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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樹,開紅花

2015-06-17 04:02李慧麗
遼河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石榴樹阿婆母親

李慧麗

我提著小板凳,把花布書包吊在脖子上,興沖沖地往家走。大門口,放著一個(gè)大鐵盆和一個(gè)紅色塑料盆,母親正伏在大盆里的洗衣板上揉搓,見我回來,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子,站了起來,咋啦?又放假啦?我不說話,把上學(xué)自帶的小板凳舉過頭頂,在空里旋轉(zhuǎn)了一下。

念書哩,攆黃鼠哩!一學(xué)期有半學(xué)期在家里,還廟村小學(xué),改成“家里蹲”算啦。

教室房頂漏著天了,老師叫匠人給修補(bǔ)哩。老師說了,新校舍蓋好就給我們補(bǔ)課。

補(bǔ)課?哎……母親苦著臉,把塑料盆往旁邊踢了下,長長地嘆了一聲。

黑狗黑狗出來玩,你叫黃狗看門吧……

黃狗黃狗出來玩,你叫黑狗看門吧……

掐一把野菊花,“噗”地對著花心吹一口氣,叫上一陣,就有一種絲線細(xì)的黑蟲子或者黃蟲子爬出來,太神了!這是我和青妮最喜歡玩的游戲。青妮家的前門對著我家的后門,我們時(shí)常“穿堂過”混在一起。這個(gè)游戲在父親休假回來時(shí),多少讓我倆敗了興。父親說,“黑狗”和“黃狗”是以花為食的一種寄生物,你們不叫,它們也會(huì)爬出來的。這個(gè)解釋我不高興,過了幾天,也就忘了,我們照樣黑狗、黃狗地叫。

母親總說青妮聰明,說我只長個(gè)子不長心眼,繡花枕頭一包草。我嘴硬得梆梆的,說,笨也是你生的!青妮媽雀嬸還夸我哩!弄不懂,當(dāng)母親的為什么嘴里總愛夸別人家的孩子?可是有一日我悶著頭想了想,覺得母親的話有一點(diǎn)點(diǎn)是對的。那時(shí)村上搭戲臺(tái)唱秦腔《王寶釧》,我只顧著看“戲娃子”漂亮不漂亮了。我母親夸誰長得好,總說長得跟“一枝旦”似的,我這回細(xì)細(xì)地瞧了瞧“一枝旦”,卻沒記住多少內(nèi)容。青妮下來問我,你說王寶釧寒窯守了十八年,見了“薛平郎”,為啥十八天就死了?高興死了唄,老師不是說樂極生悲么。青妮兩只小辮晃蕩著,我看才不是呢,那男的有了“小婆”代戰(zhàn)公主,“大婆”王寶釧氣死了。我一尋思,可不是?青妮果真比我靈一點(diǎn)。當(dāng)然,我只在自己心里承認(rèn)。后來,我又不認(rèn)了,覺得她是抄了她母親的意思。雀嬸的娘家離那邊不遠(yuǎn),她說王寶釧在寒窯苦守,沒啥吃,連寒窯附近的野菜也挖光了,肚皮都吃成綠色的了。那一片地后來就沒長過野菜,被她連根除盡了。雀嬸還會(huì)唱秦腔,她穿著家常粗布,聲音卻好聽……老了,老了,實(shí)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唱得跟戲里的一模一樣。我不會(huì)唱秦腔,高音拔不上去,低音還哼不準(zhǔn),可我愛聽。我寫完了作業(yè),就和青妮偎在她身邊,四六句,信天游什么的,她張嘴就來。我母親也很服氣,說你嬸本來書讀得好好的,可惜了的,只念到半截,就訂了親。你阿婆立逼著要人,說女娃書讀多了心野,怕圈不住。

雀嬸高興了唱,不高興也唱,聲音總是壓得很低。那天她在捶布石上捶床單,我聽見她小聲哼哼:

石榴樹,開紅花,

阿婆老了我當(dāng)家,

油潑辣子炒蔥花,

吃不完我干曬呀。

阿婆是青妮的奶奶,村里人叫她“阿婆”,就是我母親說的年輕時(shí)長得“一枝旦”的角色。小腳,腦后挽個(gè)圓溜溜的發(fā)髻,斜插一根銀簪,眼皮愛垂著,不大正眼瞧人。某日她忽然盯了我一下,那眼又深又黑,弄得我心里很沒底。我摸了摸衣服扣眼,沒扣錯(cuò)呀,后來又想,莫不是嘴邊沾了菜渣子?她臉形還清秀,可顴骨顯高了。我母親說,年紀(jì)大了,皮一縮,骨頭撐不起,面樣就走拐了,你阿婆,年輕時(shí)是真俊!只是老頭死得早,她寡婦抓娃,過了半輩子。

大伙都說青妮的爺爺是村里的“財(cái)東”,死后給阿婆留了幾根金條和一罐罐銀元,埋在阿婆的老屋屋角,要不,阿婆為啥不離她那老屋哩。再說了,青妮的父親順智叔在西安賣了一年的燒餅,就能開飯館?母親說,阿婆把老頭埋的“老寶”挖出來了,先人沒積攢,后人少吃穿,你爸應(yīng)了個(gè)名給國家干事哩,咱光景還沒人家滋潤。

我沒覺得,她家不就比我們多個(gè)小黑白電視嗎!過得好的人家誰還嫌媳婦吃得多?阿婆罵阿嬸,一人能吃一家子的,饃里的辣子夾得跟憋包子一樣。雀嬸低聲咕嘟了一句,沒菜,不夾辣子夾啥?

聲大點(diǎn),小樹栽到大坑里,張狂啥哩?別以為你進(jìn)了這院,就出不了這門!阿婆聲高了,雀嬸再?zèng)]吭氣。

青妮說,阿婆是她家掌柜的,她爸是掌箱的,她媽是干活的。她爸掙的錢交給阿婆,遇上事了,她媽要到阿婆那里去要。她爸和她媽是出了“五服”的遠(yuǎn)房表兄妹,當(dāng)年,阿婆一見雀嬸就看中了。那時(shí)的雀嬸很水靈,可后來生了孩子就沒腰身了。順智叔呢,長得跟村口的箭桿楊一樣高挺,四方臉上的五官像是專門雕刻上去的,有棱有角。要是生了氣,眼瞪起來跟鎮(zhèn)墓獸似的;可多數(shù)時(shí)候,他是笑呵呵的,尤其見了青妮,喜得跟我家籠里的“花饃”一樣,他總喚青妮為“青兒”。和廟村臉上沾土,腳上帶泥的男人一比,他頭發(fā)一絲不亂,手上還總夾著紙煙。

那會(huì)順智叔還沒去西安。他自行車前梁上側(cè)身騎坐著青妮,后面馱著雀嬸。母親用車子帶著我,相跟著去趕集?;貋淼臅r(shí)候,雀嬸背著個(gè)大包,屁股剛往后座上一蹭,車子吱呀一聲,七扭八歪地在地上劃了一個(gè)“S”。眼看就要倒下去了,順智叔腿長,呼一下腳著地?fù)巫×恕K铝塑囎?,狠狠地瞪了雀嬸一眼,劈手奪過雀嬸手里的大包,“啪”壓在車后座上,騎車徑帶著青妮前頭走了。

雀嬸也是胖,和我母親坐在一起,臉盤比我母親寬一圈。我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跟母親一說,她白了我一眼,碎瓜娃能看來啥,你雀嬸是虛腫,病著哩。

有天我把考試卷子忘屋里了,返回家去拿。門開著,聽見母親和雀嬸在廚房說話,……病根子早有苗頭了……仗著年輕,前晌刮了,后晌就下地,哎,水里泥里也不避……前前后后,把三個(gè)都糟蹋了,不是我心狠,也不怨政策,屋里這幾個(gè)都忙得腳朝天,還敢再要?

瓜熟自落,你這是硬摘嘛。小月子的病,繡花針都挑不凈,你也不好好將息將息?

