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智正
Q
早上起來,我的妻子李琦早就去上班了。戴上眼鏡,發(fā)現(xiàn)左眼看不清。我有點隱隱的擔憂,這樣的情況以前也出現(xiàn)過,一般過一會兒就會好。刷牙時,我過一會兒瞇上左眼過一會兒瞇上左眼,不斷證實右眼確實沒問題。想瞇上右眼試試,但做不到,很奇怪,從小我就無法只閉右眼。我用小指無名指中指捏住牙刷,伸出濕漉漉的食指把右眼眼皮輕輕地戳下來,有些牙膏沫沾到了鏡框上。確實,左眼好像蒙著一層翳,使勁眨幾下,像粘著一張蜘蛛網(wǎng),似乎搓一搓可以搓掉,找到線頭的話可能能從眼角把整張網(wǎng)慢慢拖出來,那一定是愉快得發(fā)癢的感覺。
洗臉時,我用了比平時更多的潔面泡沫,使勁揉搓眼睛,眼睛清涼清涼的,好像沒問題了,等沖掉泡沫戴上眼鏡(也把眼鏡上的泡沫沖掉了),發(fā)現(xiàn)左眼仍舊看不清?;氐椒块g,電腦已經(jīng)開了,我打開郵箱收信,上QQ和李琦及朋友們閑聊幾句,左眼花得更厲害,我一會兒瞇著一會兒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夾著,再過了會兒,你們知道,我煩了。我用盡最后的耐心打開一個在線音樂專輯,躺在床上緊閉雙眼,等著音樂響起。這個專輯聽過好多遍了,是個老男人唱的,也不太老,他多好啊,把最庸俗的歌曲唱得最感動。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又睡著了,離我剛才醒來大概隔了一小時。又醒過來時下午兩點多,先看了下手機知道時間,心里很沮喪,戴上眼鏡,左眼仍舊是花的!我要崩潰了,坐到電腦前什么東西也看不了,我空虛死了。
既然這樣,我想,不如洗洗澡,在熱水里讓眼睛休息一下。先打開熱水,回到房間后聽歌,聽完一首歌,衛(wèi)生間的氣氛有點像桑拿房了。鏡子上蒙著一層霧氣,我絕望地看到,肚子越來越鼓,它想生下幾個小肚子嗎。必須做幾個俯臥撐,衛(wèi)生間長寬都不夠,對角線的話剛剛夠。我把手撐在地上,發(fā)現(xiàn)瓷磚還是冷的,冒著涼氣,我還沒打算把手臂慢慢彎曲把嘴和鼻湊近瓷磚,馬桶撞到了我的肚子,涼涼的硬邦邦的一下,感覺很差。
我站直橫放的身子,像每個正常人一樣打量了一眼剛才對撞了一下的馬桶。如果小馬桶哭的話,母馬桶會過來打我一下,我假意地哭幾下,小馬桶就破涕為笑。我站在蓮蓬頭下仰起頭,熱水灑在額頭額發(fā)上披流下來,有些確實從眼皮上流過了,暖暖的很舒服。這樣流了一會兒,我都不怎么敢睜開眼睛,如果左眼仍舊是花的,那會非常難過。我知道,肯定還是花的,媽逼。
搓澡的時候,摸到手腕下有一道燙痕,睜開眼睛一看,那是兩天前和朋友吃火鍋,想把該死的米線截斷時,不小心碰到了鍋沿,我馬上像個動物一樣驚叫一聲,轉過手腕一看,當時那里好像剛剛用紅筆飛快地刷了一道??植赖幕鸷丸F器啊?,F(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皺巴巴的紫紅色,一揭就像漆皮一樣脫落了下來。我想起了左眼,如果手指能伸進去把那層翳也輕輕松松揭下來就好了。
W
我坐在公車上戴著耳塞。這些歌至少來回聽了三十遍,但我從來記不住旋律。我是一個非常喜歡聽歌的音樂白癡。我一直閉著眼睛,過了快兩個小時,33首歌就要聽個遍,到站了。我毫不猶豫地站起來下車,不要以為我閉目塞聽。
這好像是個非常陌生的地方,雖然在同一個城市里。你看這么寬這么寬闊的馬路、這么大這么大片的房子,你肯定見過,但這是哪里?我問了七八個人走錯了兩段路,找到了我要去的單位。沒想到它在一個學校里。走進這個學校,我還以為門衛(wèi)可能攔我,看來雖然畢業(yè)快十年了,我還像個學生。
我至少又問了二十個人,沒想到這個沒名氣的學校這么大。雜志社在一幢大樓的頂端,大樓回字形,我等了好久電梯還沒有下來。電梯旁邊有一把由四根銀色鋼管組成的椅子,我覺得這把椅子非常好看,很未來主義啊。我有點高興。不想再等了,繞著回字形的樓梯上去,當走在多余的轉臺上時,我就很抱怨,他們?yōu)槭裁匆@么設計。當爬到十一樓,轉臺玻璃窗下貼著巨大的11。我站在那里休息了一下,從圓形玻璃的底部看出去,可以看見操場、煙囪和一幢居民樓樓頂上豎著的鋼條。鋼條上面當然還是天空嘍,天空這個東西跟空氣有什么區(qū)別?玻璃里額頭影影綽綽,我理了理頭發(fā),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眉毛上,深呼吸了幾口氣,走上最后半截樓梯。
