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代漢語中“與”字的用法靈活多樣,本文著重于對《世說新語》中的“與”字作窮盡性的分析,并且試圖從“與”字在《世說新語》中的用法探析“與”字被動句的演變過程。
關鍵詞:“與”字 ?《世說新語》 ?被動句
《說文解字》對“與”字的解釋是:“與,賜予也。”會意字,“一、勺”合起來,表示賜予別人東西,是一個動詞。但在《世說新語》中“與”的多數(shù)用法是作為虛詞,是古代漢語中較常用的虛詞之一。“與”字在《世說新語》中共出現(xiàn)366次,其詞性靈活多樣,在文章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根據(jù)《世說新語》全文,“與”字的用法可以分為動詞、介詞、連詞、以及和“相”構成的“相與”固定詞組用法四類。
一、《世說新語》中的“與”字分類
(一)動詞“與”
“與”做動詞在《世說新語》中的用法并不多,只有兩種,除了其本義“給予”之外,便是其引申義“參與”,“與”字做動詞在《世說新語》中共出現(xiàn)16次。
1.給:此義作為動詞在《世說新語》中一共有15例。
(1)法暢曰:“廉者不求,貪者不與,故得在耳?!保ㄑ哉Z50)
(2)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雅量2)
(3)和嶠性至儉,家有好李,王武子求之,與不過數(shù)十。(儉嗇1)
(4)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后更責之。(儉嗇2)
(5)敕左右多與茗汁,少著粽,汁盡輒益,使終不得食。(輕詆7)
(6)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容止2)
(7)孫秀既恨石崇不與綠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禮。(仇隟1)
(8)車騎答曰:“當由欲者不多,而使與者忘少”。(言語73)
(9)帝令取鼓與之,于坐振袖而起,揚槌奮擊,音節(jié)諧捷,神氣豪上,傍若無人。(豪爽1)
(10)既來便脈,云:“君侯所患,正是精進太過所致耳?!焙弦粍c之。(術解10)
2.參與:
(11)王子敬語王孝伯曰:“羊叔子自復佳耳,然亦何與人事,故不如銅雀臺上妓?!保ㄑ哉Z81)
此義在《世說新語》中僅此一例,在作“參與”義時“與”字當念成去聲。
(二)介詞“與”
介詞“與”有兩條判斷標準:第一,介詞都有賓語,介詞的賓語由名詞、代詞或名詞性短語充當。在特殊的條件下,介詞的賓語可以省略或前移,但這并不等于無賓語。因此,有無賓語是判斷介詞的一個必要條件。第二,介詞短語不能單獨作謂語,介詞一般不用作謂語中心語。如果一個詞出現(xiàn)在謂語中心語的位置上,那它就一定不是介詞。基于上述標準,《世說新語》中“與”作為介詞共出現(xiàn)303次,主要引進動作行為關涉或伴隨的對象,從主語與介詞賓語的關系來看,主要有7種關系:
1.表示對待:主語在跟介詞賓語共同實現(xiàn)某一動作行為時,二者含有對等或對立的關系,介詞短語緊隨主語之后,在句中作狀語,共41例,如:
(12)子敬云:“不覺有余事,唯憶與郗家離婚?!保ǖ滦?9)
(13)事平之后,陶公與讓有舊,欲宥之。(政事11)
(14)王東亭與張冠軍善。(政事25)
(15)宣王既與亮對渭而陳。(方正5)
(16)以與晉室有仇,常背洛水而坐。(方正10)
(17)與武帝有舊,帝欲見之而無由,乃請諸葛妃呼靚。(方正10)
(18)荀慈明與汝南袁閬相見,問潁川人士,慈明先及諸兄。(言語6)
(19)郗超與謝玄不善。(識鑒22)
(20)韓康伯與謝玄亦無深好。(識鑒24)
(21)王茂弘與帝有舊,常流涕諫,帝許之,命酌酒,一酣,從是遂斷。(規(guī)箴11)
(22)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數(shù)十里,處與之俱,經(jīng)三日三夜。(自新1)
(23)王東亭與謝公交惡。(傷逝15)
(24)王中郎與林公絕不相得。(輕詆21)
