遙遠時光里那個女孩的音容笑貌。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手……一點一點出現(xiàn)在虛空之中。

她睜開了眼睛,一只手伸向望著她的青溟大帝。

青溟大帝慢慢走近了她,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呵,祝你們永結同心,萬世不離。

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再見了,青鸞。

【憶百年】

我在黑暗的夢境里去了很多地方。

我行走在一條河上,河里漂滿了寫著人名的河燈。我蹲下來,一盞一盞地看過去,卻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寫在哪。

我來到大夢天上,那里所有的人都在睡覺。我唱起歌來,把所有的人都吵醒,天人問我:“小鳳凰,你要什么呀?”

我想要回我的青鸞??晌覜]有說話,而是哭了。

我走過一片山谷,那里所有的樹都會說話。我教他們唱《小蘋果》,并從樹上摘了很多大蘋果來吃。它們說,這里也曾經(jīng)來過一個冰塊臉,他在山谷深處,教會了它們撕心裂肺的哀號和哭叫。說著,它們一齊凄厲地喊了起來:“小烏鴉!小烏鴉!”林子里的鳥兒全都嚇飛了。

那么多樹一起喊人的場面,真是可怕之極。

最后,我來到了一個囚籠前面。囚籠是金色的,里面囚禁著那個背對著我的人。我的手一碰到籠子,就看到了笑著把劍別在背后,卻被長長的劍鞘絆了一跤的小烏鴉。她咯咯笑起來,旋轉著身體,又跳到高處,去捉一朵不存在的花。

“青溟大帝!”我喊道,“你快出來呀?!?/p>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一直笑,卻不說話。

轟隆一聲,整個世界都開始搖晃,我一下子驚醒了。

大概又是蓬萊島的地震罷?,F(xiàn)在應該是下午,整個善修堂都籠罩著一種霧靄般的淡青色幽光。霓山圣母輕輕地抱著我,用一塊鮫綃蘸著木樨清露擦拭著我的額頭,嗔怪道:“你這孩子,一昏迷就是七天,高燒不退,可把我們擔心壞了?!?/p>

我燒得迷迷糊糊的,問:“青溟大帝呢?”

霓山圣母摸著我的額頭:“他走了?!?/p>

我又問:“小烏鴉呢?她復活了吧?”

霓山圣母捏了下我的鼻子:“什么復活?小烏鴉不是在這里么?”

我苦笑不得:“圣母,我不是在開玩笑,真的有個小烏鴉,她是青溟大帝的心上人。我給攝生燈用這么多血,就是為了復活小烏鴉?!?/p>

霓山圣母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很奇怪。

我請她幫我取下了墻上的明光鏡,把時間撥到了七天前。那時候,攝生燈即將功成,我昏倒在座椅上,青溟大帝沖向了我。他抓起我滴血的手腕,喊著阿寧,又望著光陣中馬上就要完全成形的少女,猶豫著要不要讓我停下。

就在這時,像是哪里的齒輪被卡住,光陣停止了,光塵凝固在空中。緊接著,整個光陣突然飛速旋轉,向我和青溟大帝撲來。小烏鴉那初初凝成的金色身體一下子在我身上摔得粉碎,變成萬千金塵。青溟大帝只來得伸出手去,摸到了她下一瞬便碎成金塵的衣袖。

他完全呆住了,攝生燈掉在地上。

我看著鏡子,氣苦不已。我去了半條命啊,居然還是失敗了。

“圣母,怎么會這樣?!”

霓山圣母輕嘆一聲,從懷里拿出了一枚小小的玉簡,放在我手里:“這是你那一百多年在人間的記憶。我一直覺得沒必要讓你知道的……”

我接過玉簡,貼在眉心,一下子穿過一百多年的光陰,看見了那個人間的我。

玉簡跌落下來。

我扶額:“天哪,天哪?!?/p>

在人間,我是一個面孔陌生的少女,黑衣紅裙,頭發(fā)枯黃,手里拿著行醫(yī)的鈴串,張開雙臂,一路“飛”著穿著街巷,笑得極其放肆張揚。突然,她看到了前邊的男子,朗聲歡叫,青鸞,青鸞你這大笨蛋。

原來這是他在凡間的名字。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難怪我會失敗,難怪小烏鴉凝就的軀體會碎。再多的鳳凰血都沒用,攝生燈根本就無法復活一個沒有死的人。

因為我就是小烏鴉,小烏鴉就是我。

【蓬萊劫】

“他在哪里?”我喊道。

我的青鸞在哪?

