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葦
常熟湖山景色秀美,魚鮮稻米豐盛,百科物業(yè)興旺,文化積淀深厚。這便是能夠產(chǎn)生虞山印派以及虞山詩派、虞山畫派、虞山琴派等文學藝術(shù)特色流派的肥沃土壤、人文環(huán)境和深厚根基。金石篆刻之藝,最早可以追溯至元代的繆貞。以后越來越多的文人墨客以治石刻印為雅事,薪火相傳,逐步形成了常熟地域的一脈流派,清代維揚郭偉績《松筠桐蔭館印譜·序》中即有“虞山派”的明確記載。如今,研究中國篆刻史的著作一般都認為,清初的林皋及沈世和、王瑾三位篆刻藝術(shù)先驅(qū)是虞山印派的創(chuàng)始人。然而,倘若要從藝術(shù)創(chuàng)新實踐的成就、作品風格特征的確立、在海內(nèi)外篆刻界影響深廣的程度等多個視角來作科學分析和綜合梳理,那么,虞山印派典型代表人物趙古泥的影響更大。當代印人們一提起虞山印派,腦海中必定會浮現(xiàn)出趙古泥方整剛勁、峭拔雄強的印章面目。因此,有不少文章稱趙古泥開創(chuàng)了“新虞山派”。
在當代篆刻界,可被尊為大師級的人物寥若晨星,除浙江安吉吳昌碩、湖南湘潭齊白石、安徽黟縣黃牧甫、江蘇儀征吳讓之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杰出人物之外,當數(shù)我們虞山福地的趙古泥了。趙古泥(1874—1933),初名鴻,更名石,字石農(nóng),號古泥、慧僧、泥道人等。他出身貧寒,完全是憑著頑強的毅力刻苦求學才成為卓然大家。他21歲時有幸有緣結(jié)識了吳昌碩并從其游,使他的治印和詩文書畫都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滴水穿石,聚沙成塔,至40歲后終于厚積薄發(fā),別出新意,開宗立派,形成了一代宗師獨特的自家面目。在異彩紛呈的眾多篆刻藝術(shù)流派中,特別是他還被籠罩在吳昌碩大師的藝術(shù)光環(huán)之下,要自成面目、獨樹一幟,何其艱難!追溯趙石的藝術(shù)人生道路,可以看到,他的成功既來之不易,卻也水到渠成。
趙古泥出生于常熟西塘市,早年喪母,家境艱難,成年后仍是家徒四壁,常常乞米借債。我們在他的兩卷《泥道人詩草》中能體味到作者對生活的感慨。其父趙少游在小鎮(zhèn)上開一小藥鋪,無力栽培兒子,勉強讓其讀了三年私塾,就要他輟學去藥肆里習業(yè),后又送他到金村小藥鋪去當學徒,期望他以后能以此謀生。趙石對經(jīng)商之道沒有興趣,對書畫篆刻卻有著天然的喜愛。
