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
一、1947年3月,演戲。
宛如盤龍的濃煙裊裊升起,慢慢地消散在湛藍的天空中,一列火車拉著長笛緩緩地駛?cè)肓松虾;疖囌尽?/p>
不久,車站的出口涌出了不少的旅客,一時間,黃包車夫的吆喝聲,接站親朋的呼喚聲,此起彼伏,不絕對耳。
吵亂的路邊停著兩輛轎車,數(shù)名黑衣人守在兩側(cè),車前站著兩個穿著國民政府情報處官員制服的男子,其中年長的伸長脖子望了一眼出口,側(cè)身問旁邊似乎有些分心的年輕人。
“宗坪啊,你和你老婆成親后就沒見過面,都五年了,你還能認出她嗎?”
“能,能!”徐宗坪俊秀明朗的臉上堆著笑,可心里卻沒底。
徐宗坪是情報處的科員,同時也是中共潛伏在國民政府的特工,負責在這個敏感時期,收集國民政府與美國之間的情報工作。本來他的身份隱蔽得很好,可身邊這位處長老葛偏偏想撮合他和交際花費麗的婚事。費麗身份復雜,也許是老葛想趁機給自己安插眼線,他不得向上級救助,派個假妻子來協(xié)助他工作。
不過他們只是互相看到過對方的照片,真人其實還是有些差距的,不知道能不能認出來。老葛是情報處出了名的老狐貍,千萬別露出馬腳。
他正內(nèi)心忐忑時,人群里傳出來女人響亮的喊聲,格外刺耳。
“宗坪!宗坪!”
旁邊的老葛用手肘撞了下他,說:“有人在叫你!”
徐宗坪其實聽到了,卻看不到人,試探地向人群里張望,同時也喊著:“銀花!金銀花!”
居然叫金銀花,他真慶幸她沒叫胖大海。
人群的最后面,一塊通紅的紅頭巾在一跳一跳的,想到聯(lián)絡人說派來的妻子身材嬌小,徐宗坪立馬分開人群迎過去,那塊紅頭巾擴大成了一個紅燈籠。
“宗坪!”
穿著紅夾襖,包著頭巾,挎著個籃子,后面還背著大花布包裹的金銀花像火焰似的出現(xiàn)在了徐宗坪的面前。
“銀花?”徐宗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上她可是個大家閨秀,怎么現(xiàn)在變成了村姑。
老葛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她,滿臉的疑問:“這位就是你的太太?”
“是是是,銀花,這是我們葛處長?!辈荒茉诶细鹈媲奥冻鲴R腳,徐宗坪硬著頭皮把這紅成一團的人拉近,可金銀花卻用籃子把兩人隔開了。
“葛處長好!”金銀花咧嘴笑著,帶著有些鄉(xiāng)土的方言,鄉(xiāng)土的穿著,旁邊路過幾個女學生看見她,紛紛捂著嘴笑了起來。
老葛臉上掛不住,但還是笑說:“歡迎徐太太來上海,我們上車吧?!?/p>
“趕緊回家吧,我都累了!”金銀花毫不見外地走到車旁邊,還沒等人把車門打開,她把屁股一抬,直接蹭上了車前蓋,盤腿坐好。
“你干嗎?”徐宗坪瞪大眼睛問她。
“坐車啊,你說你們這車,就沒咱鄉(xiāng)下的馬車方便,又硬又平,硌屁股。”說著,她還把屁股往一邊挪了挪,騰出點空地方給徐宗坪。
“噗……”不知是誰忍不住笑出了聲,老葛也是忍俊不禁。徐宗坪此時此刻恨不得找個地縫直接鉆進去。
二、1947年3月,接風。
轎車并沒有如金銀花所愿,停在她和徐宗坪的家,而是直接開到了百樂門舞廳,這里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場接風舞會。徐宗坪瞄了一眼身邊的金銀花,對這場接風舞感到很擔憂。
穿著西服的徐宗坪拉著一身紅夾襖的金銀花走進舞廳,立馬讓舞廳里冷場了幾分鐘。
“阿嚏!”金銀花被撲鼻而來的香水味嗆得眼淚飛了出來。
“喲,這、這就是徐太太呀!”人群中的葛太太最先驚呼道,其他家人的女眷們交頭接耳,上下打量著異類般的金銀花。
“這正是內(nèi)子銀花。”徐宗坪笑得很牽強,把想躲他身后的人往前拽了拽。
金銀花抬手揉了揉眼睛,同時扇了扇鼻尖前面,這才仔細打量眼前燈紅酒綠般的花花世界,可是不看不要緊,當視線落在前方那些或是捂嘴,或是不屑的女人們身上時,她抓緊了自己的籃子尖叫起來。
“你們穿的是什么啊?天啊,腿還在外面露著,裙子沒縫好就穿,太傷風敗俗了!”
