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劍豪
懦弱也是一種罪
——題記
梅家塢的紅旗是個靈巧人,他最擅長捉鳥。如果有個外鄉(xiāng)人到這里來,打聽村里玩鳥的人,人們就立即想到紅旗,說,你找賈紅旗啊,順著土街一直走,到街心那口甜水井前停步,他就在北面那個胡同里住。紅旗捉鳥有好幾套辦法,一種是用他設計的籠子,籠子一般都用來盛鳥,他卻用來捕鳥,他的籠子頂端安裝了翻板,鳥踏上去就會跌落到籠子的底部,翻板馬上回復原位,鳥就無法逃出。再一種是下網,他選擇鳥雀經常棲落的地點,撒點秕谷小米,設下羅網,在附近樹后隱藏,等鳥雀落下啄食,他就出來大聲呼喊,鳥雀受了驚嚇,慌忙逃走,撞到網上就被粘牢了。當然,紅旗還有別的捉鳥辦法,在這里就不再多說。
紅旗這樣愛捉鳥,鳥雀應該懼怕它才是,可事實恰恰相反,被紅旗喂養(yǎng)和放生的鳥都對紅旗分外地眷戀。最神奇的是一只藍靛頦鳥,它和紅旗成了最好的朋友,或者說是主人和仆人的關系。梅家塢好多人看見這只鳥從路邊高高的樹上落下來,直落到紅旗的肩膀上,親昵地啾啾鳴叫,取悅示好于紅旗。紅旗也很適時地掏出口袋里的小塑料瓶,把里頭藏的昆蟲倒到手心里。小鳥唰地一聲就落到他的手掌上,大口地將昆蟲給吞吃掉。人們在地里勞動時,看見樹枝上站著的藍靛頦鳥,就會說,這是紅旗的鳥吧??匆妱e種漂亮的鳥,也說,這只是不是紅旗養(yǎng)過呢。
紅旗遇到了一個難題。那天傍黑的時候,他在門口站著,看門前樹林上的鳥雀吵鬧。有個男人悄悄站到他的面前,低聲叫他,賈紅旗,你又看鳥呢?紅旗被嚇了一跳,抬頭看看,原來是村長。就畢恭畢敬地叫了聲,村長。村長平素習慣地陰沉著臉,好像誰都欠他錢。今天見了紅旗卻是一反常態(tài),笑吟吟地說,賈紅旗,聽說你捉鳥很有兩下子。紅旗靦腆地說,那個都是鬧著玩,沒有用處的。村長連聲說,怎么沒用,有用哦,有用。說著,又走近了兩步,把滿嘴的酒氣噴到紅旗臉上。你能捉斑鳩吧,給我捉幾只行不?紅旗的自信來了,不無得意地說,斑鳩這鳥最傻了,很好捉,你要幾只?村長高興地說,我算一算啊,六只,不,八只足夠了,就是八只吧。紅旗說,明兒一早我就去捉,不過,這鳥叫聲很難聽,也不好養(yǎng)活,這么多只,一般人家都沒有這么大的籠子。村長說,籠子我家有,養(yǎng)鴿子的籠子盛不下嗎?紅旗點頭,說,應該差不多。村長又叮囑,咱這就說好了,后天我就要派用場,鄉(xiāng)政府的領導要來。紅旗爽快地說,你等好吧。
斑鳩如數捉到了,紅旗給村長送去。村長叫他塞進他家院角一個大鴿子籠里。紅旗夸贊著,這只籠子真大。村長看著那些斑鳩在籠子里亂飛亂撞,將羽毛撞得紛紛掉落,表情夸張地說,這東西脾氣真有點暴呢。紅旗惋惜地說,要是養(yǎng)著玩的話,不要養(yǎng)這種鳥,我給你捉幾只野百靈。村長遞給紅旗一支煙,紅旗連忙說不會。村長把煙卷塞到嘴巴上,說,咱這里最大的野鳥就是斑鳩吧?紅旗說,是啊,比這個再大的就是鷂子,鷂子可捉不到的。村長說,這個就中了,先嘗嘗味道怎么樣,如果不錯的話,以后還要麻煩你啊。紅旗說,村長,你千萬別和我客氣,用著我叫上一聲,這樣我就先走了。村長很客氣地把他送出門外。