將息啥哩?那些年,地里屋里的活攆著你,見天晚上你兄弟還要腳后跟朝上……

我拿了卷子,往外走時(shí)把門扇撞了,門“當(dāng)啷”一聲響,她倆緊跟腳出來了。母親看是我,登時(shí)紫脹了面皮,回身戳了雀嬸一指頭,說話不忌嘴。

不上學(xué)的日子真自在,要么青妮在我家,要么我就賴在她家。

我到青妮家,她不在,雀嬸在灶火前拉“二尺五”??匆娢?,就不燒火了,歪著頭,用炭锨伸進(jìn)灶膛子里勾拉,火光映得她的臉膛紅得發(fā)亮。她邊動(dòng)作邊說,初中放秋假了,新樓剛才回來,帶上明樓、青妮摘蛋柿去了。嘣,炭锨一動(dòng),一個(gè)灰沫沫,一撮長的圓乎乎的東西滾到了灶口。雀嬸拿起來,噗噗噗吹了幾口,煙灰飛了起來。她瞇起眼睛,左右手輪換著捏了捏,嗵,扔向了我。我跳腳一蹦,她呵呵笑了。那東西骨碌碌直滾到了她腳下,她撿起來,給,熱紅苕,我在灰里捂著的,快吃!我接過來,嗷地叫了一聲,燙!燙!雀嬸的大手掌抓了過去,一點(diǎn)不燙嘛,哎,女娃娃,嫩肉皮。她似乎嘆了一聲,把紅苕拾進(jìn)她懷里系著的花布圍裙里兜著,我擰身想走,她喊道,別走,我給你捂著,呆會(huì)吃。

青妮沒回來,我撥掉紅苕的那層焦焦的外皮,咬了一口,心子仍有點(diǎn)燙,干綿干綿的。

剛吃完,青妮兄妹回來了,摘了半籠蛋柿。新樓在里面挑了一個(gè)紅軟的、薄皮兒的給我,我吸溜了一下,甜!青妮喊了一聲,媽,我剛才碰見司機(jī)叔了,說我爸下午回來。雀嬸從灶房出來,把短發(fā)往后攏了下,哦了一聲。

新樓,快到窖里吊水去,你爸回來那身衣服肯定要換,我得給他洗得宣宣凈凈的。

青妮,把天井石榴樹下的雞屎鏟了,你爸他最愛干凈了。

明樓,明樓,你死哪里去了?快燒水去,把鍋添滿!一會(huì)給你爸把茶泡好,估摸他前腳回來,后腳他那伙三朋四友就來了。

明樓從房間往外跑,被門檻絆了一下,咚,跌了一跤,爬起來又往前跑。雀嬸抬眼罵,你先人還沒回來,你倒把頭磕上了。

下午,順智叔還沒回來。青妮給我說,阿婆老屋的屋檐上有一種綠腦殼、長尾巴的鳥兒,撲棱一飛,翅膀扇開,可漂亮了。我聽得神往,我們廟村常見的只是灰撲撲的麻雀,我可沒見過這樣的。青妮要拉我去看,雀嬸說,不急,她蒸了包子,先拾一碗,要我們給阿婆送去。

阿婆住在一個(gè)狹長、幽深的莊子里,像我在電影上見過的一個(gè)神秘的據(jù)點(diǎn)。踏進(jìn)那幢房子后,我一直尾隨在青妮的后面,總覺看不清的暗角中隱伏著什么。

阿婆坐在院內(nèi),垂著眼皮,正在篩子里翻“饃頁”(把饃掰開曬干,再烤成黃的饃片),一邊嘴里嘟嘟著什么。

看見我們,她眼皮一抬,吃剩下的嗎?

頭碗。我媽啥時(shí)給你端過吃剩下的?青妮快捷地回了一句。

獻(xiàn)到你爺桌上去!給先人東西不潔,老天爺要拔舌頭的。

我跟著青妮進(jìn)到堂屋,正中間深栗色的桌子上立著一個(gè)鏡框,里面是一張放大的男人照片,三十出頭,穿著白綢長衫,眼神很硬氣。這個(gè)年輕的男人和老去的阿婆實(shí)在難以匹配。青妮放下包子碗,要我去里頭的廚房拿雙筷子擺上。我剛到廚房門口,就聽見撲棱棱的聲音,我忙喊,青妮,鳥來了!青妮一下子躍了進(jìn)來,在哪?我們四只眼睛同時(shí)搜索,幾乎齊“啊”了一聲。在廚房門口的墻上,有一只鳥兒,倒掛著,腿被折斷了,銳聲叫著,撲騰著翅膀,一直在撲騰,斑駁的磚墻上擦有新鮮的血跡……我捂住了眼睛,嘴里咝咝地抽涼氣,腿軟得動(dòng)不了。青妮“哇”地哭了,沖到院里,我聽見她在質(zhì)問阿婆。后來我聽清了,阿婆在廚房門口曬“饃頁”,鳥屎落下來,沾上了。她在院里撒了一把米粒,支了個(gè)篩子,套住了一只……