傳說趙石8歲參加鄉(xiāng)里的書法比賽,慘獲倒數(shù)第一,被贈與一簍豆油,意在勉勵他要不斷“加油”,這件事強烈地刺激了這位上進少年的自尊,成為他從此頑強刻苦求學的心理壓力和精神動力。下一屆比賽時,他竟以出色的成績名列前茅。眾人大惑不解,一位老者點破道:“我每天早起磨豆?jié){,總見他屋里已亮著燈,如此刻苦自勵,這成績豈是僥幸得來的?”9歲時,他向同村的金某求刻一方姓名印章遭到白眼冷遇,遂發(fā)憤搜求印譜開始自學刻印。沒有石章印胚,他在硯臺背面練習;沒有刻刀,他用大鐵釘打磨改制?!叭鼰艋鹞甯u”,陪伴他日夜發(fā)奮刻苦學習書法、篆刻??崾铍y熬的夏夜,他把雙腳伸在甕中躲避蚊蟲叮咬。在藥肆當小學徒很辛苦,每天清早必須比別人起得早,他“辨色而起,臨摹魯公(顏真卿)書數(shù)紙然后啟門”;晚上干完活等人家都睡了,他才能在昏黃的小油燈下開始認真學習書法、刻印,廢寢忘食,風雷不輟。他的求學之路崎嶇坎坷,悲涼的生活一度讓他看破紅塵,去蘇州寒山寺要求剃度,打算出家皈依佛門,雖然最后被主僧勸了回家,日后他卻給自己題了一個“慧僧”的名號。
大凡成功者,他們雖出身、性格、境遇、能力等各有不同,但都具有遠大的理想和超常的毅力,且大多在童年時即顯露端倪,如人們常說的“三歲知老相,七歲定終身”和“自古英雄出少年”。趙石如果不是少年時代就志存高遠,或許很難沖破亂世的困頓、生活的艱辛,而在藝術(shù)上成就一番作為。他在篆刻印章、鐫刻硯銘、書法國畫及詩文方面積累的廣博學問和深厚功底,無疑都得益于他數(shù)十年堅持刻苦研習、用心探索的頑強意志和堅韌毅力。
趙石一生追求藝術(shù)鍥而不舍、堅韌不拔,治印逾萬方。他“治印第一,書畫次之,詩又次之”。后來他自號“泥道人”,筆者臆想,應該是表露了他在藝術(shù)道路的泥濘坎坷中一路跋涉的艱辛和磨難吧。
趙石父親一心想讓他學做生意,10歲就讓他停止私塾的讀書,到小藥鋪里當學徒。但趙石對經(jīng)商做生意毫無興趣,學徒幾年一無所獲,倒是對書法、刻印的迷戀越來越深,一發(fā)而不可收。其時,常熟有一位吳昌碩的高足李鐘(字虞章,號愚莊),偶然見了趙石的印章習作,愛其天資聰穎,感其勤奮好學,認定這位青年是可造之材,便貽以刻刀、印石和一部查篆字用的《六書通》,激勵他加勁學習。在啟蒙老師李虞章的悉心傳授下,他學業(yè)大進。
同治、光緒兩朝帝師翁同龢因為參與“戊戌變法”,被慈禧貶職回鄉(xiāng)閑居常熟。據(jù)《翁文恭日記》記載,庚子(1900)十月十七日“晚訪金門(即翁外甥俞鐘鑾),遇趙君石農(nóng),金村人,能篆刻,廿七歲,樸實可喜”。這次初識,翁同龢對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又辛丑(1901)三月二十八日“金門甥到寒舍,偕趙石農(nóng)同宿余齋,劇談甚樂”。金鶴沖《暗涇雜錄》卷二記“翁文恭旋里,居虞山之勃鴿峰,筑西山墓廬而居焉。趙古泥嘗與余謁之”。翁趙之間有了深入交往。這位胸懷博大、獎掖后進的翁相國授之以書學要決,不斷給予他鼓勵和扶持。趙石也為翁氏鐫刻過小印“叔平”,時相謁見?!段掏樤娫~集》中有《趙石農(nóng)手摹其尊人賣藥圖遺像索題應以三首》。傳說翁同龢在裝裱店見到趙古泥偽作自己的對聯(lián)后兩人才開始交往,是民間誤傳。