走在回家的路上,紅旗有點受寵若驚的興奮。他和村長雖然是遠房的兄弟,他和別的村人一樣,都對村長懷著一絲敬畏,總覺得村長有點難以接近。經過今天這件事,他覺得村長不是高不可攀,甚至還有點和藹可親。他算是給村長幫忙了,村長也夸贊他了。他內心的想法是不是可以給村長提提呢?紅旗覺得送給人家?guī)字话啉F,就提這么重要的事情,還是欠妥當。他老早就想找村長給分配一塊宅基地,兒子五羊已經十八歲了,到了該說媳婦的年齡,別人家的男孩十來歲就把房子蓋好了,他在這方面已經嚴重落后。紅旗反復琢磨著這些事,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味。村長最后說的話,他當時沒弄明白,現在想一想,什么叫嘗嘗味道怎么樣呢?他莫不是拿這些斑鳩來吃吧。紅旗怪叫一聲,跳起來,轉身朝村長家跑去,跑了幾步,兩條腿就邁不動了,靠在路邊一棵樹上,眼神散漫地望著天空。
紅旗雖然愛捉鳥,卻不輕易傷了鳥的性命,捉到脾氣急躁的鳥,當場就給放掉,捉到漂亮溫順的鳥,就留下來精心喂養(yǎng)。他不斷捉鳥,卻不送人或賣掉,等鳥籠盛不下時,就挑出一些放掉,放生的鳥貪戀籠里食物來得便宜,常守著紅旗家的宅子不肯離去。這樣一來,好多野鳥在紅旗家房頂飛起飛落,只等他將谷米撒到院里,放心大膽去吃。紅旗一年當中,喂給野鳥的糧食也不少。紅旗的媳婦為此算過一筆賬,說,每天二斤糧食吧,一年就是七百多斤,七百多斤啊,一個人的口糧呢。紅旗媳婦還抱怨,喂雞還能下個蛋呢,喂這些鳥連糞也攢不下。那些野鳥吃飽喝足,就展翅飛走,糞便不知撒到什么地方去了。紅旗自有他的理論,你知道個球?喂野鳥的都是野高粱和秕谷,讓你吃你也不會吃。再說養(yǎng)雞有養(yǎng)鳥有意思嗎?人除了吃喝不就圖個樂和嗎?婆娘家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紅旗心懷忐忑,總覺得給村長捉斑鳩是件不仗義的事。
這天,他逐一觀察他家房檐下的籠中鳥時,負罪感就越來越嚴重。村長那話的意思明明就是將斑鳩弄來吃掉了。他卻又無可奈何,他已經成為屠殺野鳥的幫兇。這種念頭始終纏繞著他的腦際,后來他就不斷勸慰自己,村長也許就是把斑鳩弄來養(yǎng)養(yǎng),也許根本沒有把它們怎么著。
紅旗還在胡思亂想,就聽見有人在叫,賈紅旗,你在家?。考t旗從高凳上朝下看,一個閃亮的腦門出現在院子里,原來是村長來了。紅旗急忙從高凳上跳下來,他有點手足無措,村長,你怎么來了?村長反問著,我不能來啊?紅旗更是窘迫,說,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有什么事,還要勞煩你到我家來呢?村長仰臉看那些鳥籠里五彩斑斕的鳥,說,沒有事就不能來你家???紅旗臉漲得通紅,站一邊不知道說什么好。紅旗媳婦從屋里出來,笑著說,原來是村長哥哥啊,趕快請到屋里坐,俺給你倒碗水喝。村長看著紅旗媳婦梳得油光水滑的頭發(fā)和白白的臉,眼里直放光。答應著,要的要的,我正感覺口渴。