E
我坐在靠墻的沙發(fā)上,有人給我倒了一紙杯水。他們快下班了。這是一個狹長的辦公室,我想本來是個教室,右邊原來應該是黑板的地方掛著兩張地圖,一張世界地圖一張中國地圖,很多地方,你都可以看到這樣掛著這樣的地圖。高三的時候我就見過這種地圖,有個猥瑣的人背著它們到教室里來賣,十塊錢一張,我們好多老師買了。我的朋友李立很有錢,他也買了兩張,吳起可能也買了兩張。對面是四扇明亮的玻璃窗,在玻璃窗和沙發(fā)之間,面對面拼搭著四對桌子,桌上亂七八糟堆滿了報刊紙張。我坐的沙發(fā)是一排靠墻擺著的四對沙發(fā)里最靠里面的那張,這句話對我而言已經(jīng)比較長了。剛才有個人把我領到這里。我站在門口問,請問劉主編在嗎。那些人都從紙堆里抬頭看我,有個女的不知從哪里走過來對我說,是不是來面試的劉社長出去了等一下他回來了就通知你(這句更長,不是我說的)。她把我領到這里坐下,過了會兒給我倒了杯水。這水溫溫的,我放在沙發(fā)靠手上,木頭靠手漆著紅漆,坐在這里,我覺得安全,看著他們站高坐低忙上忙下的,整理桌子啊穿衣服啊倒茶渣啊,做著下班的準備工作。看上去,他們都挺年輕,二十六七歲?女的正在朝少婦轉變,燙個頭啊,穿著素色的套裝,男的穿西褲白襯衣黑皮鞋,肚子都已經(jīng)鼓起來了。我的肚子確實該減減了。他們在討論雙休日去哪里打羽毛球。我知道一般女的不會打籃球不會踢足球不會打乒乓球不會打桌球,但一般都會打打羽毛球。這難道說明羽毛球是項愚蠢的運動嗎?有個女的嘎嘎笑著,聲音特別響,但我一直看不見她的臉,被一摞信封擋住了,真難受。她建議去游泳。呦呵,你身材很好嗎。門口出現(xiàn)一個老頭,禿頂,戴眼鏡,穿皮夾克,手插在褲兜里笑吟吟地看著大家。他們好像還沒注意到他。他想要說點什么,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因為那個女的一直開著機關槍。這個老頭注意到我在看他,看了我一眼轉過頭去,還是笑吟吟地看著大家,但感覺他在思考問題了,他又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說,喲,這個小伙子沒見過嘛。大家聽到了他的話,一下子安靜下來,剛才領我坐下的女人喊了聲,哎呀,跑過來對我說,這是我們劉社長。劉社長和藹地看著我說,來來小伙子,小伙子怎么稱呼。
R
他把我?guī)У阶呃缺M頭的一個辦公室,這個辦公室比剛才那個辦公室還要長,寬估計是一樣的,擺著一張很長很長的桌子,木頭桌子,漆著紅漆。劉社長說你坐你坐,我給你拿測試卷去。怎么還有測試卷啊。劉社長離開了一下,我在桌子旁邊坐下來,這桌子真的太長了,簡直可以在上面賽跑。劉社長給我拿來一疊紙一支筆。這疊紙就是一份多達十來頁的試卷。我有點吃驚,劉社長說,你慢慢做小伙子,不要著急。我說,劉社長你們是不是要下班了。劉社長說,沒關系沒關系,小伙子你盡管放松做,慢慢來。他在桌子那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微笑地看著我,可能在鼓勵我。我看了下試卷,跟高考的語文試卷差不多,可能就是哪年的模擬卷,后面還附著兩張A4紙,打印著一些奇怪的題目,比如現(xiàn)在的新聞出版局局長是誰,最新頒布的期刊出版形式規(guī)范有哪幾項內(nèi)容等。我開始答題,劉社長出去了一下,端了個茶杯進來,坐下來之后,還從屁股后面變出一份報紙。在展開報紙研讀前,他朝我笑了笑,好像致歉打擾了我,他的茶杯是很多年前曾經(jīng)很流行的磁化杯。
我做完前面三十道單項選擇題,走廊里傳來歡聲笑語,剛才那幫人真的下班了吧,劉社長好像沒有聽到,他們主編長什么樣?劉社長兼著?做完二十道多項選擇題,還有三篇閱讀理解要做。我有些畏難情緒,外面慢慢黑了,我問劉社長作文還要不要寫作文就不要寫了吧?劉社長探出頭來把報紙貼在胸口說,要寫的要寫的,我們就是要看看你的寫作能力。我有點要暈倒,把三篇閱讀理解的文字串起來,謄在試卷預先留好的空頁上,字盡可能地寫得大一點。一邊謄一邊想,既然我不想寫那為什么還要謄呢,這個問題困擾了我一下,但沒妨礙我謄完。這時我感到頭昏沉沉的,回答A4紙上的題目,比如說新聞出版局長叫張三,出版形式規(guī)范1不能寫錯別字2不能寫錯別字,難道我這是在表演可憐的冷幽默嗎。我又厭煩了,一推桌子站起來,椅腳擦著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劉社長詢問地看著我,我把試卷交給他,他微笑著說,做完了噢。我說,最后兩張紙的問題沒做。他說,怎么?!我說,完全超出了我的知識范圍。他說,怎么會呢怎么會呢?他把試卷翻到最后兩頁。我走了,飛快地下樓梯,他還在后面問了兩句,怎么會呢怎么會呢。