她這么大呼小叫的又讓場面冷了幾秒,一直站在葛太太身邊的美艷女子走過來,笑說:“徐太太真是風趣的人呢。”
只見這女子身材婀娜,旗袍開衩處幾乎到了大腿,每走一步,那一雙白玉似的長腿就若隱若現(xiàn),而旗袍上的扣子也低了幾分,傲人的胸脯幾乎要呼之欲出。
“你給我站??!”金銀花大聲把那女子給喊住。
她上下打量著那女子,沒好氣地說:“你穿的這是什么?身上那點肉都要露出來給人看了,你這樣和青樓里的女子有什么區(qū)別?丟人!”說完手就伸進籃子里,掏出雞蛋就往外扔,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那美艷女子的頭上和身上。
“啊!”那女子還有葛太太等人都驚叫起來。
“住手!”徐宗坪大喝一聲,可金銀花不聽,那雞蛋一個個都準確無誤地命中目標,打得眾女子四處逃竄。葛處長臉色黑成了土灰,可這不是自己的老婆,也不好出言管教。
徐宗坪奪下金銀花手中的籃子,緊拽住她的手臂,喊道:“你再胡鬧就給我滾回鄉(xiāng)下!”
他這一發(fā)火,金銀花果然住了手,無辜地看著徐宗坪,而徐宗坪白了她一眼,看向那被打得最慘的美艷女子說:“費麗,對不起了?!?/p>
臉上還往下淌著雞蛋清,心里恨得要死,但費麗還是勉強忍住,雙眼溢著淚光:“徐先生,不知費麗哪里得罪了徐太太,還請徐太太海涵?!?/p>
“不是你的錯,是內(nèi)子的錯,我回去會好好管教她!”徐宗坪丟盡了臉,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扭頭瞪向金銀花。
金銀花被他的眼神嚇得后退一步,縮了縮脖子。葛太太扶著葛處長,心有余悸地說:“怎么還打人呢,真是粗魯!”
金銀花卻不服氣地小聲嘀咕:“在我們鄉(xiāng)下,傷風敗俗的女人,可以隨便扔雞蛋?!?/p>
三、1947年4月,合作。
上海灘最有名的交際花被扔了雞蛋,這個醒目的標題被當晚的記者給報上了頭條。一時間街頭巷尾,半個多月來,人們都在津津樂道地談論著這個八卦。
徐宗坪的公寓里,金銀花正拿著新出鍋的烙餅,夾著幾根小蔥吃得正歡,扭頭看旁邊都氣呼呼的某人問:“喂,你不吃?。俊?/p>
“金銀花同志!”徐宗坪忍無可忍地咆哮,卻換來金銀花一道帶著濃濃大蔥味的飽嗝。
“呃,啥事?”
徐宗坪搖晃了一下,坐在她對面,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心平氣和一點。
“上級明明答應我,派一個做過老師的人來配合我,怎么就變成了你?”幸虧他沒有和老葛他們詳細說過所謂妻子的情況,否則今天就露餡了。
“那女同志不走運,出城時遇到麻煩受了傷,臨時換了我,可是來不及通知你。哎呀,你不就是要個人假扮你老婆嘛,是女的就行了,你要求那么多干什么!”金銀花又吃了一大口烙餅,并嫌棄地瞥了他一眼。
“我的要求多?你看看你來了半個月,我的公寓都被你改成窯洞了。”他無法直視那些碎花的小門簾、小窗簾什么的,可是把他的床墊子撤了直接睡木板,他真是不能忍了。
“咱們家本來看著就冷清啊?!?/p>
“這里是我家!”
“喂,你這種態(tài)度就是對待工作不認真哦。我既然是你的太太,你別管真假,只要我在這兒,這個家也是有我的一半!”
“你這么強調(diào)是我的太太,這是你的家,那你應該學著怎么該做個太太,看看你這樣子,像什么?”