村長跟在紅旗媳婦身后進屋,轉身朝紅旗說,你也進來吧。一時之間,紅旗不知道這是在自己家還是在村長家。村長進屋大馬金刀地坐到堂屋的椅子上,紅旗媳婦趕緊從碗柜里取了只大碗,從沖門桌地下拎出暖壺,倒了一碗水,端到村長面前,說,村長哥哥,你喝水。村長伸手去接水碗,順便捻了紅旗媳婦的手腕一把,搞得紅旗媳婦的手顫抖了一下。村長卻若無其事地端起水碗喝了一口。他把目光朝紅旗轉過來,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椅子,說,賈紅旗,你也來坐。紅旗倚著門框猶豫了一下。紅旗媳婦瞪他,村長叫你坐還不快坐。紅旗過去坐下。村長拉長了聲調,賈紅旗,你上次送的那些斑鳩不錯,鄉(xiāng)里的領導都這么說,你還能再搞點來嗎?紅旗吱唔著,這個,這個。紅旗媳婦朝紅旗肩膀拍了一巴掌,爽快地說,村長,你要說干別的,俺家紅旗不行,要說捉鳥這是他的老本行。紅旗也跟著附和,村長你需要的話,我再給你去捉。村長將巴掌在桌上一拍,說,好啊,我就喜歡你家兩口子的這實在勁兒,你能捉多少斑鳩我就要多少,以后我按只給你錢。紅旗媳婦說,村長哥哥,你看得起俺兩口子就行,什么錢不錢的,捉鳥也不需要本錢。村長站起來說,咱們一言為定啊,別的我就不多說了,賈紅旗你打明天起就要忙活起來。
村長出了紅旗的院門,還將眼睛在紅旗媳婦的臉上勾了幾眼。紅旗媳婦揚起一陣爽朗地笑聲,說,村長哥哥,你以后要經常到我家來玩啊。村長又意味深長地盯了一眼,興奮地說,好的,好的,一定,一定。腆著肥滾滾的肚子,邁著兩條小短腿離開了。
兩人回到屋里,紅旗瞅著媳婦問,你跟村長說那話是什么意思?紅旗媳婦說,這個能有啥意思,希望村長以后能照顧咱吧。紅旗冷哼了一聲說,瞧你那樣子,就像個蕩婦。紅旗媳婦有點惱羞成怒,你那樣子好看,活像個王八。紅旗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半晌沒有吭聲。
第二天早起,紅旗將鳥網從墻角釘子上摘下來,甩到后背上,走到門口,卻又返身回來,又把網掛到墻上,怔怔地立了一會兒,又把鳥網摘下來。紅旗媳婦梳理著頭發(fā)從門里探出身子,你猶豫個茄子,還不趕緊去捉鳥?我看見這樣沒主意的男人就生氣。紅旗把鳥網抱到懷里,到大門下推自行車,還不忘諷刺媳婦一句,你跟著我過日子生氣,嫁給別人就不生氣了。
他到了當街,聽媳婦在身后嚷,你賈紅旗有什么好,我當初嫁給你就是瞎眼。紅旗咒罵著,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這個娘們該挨打了。梅家塢人都知道,紅旗這樣說只是說說而已,結婚這么多年了,無論紅旗媳婦怎么損他,他從沒捅媳婦一根手指,他是真的不敢。
紅旗蹬著自行車,順著坑洼的土路,去了村北的洼地。破自行車發(fā)出古怪的吱吱聲,驚起了紅荊棵子里的一些小鳥,撲棱棱地貼著地面飛向遠方了。紅旗還是來到那片樹林子面前,把自行車靠樹停放,到經常下網的地方,照常布置下羅網。輕輕嘆了一口氣,在一蓬紅柳后面蹲了下來。他開始吸煙,焦油味在林間飄出了很遠。
紅旗正發(fā)著憂愁,聽得樹林深處隱隱有人哭泣,詫異地將煙頭在地上撳滅,悄悄起身,躡手躡腳朝前走??康媒?,隔著幾株樹木,紅旗看到兩個人抱在一起,看衣服是一男一女。哭聲是那個女的發(fā)出的,那男人在勸解她,不要哭了,我家蓋房的錢已經準備好了,只差一塊宅基地了。男人的聲音非常熟悉,紅旗想,他不是進城去打工了嗎,怎么會來到這里。那女人說,宅基地現在最難安排了,我二叔家安排了一處深塘,填了半年土還沒有填好,你村里地方更少,坑塘也無處尋找。男人沉吟了一下說,我催催我爹吧。女人說,我表舅是在鄉(xiāng)里上班的,找他也許能幫助辦理。男人回答,我找他好像不大合適,實在不行咱就和爹娘住在一處。那女子將男人推開了,厲聲說,我可丟不起那人,現在誰家娶媳婦不都要修一處新宅啊。男人語帶無奈,好了,好了,就依著你了,我爹娘最近正跑著這個事呢。兩個人又抱在一起,做出許多不堪入目的動作。紅旗又羞又怒,轉過身急忙溜掉。