求你放了它吧,我少吃兩片就出來了。青妮哭叫著。

順智叔第二天才回來,還有一個(gè)年輕的女子跟著,女子說她是飯館的服務(wù)員。女子很洋氣,比我們廟村的姑娘都受看,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樣。我們廟村的姑娘習(xí)慣把自己收拾得頭光臉凈,不管什么料子,衣裳總要穿得周周正正。可是這個(gè)女子,衣服布料像是買少了,把她的身體捆得緊繃繃的,青妮說那是“線條美”,城里人講究的。

青妮,給你姑姑倒茶。雀嬸喊了一聲,悄悄給我使了個(gè)眼色。我跟著她進(jìn)了廚房,她俯在我耳邊說,去問問你媽早上割豆腐了沒有,迎客的餃子送客的面,姑娘初次來,咱可不能輸了禮數(shù)。

我跑回家,家里有豆腐,母親用白布四四方方包好,囑我拿穩(wěn)送過去。

案板上放著一把剝得光溜溜的大蔥,雀嬸站在鍋邊,手浸在鋁盆里搓洗一個(gè)白胖的蘿卜,蘿卜沾了泥,上面的泥不好除,雀嬸正用一個(gè)碎了的碗片在刮,漂亮女子也進(jìn)來了。

……大嫂,我在家也是啥都做哩!女子挽起袖子,麻手利腳地扯過臉盆,要和面。雀嬸一把按住,快定定坐著喝茶去,哪有讓貴客動(dòng)手的道理?

女子沒插上手,被雀嬸扶著肩膀送出來了。

順智叔在堂屋鼓搗電視機(jī),女子在旁邊看,披肩發(fā)滑溜溜的,鏡片樣閃光,她頭一偏,嘩,堆在右肩,再偏,嘩,又傾倒在左肩。

她吸引了我,我站在天井中間的石榴樹下。樹上面有了紅紅的果實(shí),繁密的石榴葉子也擋不住那誘人的紅色。我手抓著樹的一段細(xì)枝,不時(shí)悄悄地溜她一眼。她沒注意到我,眼睛不時(shí)朝青妮爸斜斜地睨過去,青妮爸抬起頭來的時(shí)候,也笑嘻嘻地瞅她,兩人的眼神時(shí)不時(shí)就纏在了一起。

吃完飯,青妮收拾桌子上的盤子和碗。到女子跟前時(shí),女子笑笑地看了看青妮,小臉真俊,比暑假又長高了一截。女子伸出手,像是要摸青妮。青妮扯著身子往后退,手掌順勢往前一豁,女子細(xì)白的手閃在半空里,虛舉著,終于慢慢縮了回去,從頭頂心往下?lián)崤艘幌伦约旱拈L發(fā)。

一邊的順智叔笑了,青兒,害羞呢。

天快黑時(shí),女子走了,說還要去后村子看她老姨。

我對青妮說,那女子頭發(fā)真好看。

好看啥哩,我看見那一堆毛,出一身水。

她又問我,你說生活秘書是啥?我暑假去西安,大伙都說她是我爸的生活秘書。

生活秘書就是秘書唄。

青妮不屑地看我一眼,咬了咬嘴唇,沒響。

青妮越來越洋氣了,有了新文具盒,新塑料皮面的日記本,還有漂亮的發(fā)卡,衣裳也是從城里買的時(shí)興貨。青妮的桌子前頭是我們班的“人來瘋”,下課了,他回身瞅見青妮的新鐵皮文具盒,喲了一聲,扎勢得很么,得是你小媽給你買的?

青妮攥起了拳頭,那小子捂著頭,尖聲尖氣地叫,跳過凳子跑了。

放學(xué)路上,青妮跟我說,她星期天去西安了,這些都是謝村紅送她的。她說謝村紅就是那長發(fā)女子。

你還要她的東西,你不是說不喜歡她么?