(25)余與夫子,交非勢利;心猶澄水,同此玄味。(輕詆22)
2.表示偕同:主語偕同“與”的賓語一起去實現(xiàn)某一動作行為,這種情況下,介詞的賓語可以省略,介詞短語作狀語,共192例,如前文所舉:
(26)與稽康居十二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德行16)
(27)和與俱至寺中。(言語51)
(28)佛圖澄與諸石游。(言語45)
(29)與羊祜共咨太傅鄭沖。(政事6)
(30)時行與服子慎遇,宿客舎。(文學2)
(31)群曰:臣與華歆服膺先朝,今雖欣圣化,猶義形于色。(方正3)
(32)王戎七歲,嘗與諸小兒游。(雅量4)
(33)山公謂不宜爾,因與諸尚書言孫吳用兵本意。(識鑒4)
(34)會稽虞,元皇時與桓宣武同俠,其人有才理勝望。(品藻13)
(35)司空顧和與時賢共清言。(夙惠4)
3.表示比較:主語和“與”的賓語之間存在比較的關系,介詞短語作狀語,共18例:
(36)陳元方子長文,有英才,與季方子孝先,各論其父功德,爭之不能決。(德行8)
(37)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德行11)
(38)顧悅與簡文同年,而發(fā)蚤白。(言語58)
(39)唯用陸亮,是詔所用,與公意異,爭之不從。(政事7)
(40)玄聽之良久,多與己同。(文學2,2例)
(41)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圣教同異?”對曰:“將無同?”(文學,18)
(42)于法開始與支公爭名,后積漸歸支,意甚不忿,遂遁跡剡下。(文學45)
(43)君在中朝與和長輿齊名,那與佞人刁協(xié)有情。(方正27)
(44)王夷甫與裴景升志好不同,景升惡欲取之,卒不能回。(雅量11)
(45)王曰:此人初不肯以談自居,然不讀老、莊,時聞其詠,往往與其旨合。(賞譽21)
(46)聞子名知人,吾與足下孰愈?(品藻3)
(47)誕在魏,與夏侯玄齊名。瑾在吳,吳朝服其弘雅。(品藻4)
(48)魏武亦記之,與修同,乃嘆曰:“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捷悟3)
(49)馳使問主簿楊德祖。應聲答之,與帝心同。(捷悟4)
(50)王夷甫容貌整麗,妙于談玄,恒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容止8)
(51)公之厚意,未足以榮國士,與伏滔比肩,亦何辱如之?(輕詆12)
(52)石崇與王愷爭豪,并窮綺麗,以飾輿服。(汰侈8)
4.引進動作行為的接受者,相當于現(xiàn)在的“給”,介詞短語作補語,共43例:
(53)公磚是獨往食,輒含飯著兩頰邊,還,吐與二兒。(德行24)
(54)韓后與范同載,就車中裂二丈與范。(德行38)
(55)嘉賓遂一日乞與親友、周旋略盡。(儉音9)
(56)桓先曾以一羔裘與企生母。(德行43)
(57)孔廷尉以裘與從弟沈。(言語44)
(58)今當盡以所注與君。(文學2)
(59)兵,那可嫁女與之。(方正58)
(60)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雅量19)
(61)桓果語許云:“阮家既嫁丑女與卿,故當有意,卿宜查之?!保ㄙt媛6)
(62)郗嘉賓書與袁虎。(排調(diào)49)
(63)義懷通樂既佳,且足作友,正實良器。推此與君,同濟艱不者也。(賞譽73)
(64)謝公與王右軍書曰:“敬和棲托好佳?!保ㄙp譽141)
5.表示因隨:主語隨著“與”的賓語的變化而實現(xiàn)其動作行為,介詞短語作狀語,共5例:
(65)言與泗俱。(言語36)
(66)陶冶世俗,與時浮沉,吾不如子。(品藻3)
(67)但愿朝陽之暉,與時并明耳。(規(guī)箴24)
(68)德音未遠,而拱木已積;冀神理綿綿,不與氣運俱盡耳。(傷逝13)
(69)王公曰:“使太陽與萬物同輝。臣下何以瞻仰!”(寵禮1)
6.“與”還用作“以”的通假字,其中作方式介詞的2例,引進動作行為進行時運用的工具。
(70)向雄為河內(nèi)主簿,有公事不及雄,而太守劉淮橫怒,遂與杖遣之。(方正16)