外面早就黑了,有些學生捧著書本去上自習,那些題目是他自己出的吧。我坐車回家原路返回,在路上又聽那33首歌,半路睡著了。
T
我跟李琦說早上左眼看不清,她很擔憂。我告訴她下午去面試了,不知道什么時候眼睛好了,可能做試卷的時候太投入。她問我現(xiàn)在沒事了嗎。我說完全沒事了,我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給她看,你看,很正常了,一點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了。她還是不放心,因為眼睛太重要了,下次再犯怎么辦。她做好了面條,坨了不好吃,我們打算吃完面條再一塊兒上網(wǎng)查查可能的病因。
有這么幾種:視疲勞,右腦腦瘤壓迫視神經(jīng),結膜炎。我覺得視疲勞不可能,剛起床就花了啊,難道睡覺很費眼嗎。腦瘤?我沒這么衰吧。結膜炎太有可能了,初一,我的眼睛看不清了,經(jīng)查是近視,假性近視,還有慢性結膜炎,醫(yī)生配了兩支眼藥水給我媽,我媽逼著我每隔兩小時就滴一次,滴完閉眼五分鐘。那種眼藥水滴進眼里,有種舒服的灼痛感,會讓你冒出好多眼淚,眼皮包都包不住地沖出來。我想我的結膜炎并沒有根治,所以,也就是結膜炎,而且肯定是慢性的,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妻子還是不放心,說下次再犯的話一定要押著我去醫(yī)院,因為,這是眼睛啊,手指少一根兩根沒關系,但眼睛啊。有道理的,小時候很勇敢,現(xiàn)在我很害怕醫(yī)院。
第二天醒來,李琦仍舊早就去上班了,我已經(jīng)睜開眼了,哈,左眼是正常的。有點后怕。我先開電腦,再去洗臉刷牙,華羅庚老叔叔以前通過一篇課文教我這么做。等我從洗手間回來,看見非常悅目的藍天草地白云。先開QQ,居然提示密碼錯誤,我不相信,重試了好幾次,不是鍵盤的問題,不是輸入法的問題。沒辦法,只好點“忘了密碼”,我的密碼保護問題是,我的小女兒叫什么名字。答案是:我沒有小女兒。系統(tǒng)提示重設密碼的鏈接發(fā)到指定郵箱去了。我就去登錄郵箱,這時,讓我徹底崩潰的事情發(fā)生了,郵箱居然也提示密碼錯誤,不可能啊???究竟是誰在盜我密碼?居然QQ郵箱都盜。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李琦,她給了我一個她的QQ讓我先用著。她告訴我,昨天晚上她就看到我QQ在線,當時她發(fā)了條短信問我在哪里。我沒回。我掏出手機一看,在已讀信息里果然有一條她發(fā)來的信息問我在哪里呀寶貝。太奇怪了,我一點都沒有看過這條短信的印象了。
李琦說,她還跟那個我聊了兩句。那個我沒回,過了會兒頭像就暗了,她還以為我沒理她直接下線回來了?,F(xiàn)在想到那個人不是我,她心里有點寒。我也有點。究竟誰會既盜我QQ又盜我郵箱呢。你知道,郵箱里有我寫了一年多的日記,好多不太見得了人的聊天記錄、網(wǎng)址、圖片等。真恐怖。
我必須馬上找回郵箱,點“忘記密碼”,結果又是密碼保護問題,我當時設定的問題是:mybirthday。我當然知道自己生日是哪天,這問題太簡單了。但是,我不知道該用什么格式回答啊,剛開始我回答1978年2月23日。想想這是不可能的,改成19780223,不對,780223,不對,0223,好像登錄成功,但系統(tǒng)突然提示說它檢測到該用戶多次試圖用密碼保護問題重設密碼,已被鎖定,請過一段時間再試。過一段時間是多長的一段時間啊,用詞太不精確了!
我很焦躁??吹竭€有其他幾個取回密碼的辦法,一個是花一塊錢發(fā)短消息到某個號碼上,一個是身份驗證,我先點身份驗證,傻逼啊,要我掃描身份證上去,只好發(fā)消息過去,馬上回過來信息,你的手機號碼并未綁定在相關賬號上,此條信息費為一元。騙錢啊,我也太傻了。
我的兩個拳頭擱在桌沿上,很想砸一下屏幕,不過非常理性地克制下來了。我得想想還有其他什么辦法,網(wǎng)站求助電話旁特注了四個紅字:僅限呼出。神經(jīng)病啊。我告訴李琦現(xiàn)在遇到的情況,她說,不要著急,再想想還有什么辦法。是啊,我是在想,結果真的想到了一個。我先登錄博客再轉到郵箱不就行了嗎。果然可以!