他切齒地咒罵著,這小兔羔子真是忤逆,說是進城打工去,又偷著回來會姑娘。這男人就是他兒子五羊。紅旗跑到張設的鳥網的附近,發(fā)現鳥網劇烈地晃動著,有一只斑鳩撞到了網上,拼命地掙扎呢。紅旗趕緊上手,將斑鳩摘下來,塞進了布袋當中。羅網旁邊就是一洼清水,泥地上布滿了爪印。紅旗四處張望,斑鳩們也該來喝水了。
紅旗把斑鳩一只只地從布袋里取出,塞進村長的大鐵籠子,看著它們在里頭亂飛亂撞,轉過身來看村長。村長滿意地吸著煙端詳,問,多少只?。考t旗笑笑說,這次是十一只,都很肥呢。村長說,好,很好。說著從兜子里摸出盒香煙,取了一支,遞給紅旗,說,你抽,你抽。紅旗推辭說,我不吸煙。等村長的手收回去,紅旗發(fā)現自己說了假話,嗓子癢癢的,確實想吸煙。手不覺地伸進了褲兜,碰到了煙盒,卻又觸電似地退回來。村長說,這次不能讓你白幫忙,你計算一下,我該給你多少錢?紅旗結結巴巴地說,村長哥哥,談什么錢啊,叫我?guī)兔κ菓摰?,我,我這個。村長微笑了,那怎么可以,為了村里的事,讓你白受累?紅旗接著說,我,我這個,想著,讓村長給幫個忙。村長見籠子里的斑鳩都停止了撲騰,興致頗高地朝籠子上踢了一腳,斑鳩又受到驚嚇,繼續(xù)朝籠子上亂撞。村長問,幫啥忙啊,你直說。紅旗說,你看你五羊侄子老大不小的了,需要蓋房子娶媳婦了,現在還是缺少一塊宅基地,村長哥哥你給幫忙批一塊吧?村長瞥了紅旗一眼,把煙屁股丟到地上,說,紅旗啊,咱村的宅基地少啊,這種情況你知道不?紅旗急忙說,是啊,我知道。村長說,你知道就好,村里像你這情況的好多家呢,我也很著急啊,鄉(xiāng)里就是不給多批,你說我怎么辦?。磕慵业姆孔右埠芷婆f了,翻蓋一下好不好?紅旗原來準備的很多話,這時全都飛走了,他結巴地說,這個,這個。村長有點不耐煩,說,好吧,我給你上上心吧。說著轉身朝屋里走去。紅旗朝前趕了幾步,對著村長的后背說,村長哥哥,你可千萬給上心啊。他這樣說著,村長沒再搭理,尷尬地溜出了村長家的院子。
回到家里,紅旗把鳥網掛到墻角,感到小腹一陣絞痛,他忽然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了。紅旗媳婦抱著棉柴進來,瞅瞅他,也不搭話,徑直奔灶間去了。紅旗像條狗似地隨在后面,等媳婦嘩啦一聲把棉柴丟到地上,訕訕地問,家里有什么吃的嗎?紅旗媳婦沒好氣地說,沒有,狗屎也沒有。紅旗打開碗櫥,一通亂翻,從笸籮里找出半塊窩頭,咬了一口,說,這不是干糧嗎?紅旗媳婦坐到灶前生火,說,瞧你個熊樣兒,你褲襠就不能硬起來嗎?她嘴角唾液亂飛,你兒子今天回來了,急赤白臉地,要趕快給他蓋房,他要等不及娶媳婦了。紅旗蜜口香甜地啃著窩頭,說,今天我去找村長了,跟他提宅基地的事了。媳婦停下手里的燒火棍,盯著紅旗問,真的嗎?他怎么說。紅旗腮幫子上鼓起了個疙瘩,不停地蠕動著。他說,村長答應給想辦法了。媳婦臉上浮現出了笑容,真的嗎?你賈紅旗還真能辦點事呢。紅旗咯咯地笑起來,媳婦也隨著他笑。紅旗越笑心里越沒有底。媳婦追問,村長說啥時候給批了嗎?紅旗有點結巴,這個倒是沒有說。紅旗媳婦說,這個得抓緊,咱兒子都等不及了。
