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上惠特曼散文新譯
終于拜訪了愛默生
麻省,康科德。去那里做一次拜訪———有彈性的、柔和的小陽春天氣。今天從波士頓出發(fā)(乘輪船愉快地航行了四十分鐘,經(jīng)過薩默維爾、貝爾蒙、沃爾瑟姆、斯托尼布魯克和其他熱鬧的小鎮(zhèn)),由我的朋友F. B.桑伯恩陪同,一直來到他寬敞的家,受到了桑伯恩夫人及其可愛家人的熱情接待。剛過下午四點,我在門廊上,在老山核桃樹和榆樹的陰影下,寫這則筆記,康科德河就在一箭之遙。河對岸,正對著我,在一片草地上和山邊,曬草者在收割和裝車,這可能是他們第二次或第三次收割了。小山丘連綿展開,呈祖母綠和棕色,三十來個圓錐型小干草垛點綴在草地上,裝得滿滿的馬車,耐心的馬匹,曬草者和干草叉緩慢而有力的動作———漸漸開始衰落的下午,一片片黃色陽光,被長長的陰影弄得斑駁了———一只蟋蟀尖聲鳴叫,通報著黃昏即將來臨———一條載著兩個人的船無聲地沿著小河滑過,從石頭拱橋下經(jīng)過———潮濕的空氣形成淡淡的霧氣,彌漫開來,天空和寧靜在頭頂和各個方向延伸著———充滿、安慰著我。
同一天晚上。我從來沒有這么幸運過:和愛默生一起度過了一個長長的有福的傍晚,我不能期望有更好的或別的方式了。近兩個小時他一直平靜地坐在我身邊,我能在最佳的光線中看清他的臉。桑伯恩夫人的后門廊上都是人,鄰居們聚集在那里,有許多清新而迷人的面孔,女人們大多很年輕,也有一些老人。我的朋友A. B.阿爾科特和他的女兒路易莎早早就到了那里。大家談得很多,話題主要是亨利·梭羅———從別人寫給他和他寫給別人的信中,隱約得到有關(guān)他生活與命運的新消息———最有價值的一封是瑪格麗特·富勒的信,還有霍拉斯·格瑞雷、錢寧等人的信———有一封梭羅本人寫的信,最為奇特而有趣(無疑,在滿屋子的伙伴中我可能顯得很愚蠢,在人們的交談中我?guī)缀跻谎晕窗l(fā);但是正如瑞士諺語所言,我有“自己的擠奶桶”)。我的座位安排得很好,恰好可以正面看著愛默生,又不至于顯得粗魯,或任何諸如此類的感覺,在兩個小時里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凝視著他。剛進來的時候,他非常簡短而客氣地和幾個客人打招呼,然后坐在椅子上,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在整個談話和討論過程中他始終保持著沉默,但卻聽得很仔細。一位女士悄悄坐在他身邊,小心翼翼。他的面色很好,目光清澈,帶著人們所熟悉的溫和表情,眼神也銳利而睿智。
第二天。在愛默生家待了幾個小時,在那里用了晚餐。一座熟悉的老房子(他在里面住了有三十五年了),周圍的環(huán)境和家具都很雅致,屋子里很寬敞,設(shè)備齊全,樸素而優(yōu)雅,顯示出一種大眾化的舒適和充足財富,還有一種值得贊賞的老式的簡樸———現(xiàn)代的奢侈、華麗和做作,在這里幾乎找不到其痕跡,或者是完全被忽略了。晚餐也是一樣。當然,最讓人高興的是見到了愛默生本人(那是星期天,一八八一年九月十八日)。正如剛才所言,他的氣色很健康,眼光清澈有神,表情快活,談吐恰到好處,僅僅在需要的時候才說上只言片語,并且?guī)缀蹩偸菐е⑿Α3藧勰救?,還有他的夫人,他們的女兒埃琳,兒子愛德華及妻子,我的朋友桑伯恩夫妻,還有其他親屬和熟人。愛默生夫人重新提起了昨天晚上的話題(我坐在她旁邊),向我透露了有關(guān)梭羅的更多更充分的信息。幾年前,愛默生先生在去歐洲以前,曾邀請梭羅在他們家住過一段時間。
在愛默生墓前