(71)郭大怒,謂平子曰:“昔夫人臨終,以小郎囑新婦,不以新婦囑小郎?!奔弊揭埋?,將與杖。(規(guī)箴10)
7.作為人事介詞的2例,引進謂語動詞處置的對象,相當于現(xiàn)在的“把”。
(72)蕭條高寄,不與時務經(jīng)懷。(品藻36)
(73)汝若不與吾家作親親者,吾亦不惜余年?。ㄙt媛18)
(三)連詞“與”
連詞“與”的突出特征是,在它的前后不能有任何附加語,所連接的前后兩部分,詞序可以變換;所連接的兩部分必須共同充當句子中的某一個成分。
用連詞“與”構成的聯(lián)合結構,從“與”字前后兩部分的結合關系上看,可分為并列關系和選擇關系。
1.并列連詞“與”:“與”作并列連詞的用法上古已見,主要用于連接名詞和名詞性短語,但有時也可連接動詞、形容詞、代詞、數(shù)詞?!芭c”的這些用法,在《世說新語》中共有38例。如:
(74)劉尹與桓宣武共聽講《禮記》。(言語64)
(75)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言語66)
(76)王、劉與林公共看何驟騎,膘騎看文書,不顧之。(政事18)
(77)桓南郡與殷荊州共談。(文學65)
(78)本與玄在本母前宴飲,本弟騫行還,徑入,至堂戶。(方正7)
(79)王右軍與謝公詣阮公,至門,語謝:“故當共推主人。”(方正61)
(80)王爽與司馬太傅飲酒,太傅醉,呼王為“小子”。(方正64)
(81)庾太尉與蘇峻戰(zhàn)敗,率左右十余人,乘小船西奔。(雅量23)
(82)溫忠武與庾文康投陶公求救。(容止23)
(83)時人共論晉武帝出齊王之與立惠帝,其失孰多。(品藻32)
“與”在《世說》中連接并列的名詞或名詞性短語,大多作句子的主語,如例(74),只有1例是連接形容詞做主語的,但是此句是引用上古《論語》中的句子即《世說·尤悔》中所提到的:“桓公初報破殷荊州,曾講《論語》,至‘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玄意色甚惡?!痹凇妒勒f》中未見作賓語的例子。
在連接兩個以上并列成分時,有兩種情況:一是用一個“與”連接,這時“與”在前兩個并列成分之間,其它并列成分則平行列舉,如例(74)。二是“與”與其它并列連詞連用。《世說》中僅有1例“與”和“及”連用的現(xiàn)象。如:
(84)蓀與邢喬俱司徒李胤外孫,及胤子順并知名。(賞譽22)
2.選擇連詞“與”:選擇連詞,指連接兩個或兩個以上具有對等選擇關系的語言單位的連詞??梢杂脕磉B接兩個名詞、動詞、形容詞、動詞詞組或句子等?!芭c”字所連接的兩部分內(nèi)容大多是一正一反的。如果連接的兩部分是動詞(或動詞性詞組)、形容詞(或形容詞性詞組)的話,其后一部分常常采用動詞或形容詞的否定形式,如“否”“不”“不+動詞(形容詞)”等。
當“與”用在動詞或形容詞和它們的否定形式之間,可譯為“還是”?!妒勒f》中僅有2例,如:
(85)當斯之時,桂樹焉知泰山之高,淵泉之深,不知有功德與無也。(德行7)
(86)陛下檢校,為稱職與不?(賢媛7)
(四)相與(共7例)
通過整理“相與”在《世說新語》中出現(xiàn)的句子,筆者發(fā)現(xiàn)“相與”只用在謂詞或謂詞性詞組之前,表示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施事互相或者一同發(fā)出某一動作。
1.表示互相發(fā)出某一動作
(87)明早往,及未寐,便呼:“子慎!子慎!”虔不覺驚應,遂相與友善。(文學4)
(88)宣子曰:“茍是天下人望,亦可無言而辟,復何假一?”遂相與為友。(文學18)
(89)丞相笑曰:“詎得爾?相與似有瓜葛?!保ㄅ耪{(diào)16)
(90)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排調(diào)26)
2.表示一同發(fā)出某一動作
(91)諸人相與追之,阮亦知時流必當逐己,乃遄疾而去,至方山不相及。(方正53)
(92)謂文度曰:“晉怍存亡,在此一行?!毕嗯c俱前。王之恐狀,轉見于色。(雅量29)
(93)敦論事造半,方意右軍未起,相與大驚曰:“不得不除之!”(假譎6)
二、從《世說新語》中的“與”淺析“與”字被動句的演變過程