我馬上重設了QQ和郵箱密碼,密碼保護問題設為:我妻子叫什么。答案仍舊是:我沒有小女兒。我看QQ和郵箱都沒有被人動手動腳過的痕跡,很高興,想吃點飯。大概是木馬機器狗什么的干的吧。
還有一包方便面,兩棵青菜一個雞蛋,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既像早飯也像午飯,反正是第一頓飯。吃完飯坐在陽臺上曬太陽,電腦放著輕松的歌曲,就是昨天老男人唱的那個歌,我拿了本書看,陽臺上鋪著兩塊高低不平的木板,每當看書看累了,我就低下頭調整一下凳腳。到一兩點鐘的時候,反正我已經(jīng)看了五六十頁了,我感到困了,把書反扣在大腿上,摘下眼鏡掛在右手虎口上,雙手十指交扣,搭在書背上,頭一低,閉上眼睛就睡著了。醒來后,我睜開眼睛,把眼鏡戴回眼睛前面,愣了會兒,把書合上扔到床上,我又餓了。
我很不愿意下樓,但是翻箱倒柜找了一下,確實沒吃的了,哪怕剩我兩個雞蛋呢,讓我扛到李琦下班回來。我只能出門,以前出門前我都會換一下衣服,因為舒服,我在家穿寬大的很不得體的衣褲,現(xiàn)在我不管了,把褲腳卷一卷衣袖卷一卷,雙手插進衣兜把空蕩蕩的肚腹捂緊一點就出發(fā)了。但鑰匙在哪里?該死的鑰匙找不到了。
只找了一下我就給李琦發(fā)短信,她馬上回復說,她帶了兩把鑰匙一把是我的一把是她自己的,她說對不起啊,今天你真倒霉,QQ和郵箱都被人盜了,現(xiàn)在鑰匙還被我盜。我笑了一下,看桌上還有一包白糖,不知道放了多少天了,反正包裝袋上有一層油油的灰塵,我放了好多糖再放了些茶葉,糖能頂饑,茶葉好喝。我又坐回到陽臺上看書,一邊看書一邊喝茶,過了一會兒,肚子里好像掛著一個裝著一半水的塑料袋。我在想還有什么辦法。把門虛掩這種事情我是不會干的,太沒安全感了。有一個辦法是叫外賣,以前試過,只叫一份他們不送。還有一個辦法是下樓去吃飯等著李琦下班一塊兒回家。另外還有一個更決斷的辦法。
我這樣想著,還想著晚上該好好地吃點什么,這樣很慢地把時間想過去了。晚上李琦回來做了飯吃,這頓飯當然特別好吃。她很歉意地把鑰匙還給我,問我今天眼睛怎么樣。半夜,外面窸窸窣窣地下起來了雨,到后半夜滴滴答答地砸空調雨篷,吵死了。我一直聽著沒睡著,還聽到李琦輕微的鼾聲,看來要下一場宿雨了啊,這個地方淋夠雨的樣子我見過,又臟又濕。
Y
我在火車上收到李琦的短信,她問我去哪里了。大概她以為我下樓了,在看老頭下棋去網(wǎng)吧或散步等。我告訴她我回家了。她沒回我??赡芩I了兩個人的菜,那就吃兩天吧,不過既然一個人,還做什么飯呢,做飯很麻煩。
李立的城市剛下了大雪還沒融化干凈,上火車前我就通知他了,他說等我到剛好一塊兒吃午飯。我站在車站門口等出租車,這個車站是一個多么破落的車站啊。我攔不到車,街中心濕漉漉的,風吹過來很冷,像光著兩條腿,路邊有人鏟過積雪,還有人把雪圍著樹干砌成硬邦邦的形狀,傻逼樹是不知道冷的吧,葉子還這么綠。有一輛電動三輪車停到我面前,司機問我去哪里。我沒理他。他說,這種天氣你還想打的嗎,打不到的。我看了他一眼,告訴他要去的地方。他說十五塊錢。其實他說五十也無所謂,不知道為什么我說五塊吧,他說那太低了。我說記得上次打的就是這個錢。他說打的不會少于十塊。我說那八塊。他一甩頭示意我上車。
坐在車上,我覺得自己很奇怪,難道我知道剛好可以省下七塊錢嗎,我省下這七塊錢要干什么?這車很顛,我背對著司機坐著,風從紙糊的塑料膜縫隙里透進來,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交叉口堆著一堆又一堆的臟雪。一輛汽車緩緩開過來在三輪車屁股后面停下來,那個司機隔著灰暗的玻璃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的眼神很疲倦,也可能是麻木。變綠燈時,他啟動得很快,車頭一甩超了我們。
我依稀記得李立的房子在二樓或者三樓,他們小區(qū)路上草坪上的雪地里,凍著好多深達十幾厘米的腳印。上樓梯時,我想起李立去年跟我說,我們家是在二樓,但其實跟三樓一樣,因為一樓有個車庫。我就在既像二樓又像三樓的地方敲門,這里有兩扇并立的門,我記得很清楚,是西邊這扇。