后來,吳昌碩游虞山,古道熱腸的李虞章不失時機地熱心引薦趙石拜見師祖吳昌碩。吳激賞趙的天資與才華,覺得“當讓此子出一頭地”,勸其辭去藥鋪工作,介紹他去常熟名流、吳昌碩好友沈石友家去增廣見識。在沈府為客的十余載,他遍覽沈石友收藏甚豐的金石書畫、玉石瓷器、鐘鳴古玩,隨沈一起讀書、學字、吟詩、作畫,并學到了許多文物鑒賞的學問,得益匪淺。其后,趙石又結(jié)識了常熟另一位大收藏家沈成伯,有緣見到其所藏碑帖印譜、磚瓦封泥、古陶鏡泉等,極大地豐富了眼界,為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他每年都要去滬上吳昌碩處小住幾日,求教和切磋治印之道。星轉(zhuǎn)斗移,趙石的藝事日臻佳境,漸漸形成了一代大家風范。
趙石弟子鄧散木撰《泥道人》、趙林1985年《追念父親趙古泥》兩篇回憶文章都介紹李虞章推薦趙石拜了吳昌碩為入室弟子。但據(jù)花亦明先生考,未有“趙拜師吳”一說。按舊社會常規(guī),趙拜李虞章為師之后,不可能再去拜師祖吳昌碩,但完全可以向吳求教請益。趙石也一直稱自己是李氏弟子,據(jù)李虞章侄李猷記載:趙后來名聲大過李虞章,每在人多處遇李仍必大聲叫“先生”。另吳昌碩紀念館館長吳長鄴在《我的祖父吳昌碩》一文中也未將趙石列為吳門弟子。
每一個藝術(shù)大師后面都有一大群弟子、藝友、私淑者,他們出自對大師的仰慕,自然而然會學習、參考、借鑒大師的藝術(shù)風格、創(chuàng)作手法,作品的藝術(shù)風貌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們拜讀古泥印譜,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他年輕時學習、模仿吳昌碩的痕跡。虞山印社1993年編輯的《趙古泥印集》收錄有他26歲時刻的一方白文多字?。骸白x不遍千古書,做不了天下事,識不盡海內(nèi)人”,渾穆醇厚、拙樸自然,酷似吳印。如果將此印放在吳昌碩印譜中,足能以假亂真。在印邊款中他發(fā)出“擬吳苦鐵意,究未能得其一二為恨”的感慨。這段時期,趙石心無旁騖、全神貫注地學習和借鑒吳昌碩。甚至因為吳氏別號“缶廬”,他虔誠地將自己的書齋取名為“拜缶廬”,后來還自輯了印集《拜缶廬印譜》四十卷。據(jù)萬石樓《趙古泥簡傳》介紹,趙石中年以后卜居滬上,與吳昌碩過從更密。傳說缶老七十后,曾篆寫印稿后命趙石捉刀代刻。
翁同龢的書法作品,以骨力遒勁、淳厚端肅而達到晚清書壇的頂峰,更以其狀元帝師、革職編管的經(jīng)歷,受到時人的普遍關(guān)注。燕谷老人張鴻《趙古泥傳》介紹:“其書以顏魯公為基,澤之以蘇玉局(軾)、米南宮(芾)。筋骨遒健,得松禪老人之髓。老人暮年以所用之印贈之曰:唯子可以繼我矣!”即傳說翁常請趙石代筆應酬,外人莫辨真?zhèn)?。但李猷(字嘉有,李虞章侄)《趙古泥素描》言之鑿鑿:“有人說相國臨死前一二年,將自己的圖章贈與古泥,好像授權(quán)作假,其事實并不如此。因為我親眼看見,古泥翻刻的相國名號兩?。ò孜摹拔掏樣 薄⒅煳摹笆迤健?,孟引祥藏),雜放在他自用印章之間,足見傳說非是?!庇謸?jù)蔣志范、鄭逸梅、沈傳甲等前輩考證,當初常熟仿作翁書的有趙古泥、黃玉麟、巴西農(nóng)、張子容、王録等一批人,往往亂真。錢蓮士也曾偽刻翁同龢雙面印,有邊款。雖傳聞不一,但足證趙石書法酷似翁書,完全達到代筆水準。