“嘿,你嫌棄我們鄉(xiāng)下人是不是?我告訴你,要不是聽說上海賺錢多,你以為我稀罕來這里和你過日子?。 ?/p>
“賺錢?你賺什么錢,先把任務給我完成,給上級一個滿意的交代再說?!?/p>
“可是我……”
“沒有可是,明天老葛叫我們一起去打高爾夫,你別給我穿得像個紅燈籠一樣,體面點!”最后徐宗坪說完這句自己都嫌啰唆了。
金銀花的思路完全沒在他說的話上,而是尋思了一下,問:“那個費力不討好的……”
“什么?”
“就是那個費麗,你真的不喜歡她嗎?”
徐宗坪俊朗的眸子直視她,慢慢逼近她的臉說道:“不喜歡?!?/p>
她頓時喜笑顏開地說:“那就是說你不喜歡她,嗬,你不喜歡她,那我打她就沒錯!”
徐宗坪兩眼一翻,這都哪跟哪??!
四、1947年6月,驚嚇。
黃梅天剛過,天氣難得地風和日麗。老葛約了人打高爾夫球,徐宗坪特意從局里回家接她,金銀花這回沒穿得像個紅燈籠,卻整個是一個綠青椒。
“你們村的布坊是不是除了紅布、綠布外,別的布都不會染?”徐宗坪坐在車里,扭頭問她,除了綠色的襖子,她那獨特像是個水勺把的發(fā)髻在抹了發(fā)油之后,怎么看怎么惡心。
于是,他伸手就去拆她的頭發(fā),金銀花嚇得躲閃卻被他的大手按住了肩膀。
“你干啥呀?”
“把這像膏藥片似的頭發(fā)給我拆開,誰現(xiàn)在還梳這頭,你又不是守寡的!”
“我們村結(jié)婚的人都這么梳啊?!?/p>
“這是上海!”
三下五除二,金銀花的頭發(fā)就被打開了,散了之后,徐宗坪直接給她隨意地扎了一下,垂下來一縷頭發(fā)在耳側(cè),襯著她白凈紅潤的鵝蛋臉,倒是俏麗中帶著英氣,細看她也是個美人。
“你……”徐宗坪多看了一眼,便走了神。
金銀花咧嘴一笑,手摸著臉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挺俊的?”
徐宗坪清了清嗓子,扭過頭說:“土氣?!?/p>
金銀花伸手掐一下他的腰,這個小夫妻間打情罵俏的小動作,像是掐在了徐宗坪的心尖上。
徐宗坪心想,自己怎么對村姑動了心思,搖了搖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今天老葛是約見一個美國人,這個人私下與他聯(lián)絡很久,一會兒你不要出亂子,要密切注意這個人的一言一行。”
“美國人?清朝滅亡之后,什么時候分出個美國?”金銀花驚訝地問他。
徐宗坪眨了眨眼睛,無語地做了個手勢,不想再和她說下去。
郊區(qū)新開的高爾夫球場里綠草如茵。老葛正揮桿打了一球,回頭看到徐宗坪走來,瞇著眼睛盯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那和草地渾然一體的金銀花。
“徐太太的衣裝很愜意呀?!崩细鸲Y貌地夸贊。
徐宗坪腹誹:這穿的就是跟鬧著玩似的。
還是轉(zhuǎn)移話題的好,徐宗坪見只有他一人便問:“您今天不是和約瑟夫先生一起玩嗎?”
“哦,他去洗手間了,一會兒他回來我給你引薦一下。下個任務由你和他合作,這件事對政府下一步的計劃有很大的幫助,你跟了我這么久,我信得著你?!崩细饓旱吐曇粽f。
徐宗坪喜上眉梢,卻面色平靜,唯諾地點下頭。旁邊的金銀花想聽聽他們說什么,豎著耳朵想聽,可身后卻走來個人,伸手拍了下她的肩膀,于是她不經(jīng)意地回頭。
“啊……”
說話的老葛和徐宗坪被尖厲的喊聲嚇了一跳,回頭看道正在發(fā)呆的約瑟夫,老葛笑說:“約瑟夫先生,這位就是徐宗坪。”
徐宗坪伸手笑對他說:“你好,很高興認識你,這是我太太……咦,我太太呢?”