蓬萊島的地震又開始了,桌上的東西都開始彈跳,瓷瓶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霓山圣母把我抱了起來:“最近地動越發(fā)厲害了。島主讓我們離島暫避,你發(fā)燒昏迷,才沒有挪動?,F(xiàn)在你醒了,我們趕緊登船去吧?!彼е遥w快地掠出大門。

我的善修堂!我的玉青樹!我抓住門框喊道:“我不走!”

霓山圣母道:“阿寧!這是蓬萊島的一場大劫難,大家都離島暫避了,你怎能不走?”

我驚訝:“地動不是一直很頻繁嗎?怎么就是大劫難了?”

霓山圣母搖頭道:“那不過是為了安人心。東海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島,都是馱在巨鰲背上的。神魔大戰(zhàn)驚動了巨鰲,所以從一百年前開始,蓬萊三島就地動頻繁?,F(xiàn)在,巨鰲完全醒了過來,不肯乖乖馱著仙山不動,想要掙脫封印,浮游于碧海之中。”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我們的三座仙島怎么辦?”我喊道,“我舍不得蓬萊,舍不得善修堂呀。”

霓山圣母掰下我抓著門框的手:“放心,青溟大帝已經(jīng)下海查看了。這場劫數(shù),仙長們早有打算,我們不要太過操心了。你舍不得善修堂,仙長們也都舍不得在這里千百年的經(jīng)營。”

蓬萊大船即將離港,就等我們了。霓山圣母把我放下,去采一些船上吃的鮮果。我站在大礁石后面,突然看到鳴鹿長老、赤霞真人、仆仆先生、劍英子還沒有登船,而是往紫泥海邊走去,忙朝他們喊叫,他們卻沒有理我,頭碰頭聚在一起像在商量什么。

到底在說什么呢?我往身上拍了張隱身符,隱沒聲息,悄悄在鳴鹿長老背后偷聽。

“……此事,叫我如何下得了手?。俊眲τ⒆娱L吁短嘆。

“若我有青溟大帝的本事,我寧愿死的是我?!兵Q鹿長老冷冷地說,“現(xiàn)在不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時候?!?/p>

赤霞真人點頭:“蓬萊大劫,非此不能度。大關節(jié)處,不能畏懼犧牲?!?/p>

鳴鹿長老嘆息道:“再說,青溟大帝是自愿的。”

天啊,青溟大帝怎么了?

他們又嘀嘀咕咕商談了幾句,鳴鹿長老突然用鹿頭拐杖探入紫泥海,海水沸騰起來,向兩邊分開。他們一齊跳進了海里!我回頭望了霓山圣母和蓬萊大船一眼,也飛身跳進了大海!

我緊跟著他們,下潛,下潛,不斷地下潛。

又是一陣海嘯。我清楚地看到了仙山下的三只大鰲。它們是如此的黝黑巨大,睜大精光四射的眼睛,冷冷地看著我們。

突然,他們穿過遍地的海葵,走向了一塊地方。這里是一個法陣,符文的光弧縱橫交錯,像一個金色的牢籠。法陣中央,那個背對著我的男子,正是青溟大帝。

他轉過頭來,鳴鹿長老他們都走了過去。我一陣心悸。

他解開胸膛的衣服,跪了下來,微笑道:“開始吧?!?/p>

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向他叩首。劍英子跪在他面前,拿出了一柄青光黯黯的短劍。

在我還來不及驚叫的時候,那柄短劍用力地刺進了他的胸膛!

我短促地驚呼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嘴。

青溟大帝用力地呼吸著,像在極力忍受疼痛。劍英子臉色慘白,握緊了劍柄,剖開了他的胸膛。一股鮮血噴濺出來,散在紫色的海水里。

我再也抑制不住,沖進了法陣怒吼道:“你們在干什么?!”

四面響起了喝止的聲音,“小鳳凰,退出法陣!”“不要破壞我們的正事!”

“你們當著我的面殘殺青溟大帝,我可以坐視不理嗎?!”