一八八二年五月六日。我們站在愛默生新建的墳?zāi)骨?,沒有悲哀———實際上卻是一種莊嚴的快樂和信念,近乎驕傲———我們靈魂的祝福不僅僅是,“戰(zhàn)士,休息吧,你的任務(wù)完成了”,因為,一個超越世界上所有戰(zhàn)士之上的人作為一個象征躺在這里。一個公正的人,平靜的人,可愛,自足,明智而清澈得如同太陽。我們在這里紀念的不僅僅是愛默生本人———而是良知、簡樸、文化、人性最優(yōu)良的品德,如果需要,可以普遍地應(yīng)用,能適合所有人與事。我們?nèi)绱肆晳T于假設(shè)一個英雄的死只能是因為戰(zhàn)斗、風暴、巨大的個人抗爭,或置身戲劇性的時間和危險之中(迄今為止不是所有的戲劇和詩歌都在這樣教導我們嗎?)少數(shù)最為同情地哀悼愛默生辭世的人,甚至會十分欣賞這個重大事件成熟的壯麗,它沉靜而恰當?shù)膽騽。拖窈I宵S昏的夕光。
從此以后,我將如何沉思那些受到祝福的時辰,就在不久以前,我還看見那慈祥的面容,清澈的眼睛,嘴邊沉靜的微笑,在高齡的老年依然筆直的身形———一直到最后都充滿如此的活力與快樂,根本看不到一點衰老的影子,甚至“可敬”這樣的詞語似乎也不適合了。
也許,生命現(xiàn)在圓滿了,完成了它終有一死的過程,任何東西都不能再改變它、傷害它了,它擁有了最為燦爛的光環(huán),不是因為它所留下的壯麗的智力或?qū)徝雷髌?,而是因為它整個的存在,為文學界提供了少數(shù)(天!多么少?。。┩昝罒o缺的理由。
我們可以說,就像亞伯拉罕·林肯在葛底斯堡那樣,我們來不是為了祭祀死者———我們虔誠而來,如果可能的話,是為了從他身上接受某種神圣,貫注到我們自身和每天的工作之中。
波士頓廣場———再憶愛默生
十月十日至十三日。我在廣場度過了很多時間,這些美妙的日日夜夜———每天中午從十一點半待到一點多———每天日落時也幾乎要在那里待一小時。我熟悉了所有的大樹,尤其是特雷蒙街和貝肯街的那些老榆樹,當我沿著寬寬的未鋪路面的人行道閑逛時,在陽光照亮的空氣中(但還足夠涼爽清新),我逐漸對它們中的大部分有了沉默的理解,與它們有了感情。二十一年前,就在這寬闊的貝肯街,在這些同樣的老榆樹中間,在一個晴朗而寒冷的二月中午,我和愛默生一起散步了兩個小時。那時,他正當盛年,頭腦敏銳,身心都具有吸引力,全副武裝,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理智和情感兩方面都同樣打動你。在那兩小時中,他說,我聽。這番談話有理有據(jù),就我的詩歌《亞當?shù)淖訉O》的某部分(而且是主要部分)的結(jié)構(gòu),他偵察、檢閱、攻擊、進逼(就和一支整齊的軍隊,有炮兵、騎兵、步兵)。他的判斷對我比金子還珍貴———給我上了奇異而充滿悖論的一課;愛默生的每一個觀點都是無法回答的,沒有任何法官的指控會比之更徹底,更讓人信服,我永遠無法聽到更好的表達了。那時,在我的靈魂深處,產(chǎn)生了清晰無誤的信念,什么都不服從,追尋我自己的路?!皩@樣的事情你有何看法?”他最后停下問道。我直率地回答:“除了我根本答不出之外,我更有決心堅持我自己的理論,并且把它闡釋清楚?!比缓?,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在美國旅館吃了一頓美味的正餐。從那以后,我再沒有動搖過,也沒有疑慮過(盡管我承認以前我有過兩三次)。
康科德其他記事
