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景
愛麗·伊斯的自我建構
——從拉康的鏡像理論看《三四五區(qū)間的聯姻》
李 景
雅克·拉康師承于弗洛伊德,但他引入語言學及符號學的相關理論,重新闡釋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建構了獨特的精神分析理論體系,對當代文學批評起了重要影響。
鏡像分析是拉康精神分析理論的核心內容。他認為人類在出生后的6—18個月能通過鏡中的形象形成對自我的初步認識,并稱之為“鏡像階段”。在這個階段,主體6個月前的嬰兒身體非常柔弱,沒有所謂主體的概念,無法界劃自己的身體與外界的區(qū)別,拉康認為這是一個原初性的“破碎的身體”。6—18個月的嬰兒發(fā)現鏡中影像時,“會由此生發(fā)出一連串的運作,他要在玩耍中證明鏡中的形象的種種運作與反映的環(huán)境的關系以及這復雜影像與它重現的現實的關系,也就是說與他的身體、與其他人,甚至與周圍物件的關系”。[1]最后,他會意識到這個鏡子中的影像其實就是自己的身體,完成了對其自身的認同。到這個階段,幼兒借助外界的事物,從對“破碎身體”的認識到逐漸形成完整和統(tǒng)一的自我觀念:“著迷于鏡子,并被映于其中的統(tǒng)一的整體形象誘惑的幼兒的后面,一定存在著主體、鏡像和第三人稱的他者的目光”。[2]
一個人自我的建立總是與他者聯系在一起的,首先是母親,或者是其他家庭成員,或者是社會中的某些人。同時,拉康也對他者的概念做出了區(qū)分:“小他者是最初那個鏡子中虛幻的‘我’的影像,隨后則是父母、朋友及周圍人對‘我’實施的行為和語言;而大他者則是一個更加宏觀和抽象的概念,是一個高度抽象化的象征體系符號。具體來說,可以是某種社會制度,文化影響,或者社會需求”[3]。
由此可見,他者在人的自我建構過程中起到了強大的作用。首先介入主體世界的是小他者,在愛麗·伊斯的世界中,她的妹妹默蒂是自身幻象的一個縮影,在妹妹身上,她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她們倆是真正的姐妹,擁有同一個媽媽,同一個基因父親,甚至也擁有過同一個精神父親,她們之間從來沒有過秘密?!盵4]姐妹兩人是共生的關系,她們互相將對方置于鏡像的位置,通過從對方身上映照自己,來給自己以根據,并發(fā)現自己。她們互相支持鼓勵對方,在彼此的鏡像中接納自己。從妹妹這個小他身上,愛麗·伊斯看到了自身的形象,并把這個形象認定為“自我”。而大他者讓愛麗·伊斯逐漸完成了自我的建構。
愛麗·伊斯是三區(qū)的女王,在她領導下的國家富足、安寧,就像傳說中的烏托邦,人們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沒有壓迫、武力、命令,是一個沒有罪惡的寧靜社會。父親角色失去了主宰權,僅僅承擔著繁衍和培育下一代的責任。愛麗·伊斯這個名字一開始就與權力聯系在一起:“面對名字中,人們從不關心已經隱沒在他者映射關系中的‘真我’,實際上,它也從來沒有出場過”,[5]在三區(qū),只要聽到女王愛麗·伊斯的名字,就有人向她表示敬意和愛戴,她是他者的想象式的鏡像存在。人們對愛麗·伊斯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和美好的信仰:“愛麗·伊斯一生幾乎都是女王的身份……三區(qū)把她塑造成了女王,有時也是母親、朋友、動物的知音?!盵4]三區(qū)造就了愛麗·伊斯,同時她也將自己與三區(qū)融為一體:“假如我是這兒的女王,那是因為你們推選了我。而你們之所以選擇我做女王,那是因為我同你們一樣,你們認可這一點——我恰恰代表了你們,我的子民們身上最精華的部分,我把你們看作是我的,就好像你們把我看作是我們大家的,我們的愛麗·伊斯”。[4]愛麗·伊斯的自我就是在眾人的目光之鏡中建立起來的,這個大寫的她是人們無形中期望她成為的人,是他者用目光交織鑄成并且也是被她自己認同了的自我。愛麗·伊斯的自我是在他者的行為和語言中建立起來的,如果不是有那一道諭令,她將永遠滿足地生活在這個偽自我之中。