他轉(zhuǎn)了個身,現(xiàn)在周圍只有他們?nèi)齻€男人。
那位約瑟夫先生尷尬地向上指了指,徐宗坪和老葛一起抬頭,旁邊的梧桐樹上,金銀花正抱著樹干嚇得發(fā)抖。
原來她穿得一身綠,讓約瑟夫覺得有趣,拍了下肩膀,結(jié)果她回頭一看到個金頭發(fā)、金胡子、綠眼睛的怪異人種,頓時嚇得驚叫起來,一下就躥上了樹。
徐宗坪的臉紅得像番茄,咬牙說:“你趕緊下來!”
金銀花伸手哆嗦地指向約瑟夫,說:“你讓那黃毛猴子離我遠點!”
五、1947年7月,上海,學習。
繼上次雞蛋砸費麗,這次又被外國人嚇得爬上了樹,金銀花再次成了情報局家屬們的笑料,徐宗坪索性不帶她出來,把她關(guān)在家里,并請來教會學校的老師來教她淑女禮儀。
下午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淡淡的光影穿過窗欞,星星點點地落在樓梯上,聽著留聲機里的歌曲,拿著一杯新磨好的咖啡,徐宗坪慢悠悠地走下樓梯。
在他想檢查一下金銀花同志的學習成果,其實以她的容貌,再稍加調(diào)教一下舉止儀態(tài),他腦補一下那樣的畫面,竟然有些熱血澎湃,活了快三十年的他,第一次會在想到一個女人時,會有年少情動的春潮之心。
帶著幻想的美好,在走下樓梯看到某人時,他硬生生地把喝了一口的咖啡噴了出來。
“你在干什么?”徐宗坪的下巴都要掉下來,呆呆地看著面前的活寶。
“我在練習儀態(tài)啊,不是說淑女要挺胸直背抬頭,步子要穩(wěn)嗎?多簡單啊?!苯疸y花正穿著一雙帶跟的皮鞋在練習走路。
旁邊的女教師尷尬地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徐宗坪無奈地說:“人家淑女練走路,都是頭頂一本書就可以了,你怎么頂著一摞書?”
金銀花穩(wěn)穩(wěn)地轉(zhuǎn)過身,頭頂上至少摞了十幾本書,徐宗坪真的怕那些書滑下來砸到她,伸手要去拿,卻被她推開了手,兩人的手初次碰觸在一起,像是電流滑過直達心田。
她眼神閃爍,故意氣定神閑地說:“我還以為你們說的淑女有多難呢,不就是練走得穩(wěn)嗎?我小時候跟過雜技班子練過?!?/p>
旁邊的女教師一怔,笑問:“徐太太怎么還進雜技班子?”
“咳……”不敢看徐宗坪黑下來的臉,金銀花嘿嘿一笑,編著理由,“小時候被人販子騙走了,家里找了好久才找到?!?/p>
徐宗坪擔心她再說下去會更加離譜,示意女教師離開,伸手把金銀花頭上的書搬下來:“別練了!”
“練這個對你沒用,我請了裁縫,還有理發(fā)師一會兒到家來,給你做旗袍和做頭發(fā),你給我老實配合?!?/p>
“為什么???我才不想弄得像那些女人一樣不正經(jīng)。徐同志,我們是夫妻,還是假的,你管的也太多了吧?”
金銀花干脆把腳上的鞋一甩,盤腿就坐在沙發(fā)上,一臉不高興。
“你看看你,思想就這么落伍,一點不上進,我們怎么合作?你以后要和我出入的都是高級場所,你土得掉渣,怎么幫我?”
“哎,你是要打架還是要罵街我都能幫,你讓我穿得像個妓女似的賣笑,老娘我干不了!”
“你思想太齷齪?!?/p>
“是你思想太無恥!”
“你瞧不起人!”
“不是我瞧不起你,是這個時代瞧不起你。胖大海,不,金銀花,我告訴你,你要是不學穿旗袍,還有化妝,你就別出這個門,也別想賺錢!”徐宗坪恨鐵不成鋼地把話說重了,這個女人,開始影響了他的情緒,似乎哪里不對勁了。
他拿起沙發(fā)上的風衣就向外面走,金銀花氣得要拿煙缸丟他,可看到是銀制品,覺得值錢,沒舍得扔出去。
走到院子里,徐宗坪正好遇見來找他的費麗,看他氣沖沖地出來,費麗笑得格外嬌艷:“宗坪,怎么不開心啊?又和太太吵架了?”