鳴鹿長老拐杖頓地,說:“小鳳凰,你不想保住蓬萊嗎?如今蓬萊有難,三只巨鰲是留不住了。只有青溟大帝這樣生來法力高強的神人用自身血肉化成仙山基底,蓬萊三島才不至于永沉水底?!?/p>

我的少年因為疼痛而蹙起眉頭,卻向我盈盈微笑:“是的,阿寧你回去吧,這一切是我自愿為之?!?/p>

赤霞真人拉住我:“小鳳凰,難道你舍得你的善修堂?蓬萊三島,是我們這么多人的家?!?/p>

我甩開他的手:“可青溟大帝為了保護神界,曾經(jīng)殺死魔王,與六百魔軍苦戰(zhàn),幾乎喪生。他做得已經(jīng)夠多了,我們還要用他去換取家園無缺?這對他公平嗎?”

青溟望著我,柔聲道:“阿寧,原諒我?!?/p>

【蓬山祭】

“原諒你什么?”我搶過劍柄,不肯讓劍英子刺下,越來越多的血染紅了我的雙手,“是原諒你扮成青鸞接近我,原諒你利用我救你的心上人,還是原諒你擅自決定犧牲自己的性命?”

他微微一笑,變成了我素日看慣的溫柔少年:“都有,是不是覺得這張青溟的臉很討人厭?我變成這樣,有沒有覺得好一些?”

“好個頭!”眼淚奪眶而出,我的話音變得哽咽,“笨蛋,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 ?/p>

他笑了:“其實,青鸞也很喜歡阿寧啊??墒俏蚁茸隽饲噤椋驮僖沧霾怀汕帑[了,我的心早就交給小烏鴉,再也不是我自己的了?!?/p>

我噗嗤笑了,將那枚小小的玉簡按在他的眉心。

片刻之后,他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彼鎏齑笮Γ霸瓉硎沁@樣!”他重新望向我,眼神溫柔:“小烏鴉?!?/p>

我搖頭:“我是阿寧。我不記得當小烏鴉時的事,也不記得凡間的青溟。那些都是玉簡告訴我的。小烏鴉會唱很多歌兒,可我五音不全。小烏鴉會醫(yī)術,我不會。小烏鴉不在意打扮,可我非華服不穿。小烏鴉不會自己梳頭,可我會梳一種?!蔽抑钢割^上插了一支金簪的單螺髻,“小烏鴉還愛發(fā)脾氣,可我的脾氣不知道有多好,你那樣騙我,我都沒生氣呢。無論我們多么相似,我都會是阿寧,而不再是小烏鴉了?!?/p>

他笑了:“好,我叫你阿寧。好阿寧?!?/p>

我的眼里也笑出了淚花:“青鸞徒弟,你還跟我回善修堂嗎?”

“回不去了?!彼χf,“已經(jīng)來不及了。阿寧,多謝你能來看我。我此生無憾了?!?/p>

我瞪圓了眼睛:“青鸞!”

“不想??墒桥钌窖酪坏╅_始,就再也無法停下?!彼f,“阿寧,沒有我,你照樣會開開心心。只要有善修堂在,你的每一天都像傳奇?!?/p>

我激動地叫了起來:“那怎么一樣?我的善修堂,有一個青鸞!”

他輕輕推開了我,突然轉頭對鳴鹿長老、赤霞真人說:“把阿寧打昏吧,不要讓她干擾法陣?!?/p>

我將頭上金簪拔下,變成光華炫目的金劍執(zhí)在手中,厲聲道:“我看誰敢?!”

四位仙長面面相覷。

“我敢?!彼煨煺酒穑瑲埰频难孪窈粯釉诓锓?。

他揮手要打落我的劍,我急退一步,左手格住他的右手。電光火石之間,我們過了十招,打斗中有說不出的熟悉之感。

十招過,我微微喘氣。他岳峙淵渟地站著,胸口的傷痕裂得更大了,血從傷口不斷地涌出來。

他笑了:“阿寧,你總是不注意腳下?!?/p>

一百年前,我們初次見面,他像一只受了傷的豹子,渾身浴血,陰沉而危險。我們同樣過了十招,最后一步我一腳踩空。他撲過來,給我當了人肉墊子,我們摔倒在了散落一地的糖葫蘆上。

此刻,我向腳下看去。在不動聲色的過招之時,他已把我一只腳逼出法陣!