拉康指出,人對自我的認識最初是通過母親和鏡像中的形象來完成的。后來,隨著父親角色的介入,主體需要進行社會化確認。這個對自己角色調整的過程是非常艱難的,會由于原始統(tǒng)一感的消失而產生對自己身份確定的焦慮。愛麗·伊斯嫁往的四區(qū)是大他者的象征,是她審視自我的一面巨大的鏡子,在其中她感受到一種強大的異質于她的“自我”的力量。在三區(qū),愛麗·伊斯在子民的目光中建立起來的“自我”被她認為是完美的、優(yōu)越的,所以當她接到諭令要與四區(qū)國王結婚時,她悲痛欲絕,穿著藏青色的衣服,披著黑紗以哀悼的姿態(tài)去赴婚。因為在她看來,四區(qū)是野蠻的、貧窮的,她和她的子民無法理解為什么供養(yǎng)者會讓她嫁到一個蠻荒之地。溫柔高貴的愛麗·伊斯對前來迎接她的士兵出言不遜,傲慢無禮。在剛結婚時,她對本恩·艾塔也充滿了不屑,始終是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在她眼中的四區(qū)是“一個充滿強制力的地方,那兒有我們這里從來沒有過也從不了解的壓抑。他們僅僅在命令和強迫情勢下才會有所反應”、“四區(qū)的特征就是矛盾、沖突和戰(zhàn)爭。一切都是如此。其本質就是包含著緊張和斗爭”。[4]自認為生活在高度文明中的愛麗·伊斯對四區(qū)充斥著排斥,她思念著自己的國土和子民,認為“國家里親昵友好的氛圍,身體和精神都洋溢著幽默和善良的韻律”,“年輕,健康,閃著一種特別的溫情,那是親和力與幽默感的象征,這顯然是本恩·艾塔的國度里無比缺失的東西”。[4]
其實,在愛麗·伊斯眼中完美、和諧的三區(qū)早已出現了很多問題。生活在寧靜隔絕中的三區(qū)人民心如止水,精神追求貧乏,感覺空洞,無知無覺地生活著,除了空虛還是空虛。連痛苦、悲傷這種情感也已經變成程式化和儀式化,不能強烈宣泄出來,以免感染到他人。人們在談論著變革,動物也惶惶不安,陷入低落的情緒中,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熱情。
到了四區(qū)之后,愛麗·伊斯走出妹妹默蒂這面鏡子,她面對的是一個嶄新的自己。本恩·艾塔的妻子,這個新的身份讓她擺脫了外在的束縛,用全新的眼光審視這段婚姻和自我。對她的丈夫,從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變成了平等的交流,并陪同本恩·艾塔一起視察四區(qū)的國土,了解四區(qū)的政治以及人民的生活狀態(tài)。同時她也理智冷靜地向本恩·艾塔提出很多中肯的建議,愛麗·伊斯對四區(qū)從一種排斥的狀態(tài),逐漸走向了接納,她開始喜歡那些曾經讓她厭惡的服裝,把頭發(fā)挽成當地婦女的樣式,還被邀請參加四區(qū)婦女的秘密集會。四區(qū)婦女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外界的渴望以及對制度的反抗深深地震撼了愛麗·伊斯。四區(qū)的觀念潛移默化地滲透進她的意識里,這在她結婚后第一次回到三區(qū)時,表現得異常強烈。當她與原來的子民交談時,第一次感覺到有隔閡。她突然淚流滿面:“那是一片可怕的土地,我已經被那地方給毒害了嗎……我有強烈的欲望,想讓自己撲倒在強壯的懷抱里,放聲大哭”,[4]隨著時間的推移,愛麗·伊斯已卸下了女王的身份,從一個普通女性的角度感受著自己慢慢的蛻變,她感覺以前那個無法掌控和指引的自我正在不斷縮小,但她沒有感覺到恐慌和無助,而是感到歡欣鼓舞。愛麗·伊斯像一個新生兒一樣慢慢融入四區(qū)的生活,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她無法從他人那里獲得自己曾經熟悉的鏡像,對他們而言她是一個空無。在這樣一個全新的空間,愛麗·伊斯打破了封閉的自我,建立起全新的主體。
在弗洛伊德看來,本能的欲望是自我生存下去的內驅動力。但拉康卻認為,“自我”最初只是一個虛幻的鏡像,是催生一切欲望的動力:“欲望并不是主體潛意識的內在要求的結果,而是在與他人的交往中,在語言的社會運用中,收到主體之外的他人影響和刺激,根據象征符號的運作規(guī)則而形成的?!盵6]