在《世說新語》中“與”字的“給予”義大概在以下幾種結構形式中出現(xiàn),筆者覺得從這些結構中可以窺探出一些“與”字被動句的演變過程:
A.與(V)
(94)法畼曰:“廉者不求,貪者不與,故得在耳?!保ㄑ哉Z50)
(95)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雅量2)
B.與(V)+O
(96)和嶠性至儉,家有好李,王武子求之,與不過數(shù)十。(儉嗇1)
(97)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后更責之。(儉嗇2)
(98)敕左右多與茗汁,少著粽,汁盡輒益,使終不得食。(輕詆7)
(99)送一車枝與和公,問曰“何如君李?”和既得,唯笑而已。(儉嗇1)
在前三例中賓語皆為受事,最后一例為與事,受事提前。
C.與(V)+(O)+N
(100)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容止2)
(101)孫秀既恨石崇不與綠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禮。(仇隟1)
D.與(V)+O/N+VP
(102)殷徐語左右:“取手巾與謝郎拭面?!保ㄎ膶W28)
(103)學荀手跡,作書與母取劍。(巧藝4)
“與”在用作“給予”有以上的這四種句式結構:A類“與”后未帶賓語;B類“與”字后帶單賓語;C類“與”字句為省略的雙賓語句;D類與上述三類不同,“與+N/O”之后出現(xiàn)的是動詞或者動詞詞組。只有D類這一組出現(xiàn)“與+N+VP”這種結構,才能促使“與”的“給予”動詞義開始發(fā)生轉化。這種句式結構與表示“使役”的句式結構相似,從而導致了“與”的詞匯意義發(fā)生變化。使役句式表示的是“S(主語)使(令)NVP(或AP)”的語法意義,S(或在形式上不出現(xiàn))使N發(fā)出某種動作行為或者呈現(xiàn)某種狀態(tài)?!芭c+N+VP”的結構正與之相似,“與”后的動詞雖然表示的是“與N”發(fā)出的某種動作行為,然而這種動作行為實際上是通過N來實現(xiàn)的,在使役句式的語義條件制約下,“與”的“給予”詞匯意義向使役動詞方向轉變。
例如在D類句式中我們很難準確判定“與”的詞匯意義到底是“給予”還是“使役”義,它們之間的界線并不明晰,詞義也無法確定,第(102)例如果沒有具體語境我們就不知道該翻譯成“拿手巾給謝郎擦臉”還是“拿手巾讓謝郎擦臉”才更貼切,第(103)句更是如此,即使在具體的語境之中,不管是“寫信給他母親取劍”還是“寫信讓他母親取劍”似乎兩者皆可。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應該說是“與+N+VP”的句式結構使然,促使“與”的詞匯意義由“給予”向“使役”轉化,從而進入詞義兩可的模糊地帶,即“與”的“給予”動詞義項向“使役”動詞義項發(fā)展的過渡階段。
馮春田在《近代漢語語法研究》一書中提到,“與”本來是“給予”義的動詞,用在“與(V)+N+VP”這種句子結構中,當VP是N自我發(fā)出的行為動作時,受到這種語義關系的制約,“與”由動作方向性強的“給予”義動詞向動作性不強的“使役”義動詞轉化;同樣是在“與(V)+N+VP”這種句子結構中,當語義關系表現(xiàn)為主語是VP的受事,N是VP的施事時,“與”字使役句便開始向“與”字被動句轉化。不過此類例句筆者在《世說新語》中尚未見到,可以說在魏晉南北朝時期“與”字句還沒演變成被動句,而是處于“與”的“給予”動詞義項向“使役”動詞義項發(fā)展的過渡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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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蓮麗 ?湖北武漢 ?湖北大學文學院 ?43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