趙石在藝術(shù)探求中極大地得益于吳昌碩、翁同龢等名師大家的耳提面命、悉心指授,贏得了“松禪書法、苦鐵圖章”的贊譽,名滿大江南北。
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最犯忌機械臨摹、一味效仿。模仿和追隨終究只是一個學習吸收的過程。即使學習或私淑某家某派達到惟妙惟肖的程度,沒有自家面目,依然只是一個工匠式的“書奴”、“印奴”、“畫奴”而已。齊白石曾諄諄告誡弟子們“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由于吳昌碩強烈的個性面目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和束縛性,大多學吳者只能亦步亦趨,成為平庸的傳承者,難以成為有創(chuàng)造性的成功者。但趙石卻不畏艱難,在學習積累達到一定高度以后,下定決心另辟新境,破繭成蝶。
藝術(shù)創(chuàng)作時必須心高、眼高才能達到手高。深得缶廬真?zhèn)鞯内w石并不固步自封、裹足不前,他明白除了刀法技巧、篆法結(jié)體外,章法構(gòu)圖更直接影響印章的總體藝術(shù)效果。他在追隨吳昌碩的學習過程中,注意到“缶廬治印側(cè)重刀筆,故其章法往往有支離突兀者”。他從《鄭庵所藏封泥》和《十鐘山房印舉》得到了很大的啟發(fā),在章法上有意識強化巧與拙、欹與正、虛與實、險與平、離與合、增與損、疏與密、輕與重、屈與伸等對應關(guān)系,使方寸之間的矛盾沖突更為突出,卻又總能手段高超地“化險為夷”。他在篆法、刀法特別是章法上形成了“自家須眉”,“師缶廬而知缶廬已盡筆墨之窮,乃于章法求變而有成者也”,成就了自己的虞山派獨特風格,“大江南北已吳、趙各樹一幟”,被印壇所認同和接受,終于成為一代大家宗師。
趙石在深入學習中逐漸覺醒,具備了可貴的批評眼光,對印林公認的前輩大師敢于直言不諱,大膽評論短長、直陳己見,見人所不能見,言人之不能言。在“逃禪”一印款文中向名師大家提出疑問:“敬叟(丁敬,浙派篆刻的開山鼻祖)開口便仿漢錘鑿,考其結(jié)體、用刀皆非,豈能者之欺人歟?”又在“瞻太閣”印款中道:“三橋(注:指吳門派創(chuàng)始人文彭)太板,雪漁(注:指皖派創(chuàng)始人何震)太縱。世之工篆刻者未敢道也?!彼懈杏趨遣T強烈的個性風格對后學者的束縛之大,曾在43歲所刻一印的邊款中稱:“缶廬篆刻必為千古罪人,石作此印,以見一斑?!钡莱隽艘獟暝撾x吳昌碩窠臼的艱難。趙石的成功得益于其具備的創(chuàng)新蛻變能力,他師古而不泥古,故后來自號“古泥”并以此名世。在追隨吳缶翁的眾多學子中,能不被大師的光環(huán)淹沒而成功地青出于藍,“學吳而不為吳所囿,唯趙氏一人”。
趙古泥的最可貴處是他能帶著理性的思考去學習,由初期的模仿、借鑒轉(zhuǎn)而極具膽魄地蛻變出新,如蜜蜂辛勤采得百花之精華后,終極目標是要釀出自身的那一份甜蜜。