盡管在桑伯恩夫婦家度過的傍晚,在愛默生夫婦家值得紀念的晚餐,都是最為愉快的,且永遠充滿著我的記憶,我也不應(yīng)該忽略有關(guān)康科德的其他事情。我去了主人的舊宅,穿過古老的花園,走了幾個房間,它們奇特別致,蓬亂的青草和灌木,窗戶上小小的窗格,低矮的天花板,刺鼻的氣味,匍匐植物遮住了陽光。去了康科德戰(zhàn)場,它就在附近,觀看了法國人的雕塑,“細心人”,讀了雕像基座上愛默生的題詩,在橋上徘徊了良久,在一八七五年四月開戰(zhàn)后埋葬在那里的無名英國士兵的墳?zāi)骨皝辛?。然后坐馬車(感謝我的朋友M小姐和她精神十足的小白馬,是她駕車),走了半個小時路程,去拜謁霍桑與梭羅的墓地。我下了馬車,步行前往,在那里沉思著站了很久。在這“睡谷”中,這公墓山上一片林木茂密的宜人之地,他們比鄰長眠?;羯5膲?zāi)挂呀?jīng)變平,覆蓋著茂密的愛神木,邊上有一座涼亭,里面寫著死者的簡歷。梭羅的墓前立著棕色的墓碑,普通而精致,刻著題詞。亨利的旁邊躺著他的兄弟約翰,他對他期望很高,后者卻英年早逝。然后去了瓦爾登湖,那片美麗的樹陰遮蔽的水面,在那里消磨了一個小時。林中梭羅建造他的孤獨小屋的地方,現(xiàn)在僅僅是一堆表示紀念的石頭了;我也拿了一塊石頭,放在石堆上。我們乘車返回的路上,看見了“哲學學?!?,但是關(guān)閉了,我無法讓它為我開門。在黑格爾派哲學家W.T.哈里斯家附近停下,他從屋中出來,我坐在馬車上,我們愉快地交談了片刻。在康科德的乘車外出,我是不會很快忘記的,尤其是在那個迷人的星期日上午,和我的朋友M小姐和小白馬出行。
一些老相識———記憶
八月十六日?!敖o今天用粉筆做了個大記號”,這是我的一位運動員老朋友的口頭語,每當他有了非常的好運氣他就會這么說———他回家時累得筋疲力竭,而捕漁或獵鳥的成果卻令人滿意。
是啊,今天就向我恩準了一個這樣的記號。從一開始一切就很吉利。一個小時的新鮮刺激,八點在曼哈頓島乘火車行駛十英里。然后在第二十四街普法夫的飯店吃了頓豐盛的早餐。主人就是我的一個老友,他很快就上場了,歡迎我,帶來了新消息,首先打開一大瓶酒窖里最好的酒,談起戰(zhàn)前的時光,一八五九年和一八六○年,那時他住在百老匯,靠近布利克爾街,朋友們常在他那里快樂地吃晚餐。哦,朋友們、名字和??停切r光,那個地方。大多數(shù)朋友都去世了———阿達·卡萊爾、威爾金斯、黛西·謝潑德、奧布萊恩、亨利·克拉普、斯坦利、馬林、伍德、布魯厄姆、阿諾德———都走了。普法夫和我,在小桌旁面對面地坐著,以他們自己會完全認可的方式回憶他們,那就是,斟上一大杯從杯緣滿溢的香檳,在心不在焉的沉默中,非常懶散地,喝光最后一滴(普法夫是一個慷慨的德國飯店老板,沉默,矮胖,快活,我可以說他是美國最好的香檳品鑒家)。
渡口與河上的景色———去年冬天的夜晚
那么坎登渡口呢?白晝,怎樣的歡樂,變化,人群,交易。夜里,怎樣給人安慰、寂靜、美妙的時辰,乘船過渡,大多數(shù)只有我一個人———在甲板上踱步,獨自一人,在船的前面或者尾部。怎樣的與水、空氣、精美的“明暗對比”融洽一致———天空和群星,默默無語,與理智毫不相關(guān),但卻如此動人,與靈魂如此深入地交流。渡船上的人,他們很少知道他們對我意味著什么,日日夜夜,他們和他們堅定的方式驅(qū)除了多少冷漠的咒語,倦怠與衰弱。領(lǐng)航員———白天是漢德、瓦爾頓和吉伯森船長,夜里是奧利佛船長;尤金·格羅斯比,常常用他強壯年輕的手臂支撐著我,圈著我,把我遞過棧橋的缺口,送過障礙物,安全地送到船上。真的,渡口上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主管弗雷澤船長,林德爾,希斯基,弗瑞德·勞克,普萊斯,瓦森,還有十幾個。渡船本身呢,它的景象很是奇怪———有時嬰兒會突然誕生在接待室里(這是事實,且不只一次)———有時會有化裝舞會,徹夜舉行,有樂隊,人們像瘋了一樣在寬闊的甲板上舞蹈、旋轉(zhuǎn),穿著奇裝異服;有時天文學家惠塔爾先生也在那里,他給我提供最新的消息,指給我群星的位置,有問必答,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有時還有人口眾多的家庭,八口,九口,十口,甚至十二口人!昨天我過河時,一對父母領(lǐng)了八個孩子,在渡口的房子里候船,要去西邊什么地方。