“費麗,你來得正好,陪我出去吃個飯吧?!?/p>
“好啊?!辟M麗開心地挽上他的胳膊,同時側(cè)頭瞄了眼身后,說,“她就是一個鄉(xiāng)下的粗人,何必和她一般見識,適應不這里,就打發(fā)回去得了,省得給你丟人。”
剛走到門口,金銀花正好聽到費麗的話,再看她的細腰扭得像個蛇一樣,身子貼著徐宗坪出去,她狠狠地呸了一口:“老娘沒你也能活!”
六、1947年8月,情生。
徐宗坪果然說話算話,不再理會金銀花,而是經(jīng)常去和約瑟夫見面。畢竟約瑟夫是他盯了很久的人,不能因為這個魯莽的女人,搞砸即將到手的情報。
可是生氣歸生氣,面對不理睬自己的金銀花,徐宗坪還感覺心里空落落的,想道歉,卻開不了口,真像個小丈夫一樣在慪氣。
盛夏的陽光很毒辣,幸好街兩邊茂盛的梧桐樹葉子擋住了大部分的陽光,很多行人才放慢了腳步,享受著樹蔭下短暫的清涼。
徐宗坪和費麗陪著約瑟夫坐在轎車里說笑著,費麗不愧是十里洋場最有名的交際花,這幾次出來吃飯見面都哄得約瑟夫心花怒放,為徐宗坪挽回了不少面子。
“徐先生,怎么這幾次都沒見過令夫人?”約瑟夫隔著中間的費麗,突然提起了金銀花。
“勞煩約瑟夫先生掛念,內(nèi)子自來上海之后,深感言行舉止不是端莊,目前正勤學社交禮儀,以免日后再招人笑話。”徐宗坪客氣地回應,費麗抬手掩住一抹鄙夷的笑容。
“令夫人是我見過最可愛的中國女性,我倒覺得沒必要約束她的天性?!?/p>
“中華女子還是要以溫婉賢淑才是宜家之道?!?/p>
“聽徐先生的意思,令夫人已經(jīng)變成了像費麗小姐一樣的淑女了?”
“是是是,現(xiàn)在練得已經(jīng)有模有樣了?!毙熳谄旱讱馐愕卣f著,費麗不屑地撇了下嘴。
約瑟夫此時的視線正好看向車窗外,面色猶豫地說:“令夫人真的在家里學做淑女?”
“是啊?!?/p>
“可是那個奇怪的女人長得好像令夫人?!奔s琴夫好笑地問徐宗坪。
而徐宗坪向車外一看,血往上涌,差點沒暈過去。
路邊一群人正圍著個女子,她頭頂頂著碗,雙手還在轉(zhuǎn)著盤子,不時還下腰轉(zhuǎn)身,一系列高難度的動作,引起圍觀百姓鼓掌叫好。
“小女子初來乍到,有錢捧個錢場,沒錢借錢也捧個錢場,謝謝各位!”金銀花一邊吆喝著,一邊抬了抬腿。
有人把硬幣扔到她的腳下,她心花怒放,正想換個花樣,一個人影沖到了近前。
“扔錢就行,別扔人??!人我不要!”她的話音沒落,面前的人已經(jīng)開始咆哮:“金銀花!”
“啊!”她嚇得一抖,頭上的碗和手上的盤子全掉在地上,摔得稀爛。
徐宗坪的心也碎了,這套鎦金邊的碗盤是他去年托人從法蘭西帶回來的舶來品,他自己都沒舍得用過,當寶貝似的放在柜子里,沒想到卻成了某人賣藝的犧牲品。
“喲,徐太太,你這是唱的哪出啊?”費麗和約瑟夫走過來,看到金銀花,費麗語氣中帶著嘲諷。
“我罰你閉門思過,你故意出來給我丟人現(xiàn)眼的是不是?約瑟夫先生,麻煩您送費麗小姐回去,我先告辭!”
徐宗坪伸手一把拉住金銀花的手想要拽她走,金銀花注意到他那氣場嚇死人,站在原地不走。徐宗坪怒火中燒,一彎腰,就把她給扛到了肩上,把地上的碎碗踢到她收錢的布上,胡亂地抓起,大步流星地離開。
“放我下去!”金銀花后背摔在了后座上,緊接著徐宗坪壓到了她的身上。
徐宗坪示意司機開車,雙手扣住她亂揮舞的手,壓低聲音問:“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掙路費回家,我不和你過了!”