從愛麗·伊斯的心路歷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開始她生活在他者的欲望之中。愛麗·伊斯最初用別人對君王的期望要求自己,努力維護封閉的傳統(tǒng),同時也將自己的靈魂封閉起來,不愿意去做他者否定而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四區(qū)這面巨大的鏡子中,她將苦心經營起來的自我一點點打碎,全新的愛麗·伊斯回到了自己的國土,當她以新的眼光審視三區(qū)時,她發(fā)現 “好像這片屬于她的土地變得陌生了,或者她自己對土地陌生了。好像甚至連她親密的朋友,她善良的馬兒,都對她相當不耐煩”[4],“她的土地不再了解她,她的身體充滿了某種陌生的物質——甚至是與之敵對的物質”[4]。對于這個異質于他們欲望的女王,三區(qū)的臣民們感到害怕和恐懼,他們排斥曾經熱愛的國王。愛麗·伊斯在自己的國度遭到了冷漠的放逐,甚至連她的妹妹默蒂也對她實施高壓政策。以前她們互為鏡子,從彼此身上映照自己。但是愛麗·伊斯出嫁后的經歷已經非常不同于她們以往的共同經歷,甚至打破了她們之間的平衡。這令默蒂無法理解,選擇把自己封閉起來,像愛麗·伊斯過去那樣極力維護她們國度的信仰。由于害怕愛麗·伊斯影響到更多的人,她竟然把愛麗·伊斯限制在與二區(qū)的接壤處,由士兵日夜把守。三區(qū)的人民對愛麗·伊斯失去了以前的熱情,不再親切地向她致敬,甚至他們再也沒有提起她的名字:“愛麗·伊斯——這個昔日美麗的代表,如今遭到她自己國家的拋棄,只是無家可歸的流浪者”。[4]愛麗·伊斯在失去認同的同時,也埋葬了以前的自我。她感覺到全新的自己同周圍環(huán)境是多么格格不入,但她沒有沮喪,沒有悲哀:“她發(fā)現自己同以往越來越遠,她的心情更輕松,更坦然,難以想象的是,她更加找回了自我”。[4]她試圖穿過欲望的幻象,拒絕那個大寫的她,回歸自己曾經的夢想。終于,她突破層層阻撓,去了向往已久的二區(qū)。聯姻也打破了幾個區(qū)相互隔絕的局面,歌謠成為傳遞友好的信使,在幾個區(qū)相互傳唱,以前沮喪低沉的情緒一掃而光,流動的是歡愉、活躍的氣氛,充滿了生機。
拉康認為,鏡像異化以后,“個人主體的欲望就不再可能是主體本己的東西,特別是在進入象征域之后,在能指鏈的座架之下,我的欲望永遠只能是他者的欲望之欲望”。[7]欲望的本質是空無,是鏡像式想象和社會語言系統(tǒng)無意識象征的剩余物。人總是需要得到他者的承認,最后只能淪為他者的欲望。
在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下,愛麗·伊斯把他人的期待當作自己人生欲望的追求標準,把他者認同的欲望當作一切欲望的動力。雖然她很努力,也得到了大家的認同,但她和她的國家仍彌漫著一種悲痛的情緒。為了找出問題的癥結,愛麗·伊斯積極地在同四區(qū)的異族婚姻中尋找原因。在找尋的過程中她發(fā)現問題所在是因為一直生活在鏡像中的自我迷失,愛麗·伊斯決定打破偽自我的幻象,重建主體需求,在這個過程中她經歷了蛻變的歷練,最終獲得新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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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許紅妹.魔鏡的啟示:拉康“鏡像階段”理論的哲學思考[J].內蒙古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3):296-298.
李 景(1984— ),女,貴州鎮(zhèn)遠人,碩士,凱里學院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歐美文學。
作者簡介:
基金項目:貴州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多麗絲·萊辛科幻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研究”(13ZC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