趙古泥于書畫之道除了勤奮刻苦追求外,還有著優(yōu)越的天分。他聰慧的天資、內(nèi)在的性情中一定具備契合線條曲直、塊面造型等的藝術(shù)特質(zhì),與外部的環(huán)境氛圍和視覺誘導引起共鳴、共振,激發(fā)了他無窮的學習、創(chuàng)作動力,最終開創(chuàng)一派印風,成為一代宗師。
趙古泥十分重視篆刻的文字功底,以為“摩印之法,求諸金石文字漢篆法則易,徒講刀法則難成”。他自出機杼地在篆法上將封泥、古匋、瓦當、鐘鼎、漢磚、權(quán)量、錢幣等古文字的精華,結(jié)合書畫中陰陽向背、主客揖讓等造型藝術(shù)的美學原理,對入印篆文別出心裁地作了大小、方圓、正側(cè)、粗細、長短、主客、輕重、疏密、虛實、曲直、陰陽、向背、動靜、繁簡等富含變化、生動多姿的改造處理。他匠心獨用,非常顯著地突出了印文對稱性和裝飾性的特征;橫畫多取扁擔弧形,豎畫則呈自上而下的放射狀;很多字如金字塔形,重心下沉,穩(wěn)如磐石。他沖破了古人大小篆不能混雜一印的禁忌而超凡脫俗,化小篆、籀文、繆篆為一體,將各體文字調(diào)兵遣將,為我所用,大膽創(chuàng)新與融合,使印文參差錯落、方圓互用且富有裝飾趣味。他變吳昌碩“渾樸厚重的圓筆”為“清剛勁挺的方筆”,改吳的“寫印”為“寫意畫趣”,使筆畫轉(zhuǎn)折處方折廉厲,鋒刃畢露無遺。
在用刀之法上,趙古泥也大膽革新,變吳昌碩的“鈍刀硬入”為“利刃猛沖”。吳因為用鈍刀,刻出的線條質(zhì)感雄渾、厚重、含蓄、渾穆。而趙用刀極為爽利、生辣,用刀猛厲、恣肆,準確而肯定,富有金石氣息和視覺沖擊力。粗壯處有拙樸峭拔之勢,細微處有高柳垂然之情。他有刻硯鑿碑的扎實功底,臂力、腕力、指力特強,因此他更有一套攻堅絕活,凡金玉牙銅,甚至水晶瑪瑙等極硬的印材,在他手下也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甚至連邊款也刻得得心應手,生動而富含筆意,為明清以來文人篆刻之罕有。如“俞遇之讀碑記”是晶印,“愚公亭長”和“斗閑”為玉印。鄧散木回憶,1928年春他來常熟趙古泥家投帖拜師時,趙當場很快就鑿刻了一方牙章“鐵”送給自己作紀念。趙古泥刻鑿晶玉瑪瑙時,將這些硬質(zhì)印材嵌入家中庭柱的一個方洞里,用瀝青把它膠牢固,然后掄起鋼鑿大錘猛力敲鑿,震得房梁上的灰塵也紛飛落下。敲擊的聲響常常引來鄰家的孩子看熱鬧,其中的李猷后來亦成篆刻名家。一日李請教他:“古人有沖刀之法,只要一刀?”他笑道:“一刀除非劊子手!”幽默詼諧,擲地有聲。
趙古泥“于章法別有會心,一印入手,必先篆樣別紙,務求精當。少有未安,輒置案頭,反復布置,不惜積時累日,數(shù)易楮葉,必使安祥豫逸方為奏刀。故其作,平正者無一不揖讓雍容,運巧者無一不神奇變幻”,素有“章法之王”的美譽。杭州印家韓登安贊嘆“近代印人唯趙石、糞翁(鄧散木)師弟二人能得分朱布白之奧秘”。他著意章法的布置,使作品奇正相生、揖讓變幻、雍容調(diào)和、顧盼靈動,在晚清印壇被稱為吳昌碩后“江南第一人”。為了在章法布局上有節(jié)奏起伏或為了裝飾的需要,趙古泥常常保留石鼓文中盤屈的右腿或左右略取欹側(cè)的結(jié)體,有時在某一字中構(gòu)思出一個醒目的曲線、圓點或菱形,四周留出一個“氣眼”,成為趙印典型風格的組成元素。