紅旗活計只要不忙,趕緊帶鳥網去村北洼地。但是捉到的斑鳩一天比一天少,他只好擴大捕獵的范圍,逐漸地將網張設到別村,甚至跑到十多里外的河堤上去。這河堤上環(huán)境不錯,樹木不甚高大,都是些彎曲的榆樹,樹冠里結著很多黑壓壓的鳥窩。紅旗知道,這些鳥窩多是喜鵲的。斑鳩在這里通常叫做野鴿子,有句俗語,野鴿子沒有窩。
這天下午,紅旗到河堤上布下羅網不一會兒,有只喜鵲就撞到網上了。紅旗把喜鵲抓到手里,看看它黑白相間,油光發(fā)亮的羽毛,沉吟了一下,就放掉了。喜鵲撲動翅膀飛出很遠,發(fā)出了喳喳地叫聲。紅旗漫無目的地想著,早報喜晚報財,喜從何來財又從何來。等到太陽快落下去了,他還沒捉到斑鳩,還是有幾只喜鵲陸續(xù)地撲到羅網里。紅旗還是照樣把喜鵲放掉了,他覺得捉這報喜的鳥好像是作孽??纯刺焐珜⑼恚t旗有點焦急,捉到最后一只喜鵲,心里一動,這喜鵲個頭比斑鳩不小,沉甸甸地,不如留下來吧。主意一旦改變,幾只喜鵲很快就被他收入了囊中。他收拾著鳥網,想著,不知道村長吃不吃呢。
紅旗騎著自行車下了河堤,剛駛上回家的道路,聽得身后有喇叭聲,他趕緊靠了邊,給汽車讓路,一輛吉普車超過了他,卻噶地一聲剎住了車。紅旗迷惑地停下車子。從吉普上跳下來兩三個穿綠色制服的公安,帶頭的是個濃眉大眼的小公安,他嚷著,老家伙,你口袋里裝得什么?紅旗吞吞吐吐地說,是鳥啊。小公安解開自行車筐里的口袋,伸手一摸,掏出一只喜鵲,叫著,老家伙,喜鵲你也敢捉,這是國家的保護動物你知道不?叼著煙卷的老公安面沉似水,問,你是哪村的,叫什么?。考t旗發(fā)覺情勢不妙,急忙解釋,我是梅家塢的,這鳥是給村長捉的。小公安冷笑了,村長讓你捉你就敢捉啊,村長讓你去死你還真去死嗎?一邊說話,一邊掏出了亮晶晶的手銬,咔噠一聲,把紅旗兩手拷到一起。走吧,跟我們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紅旗連人帶自行車被塞進吉普車后備箱,這部分和前排座椅之間用鐵柵欄隔開,就是一間狹小的囚室。他的心隨著吉普車的顛簸也七上八下的。這真是想不到的災禍,不知道派出所會把自己怎么樣?總不能拘留自己吧。吉普車密封不嚴,一團團塵土從地面涌上來,嗆得紅旗直勁兒咳嗽。腳底布袋里的幾只大鳥也不住地動搖著,有只喜鵲不合時宜地喳喳喳喳地叫起來。
車輛搖晃了半個多小時,顛得紅旗五臟六腑翻了個個兒。眼見得車窗外晃過幾盞燈火,天已經完全黑暗下來。嘎地一響,吉普車開進一處寬敞的院落,停得穩(wěn)當了。吉普上的幾人都跳下來,屋內有人迎接出來,問,今天怎么樣,有什么收獲嗎?那老公安干笑了幾聲,說,逮了個捉鳥的,破壞野生動物保護法。小公安麻利地將吉普車后廂蓋子掀起,到站了,下來吧。出手把紅旗的自行車抓住,拉下車去,哐啷一聲,丟到院角,又拎起了裝鳥的布袋,說,老家伙,你下來吧,跟我到屋里來。老公安交代著,小趙,給這人錄個材料。紅旗覺得這車離地面不高,雙手捧著手銬,輕輕朝地面一跳,不料他圪蹴得久了,腿腳酸麻,跳到地面上,就重重地摔倒了,臉搶到地上,火辣辣地疼。那老公安把他撈起來,說,哎呀,伙計,咱可要保重。紅旗沮喪地站起來,跟著老公安走進了屋子。