她的東西還不是花我爸的錢?我就要,我拿我家的。我收東西,才不和她說話呢,她老攆著和我說,臉皮比咱的老城墻還厚。

青妮愛去西安了,順智叔卻很少回來了。

雀嬸來我家也少了,見了我母親老喊乏,沒力氣。手里卻沒閑著,總攥著鞋底子。納鞋底時(shí)還要襯好幾層手絹,說是順智叔講究,她怕手心出汗,污了雪白的千層底。母親說,人家城里啥買不到,你身子不好,得偷空多歇歇。雀嬸沒說話,揚(yáng)起胳膊,把針在頭皮上來回蹭了幾下,他爸腳太大,鞋不好買,他就愛穿我做的布鞋,說是不積濕氣,不會(huì)打滑,穿上舒坦。她把手里的線繩再勒了一下,鞋底和線繩摩擦發(fā)出“嗤嗤”的響聲,出入針深深地陷進(jìn)布里,外露的線繩結(jié)了一層細(xì)細(xì)密密的“白芝麻”,橫是橫,豎是豎。哎,多做幾雙,要是哪天我一口氣上不來,留著好歹是個(gè)念想。母親變了臉色,眼睛瞪直了,她嬸子,好好的,你說的是啥話!

這天她用我家石對窩搗辣椒,搗一會(huì)就揉揉胳膊歇一下,剛提起錘,騰,騰了兩下,又歇下了。她把胳膊舉起,放下,看我瞅她,說,哎,不中用了。低頭瞅了瞅辣面,自語似的,粗了些,用小鏟再撥拉了兩下,辣椒籽還在哩,算了,睜眼辣子,夾饃吃吧。她用小笤帚把對窩邊沿沾著的辣面掃了掃,用小鏟輕輕地往玻璃瓶里一下一下地倒,斷續(xù)地哼哼,氣上不來的樣子:

石榴樹,開紅花,

阿哥在城里有了她,

一陣陣狂風(fēng)一陣陣沙,

阿妹的心里刀在扎。

雀嬸病倒了,阿婆白天過來管家務(wù)。我吃飯快,喝一碗粥,夾一個(gè)饃就去叫青妮上學(xué)。新樓在中學(xué)上灶,明樓和青妮在家吃飯。以前雀嬸做飯的時(shí)候,做面條就要做三樣,新樓要吃寬寬的“褲帶面”,明樓說他只吃圓的“棍棍面”,青妮吃細(xì)面,雀嬸是哪樣都行。

我站在青妮家的小飯桌旁,青妮和明樓在喝米粥,阿婆坐在石榴樹下的杌子里,下午吃面,你媽平日舀幾碗面?

那個(gè)小號碗,一人一碗。青妮說。

明樓抬起頭,阿婆,我要吃棍棍面,給我下硬些。

把娃慣成爺啦,做啥吃啥!

放學(xué)寫完作業(yè),母親跟我說,走,看看你雀嬸子去,人熟禮不熟,把箱子上頭你爸買的那盒餅干拿上,我再拾些雞蛋。

青妮和明樓沒在,雀嬸背后墊了個(gè)舊被子,斜靠在炕上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秦腔《王寶釧》……

干柴十擔(dān)米八斗,你在寒窯度春秋;

守得住來將我守,王三姐呀,你守不住來將我丟。

……

柴十擔(dān),米八斗,我在寒窯度春秋;

守不住來也要守,縱死在寒窯也不回頭。

看見我們,雀嬸上半身略抬了抬,母親一步趕上前,快躺下,又不是生客來了。一手放在她胸前掖了掖被子,紅被面上有花有草,草窩里還有一對長尾巴花喜鵲。

東西剛放下,母親就手指外面讓我出去玩,我哼唧著不動(dòng)窩,站在衣柜前瞅墻上面鏡框里的照片,中間顯眼處一張黑白的,是順智叔和雀嬸的訂婚照,很年輕。

哎,我這病,自己知道……

人病了心思多,你也不要七想八想的,上回他帶你去西安醫(yī)院,醫(yī)生咋說的嘛?

他壓住沒告訴我……病在自個(gè)身上,我知道的……走了就走了,活著也不比死了松泛。嫂子……家丑不外揚(yáng),我不說,你能不曉得?

母親頓了一下,大兄弟也是忙,在城里開店,不比得咱女人在屋里。

不是忙的事。熱了前懷,涼了后背……嫂子,你就別給我寬心了。

母親眼神有點(diǎn)躲閃地瞧了雀嬸一下,你說那事……哎,你到底也沒有一句硬扎話嘛!