我聽到李立的聲音在門后說,來了。他是在告訴他妻子我來了,不是在告訴我他來開門了。開門的真的是他妻子K,穿得腫腫的,臉色不太好,她懷孕了。李立在廚房里做菜,我換鞋的時候,他大聲在廚房里說,歡迎歡迎。有時李立會說一些特別正式的話。比如說,馬力,祝你生日快樂。馬力,祝你來年幸福。有時很好笑,有時挺感人。
他做了一個排骨湯,一個炒青菜,還有韭黃炒雞蛋,我又吃到這種令人心曠神怡的家鄉(xiāng)菜,用口齒生香會不會更恰當。李立以前寫作文很喜歡用成語和排比句。吃完飯李立去上班,他也穿得腫腫的。我坐在客廳里看電視,記得去年,也是這樣的。K在洗碗,洗完碗她陪我坐了會兒,和我聊了聊天,她去洗衣服了,建議我電視看煩了可以去上網(wǎng)。
我關了電視,去他們臥室上網(wǎng),結果不知道該干什么,去論壇和博客轉了轉,我的朋友們最近沒干什么,他們連QQ簽名都沒換。我看到李立電腦里存著好些A片,但K隨時都可能進來,還是不看了。我看到有一個命名為馬力的文件夾,打開,有一些我以前傳給他的文檔,還有幾張照片。我非常感傷地看了照片,瀏覽了一遍文檔。又看到一個叫小西的文件夾。我記得她給我和李立拍過一張照片,后來告訴我們這張照片找不到了,有一次我在她的相冊里發(fā)現(xiàn)了這張照片。這樣的事另外一個女的也干過,她拿了我和李立和李建宏的合照,這可能是我們?nèi)齻€唯一的合照,她告訴我們沒拿,有一次我也在她的相冊里發(fā)現(xiàn)了這張照片。小西的文件夾里只有一個文檔,這個文檔也叫小西,我知道去年已經(jīng)看過了,但還是打開再看一遍。跟去年一樣,我感嘆,小西的文筆多好啊,文字后面的情緒和世界觀也不錯。但可能,除了偶爾的日記,她再也不寫什么了吧。
李立自己的文檔也有名字叫李立,他給自己的文檔也取名字,李立有時真規(guī)矩。他在寫一個小說,他去年跟我說,每天中午他寫兩百字,寫兩年就成一本書。當時我不信,不信一個人真的可以兩年每天在同一個時段去干同一件事,并只少少地干一點點。我建議他不如有時一天寫一萬字,有時一個月也不寫。當然了,李立不是我。
我還沒看完他的小說,他回家了,我很吃驚,還沒迎出去,聽到K(她還在洗衣服)很吃驚地問他怎么這么早啊。李立說,現(xiàn)在剛上班也沒什么事就早點回家有事他們會打電話來的。K說,這樣的。這樣的是她的口頭禪。我很高興李立這么早回來。他一進臥室我就告訴他,哎呀,上網(wǎng)不知道干什么啊。他說,搓麻將搓麻將。
原來,這一兩個月來,他和K經(jīng)常去同城游戲里搓麻將,十塊錢可以買到十萬兩銀子,他們買過十萬兩,現(xiàn)在還有五萬多兩,拿出一萬多做賭資,還有四萬兩存在銀行里。
李立坐在旁邊教我怎么操作,剛開始蠻考驗眼疾手快的,我經(jīng)常點錯,和李立同時發(fā)出驚呼。過了大概半小時,我輸了兩三萬兩銀子,銀行也快被我提光了。這時李立已坐在床上看書,K在客廳里看電視。我心里有個念頭非常頑固,就是要把輸?shù)舻你y子贏回來。結果到吃晚飯時,還是輸了兩三萬兩。
晚上我們?nèi)齻€人去洗澡,在冰涼的街上走了一段,看見一個騎電瓶車的人滑倒在地上,再走一段,又看見一個騎電瓶車的人滑倒。這時李立跟我們說,今天下午他去上班時,也滑了一跤。馬路結冰真可怕。再往前走,我在想不知會不會再看到別人摔倒。李立說,今天早上他們單位五點多就在街上鏟雪了。
浴室里的人非常多,誰說在雪天洗澡不是很舒服的事情呢。我和李立坐在桑拿房里,那股干燥的炭味差點讓我(們)暈過去。我們躺在浴池的按摩椅里,幾個巨大的水泡啵啵地頂著身子,有時會頂?shù)狡ㄑ?。李立在跟我講一個科幻故事。浴池里充斥著嗡嗡的聲音,我快睡著了,會不會在這里淹死。李立問我要不要去搓背,我看搓背的是兩個肥白的中年人,搖搖頭;李立又問我等下要不要按摩,我也不要。
我坐在一條大理石矮凳上洗頭,一對父子從我眼前走過,那孩子的生殖器光光的看上去很干凈。如果我是父親,怎么好意思帶著孩子一塊來洗澡。過了會兒,他們倆并排躺到搓背桌上,搓背的人搓到他們陰部的時候,我看到父親忍不住半勃,幸好搓背的人叫他翻個身俯趴,搓他的背和屁股。搓背程序故意這么安排的吧。