趙古泥治印十分重視邊框的處理,將印邊作為印面構(gòu)成的有機部分,吸收了吳昌碩印邊的生動神采和出土封泥的風格特征,按他自己的審美趣味進行改良和提升,使邊欄與印文內(nèi)外呼應、渾然一體。從總體上看,趙古泥印比吳氏印邊顯得方直,朱白文大都將底邊處理得特別粗壯,使全印更添持重、平穩(wěn)。有時為了調(diào)度虛實的需要將左下或右下刻成粗邊。在他手下,或逼邊,或破邊,或粘邊,都成為章法上破板滯、生虛實、調(diào)輕重的重要手段。
世間萬物,陰陽調(diào)和。古泥治印,瑕瑜互見。他的印文追求齊整美和裝飾性,顯得人力多于天真,匠心多于自然。刀法雖頗出己意,面目強烈,顯露出勁峻猛利、清新剛麗的風格和情趣,但切削過甚不免失之于做作,略顯火氣太重。特別是他殘破邊框時的橫切刀法,刀痕畢露,不夠自然天真。以碎刀切削的視覺效果生辣痛快卻淺薄,缺乏雄渾與厚重,似破壞了線條的氣脈和質(zhì)樸的效果。這或許是趙古泥的不足。鄧散木等眾多弟子則更加放大和夸張了用刀生辣和“浮鵝溝”、“起飛腳”等特征,一方面使之成為虞山印派更加醒目的形象符號和鮮明風標,感人至深;但另一方面也漸漸形成習氣,火氣外露,稍欠醇厚,暴露出創(chuàng)作中的程式化和僵硬化。以至于有人戲稱:“吳氏是苦鐵,趙石是古泥,鄧散木是糞翁;自鐵而歷石、泥,以至于散木、糞,可發(fā)一噱?!?/p>
虞山印派的創(chuàng)立,是趙古泥對篆刻藝術(shù)發(fā)展的最大貢獻。當篆刻藝術(shù)發(fā)展到民國時期,結(jié)社、展覽、出版等新的活動形式不斷出新,明清流派印風已漸漸式微。在這種背景下,虞山印風竟然能逆勢而上,成為世所公認的篆刻流派,可見其藝術(shù)魅力之強,于印學影響之大。
書如其人,書品即人品。這兩句話在趙古泥身上能得到很好的印證。他為人虛心淡泊,敦厚豁達,耿直不阿,慷慨豪邁,視富貴功名為土芥,喜以平民布衣自居,曾在“尋常百姓”白文印邊款上刻“身無功名,家無儲蓄,非尋常百姓而何”之句。友人拮據(jù)時,趙古泥謂“朋友有通財之義”,慷慨解囊,熱心相助。其弟早亡,他挺身擔當兄長責任,養(yǎng)育寡婦遺孤五人二十年,享譽鄉(xiāng)里。“他能譽人,能詈人”,性格剛烈,胸中有不平之氣必一吐為快。著名書法家唐駝求刻名印,但《說文解字》無“駝”字,趙以“佗”代之。唐見“駝”字有誤,將印退回。趙古泥毫不客氣地當眾將印磨掉,風趣地說:“想不到唐某人不愿做人,反要做畜牲!”
他鬻藝受值后約期必報,哪怕抱病伏案也不愿失信。晚年得肝病后,他仍倔強勤奮,不肯虛度一日。在病故前的三周內(nèi),他在病榻上支一小幾,以驚人的毅力抱病奏刀,堅持用心刻完了案頭上各界求刻的186方印章,稱“余不欠來世債也”。這一方方朱砂印蛻,是趙古泥人生終點的最后搏擊,折射出他生命的殷紅和光亮!