四月麥田起風(fēng)哩,根兒不動(dòng),頭身再搖也白搖……我不聲張,家是渾全的,我娃有的是親爸親媽;我要是可勁鬧,起了漫水,他鐵了心,一拍兩散,我娃受恓惶哩!雀嬸別過臉去,抹了一把,石榴樹再苦,也得把果子托起來啊。

雀嬸跟前離不了人,青妮星期天再?zèng)]去過西安。

我和青妮趴在她家石榴樹下的矮方桌上寫作文。我寫:端著鋼槍的解放軍叔叔就像一株腰里別著棒子的玉米高高挺立著。青妮覺得不對,她說應(yīng)該比成白楊,比成松樹,我倆正爭著,門環(huán)扣響了,門被推開,謝村紅左右手里吊著四個(gè)“硬盒子”進(jìn)來了。

阿婆也從里屋走出來了,兩臂交疊,端端地站在天井沿上。

阿婆身體還好嗎?我聽大哥說了,專門來看看大嫂的。謝村紅聲音脆生生的,像是銀鈴碰著了銀鈴。她把手里的東西放在堂屋靠墻的桌子腳下,對阿婆笑著。她比上次我見到時(shí)更漂亮了。阿婆眼皮垂著,“嗯”了一聲,不冷不熱,一點(diǎn)溫度也聽不出來。

明樓在房間里寫字,也出來了。把茶碗洗了洗,給謝村紅倒了茶,放在桌子邊?;貜N房摸了半個(gè)饃,坐在石榴樹下的小凳子上啃。

我進(jìn)去看看嫂子吧。女子起身。青妮在收拾文具盒,板著臉,眼皮翻了翻,我媽剛睡著。那……我等嫂子醒來。女子重新坐了下來,摸了摸茶碗的邊緣,端起來,放下了,搓了搓手,又端了起來,長橢圓形的手指甲不知道是不是鳳仙花染的,很紅。

明樓在啃他手里的饃。饃烤得太干了,他咬一口,嘴邊就漏一些饃渣,再咬,又“刷刷”,地上有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白沫沫浮了一層,引來門口幾只雞“咕咕咕”地啄食。

明樓,你是吃饃哩還是種饃哩?阿婆冷聲一喝,明樓白了臉。

把那只蘆花雞攆出去,不是咱家的。

我不認(rèn)得哪只是,哪只不是呢?

你瓷呀,咱雞屁股后面我都給涂了紅,快攆!家雞打不離,野雞喂不熟。明樓不動(dòng)。阿婆貓身走到石榴樹下,手在樹底下摸了幾摸,拿出來一個(gè)小瓦片,“嗖”,甩了過去,哪里來的野貨!雞嘎嘎嘎飛起,落一地雞毛。

女子端著茶杯的手晃了一下,茶水流到了紅指甲上,有幾點(diǎn)撒到了她的緊腿藍(lán)牛仔褲上。她的臉,比天井里樹上的酸石榴籽還紅。

雀嬸到底沒抗過去,死在了冬天。母親說,可惜年齡了,才剛36。

那天“起靈”的時(shí)候,我聽見順智叔狼嚎似的哭聲,蓋過了所有的人。

第二年春上,雀嬸墳前長了一棵石榴樹,母親說,是順智叔栽的。

雀嬸死了后,青妮也變了,黃白著臉兒,小辮子綁得歪歪扭扭,沒了先前的風(fēng)致。她反反復(fù)復(fù)地只跟我說一句話,我爸他是薛平貴,他害死了我媽。后來,這句話她也不說了,她時(shí)常默默地走路,低著頭,盯著腳尖,像是要在地上撿錢一樣。我有時(shí)和她說話,她不吭氣,只用迷迷蒙蒙的眼睛斜我一下,氣得我說,你醒著跟夢里差不多!

放寒假之前,青妮去了一次西安,回來跟我說,謝村紅走了,去南方了。我爸送她的東西她都沒要,我爸?jǐn)r不住。

一定是你罵走了她。

我沒有。青妮搖了搖頭,很累的樣子,謝村紅說,她第二次來我家之后,她就打定主意了……她還掉眼淚了,她說她就是喜歡我爸,她不是那號女人。

你說她是哪號女人?青妮轉(zhuǎn)臉問我。

這個(gè),超出了我對人和事的理解,我第一次裝作沒聽見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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