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伯蕭
種菜
文|吳伯蕭
吳伯蕭(1906—1982)原名熙成,筆名山屋、山蓀,曾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長兼總編輯、中國文聯(lián)委員、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副所長等職務(wù)。我國當(dāng)代著名文學(xué)家和教育家。
種花好,種菜更好。花種得好,姹紫嫣紅,滿園芬芳,可以欣賞;菜種得好,嫩綠的莖葉,肥碩的塊根和果實,卻可以食用。俗話說:“瓜菜半年糧。”
我想起在延安的藍家坪我們種的菜園來了。
說的菜園,是就園里的隙地開辟的。果樹是圍屏,草花是籬笆,中間是菜畦,共有三五處,面積大小不等,都是土壤肥沃,陽光充足,最適于種菜的地方。我們經(jīng)營的那一處,三面是果樹,一面是山坡;地形長方,面積約二三分。那是在大種蔬菜的時期我們?nèi)齻€同志在業(yè)余時間為集體經(jīng)營的。收成的蔬菜歸集體伙食,自己也有一份比較豐富的享用。
那幾年,在延安的同志,大家都在工作、學(xué)習(xí)、戰(zhàn)斗的空隙里種蔬菜。機關(guān)、學(xué)校、部隊里吃的蔬菜差不多都能自給。窯洞的門前,平房的左右前后,河邊,路邊,甚至個別山頭新開的土地都種了菜。
我們種的那塊菜地,在那園里是條件最好的。土肥地整,曾經(jīng)有人侍弄過,算是熟地。地的一半是韭菜畦。韭菜有宿根,不需要費太大的勞力(當(dāng)然要費些工夫),只要施施肥,培培土,澆澆水,出了九就能發(fā)出鮮綠肥嫩的韭芽。最難得的是,菜地西北的石崖底下有一個石窠,挖出石窠里的亂石沉泥,石縫里就涔涔地流出泉水。石窠不大,但是積一窠水恰好可以澆完那塊菜地。積水用完,一頓飯的工夫又可以蓄滿。水滿的時候,一清到底,不溢不流,很有點像童話里的寶瓶,水用了還有,用了還有,不用就總是滿著。泉水清洌,不澆菜也可以澆果樹,或者用來洗頭,洗衣服?!皽胬酥遒?,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比滄浪之水還好。同樣種菜的別的同志,菜地附近沒有水泉,用水要到延河里去挑,不像我們?nèi)齻€,從石窠通菜地掏一條窄窄淺淺的水溝,用柳罐打水,抬抬手就把菜澆了。大家都很羨慕我們。我們也覺得沾了自然條件的光,仿佛干活掂了輕的,很不好意思,就下定決心要把菜地種好,管好。
“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dāng)家?!睘榱朔e肥,大家趁早晚散步的時候到大路上拾糞,那里來往的牲口多,“只要動動手,肥源到處有”啊。我們請老農(nóng)講課,大家跟著學(xué)了不少知識。跟那些老師,我們學(xué)種菜,種瓜,種煙。像種瓜要浸種、壓秧,種煙要打杈、掐尖,很多實際學(xué)問我們都是邊做邊跟老師學(xué)的。有的學(xué)會烤煙,自己做挺講究的紙煙和雪茄;有的學(xué)會蔬菜加工,做的番茄醬能吃到冬天;有的學(xué)會蔬菜腌漬、窖藏,使秋菜接上春菜。
種菜是細致活兒,“種菜如繡花”;認真干起來也很累人,就勞動量來說,“一畝園十畝田”。但是種菜是極有樂趣的事情。種菜的樂趣不只是在吃菜的時候,像蘇東坡在《菜羹賦》里所說的:“汲幽泉以揉濯,摶露葉與瓊根?!被蛘呦袼凇逗箬骄召x》里所說的:“春食苗,夏食葉,秋食花實而冬食根,庶幾西河南陽之壽?!狈N菜的整個過程,隨時都有樂趣。施肥,松土,整畦,下種,是花費勞動量最多的時候吧,那時蔬菜還看不到影子哩。可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就算種的只是希望,那希望也給人很大的鼓舞。因為那希望是用成實的種子種在水肥充足的土壤里的,人勤地不懶,出一分勞力就一定能有一分收成。驗證不遠,不出十天八天,你留心那平整濕潤的菜畦吧,就從那里會生長出又綠又嫩又茁壯的瓜菜的新芽哩。那些新芽,條播的行列整齊,撒播的萬頭攢動,點播的傲然不群,帶著笑,發(fā)著光,充滿了無限生機。一棵新芽簡直就是一顆閃亮的珍珠?!耙褂昙舸壕隆笔抢隙诺脑娋浒?,清新極了,老圃種菜,一畦菜怕不就是一首更清新的詩?
暮春,中午,踩著畦壟間苗或者鋤草中耕,煦暖的陽光照得人渾身舒暢。
新鮮的泥土氣息,素淡的蔬菜清香,一陣陣沁人心脾。一會兒站起來,伸伸腰,用手背擦擦額頭的汗,看看苗間得稀稠,中耕得深淺,草鋤得是不是干凈,那時候人是會感到勞動的愉快的。夏天,晚上,菜地澆完了,三五個同志趁著皎潔的月光,坐在畦頭泉邊,吸吸煙;或者不吸煙,談?wù)勗挘徽勆?,談社會和自然的改造,一邊人聲咯咯羅羅,一邊在談話間歇的時候聽菜畦里昆蟲的鳴聲;蒜在抽薹,白菜在卷心,芫荽在散發(fā)脈脈的香氣:一切都使人感到一種真正的田園樂趣。
我們種的那塊菜地里,除韭菜以外,有蔥、蒜,有白菜、蘿卜,還有黃瓜、茄子、辣椒、西紅柿,等等。農(nóng)諺說“谷雨前后,栽瓜種豆”、“頭伏蘿卜二伏菜”。雖然按照時令季節(jié),各種蔬菜種得有早有晚,有時收了這種菜才種那種菜;但是除了冰雪嚴(yán)寒的冬天,一年里春夏秋三季,菜園里總是經(jīng)常有幾種蔬菜在競肥爭綠的。特別是夏末秋初,你看吧:青的蘿卜紫的茄子,紅的辣椒,又紅又黃的西紅柿,真是五彩斑斕,耀眼爭光。
那年蔬菜豐收。韭菜割了三茬,最后吃了薹下韭(跟蓮下藕一樣,那是以老來嫩有名的),掐了韭花。春白菜以后種了秋白菜,細水蘿卜以后種了白蘿卜。園里連江西臘、波斯菊都要開敗的時候,我們還收了最后一批西紅柿。天涼了,西紅柿吃起來甘脆爽口,有些秋梨的味道。我們還把通紅通紅的辣椒穿成串曬干了,掛在窯洞的窗戶旁邊,一直掛到過新年。
(編者按《菜園小記》原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