樓下?lián)Q鞋時,李立再一次問我要不要去敲敲背。這時K也出來了,她叫我們?nèi)ズ昧?,她可以自己先回家。我說不敲不敲。我看到墻上有一塊價目表,耳燭56塊,不知道怎么樣,把耳朵抽空的感覺會很舒服吧。來了十來個中年人,其中有兩三個女的,他們嘰哩哇啦說著什么,等我們站起來他們好坐到椅子上換鞋。
回家的路上,我們經(jīng)過一個體育場,看臺下開著好多酒吧,李立說,那里面可能有好多雞。我想到剛才那兩三個中年女人,她們像下蛋下多了下得散了架的母雞。K預計會在今年九月份生下孩子。明天她要回老家。
晚上睡覺時,K和李立告訴我可以開電熱毯,他們特意鋪上的,睡前先開半小時,等暖和了可以調到低檔,或者關了。我有點害怕躺在一塊電上,躺進去就把它關了。我在看李立的《尤利西斯》,鼻尖始終涼涼的,《尤利西斯》是一本多么變態(tài)的小說,我突然很想把它看完。
U
現(xiàn)在程錢和他的女朋友坐在我對面,我告訴他我剛從李立那里過來(他不認識李立),包里放著一雙K送給李琦的手套。K送我手套時,李立問我李琦為什么不一塊兒過來。我說,她要上班啊。李立理解了。我突然想到一點,告訴李立說,你和李琦一個姓哎。李立失笑:這有什么,姓李的很多啊。我說,你們的名字還押韻啊。李立說,這樣的。
程錢空租著一個房間,我可以住在那里。房間在一個新村里,或許應該叫小區(qū),超級大,占了整整兩三個街區(qū),里面全是四五層高的樓房。五六年前,我生活在這個城市的時候,聽人提起這個小區(qū),還能讓人想起稻田。現(xiàn)在農(nóng)民們住進樓房里,自己住一層,出租其他樓層的房子。我們家也這么干。
房間在一樓,大概有七八平方米大。程錢說,過兩天他就要交房租了。我問他為什么要空租著,他說可以放東西,這個理由挺扯淡的。房間里放著一張單人床一張電腦桌,床上和地上放著打包的被褥,電腦桌上放著好幾摞書,桌腳有個紙盒,紙盒邊豎放著一只箱子。我問程錢紙盒里放著什么。他這時正在鋪被褥,他說這些被子以前他睡過,現(xiàn)在好久沒睡了,可能有些氣味。我說我自己來鋪吧。他說沒關系。他說,我也忘了。他放下被子,打開紙盒看,里面有書,有CD,還有一只播放機。
我們一塊兒把被褥鋪好。我彎下腰看電腦桌上放著的書的書脊。我說,你什么書都有啊。程錢甩甩頭發(fā)說,我書看得挺雜的,看完了就放在這里,你要哪本看得好就拿走好了。(好。)然后我們?nèi)コ燥?,在路上他用手機指揮他女朋友怎么走。我們先在飯店里坐下來,我一個人坐著,他出去接了他女朋友進來。他女朋友看上去是個非常乖巧的孩子。
我們各自喝了瓶酒,我感到這個飯店里很熱,但我穿著一件非常骯臟的襯衣,不想脫掉毛衣。吃完飯,他們回家了。我在附近徘徊了一陣,去了網(wǎng)吧。
I
這個網(wǎng)吧不算太大,分成A、B、C區(qū),A區(qū)最貴電腦好一點。我又去辦臨時卡,柜臺小姐說,你不如辦一張免費卡。我沒想到她會跟我說話,緊張地搖搖頭說,不用了不用了。她接過我的身份證擺在鍵盤旁邊,往電腦里登記名字和號碼。我平靜了下來,囁嚅著說,那辦張卡吧。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辦了?我說,嗯,辦一張。她說,是啊,辦一張多方便啊。
她告訴我卡號和密碼是我身份證的最后三位,密碼到機器上自己改。其實,我沒有拿到一張實體卡,得到的是一張?zhí)摂M卡。我想這網(wǎng)吧有點前衛(wèi)。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窗外的天空早就黑了啊,被燈光映得紅彤彤的。這把椅子很舒服,是那種總裁辦公桌后面的皮椅子。當我要伸伸懶腰時,把手往后舉,十指反扣在椅背上,把身子反弓起來非常方便。
這個網(wǎng)吧像所有網(wǎng)吧那樣加入了某個院線聯(lián)盟,總共有一萬多部電影,光劇情片就有幾千部800多頁。我很高興,決定一頁頁翻完八百多頁,翻到140多頁時,想看的片子已經(jīng)積累了二十多部。我決定先看起來,先看最難在線看到的。
第一個片子的屏幕分成兩格,一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廚房里說話(后來多了個小孩),另一格一個男人在引誘一個女人說話,女人在說她最早的性經(jīng)歷。他們說著很無聊的廢話,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英文字幕,廚房里的女人沒完沒了地剪著她的額發(fā),叫人想抽她幾個耳光。其實,我知道她的名字。