老公安從墻角拎起暖壺,朝一只特大號的罐頭瓶里倒水。聽著汩汩的水聲,紅旗禁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小公安找出紙筆飛快地寫了一陣,叫紅旗過來簽字。紅旗瞅瞅紙上龍飛鳳舞的,一個字也不認識。也不敢問,就在小公安指點的地方抖抖地簽名。小趙抓起電話問,記得你村的電話嗎?紅旗頭腦一片空白,他平時從不打電話。小趙飛快地撥了一個電話,叫著,喂喂,你是梅家塢嗎?村長啊,你來接電話。把話筒遞給紅旗。紅旗抓著話筒發(fā)慌,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什么。小公安惱怒地道,告訴村長,讓你家里給送錢來就行了。紅旗說,趕快、趕快給我送錢來。小趙把電話接過去,又喂喂了一通,說,村長啊,你們村的賈紅旗非法捕捉野鳥被拘留了,你趕快告訴他家屬來送罰款,三千啊,記住,是三千。說完啪地一聲,就把話筒掛掉了。老公安吱嚕吱嚕地喝著大瓶子里的水說,把他拷到椅子上吧,咱去伙房吃飯。小公安說,怪麻煩的,晚上咱怎么睡覺?還是把他拷到電線桿上去吧。
紅旗抱著派出所院子的電線桿,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屋子里的人影笑語非常遙遠,恍如隔世。他又困又累,兩腿酸軟,慢慢坐倒,也不顧磚地的冰涼,水泥構件的堅硬,把臉貼到電線桿上,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在夢里,他發(fā)現自己忽然會飛了,撲打著翅膀飛上了枝頭,飛落到高空的電線上,他奇怪地端詳自己,原來自己也是一只斑鳩。他努力向同類們示好,同類卻不看它一眼,自顧自地飛翔覓食和飲水,他感到無比的孤獨,張口喉嚨發(fā)出了一陣咕咕的叫聲。
紅旗聽到了一陣哄笑,睜開眼睛,發(fā)現天空放亮了。那老公安和小公安正站在他面前,眉開眼笑的。村長也來了,站在老公安身側,訕訕地陪著笑。那小公安笑道,這個家伙還挺有意思,睡著覺還學鳥叫呢。村長圓場說,莊戶人家沒見過世面,讓你們見笑了。老公安詭秘地問,錢拿來了嗎?村長沉吟著,他家很窮,你老要高抬貴手。老公安為難地說,他這個事情,所長是知道的,所長走時交代了,少了三千不行。村長從褲兜里掏出了一疊錢,塞到老公安的手里,說,他老婆一宿沒有睡覺,東湊西借的,就湊這么多,你先收著,人我先帶走吧,呆你們這兒怪礙眼的。老公安拈著鈔票數了數,遞給了小公安,說,你看村長來了,這個事情還真為難。小趙叫著,村長,啥事都看你啊,我們這是犯錯誤了啊。村長干笑著,啥事都看我,回頭我請你們下館子。小公安給紅旗手銬打開了,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笑著罵,好了,快滾起來吧,我看你就是鳥變的啊。