我提到過烏鴉。我總是從船上觀察它們。白天,它們在河上的冬景中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那個季節(jié),在冰雪的映襯下到處可見它們的黑色身影———有時飛行著,拍著翅膀———有時落在大大小小的冰塊上,在激流中上下漂流。有一天河水最為清澈,只有一長列碎冰形成一個窄條,順流而下,有一英里長,速度很快。在這個白條上聚集著烏鴉,有成百只———一個有趣的隊列———有人評論說那是在“致半哀”。
然后是客廳,旅客候船的地方———用圖表透徹說明過的生活。兩三個星期前,我在那里匆匆記下了一張三月的圖表。下午,大約三點半,天開始下雪。劇院有日場演出———四點半到五點來了一群回家的女士。我從來不知道寬敞的房間會呈現(xiàn)一幅更為歡樂、生動的景象———接近一個小時中,漂亮的、精心打扮的澤西女人和少女,人數(shù)眾多,不斷地蜂擁進來———明亮的眼睛和閃光的臉龐,她們進來時圓帽或衣服上還沾著一點雪———等待五到十分鐘———聊著天、笑著———(女人自己能創(chuàng)造美妙的時刻,以大量風趣的妙語、午餐和快活的放縱)———候船室的女工麗茲,舉止令人愉快———至于聲響,有開船時輕快的鈴聲和汽笛聲,斷續(xù)的節(jié)奏和低音———家庭畫面,母親們帶著成群的女兒(一個迷人的場景)———孩子們,農(nóng)夫們———鐵路工人穿著藍衣服,戴著帽子———所有各種各樣的城里和鄉(xiāng)村的人物都出場了,或被暗示到了。外面有遲到的旅客在狂奔,在船后蹦跳著。接近六點,人流逐漸稠密起來———現(xiàn)在是交通工具緊缺的時間,板車,堆積的鐵路用柳條箱———現(xiàn)在一群奶牛,引起了相當大的一陣興奮,趕牛的人持著沉重的棍子,重重地抽打著受驚的畜生冒著熱氣的身側(cè)。接待室內(nèi),有人在討價還價,有人在調(diào)情,有人在做愛,“明朗化”,求婚———心情愉快、表情冷靜的菲爾進來了,扛著下午的報紙———或者是喬,或者是查利(他上周曾跳下碼頭,救起了一位溺水的矮胖女士),進來給爐子加燃料,用長撬棍撥弄,清理爐子。
除了這些“喜劇人物”,河流為更高的秩序提供了營養(yǎng)。這里是我去年冬天的一些筆記,同樣是用鉛筆現(xiàn)場記下的。
一月的一個夜晚。今夜穿過寬闊的德拉瓦爾河,愉快的旅程。潮汐很高,退潮也很洶涌。河里,八點過一點,充滿了冰,大部分是碎冰,但有些大冰塊,我們結(jié)實的木制汽船撞上它們時會顫抖著發(fā)出嗡嗡聲。在清澈的月光中,就我目力所及,它們鋪展開來,奇異,非塵世所有,銀子一樣微弱地閃爍。起伏著,顫抖著,有時像上千條蛇在嘶嘶作響,連綿不斷的潮汐,當我們順勢而下或橫穿而過,潮水發(fā)出壯麗的低音,與四周的景色和諧一致。頭上,是難以描繪的壯美;夜里,有什么東西存在著,傲慢,幾乎是輕蔑的。我從來沒有認識到,在上空那些無盡沉默的星星中,存在著最為深沉的情感,幾乎是激情。一個人能夠理解,這樣的夜晚,為什么,從法老或約伯的日子起,那閃耀著行星的天穹,就一直在向人類的驕傲、榮耀和野心提供著最微妙、最深刻的批評。
另一個冬夜。我不知道還有什么事情,比乘坐動力強大的船只,在寬闊而結(jié)實的甲板上,在晴朗、涼爽、月色格外明亮的夜晚,驕傲而不可抗拒地碾過厚厚的、大理石一樣閃光的冰塊,更讓人滿足的了。整條河現(xiàn)在布滿了浮冰———有的很大。這景象有某種古怪———部分是因為光的質(zhì)量,它淡藍的顏色,月亮的微光———只有大的星星在月的光華中堅持著自己。氣溫刺骨,適于運動,干燥,充滿了氧氣。力量感———我們強大的新引擎穩(wěn)固、輕蔑、傲慢,犁開道路,穿過大大小小的冰塊。