“不和我過了?我就讓你改變一下土包子的樣子你就和我拗氣不過!做夢!等我想什么時候不過,才能不過!”徐宗坪大聲地吼著,同時眼睛向司機的方向瞥了一眼,就算再生氣,金銀花也知道自己身上的任務,她一時沖動上街賣藝,的確是有些冒失了。
“你欺負我!我要回去告訴婆婆!”金銀花裝哭并伸腳踢他,膝蓋卻碰到不該碰到的地方。
徐宗坪疼得臉色泛紅,趴在她的身上,悶哼道:“金銀花,你往哪踢?”
金銀花的臉更紅了,低頭看眼埋在自己胸前的人,四目相對,沒來得及掩飾的目光熾熱得讓人無法躲避,彼此似乎都感覺到心里的位置多了什么……
七、1947年10月,竊取。
那次無理取鬧之后,金銀花和徐宗坪之間有了微妙的變化,而她慢慢接受旗袍和燙發(fā),看到徐宗坪每次驚艷的目光,她心里就莫名地開心。
不過有時他們也會拌嘴,可話語卻像是變了味道,兩人越來越像過日子的小夫妻。
周末的一天,約瑟夫請朋友們到他家做客,徐宗坪夫妻也在邀請之列。不過今天還有一項更重要的任務,就是從約瑟夫的書房里偷取重要的情報。
在下車之前,徐宗坪交給金銀花一個微型相機,低聲囑咐道:“老葛表面上說讓我和約瑟夫見面,但是昨天給他的情報卻是背著我的,不過我看到是個綠色的信封裝著,一會兒我會想辦法引開約琴夫,你去他的書房,找到后拍下來?!?/p>
“好,我知道?!苯疸y花接過來相機,可是今天穿的是旗袍,身形勾勒得一目了然,藏個相機卻真是藏不下。
“你穿什么旗袍?。 毙熳谄簮阑鸬乇г?。
“誰讓你總讓我穿穿穿的!藏不下東西了你又賴我,我告訴你,旗袍也能藏!”
“藏哪兒?”
金銀花轉(zhuǎn)過身不讓他看,像是解了扣子然后又系上,再轉(zhuǎn)過來時,面露得意:“沒了吧!”
“你藏哪兒了?”徐宗坪疑惑地問,眼睛不由得看向她的胸部。
“怎么樣,看不出來吧?”
“你胸還真是?。 ?/p>
“?。 ?/p>
下車的時候,徐宗坪的頭上挨了一記栗暴。
兩人走進約瑟夫的公館時,徐宗坪還疼得苦著臉。費麗今天特意穿了件勾勒身形的藍緞紅花旗袍,更顯得她玲瓏有致,可看到土包子變鳳凰的金銀花,眼中升起了熊熊妒火。
“徐太太越來越美了?!奔s瑟夫毫不掩飾眼中的驚艷,托起金銀花的手親吻了一下。
金銀花忍著不舒服,臉上還笑吟吟地說謝謝。旁邊的徐宗坪心里不是滋味,奪過金銀花的手,握在手里說:“今天費麗小姐也很美,和約瑟夫先生很般配?!?/p>
前半句費麗聽得開心,后半句足以讓她氣得發(fā)瘋,不滿地瞪了金銀花一眼。
接下來,徐宗坪和費麗象征性地跳了下舞,然后和約瑟夫去找老葛聊天,故意找了話題,拉住了他們幾個。
金銀花得了空,裝作找洗手間就去了二樓。
約瑟夫住的公寓樓很小,書房很好找。她悄悄地上了樓,進了書房就直奔書桌,一頓翻找后,在抽屜里找到了綠色的信封,抽出里面的紙就拿出相照拍起來。
拍完后就按原樣放好,把相機藏好,金銀花迅速走出書房,攏了攏頭發(fā),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
但是在她走下樓梯時,一直隱藏在二樓角落里費麗緩緩走出來,瞄了一眼書房門,臉上露出陰險的笑容。
八、1947年12月,上海,驚變。
情感總是在兩人相處中慢慢發(fā)酵,徐宗坪越來越喜歡有金銀花在家的日子,盡管她還是免不了嘮叨,免不了出洋相,可現(xiàn)在他卻是很喜歡看,一點也不嫌棄。兩個人的關(guān)系冥冥之中似乎有所不同,可又不點破,只是這樣曖昧。
當徐宗坪夜晚回到家時,金銀花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接過來他的包,問:“怎么樣?”
