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勝軼
邊緣,一個幽僻、冷落的處所,其地理意義的風(fēng)景也許并不美麗;然而,在中國的古典詩歌里,“邊緣”的人文風(fēng)景又常常是崇高、壯美的所在,因為它飽含著作者的孤獨和憤懣,是高標(biāo)獨立、落落不同凡俗的人格象征。屈原的《離騷》,曹植的《雜詩》(其四)《美女篇》,李白的《美人出南國》,杜甫的《佳人》,凡此等等,皆遭遇邊緣情境的幽怨發(fā)憤之作。他們被逐出政治中心,身處邊緣,躬自反思生存的意義,不得不重新認(rèn)識自我,于是便有了借香草美人之意象、男女君臣之比興以抒寫“政治失戀”的苦悶并將此種意緒與邊緣情境有機融合的詩歌。邊緣處的“風(fēng)騷”精神,是這些詩歌共有的思想內(nèi)核。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也是一首極富邊緣意識、自憐幽獨的詞作。此詞與上述作品的精神風(fēng)調(diào),可謂一脈相承。
辛棄疾這位資兼文武、矢志北伐的英雄詞人,竟被南宋政府“邊緣化”長達(dá)二十年之久,江西上饒之帶湖,鉛山之瓢泉,成了詞人被迫退隱的邊緣。他自紹興三十二年(1162)正月奉表歸宋之后,就一直遭受主和派的貶抑、排擠,再加上“歸正人”(南宋政府把從北方起義南歸的志士統(tǒng)稱為“歸正人”)的特殊身份,備受猜疑、歧視,乃至誣陷迫害,其抗金理想始終未能實現(xiàn)。南歸后的四十余年間,素以英雄自詡的辛棄疾,或沉淪下僚,大材小用;或賦閑散居,雌伏鄉(xiāng)里。淳熙八年(1181)冬,詞人遭人彈劾罷官,隨即被迫退隱于江西上饒城郊的帶湖,開始了帶湖十年(1182—1192)的隱居生活。紹熙三年(1192)至五年(1194),曾出任福建提點刑獄和安撫使,閩中短暫的兩年起用之后,又以“殘酷貪饕”的罪名遭致罷免,開始了鉛山縣瓢泉八年(1194—1202)的退隱生活。宋寧宗嘉泰三年(1203),六十四歲的辛棄疾復(fù)出,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次年改知鎮(zhèn)江府。一年后罷歸鉛山。及至開禧三年(1207),辛棄疾被召為兵部侍郎,然而已老病交加,只能上表請辭,這年的九月,一代英豪赍志以歿。綜觀詞人一生,他在邊緣絕境之中,一刻也不曾泯滅恢復(fù)中原的理想,他用自己峻美、高潔的人格豐富了邊緣的內(nèi)涵!
元夕觀燈本是再普通不過的民俗活動,詞人卻從熱鬧、繁華的場景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疏離,政治上被邊緣化的痛苦猝然來襲,因而提煉出一位備受冷落、身處邊緣的美人形象來表達(dá)自己堅守理想、絕不向當(dāng)時的主流意識妥協(xié)讓步的思想情感。不媚俗,不盲從,自甘寂寞,其實也是一種悲壯的英雄氣概。這首詞的諷喻寄托之旨,還是可以思而得之的;我們?nèi)绻皇窃谕窦s言情的層面上解讀此詞,那將會有失膚淺,倍顯平庸!
詞的上片極寫觀燈盛況?!皷|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边@起調(diào)二句運用夸張、比喻,首先給讀者呈示出一幅火樹銀花不夜天、星火零落如雨點的燃放燈火煙花的背景圖畫,是色彩瑰異、實中有虛的總寫。然后,詞人分層鋪染元宵佳節(jié)的狂歡場面。就視覺形象而言,寶馬雕車擁堵于途,月光燈火交相輝映,魚燈龍燈異彩紛呈;就聽覺形象而言,簫管之樂有如鳳鳴,徹夜未息,驚天動地;就嗅覺形象而言,風(fēng)送暗香,沁人心脾。這真是一個聲色歌歡、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這樣的場景描寫,在喧囂、浮華的背后,應(yīng)該寄寓了詞人對南宋政府偏安一隅不思恢復(fù)、民眾亦麻木無知的諷喻之意,是頗得風(fēng)人深致的?!氨娙私宰砦要毿选保ㄇ稘O父》),詞人獨醒于這沉醉的氛圍中,隱忍著深深的不可言說的苦痛!應(yīng)注意的是,“香滿路”早已暗示這一熱鬧鼎沸的氛圍中還有最引人注目的“風(fēng)景”——美女如云。這樣便巧妙地逗引出過片“娥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二句。此處寫美女采取了“不要臉”的側(cè)面烘托的寫法,即略去美女的面部,只寫其新潮的首飾,輕盈的體態(tài),喧嘩的笑語,浮動的暗香。至此,元宵節(jié)日的熱鬧之至已映襯出一群美女的俗艷之至,而這些都是為了反襯“那人”的孤寂、冷艷之至,表現(xiàn)手法的確高妙!“眾里尋他千百度”表明詞人的關(guān)注點或?qū)徝纼A向并不在浮躁的熱鬧和迷失自我的俗艷上,因為那是一種張揚作態(tài)、毫無個性的所謂的美;他認(rèn)為沉靜、樸淡又個性鮮明,才是真正的美。因而才“千百度”地苦苦追尋。這不正是屈原式的“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執(zhí)著嗎?詞人蓄勢已足之后,再用“驀然回首”逆轉(zhuǎn)直下,引出“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鏡頭。在詞人苦心經(jīng)營的這個鏡頭里,我們看不到任何關(guān)于這位美人形貌神色的描寫,只知道她所處的環(huán)境是燈火稀疏的冷寂處。句中“闌珊”一詞,頗具感染力,有雙層意蘊:一是暗示了“那人”生存處境的孤絕,即置身邊緣情境,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二是暗示“那人”青春老去,有美人遲暮之悲。再聯(lián)系詞人的身世經(jīng)歷來看,這位“冷美人”恰如作者的影子,有一樣的人格,一樣的悲感?!叭饺侥耆A吾自老” (《蝶戀花·月下醉書雨巖石浪》),邊緣賦閑無人管!一位極富軍魂的詞人,竟淪落為政治上的“棄婦”,其情志之苦又無處可訴。因而,詞人只能托意于“那人”,借委婉以諷、怨而不怒的風(fēng)騷傳統(tǒng)來舒解自己的抑郁不展之情。俞平伯在《唐宋詞選釋》中已看出本詞的真正命意,他說:“‘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一語,即把多少不易說出的悲感和盤托出了?!比粢唧w點說,這悲感應(yīng)該是詞人長期遭遇邊緣情境而芳心獨抱的悲感。所謂邊緣情境,也譯作有限情境、邊緣處境。這一概念源自于德國存在主義思想家卡爾·雅斯貝爾斯。指的是由于某種嚴(yán)重的變故,比如親人死亡、家庭破裂、身患絕癥、面臨生死關(guān)頭、精神分裂、犯罪或墮落等,個體與他人、與社會之間的對話關(guān)系出現(xiàn)斷裂,個人置身于日常的生存秩序之外。這是一種中西共通的具有悲劇之美的情境,中國古代的貶官文化多含此境。
自古以來,真正的美常在邊緣!此即美的極致,也是感傷的極致。辛棄疾在這首詞中告訴我們讀者的是:英雄流落民間,美人常在“邊緣”!
[作者通聯(lián):深圳市光明新區(qū)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