紅旗搓著發(fā)麻的手腕,推著自行車,跟在村長屁股后面,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門,旁邊上來個女人抓住了他的手,問,你沒有事吧。紅旗看看,女人頭發(fā)蓬亂,臉色蒼白,嘴唇抖動,沒有半點血色,正是自己媳婦。心里一陣翻涌,故作鎮(zhèn)靜地道,我沒有事的,咱回家吧。媳婦這次沒有埋怨他,紅旗覺得輕松了許多。媳婦說,咱們這次可多虧了村長哥。紅旗朝村長道謝,讓你受累了,村長哥哥。村長嗤地笑了一聲,行啦,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來,誰叫咱是一家人呢,你不要跟我客氣了。他說著話,眼睛卻又朝紅旗媳婦臉上瞟過去。紅旗媳婦臉微微地紅了,眼圈也有點發(fā)紅。紅旗滿腹狐疑,卻不敢多問。三個人騎自行車迤邐地向梅家塢走,紅旗的舊自行車又發(fā)出了吱吱的怪聲。
時間已經是初夏,雪白的柳絮漫天地飛舞。紅旗從大田里回來,肩膀上扛著鐝頭,外衣就搭在鐝頭把兒上。干了溜溜一下午的活兒,感覺就像射精后的疲憊和困乏。紅旗剛折進自己的胡同口,發(fā)現有個矮墩墩的人影從他家大門出來,急匆匆朝胡同另一頭走去了。紅旗疾步追趕,等他追到胡同北頭時,那人不見了蹤影。紅旗罵著,這是哪個野貍子呢?滿腹狐疑地回家去。
媳婦頭發(fā)蓬亂地坐在灶膛前,剛剛點著了柴火。紅旗質問著,剛才誰到咱家來了?媳婦也不回答,只是低頭察看灶膛里的火苗。里屋的床單被壓皺了,空氣中流動著一股腥味。紅旗像頭暴怒的野獸,一把揪住媳婦的肩膀。他忽然發(fā)現媳婦胸前的扣子系錯了。他質問,剛才是誰來了?媳婦默然地把他的手撥到一邊,還有誰?村長唄。村長?紅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來干什么?紅旗媳婦忽然笑了,他還能來干什么?占我的便宜唄!紅旗渾身發(fā)抖,指著媳婦的臉,你,你怎么這么不害臊,你這個淫婦!我,我殺了你得了。轉身去菜板上尋菜刀。紅旗媳婦咬著牙咒著,賈紅旗,你個孬種,你個熊貨,你被派出所抓去,你怎么不自己出來,不是我想的法子嗎?宅基地快批下來了,你出了什么力啊,還不是我想的法嗎?五羊的媳婦吹了,再沒有宅基地,你能眼看著他打光棍兒?紅旗媳婦兩手捂住了臉,嗚嗚地哭起來。紅旗的手已經觸到菜刀,卻像被鞭子打到一樣,軟弱無力地垂了下來。你,你們從上次就開始了啊。紅旗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只有他自己能聽到,彷佛蒼蠅嗡嗡的叫聲。
這年的秋天,梅家塢村邊的空地上崛起了一幢新房。紅旗和媳婦不停地在新房里外忙碌著,平整屋里的地面,清理破碎的磚瓦,在天井和墻外移植上各種樹木。村人見了紅旗,恭維說,紅旗兄弟,修蓋的這大北房真不賴哎。紅旗臉上露出幾分得意,說,那是,兒子大了不給修房蓋屋怎么行?村人點頭稱是,又說,栽種這么多樹木,明年開春肯定會招引許多鳥兒來吧,你坐在家里就能捉到它們了。紅旗冷哼了一聲,說,捉鳥有什么用,那是鬧玩兒的把戲。村人饒有興致地問,你養(yǎng)的那只藍點頦呢,看不見你玩了呢?紅旗毫無表情地說,也許是死了吧。村人忽然記起,好久沒有看到紅旗捉鳥了,他家舊宅院里悅耳嘹亮的鳥鳴也消失了,屋檐下的一溜鳥籠只剩了一個,里面也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