金光大盛,法陣中的人一齊運功,將我重重地震出法陣之外,摔在火紅的珊瑚叢里。我手上臉上都是珊瑚樹擦出的血痕,我卻顧不上疼痛,撲向法陣邊緣,哭叫著,捶打著,一次次地用金劍向它砍去,想尋機再沖進去,把我的少年帶回善修堂。

接下來的記憶變得血腥而模糊,無論我回憶多少次,都記不清全貌。青鸞用短劍斬下了自己的左手,又剖開胸膛,抓出了血淋淋的心肝。越來越多的刀口出現(xiàn),皮肉翻卷,血花飛濺。

我隔著透明的屏障,哭著懇求我的少年停下來,跟我離開。蓬萊島沒有了,我們可以回到人間。善修堂沒了,也可以再建。如果青鸞沒了,我還能去哪里抓我的少年回家?

巨鰲掙脫了韁索,天崩地裂。仙山在海上震蕩不休,整個東海都變得渾濁無比。在喃喃的念咒聲中,他的心、肝和左手成了蓬萊三島新的基石。巖漿噴涌,巖石層層壘起。珊瑚得了神人血肉的滋養(yǎng),圍繞著新的基石發(fā)瘋一樣狂長,將落入海中的蓬萊三島再次托出水面,重見天光。

那天,蓬山血祭終于結束時,我大概也瘋了。我把四位仙長打倒在地,我在血染的海水中將他抱緊。我詛咒上天,也詛咒自己。

我哭著喊他的名字——青鸞!青鸞!

我的少年靠在我懷里,閉著眼睛就像是睡著了。

【尾聲】

“來看看我這件法寶,還能不能修?!毙脑潞e著一柄斷裂的玉如意,遞給小雜工。他瞇著桃花眼,抱臂覷向柜臺后面不言不笑的少年。很少有人知道,蓬萊島善修堂里這個笑容空洞的清俊少年,就是當年斬下魔王頭顱的青溟大帝。

小雜工笑起來,摸了摸唇上紙剪出的胡子,朝少年的方向一努嘴:“客人說笑了,善修堂三界聞名,哪有修不好的東西?”

是啊,在那樣的蓬山血祭之后,還能夠活著。雖然不會笑,也不會說話,但還活著就是一個奇跡了。

他望著青溟大帝,忍不住好奇地問了句:“到底……是怎么修好的?”

小雜工湊過腦袋來,壓低了聲音:“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晌乙娺^掌柜的給他開胸換心,心肝都是金銀所制,構造精巧至極……”

說話間,一本書飛過來,砸在了小雜工頭上?!靶〉?,玉青樹的葉子唱了那么久,你怎么半日不理!”華服少女喝道。小刀連忙答應著跑了過去。心月狐心神一震,看向來人,這就是那個小鳳凰?。?/p>

她來到少年面前微笑著問:“青鸞,今天在店里悶么,我們?nèi)ズI献咦???/p>

少年無知無覺,像個木偶一樣沒有應答。

“不說話就當你同意了啊。”她輕笑著挽住少年的左臂。

他袖口露出了柳木刻成的白皙指尖。心月狐一下直了眼。

“今天天氣真好啊?!彼隣恐噤榇蟮鄢隽松菩尢?,將一塊包了糯米紙的桂花糖放進他嘴里,笑道,“甜吧?這是我做的,是不是比你做的更好吃?”

“難道,一直就這樣?”心月狐目送他們離去,喃喃道。

他是認得青溟大帝的。當年對抗魔軍時,還并肩戰(zhàn)斗過。

“為什么要起‘青鸞這種代號呢?一點都不威風?!彼鳛殛嚽跋蠕h,率先表示不滿。

“鳳有凰,鴛有鴦,可鸞生來就是孤獨的。我是永世孤鸞之命呢。”當時的伏魔將軍笑著說,眼底卻是沒有笑意的幽沉。

想到這里,心月狐長嘆一聲。將軍,無論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但愿你不會再孤獨了。

“客人你到底放不放心讓我們修啊。”小雜工捏著玉如意的另一頭。

“剛才那個人都沒能完全修好呢?!彼绲卣f。

海浪上踏波而去的少年少女宛似一對璧人,可惜……

小雜工趾高氣昂地說:“不懂不要亂猜啊。就算有善修堂的法寶加持,康復不需要時間嗎?不就是百八十年嗎,我們掌柜的等得起!”

心月狐笑了,永世孤鸞又如何,這里有人堅定地相信著,還會有鸞鳳和鳴的那一天呢。

編輯/眸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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