我大概看了四五十分鐘,它有兩小時那么長吧,忘了,我的生活并沒有那么無聊——還有二十多個片子要看。我打開另外一部,一個人要到野外生活,好聽的音樂,他一個人朝雪地里走去,他會凍死的,那卡車司機想,過了會兒,片子開始回憶這個人在學校里的生活,我就不想看了。
我看一個人在偷情時中了一槍,情人豐滿的乳房先擋了擋子彈,所以他受的傷不算深,所以他一直帶著傷口活著,一直到片尾死掉。
還有一個妓女殺了另外一個妓女,冒充她的身份到另外一個城市,殺了一個嫖客的媽媽,把嫖客的腿碾斷,但不讓他死。嫖客有個很可愛的五六歲大的小女兒,一念之慈她沒掐死她。她的丈夫來了,把小女兒埋在石窩里,他們砍下嫖客的手去辦身份證,他要代替他在這個城市生活,但是嫖客的小女兒沒有死,被大水從石窩里沖出來,他們夫妻倆瘋了一樣在河里追,但沒追到!小女兒被人救起,他們只好離開這個嫖客的家,去尋找下一個鵲巢,片子最后那妓女說,沒事,下次記得要狠一點就行了。他們還要去殺人啊,本來殺了這家就好了,你說那小女兒該不該死啊。
這時,我困了。
O
我回到白天程錢帶我去的小區(qū),進了小區(qū)后,我迷路了,所有的房子都一模一樣。我記得當時進小區(qū)門往北走過兩排房子再往東走一段就到了,結果我看到門牌號還在100多號,那個房間所在的房子是18號。我記得很清楚。
為什么會這樣,真恐怖,感覺像夢魘,我在黑暗的小區(qū)里轉來轉去,沒有路燈。后來想到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小區(qū)門。一連穿過十幾排房子,看到一片空地,果然還有一個門,穿過兩排房子往東走一段,打開手機,借著手機的光亮確認18號。一摸口袋,鑰匙沒丟,真幸福。又借著手機的光,捅開房門。房間有一股久沒住人的氣味,拉開窗戶一條縫,發(fā)現(xiàn)這個窗戶沒插銷,我的心里有點不安,這里是一樓,這個小區(qū)跟我們村子很像,這幢樓跟我們家很像,我在我們家一樓的臥室被小偷用木棍穿過窗戶偷走過衣褲。
我又一次看電腦桌上的書,只有一本想看的,哲學啊什么的,很高很深的理論,讓我仰止,讓我看一眼腳底心發(fā)癢。我鉆進被窩忍著看了幾十頁,甚至想哪天全部看完。
已經(jīng)很困了,外面有人說話和走路的聲音,房間里很安靜,只有我呼吸、衣服和被子摩擦的聲音。枕頭很臟,我把外套墊在上面,關了燈躺下,兩個衣袖圍脖子一圈,如果要勒死我很方便。
這一夜睡得不安穩(wěn),凌晨兩三點的時候,我聽到有雙高跟鞋(跟和尖一定都很尖)噠噠地走進門道,從門口經(jīng)過,在隔壁開門,一個女聲和一個男聲說話,關門的聲音,接著又睡著了,感覺有個穿白衣服的人走進房間在床前走來走去,我一動不動,讓他覺得我睡著好了,但又覺得太屈辱了,一屁股坐起來,房間里沒有人,我真的夢魘了,隔著窗簾,外面好像開始亮了。
P
再次醒來,大概已經(jīng)十點十一點了,還不想爬起來,冷氣從肩膀滲進來,我把被口和兩條衣袖收得更緊一點,啊,起來干嗎呢。洗手間在樓梯下,昨晚程錢指給我看過。很小的一個地方,一個蹲坑一個洗手池。我拿了毛巾和擠了牙膏的牙刷,鎖上房門再到洗手間去。在洗手間可以看到隔壁的房間緊關著房門,房門紫紅色,昨天,高跟皮鞋就是走進了這個房間吧。
自來水冰涼冰涼的,先含一小口,用口腔暖和了,慢慢刷開牙,我的牙很差,但居然不怎么怕冷,刷完牙,我看看牙刷放在什么地方好,洗手池太臟了,蹲坑里肯定不能放,沒想到可以放在衣兜里,看到窗臺上放著一張報紙,我把牙刷放在報紙上,實際上它擔在窗臺上,刷頭懸空。我從脖子上取下毛巾,放在水龍頭下,那水慢慢浸濕了毛巾,我感到手里涼涼的沉沉的,想起忘記拿洗面奶了,其實我有點懶得用,但她們說我的臉痘太多了。
我猶豫著要不要把牙刷帶過去;在我回房拿洗面奶時,如果別人進去大便,等他出來了,我又把別人大便時看到過的牙刷塞進嘴里,不太好吧。我想著這些,但看上去神情木訥地去開房門,拿了洗面奶,鎖上門,進洗手間,牙刷好好地在那里。我把洗面奶放在牙刷旁邊。報紙上有一行標題:解讀人類靈魂出竅之謎。