“聯(lián)絡員說情報已經(jīng)送到了,上級領(lǐng)導很滿意。”
“哈,那我的任務是不是就完成了?我們就不用假扮夫妻了吧?”金銀花遞給他筷子,笑嘻嘻地問,開玩笑的成分多一些。
徐宗坪卻臉色不太好:“我們這樣不是挺好嗎?這樣可以繼續(xù)為組織效力啊?!?/p>
“你還挺上癮的!”
金銀花嘴上這么說,徐宗坪沒接話,但心里卻在想,的確是上癮了。
他又皺了下眉,像是想起什么,問道:“奇怪的是,那天晚上約琴夫的公寓書房里丟了一個情報圖,雖然不是我們拍的那個,但是說明還有人進去過?!?/p>
“那個黃毛猴子是條大魚,肯定很多人盯著他,只要我們沒被發(fā)現(xiàn)就行,不管他。”
金銀花夾了塊魚肉放在徐宗坪碗里,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說:“嗯,對了,等過幾天假期,我?guī)闳ズ贾萃嫱妫L長見識?!?/p>
“只去杭州嗎?聽說中國很大的?!?
“你還真貪心,好,在我們假扮夫妻的日子里,我?guī)阕弑槿袊!毙熳谄号呐男馗疸y花開心地笑了起來,笑得嫵媚秀麗,讓徐宗坪看直了眼,喉結(jié)動了動,剛要說話,門鈴響了起來。
徐宗坪打開門的那一刻,笑臉在一瞬間凝固,外面站著他再熟悉不過的情報局同事,只是每個人的臉上卻肅然。
“宗坪,對不起,葛處長要見一見徐太太!”
“這么晚了,上司獨自會見下屬女眷,不好吧?”徐宗坪緊緊地握起了拳頭,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個會見并不一般。
“對不起,這是命令,不要讓我們?yōu)殡y?!?/p>
“這是我家,讓不讓你們進是我說了算!”
雙方正僵持著,金銀花笑著走過來:“或許是葛太太有什么事吧,宗坪,你別那么多心,我一會兒就回來!”
金銀花拿起門旁的外衣穿上,徐宗坪拉住了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p>
“那也先把飯吃了,我先去!”
她又想了想,忽然回來抱住了他,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擁抱,緊緊相擁著并沒有說話,短暫的擁抱后,金銀花離開他,連徐宗坪的心也隨之一空,他眼睜睜地看她離開。
徐宗坪咬緊牙,攥緊了拳頭,難道老葛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事?
他走到飯桌邊,桌面上卻留著一行剛用水寫下來的字,是金銀花走前留下來的: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不要暴露。
把水杯里的水倒出來抹掉了字,徐宗坪急忙拿起了外衣,打開門,沖進了夜色之中。
九、1947年12月,上海,離別。
他剛走到車旁,一個身影從陰暗中出來。費麗淺笑地向他走來,輕聲問:“你是要去救你太太嗎?”
“你怎么在這兒?”
費麗伸手去摟他的腰,徐宗坪后退一步躲開,她的笑容漸冷:“我偷聽到老葛和約瑟夫的談話,說你們局里有內(nèi)鬼,要把這人給揪出來,你也在懷疑目標之中?!?/p>
徐宗坪一怔,費麗慢慢地靠近他,接著說:“我這么愛你,當然會幫你。誰讓你太太那天偏偏去了約瑟夫的書房讓我看到,這件事必須有個人來背黑鍋?!?/p>
“銀花是無辜的,她是我太太?!?/p>
“哈,少騙我了,是不是真的夫妻騙不過我費麗的眼睛。明人不說暗話,你怎么都需要一個妻子做掩護,為什么不是我?相比之下,我不是更比那個女人在老葛的眼中更安全嗎?”
費麗緊盯著他的臉,笑容中帶著自信,她自作聰明,猜測成真。看來她冒險偷約琴夫的情報嫁禍給金銀花,這步棋是對的。
徐宗坪突然明白了一切,知道自己低估了這個女人,可是現(xiàn)在他不能丟下金銀花不管,于是他推開費麗,拽開車門上了車。
相比身上賦予的使命,他更不希望看到金銀花出事,等他急匆匆地趕到情報局的時候,卻被老葛攔在了外面。
“如果你要見你太太,那么我是不是要懷疑你也是嫌疑人?”老葛審視著他的臉問道。
“葛處,我們這么多年的關(guān)系了,你應該知道,我太太不是這種人。”
“對,就憑這么多年的關(guān)系,我才相信與你無關(guān)??墒悄闾谀銈儚某捎H后就分開了多年,足以改變她的信仰和站位。”
“這件事交給我,我來查出真正竊取情報的人行嗎?”