另一則。有兩個小時,我反復(fù)地渡河,僅僅是為了高興———為了一種平靜的激動。天空與河水經(jīng)歷了若干次變化。首先,有一會兒,天空中有兩個巨大的扇型輕云梯隊,月亮從其中跋涉而過,閃射光華,攜帶著她透明的棕黃色光環(huán),此刻她清澈的淡綠色泛濫在整個天空,穿過這光芒,就像穿過一層明亮的薄紗,她有節(jié)奏地像女士一樣地移動著。然后是另一次運動,天空完全晴朗,月亮的光芒達到最盛。北方,北斗七星的大勺子,柄上的雙星比平時清晰得多。然后,是水中閃耀的光痕,舞蹈著,泛起漣漪。這樣的變形,這樣的圖畫和詩歌,難以模擬。
另一則。今晚,利用過河之便,我要研究星星(這是二月末,天氣又是格外晴朗)。高高地朝向西方,昴星團因纖細的火花而顫抖著,在柔和的天穹上———畢宿五,領(lǐng)導著V字型的畢宿星團———頭上是五車二和她的孩子們。最為威嚴的獵戶座,完整地出現(xiàn)在南方的高空中,遠遠地延伸開來,寬廣,舞臺上的首席歷史學家,肩膀上是閃光的黃玫瑰花形飾物,伴隨著他的三個國王———還有一顆小星,東方的天狼星,鎮(zhèn)靜,傲慢,最為美妙的孤星。我上岸時已經(jīng)很晚了(我無法放棄那美景,還有讓人安慰的夜晚),我在附近逗留,或是緩慢地游逛,我聽到西澤西火車站鐵路工人的呼喊在回蕩,移動和切換火車、引擎,等等;在總體的寂靜中,什么東西在空氣中發(fā)出聲響,富有樂感和情感效果,我以前從未想過的什么東西。我徘徊良久,傾聽著。
一八七九年五月十八日夜。一個沉靜、涼爽、晴朗無云、近乎完美的早春之夜———大氣再次呈現(xiàn)出罕見的玻璃一般的藍黑色,一定很受天文學家歡迎。剛剛八點,傍晚,頭上的景色當然莊嚴美麗,永遠無法超越。金星幾乎在西方落下,大小和光澤仿佛是在告別前再努力展示一下自己。富有母性的星球,我再次把你據(jù)為己有。我想起亞伯拉罕·林肯遇刺前的那個春天,那時,我,不安地在波托馬克河邊盤桓,在華盛頓城周圍,觀察著你,在那里,在高空,你像我一樣郁郁寡歡:
當我們在如此神秘的暗藍色之中走來走去,
當我們在透明的、陰影重重的夜晚的寂靜中漫步,
當我看見你有什么事情要說,當你一夜又一夜向我俯下身,
當你從天空低低垂下,仿佛來到了我身邊,(其他的星都在觀看)
當我們一起漫游在莊嚴的夜晚。
金星在離去,即將隱沒,甚至地平線的邊緣也在閃耀,此時,廣袤的天穹呈現(xiàn)出怎樣的奇觀!日落之后水星就能看見了———一種罕見的景觀。大角星此刻已經(jīng)升起,就在東方偏北。在沉靜的光輝中,獵戶座所有的星星都占據(jù)了榮耀的位置,在子午線上,偏向南方———左邊是小犬星。現(xiàn)在,角宿一剛剛升起,遲到了,低低的,蒙著輕盈的面紗。北河二、軒轅十四和其他眾星,都非同尋常地閃亮著(直到早晨,火星、木星或月亮都沒有出現(xiàn))。在河流的邊緣,許多燈盞在閃閃發(fā)光———兩三根巨大的煙囪,有兩根有幾英里高,噴吐著熔化的、穩(wěn)定的火焰,和火山一樣,照亮了周圍的一切———有時,一束電光或電石光,在遠處亮起,可怕而強烈,和但丁地獄里的光芒一樣。在五月末的夜晚渡河,我喜歡看漁夫浮標上的小燈———如此美麗,夢幻一般———仿佛尸體旁的蠟燭———在陰影重重的水面上,隨著水流飄蕩起伏,寂寞而精美。
在栗子街的第一個春日
冬天放松了它的控制,允許我們預(yù)先嘗到春的滋味。昨天下午我寫作時,天氣柔和而明媚(早晨的霧散去,它和后來晴朗的天氣適成鮮明對比),與過去的三個月相比,栗子街(在中央大路和第四街之間)顯示出了它的優(yōu)勢,它變化多端的旁白,它林林總總的商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快樂人群。一兩點鐘的時候我在那里散步。無疑,人行道上有很多窮苦的人,但無數(shù)熙來攘往的人中,十有八九都面色紅潤、營養(yǎng)充分、衣著整齊。