古泥先生視死如歸,臨終前自題壽墳曰“金石龕”,既表明了他一生對金石藝術(shù)的孜孜追求,又暗合他與妻子金汝珍的名諱。他立下遺囑,要求家人喪事簡辦:不發(fā)訃告,不設(shè)靈座,不立嗣子,不立孝女,不燒衣服,不燒紙錠,不請鼓手,不用僧道——在20世紀30年代的舊中國,能夠如此破除世俗陋習,了然超脫地面對死亡,確是難能可貴的達士高風。所以,他的作品有一股豪放爽利之氣,絕無半點萎靡頹敗之態(tài)。這正是其人品在藝術(shù)作品中的真實映照。
趙古泥以其人品贏得了師長、藝友等各個層面不同群體的重視、關(guān)心和支持、幫助,他的藝術(shù)成就也贏得了更多的社會認同,得到更廣泛的傳播。這是文化藝術(shù)成就與自然科學成果的最大不同。
草書大家、國民黨元老于右任與趙古泥交誼甚篤。趙相貌奇古,長須飄飄,如八仙中之漢鐘離,恰巧于老也留著大胡子,兩人被稱“南北二髯”。于右任曾于1927年秋專程來常熟拜訪趙古泥,二人泛舟在風光旖旎的尚湖,談藝品茗,引為知己,給于右任留下了深刻印象。于常用的“關(guān)中于氏”、“大風”等印,即請趙古泥所刻。十七年后,于右任還作詩《題趙古泥先生印存二首》回憶他們的情誼:“尚父湖波蕩夕陽,扁舟載酒意難忘?;厮际吣陙硎拢皭澖嫌蛛E霜?!薄笆鲃儦埳褚嗟?,字求平正法仍嚴。缶翁門下提刀者,四顧何人似趙髯?”可惜其時趙已作古十年了。
趙古泥的影響還遠及東瀛:1924年日本著名書畫家橋本關(guān)雪就曾慕名前來常熟拜訪。趙與橋本先生同游美麗的尚湖,真誠交流書藝,并以常熟特產(chǎn)虞山松樹蕈、大閘蟹為之餞行。虞山派篆刻在日本的影響至少從那時候就開始了。也就是這位橋本關(guān)雪,日后在沈石友去世后收藏了沈氏集藏、吳昌碩題銘、趙古泥鐫刻的全部158方端硯。1988年日本篆刻家?guī)煷迕钍帯蹲套值洹罚瑢②w古泥輯錄入典;1993年為紀念趙古泥誕辰120周年、逝世60周年,日本東京堂出版了頗具特色的《趙古泥趙林父女印譜》。當今日本印壇的兩位領(lǐng)袖人物梅舒適、小林斗庵也都深受虞山印風的影響。
趙古泥結(jié)交多鴻儒高人、一時俊彥,“江南第一書家”蕭蛻庵,名醫(yī)金石如(蘭升)、文學先驅(qū)黃人(摩西,1907年著《中國文學史》)、南社楊無恙、詩畫名家胡汀鷺、樊少云等都與他志同道合,結(jié)為摯友;他弟子眾多,虞山印派顯彰一時,風靡海內(nèi)。其中以鄧散木影響最大,著有《篆刻學》等。虞山印派傳人和私淑者有姑蘇張寒月、曹石倉(蘇樂石),無錫汪大鐵,上海南匯唐俶(素鐵),武進周梅谷,上海葉隱谷、單曉天,江西南昌許亦農(nóng),山東煙臺蘇白,陜西張范九,臺灣吳平、李猷等。家鄉(xiāng)常熟更有趙林(晉風,古泥獨生女兒)、濮康安(蕃)、李溢中(宗淵)等,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印學群體。印壇許多高手名家如來楚生、余任天、韓登安、高石農(nóng)、蔡謹士、孫龍父等,都是虞山印風的崇尚者。從1980年“全國首屆書法篆刻展”、1983年《書法》雜志“全國篆刻征稿評比”、1986年西泠印社“首屆全國篆刻評展”、1988年“全國首屆篆刻展”、1990年西泠印社“全國印社聯(lián)展”等一連串重大展事中,都可見到古泥遺風。如今,在上海鄧散木藝術(shù)研究社、黑龍江散木印社、福建閩東印社及江蘇虞山印社、常州印社中,從蘇、錫、常至滬、浙、閩,從各種全國性篆刻大展、賽事、書法篆刻報刊中,仍能見到趙古泥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和篆刻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