“不行,萬一你徇私,找別人來頂替呢?宗坪,想證明你的清白,你還是避嫌的好。”老葛的語氣冷漠,不容他求情。
徐宗坪抿了抿唇,沉聲說:“她是我的太太,我相信她的清白,我一定要陪著她。”
面對他堅定的眼神,老葛嘆了口氣,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
有了老葛的默許,徐宗坪見到了金銀花。是在情報局地下的刑審室里,在這里,多少鐵齒銅牙的人最后都被折磨得精神防線崩潰。
而金銀花的手腳被扣在一個座椅上,那個椅子是電椅,看她無力地低頭,徐宗坪緊張地喊出了口:“銀花!”
他要沖過去,卻被人給拽住,動彈不得。
金銀花緩緩地抬起頭來,無神的眼睛在這一刻恢復了明亮,“宗坪,你怎么來了?”
“你怎么樣?”
“我沒事?!苯疸y花淡淡地說,嘴角微微上翹。
徐宗坪嘴唇顫抖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于公于私,他的心都備受煎熬,他救不了她,他現(xiàn)在沒有任何的辦法。
“對不起!”三個字,說出了他心底的無奈。
這時進來一個人在老葛耳邊說了幾句話,老葛向前走了兩步,冷漠地說:“因為她的身份特殊,不便在上海本局審訊,今晚立刻押往南京?!?/p>
“不行!”徐宗坪反對著。
老葛突然冷眼看他說:“宗坪,你再亂了分寸,那就怪不得我?!?/p>
他一揮手,手下人去將金銀花帶走。
徐宗坪悲呼了一聲:“銀花?!?/p>
金銀花臉上露出笑容:“宗坪,我真的好想一直做你的太太?!?/p>
老葛不耐煩地讓人帶她走,徐宗坪要追卻被老葛伸手拽住,不能暴露自己的感情,否則他和銀花全完了,徐宗坪死死地咬著牙關(guān),淚眼蒙眬。
當晚,一艘從上海開往南京的貨輪在江面爆炸沉船,而船上押往南京審訊的犯人金銀花,下落不明。
次月,上海情報所遷址重慶。
尾聲:1949年11月,新生。
重慶解放前夕,整座山城都人心惶惶。
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一個人影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時不時地回頭看有沒有人跟蹤。
明早情報局要撤退到臺灣了,但是徐宗坪卻接到上級聯(lián)絡員的消息,讓他歸隊,今晚半夜抵達江邊,有人接他過江。
新中國的曙光開始籠罩著這片大地,他終于卸下了這身沉重的包袱和麻木的面具。
他不由得松了口氣,望著前方出現(xiàn)的廣闊江面,深深地鎖起了眉頭。這次他終于可以毫無顧慮地去尋找銀花了。那起意外的沉船事故,沒有見到她的尸體,他一直不相信她已經(jīng)死了。
夜晚的江風很冷,江面上一艘小船正慢慢地劃來,船上有人拿著手電筒晃了三圈,徐宗坪也拿出手電筒閃三下。
船慢慢靠岸停了下來,徐宗坪仔細看了看那嗖船,像是一艘貨船,船上有幾個十幾歲的少年少女,穿著雜耍賣藝的服裝,還堆著很多雜耍的道具。
“你、你們這是雜技班子?”
“雜技班子咋了,瞧不起人???”接過他箱子的少年一臉的不悅。
“沒瞧不起,我太太以前也是雜技班子人?!彼狭舜?,看著船上堆的東西,不禁觸景傷情。
看著那一堆箱子里的東西,讓他想起了銀花在街邊頂碗賣藝的事,出事之后,他一直沒回過上海的家,記得當時摔碎的碗被銀花拿回去給補好了。
信手翻著,在幾只碗中,一只補好了的鎦金花邊碗擺在那里,他不可置信地擦擦眼睛,失聲扭頭大喊:“這碗……”
話音隨著一個俏麗身影閃現(xiàn)而停了下來,魂牽夢縈的人影漸漸清晰,徐宗坪笑了起來,眼淚翻涌著漫過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