不管怎樣,昨天在栗子街真是讓人愉快。人行道上叫賣的小販———“袖扣,五分錢三個”———漂亮的小家伙金絲雀一樣吹著口哨———賣手杖的,賣玩具的,賣牙簽的———一個老婦人蹲在寒冷的石頭旗旁的土堆上,籃子里放著火柴、針線和膠布———年輕的黑人母親,坐著乞討,腿上坐著她的兩個咖啡色皮膚的小雙胞胎———美麗的來自溫室的罕見鮮花,飄蕩著的紅色、黃色、雪白的百合,難以描繪的蘭花,一簇簇擁擠在鮑德溫大廈附近的第十二街———飯店里擺放著上好的家禽、牛排和魚———中國商店;里面有杯子和小雕像———甘美的熱帶水果———街車吃力地開過去,響著叮當?shù)拟徛暋]局的單匹馬拉的郵車,車速很快,狀如巨大的出租馬車一樣,擠滿了出發(fā)或返回的郵遞員,他們健康、漂亮、充滿男人氣,穿著灰色的服裝———窗中能看見昂貴的書、畫、珍品古玩———作為費城這條主要林陰路的特色,大部分街角的巨人一樣的警察都能被人們毫無困難地記住和辨認出來。我發(fā)現(xiàn),栗子街不是沒有自己的特色,和自己的觀點,即便和其他城市壯觀的可以散步兜風的街道相比。我從來沒去過歐洲,但是多年以來我非常熟悉紐約的通衢大道(也許也是世界的),百老匯,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作為漫游者,我對一些城市的街道擁有很多的個人知識,新奧爾良的圣查爾斯街,波士頓的特瑞蒙街,華盛頓寬闊的賓夕法尼亞大街的林陰人行道。當然,栗子街沒能再寬上兩三倍,這是種遺憾;但是這條街道,每當天氣晴朗,就會顯示出活力、動感、多變,不容易被超越。(閃爍的目光,人的臉龐,磁性,衣著光鮮的婦女,走來走去———櫥窗中擺放著大量精美的物品———這一切不是和文明世界大致相同的嗎?)
那些飛躍而過的身影是多么迅速!那溫柔的,兇猛的,石頭般的臉;
有些是明亮的,帶著無思無慮的微笑———有些則帶著秘密的眼淚留下的痕跡。
幾天前,一家六層樓的商店的灰玻璃櫥窗里隔出了一個小畜欄,鋪滿了厚厚的紅花草和干草(我在外面就能聞到香味),草上躺著兩只漂亮的肥羊,有成年羊那么大,但還很年輕———這是我曾經(jīng)見過的最漂亮的羊了。我長久地駐足,和人們一起觀看著它們———一只在躺著反芻,另一只站著,睫毛濃密的耐心的眼睛,望著外面。它們的毛是純茶色的,帶有閃亮的黑色條紋———在擁擠的花枝招展的人群中,在美圓和干貨中,是一幅多么奇怪的景象啊。
卡斯特①最后的集合
今天去看約翰·馬爾瓦尼這幅剛剛完成的畫,最近兩年,他一直在遙遠的達科塔,在現(xiàn)場,在要塞,在邊地居民、士兵和印第安人中間,為了如實地繪制這幅畫,或者是能夠做到最好。在畫前坐了一個多小時,第一眼看去就完全沉浸其中了。一塊巨大的畫布,我可以說有二十或二十二英尺寬,十二英尺長,上面畫滿了東西,傳達著如此生動的色彩,需要一小會時間來習慣它。沒有任何花招;沒有大團的陰影投下;完全是最初的痛苦的真實,壓倒一切,需要堅強的神經(jīng)來注視它。四五十個人物,也許更多,在中景中,已全部完成,細節(jié)充分。有三倍之數(shù)或更多的人,穿過其他一切———大群蜂擁的野蠻蘇人,戴著戰(zhàn)斗圓帽,大部分騎著小馬,瘋狂地穿過背景奔來,穿過煙霧,像惡魔的颶風。有十幾個人物畫得很妙。完全是西部土著,邊地人,典型,致命,充滿達到極致的英雄氣概———書本中沒有類似的東西,荷馬史詩里沒有,莎士比亞里也沒有;比這兩者更冷酷更崇高,完全是本土的,完全是我們自己的,完全是事實。許多強壯的褐色面孔的男人,置身于海灣可怕的環(huán)境之中———死亡控制了他們,但每個人都不屈不撓,沒有一個倉皇失措,在交出生命之前他們榨干了敵人的每一分代價。卡斯特(他剪了短發(fā),站在中央),睜大眼睛,伸開手臂,一支碩大的騎兵手槍在瞄準著。庫克上尉在那里,受傷了,頭上纏的白手帕上滲著血,冷靜地用他的短筒馬槍在瞄準,半跪著———(后來在卡斯特的遺體旁找到了他的尸身。)被屠殺或半死不活的戰(zhàn)馬,做了臨時防護矮墻,形成了一種獨特景色。兩個死去的印第安人,身軀魁偉,躺在前景中,抓著他們的溫切斯特步槍,形象非常鮮明。眾多的士兵,他們的面孔和姿勢,短筒馬槍,西部的寬檐帽,槍筒噴出火藥的煙霧,垂死的馬匹轉(zhuǎn)動著眼珠,它們的巨痛幾乎和人類一樣,背景中烏壓壓戴戰(zhàn)斗圓帽的蘇人,卡斯特和庫克的身影———雖然整個場景恐怖陰森,卻將一種吸引力和美留在了我的記憶中。一種希臘式的自制彌漫在所有色彩和激烈的動作之中。一片明媚的天空和清澈的光籠罩一切。幾乎完全沒有歐洲戰(zhàn)爭繪畫的陳腐特征。作品的外貌是現(xiàn)實主義的和西方的。我只看了有一個小時左右;但是它需要多次的觀賞———需要一遍又一遍地研究。在我的一生中,我可以不時地看一看這樣的作品而不會厭倦;它對我非常有益;最為重要的是它具有一種道德目的,和所有偉大的藝術(shù)一樣。畫家說他要把畫送到海外去,也許是送到倫敦,他談到這個。我建議他如果送到海外就送到巴黎。我認為那里的人會欣賞它———不,他們肯定會欣賞它的。我愿意向克拉波先生表明,有些東西在美國可以做得和其他東西一樣好。
①卡斯特(Custer,1839—1876),美國騎兵軍官,美國內(nèi)戰(zhàn)時聯(lián)邦軍將領(lǐng),戰(zhàn)績卓著,后在襲擊蒙大拿州小比格霍恩河附近印第安人營地時戰(zhàn)敗身亡。
下惠特曼詩歌新譯
當我閱讀這本書
當我閱讀這本書,這本著名傳記的時候,
那么(我說),這就是作者所謂的一個人的一生嗎?
當我死了,也會有人這樣來寫我的一生嗎?
(好像隨便什么人都真的了解了我生活中的任何事,
可為何連我自己都常常覺得對我真正的生活所知甚少或一無所知,
只有很少一些暗示,一些零散而模糊的線索和迂回
我為了自己的用途而在這里把它們描繪出來。)
開始我的研究
開始我的研究的第一步就使我如此欣喜,
單憑意識存在這一事實,這些形式,運動的力量,
最小的昆蟲或是動物,感官,視力,愛,
我說這第一步就使我心生敬畏,欣喜有加,
我?guī)缀鯖]有前進,也幾乎不希望走得更遠,
而是一直駐足徘徊,用狂喜的歌曲把它歌唱。
我沉著鎮(zhèn)靜
我沉著鎮(zhèn)靜,悠閑地站立在自然中,
掌控萬有的主人或主婦,泰然自若,置身于荒謬的事物當中,
像它們一樣充盈,被動,善于接受,也像它們一樣沉默,
發(fā)現(xiàn)我的職業(yè),貧困,惡名,癖好和罪行,并不像我想的那么重要,
我面朝墨西哥海,我在曼哈頓或田納西,或遠在北方或內(nèi)陸,
一個屬于河流的人,或者一個林區(qū)的人,屬于這些州的農(nóng)場生活,
或者屬于海岸,屬于那些湖泊或加拿大,
無論我在哪里生活,啊,面對任何意外我都能自我平衡,
面對黑夜,風暴,饑餓,嘲弄,事故,拒絕,
就像樹木和動物那樣。
連續(xù)性
一切都不會真正的喪失,或能夠喪失,
沒有誕生,個性,形式———世界沒有客體。
也沒有生命,力量,或任何可見的東西;
表象絕不會損壞,移動的天體也不會讓你頭腦混亂。
時間和空間是寬裕的———大自然的園地是寬裕的。
遲鈍、衰老、僵冷的身體———早先的火焰留下的余燼,
眼睛里變得暗淡的光,到時會重新燃起;
那在西天沉落的太陽,還會為連續(xù)不斷的早晨和中午而升起;
春天無形的法則永遠會回到結(jié)凍的泥土,
帶來青草、鮮花、夏天的果實以及谷物。
最能讓人鎮(zhèn)靜的思考
那過程還在繼續(xù),無論人們有怎樣的推測,
在不斷變化的學派、神學、哲學當中,
在吵吵嚷嚷的新與舊的展示當中,
圓圓的地球那無言而至關(guān)重要的法則、事實、模式,
依然在繼續(xù)。
未來的詩人
未來的詩人!未來的演說家,歌唱家,音樂家!
今天不能給我公正的評價,也不能回答我的目的何在,
而是你們,新的一群,土生的,強健的,大陸的,空前偉大的,
起來吧!因為你們必須給我公正的評價。
我自己只為未來寫下一兩個指示性的詞語,
我只不過前進了片刻,又轉(zhuǎn)身匆忙返回黑暗。
我是那樣一個人,他漫步向前,從不停留,
偶爾看上你們一眼,隨即便轉(zhuǎn)過臉去,
把一切留給你們?nèi)プC實和說明,
期待從你們那里獲取主要的一切。
向那花園
向那花園,世界又重新上升,
那些能生育的伴侶,女兒們,兒子們,作為前奏,
愛,他們身體的生命,意義和存在,
在這里好奇地注目我從沉睡中復(fù)蘇,
那些輪轉(zhuǎn)的周期以寬闊的幅度再次給我?guī)恚?/p>
我的四肢以及貫穿其中顫栗著的火,
多情,成熟,對于我是全然的美麗,和全然的奇妙,
出于最為奇妙的原因,我還能窺見和看透,
滿足于當前,滿足于過往,
夏娃在我的身旁或跟在我的背后,
或是她走在前面,而我同樣跟隨著她。
當亞當在清晨
當亞當在清晨,
走出樹蔭深處,因一夜安眠而精神煥發(fā),
看見我從那里經(jīng)過,聽到我的聲音,便近前來,
觸摸我,用你的手掌觸摸我的身體,當我經(jīng)過,
不要害怕我的身體。
這是我最柔弱的葉子
這是我最柔弱的葉子,也是我最堅強耐久的葉子,
這是我隱蔽和隱藏起的思想,我自己不會暴露它們,
但是它們會暴露我,超過我所有其他的詩。
有時與我所愛的人在一起
有時與我所愛的人在一起,我會滿懷憤怒,因為恐懼
我傾吐的愛沒有回報,
可是現(xiàn)在我認為不存在任何沒有回報的愛,肯定有某種方式的補償,
(我熱烈地愛過某個人,我的愛沒有回報,
但是我從中寫下了這些歌曲。)
一幅農(nóng)場景象
透過和平的鄉(xiāng)村谷倉那敞開的寬闊大門,
一片陽光照亮的牧場上有牛馬在吃草,
還有薄霧和遠景,以及遠處逐漸消失的地平線。
當我坐在這里寫作
當我坐在這里寫作,多病而衰老,
我的不算小的負擔是歲月的沉悶,牢騷,
沒教養(yǎng)的憂郁,疼痛,昏睡,便秘,嘟嘟囔囔的無聊,
它們都會滲透進我每天的歌里。
在白晝炫目的光芒之后
在白晝炫目的光芒消失之后,
只有黑而又黑的夜向我的眼睛顯示星星;
在宏偉的風琴、合唱隊、完美的樂隊的鏗鏘聲消失之后,
寂靜地,越過我的靈魂運動的,是那真正的交響樂。
許久許久以后
經(jīng)過一個漫長又漫長的過程,數(shù)百年的時間,否定,
積累,激發(fā)的愛情,歡樂和思想,
希望,心愿,渴求,沉思,勝利,無數(shù)的讀者,
穿上外衣,環(huán)繞,遮蓋———經(jīng)過許許多多年代,結(jié)出硬殼,
那時這些歌才會結(jié)出果實。
再見了,我的幻想
再見了,我的幻想———(我有一句話要說,
但還不是時候———任何人最好的話,
是在恰當場合出現(xiàn)的時候———至于它的含意,
我要保留我的這句話,直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