我一邊洗臉一邊想,我的左眼別再看不清啊,人類有靈魂嗎,靈魂是什么,肯定和精神不一樣,出竅是怎么回事,就像打開啤酒瓶,嗤一聲,靈魂冒著青煙飄哪去了?洗完臉,我把牙刷、洗面奶和報紙一塊兒帶走了,對了,洗臉時,我把眼鏡也放在報紙上。
報紙被我弄上了好幾處水漬,可以想象,這張報紙是張骯臟的報紙,報紙的主人在大便時舉著看過,大完了順手放在窗臺上,下次來大時又拿下來看了再放回去,別人來也拿下來放回去過。只有我?guī)У椒块g里坐在床上看,因為房間里沒椅子啊,說不定還有人擦過屁股。靈魂出竅,報紙上指出,人們?nèi)ヒ粋€從沒去過的地方或者在夢中看見一個場景,但覺得特別熟悉,好像以前見過。這也不叫靈魂出竅啊,就是似曾相識嘛?,F(xiàn)在的標題黨啊。列了這么幾個原因:1、你確實去過但你忘了(可能性很?。?2、你見過虛擬場景(小說里電影里游戲里等);3、大腦調錯單子(它把不同的場景存在同一記憶區(qū)域里)或擅自制造。
大腦很恐怖啊。至于靈魂出竅,這個很簡單,你只要坐下來閉上眼冥想幾分鐘,你的靈魂就會在你的臂展范圍內(nèi)飄來飄去?;蛘吣阕咴诮稚?,覺得今天的衣服很漂亮,這也是你的靈魂在看著你。靈魂這樣的問題,咳咳……我又看了其他幾篇文章,比如南極的十種生命等,再把報紙放回洗手間的窗臺上,來到網(wǎng)吧。
我買了一瓶礦泉水和一包餅干,看過手機的,十二點多了,但它們?nèi)耘f是我的早飯,等到兩三點看看還能再吃點什么。在等機器啟動時,我給張茂發(fā)了短信。他說下午他在上課,晚上請我吃飯。我就安心地上網(wǎng)了。
A
張茂在一家企業(yè)當培訓老師。四點多時,我接到一條短信,以為張茂叫我吃飯去了,有點早啊。一看是李立發(fā)來的。他問我是不是偷走了他的《尤利西斯》。暈。我想了想放在枕頭下了,就告訴他去枕頭下找找吧。
從此我一直注意著時間的流逝。五點多時,隔壁抽煙的小伙子走了,來了一個香氣刺鼻的女人,她穿著光輝燦爛的衣服,懷里好像抱著個東西。她開了機后,在跟懷里的東西說話,寶貝啊什么的,我轉頭看了看,當然了,她抱著的是條毛茸茸的穿褲子的狗。我感到很驚奇。繼續(xù)努力看我的電影,很巧,講的是一個女孩迷戀白兔,它在她的裸胸上爬來爬去,她的奶奶叫鄰居宰了它,和爸爸弟弟一起做了肉吃,她回家的時候問他們兔兔去哪里了,他們?nèi)齻€人正坐在地上吃呢,他們居然不告訴她現(xiàn)在吃的這個就是啊,你來點?
到七點多,終于等到張茂的電話。他叫我去一個飯館再等等。我站起來離開的時候,飽飽地看了一眼這個女人和狗,這狗一直很安靜,被她的長發(fā)披蓋著,它可能睡著了,露出穿著紅棉褲的后臀。我知道小狗喜歡舔人的腳趾,它們的眼神要么很空洞要么很憂郁,有時它們把下巴搭在交疊的前爪上睡覺。
S
張茂說他在加班很不好意思要我等到這么晚。我把剛才看到的女人和電影跟他講了講。張茂說我看到的都是愛情。啊,哈哈。這家店生意非常好,我們要扯著嗓子說話。
我跟他說,昨天住在程錢的租房里,一樓窗戶鎖不上,很沒安全感,夢魘了,晚上睡他那里方不方便。張茂說,那肯定沒有問題。我們喝了好些酒,決定步行去他的住處。
他跟人合租了一個二居室,在六樓,他住大間,還有一個可以放下四張床的陽臺,比我們家陽臺大啊。我們就站在這個寬闊的陽臺上抽煙,煙頭在窗框上摁滅,拉開紗窗扔到樓下。我聽到有人敲門,張茂有些不快地說,喏。他去開門。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著一件適合臥室的毛衣站在外面,她很燦爛地笑著說,來朋友了啊。張茂把她讓進來,介紹我倆認識。她叫李雁平。我問她那幾個字怎么寫。她說,木子李,大雁的雁……張茂打斷她說,就是平沙落雁的雁平。是啊是啊,她說,我給你們泡點茶。
她翹著屁股飛快地掩門出去了,我注意到她赤腳穿著棉拖。我壓低聲音說,她是誰啊。張茂皺著眉說,下次我再給你講。他打開電視,我們默默地看著電視屏幕。雁平端著兩個滿滿的茶杯進來,茶水快漾出來了。來馬力,喝點茶,小心燙,她把茶杯放在茶幾上又出去了,過了會兒拎著熱水瓶進來放在茶幾腳邊。她在張茂身邊坐下看電視。她問我過來干嗎的,有沒有結婚,跟張茂是同學嗎等問題。我一一回答,有時張茂替我回答。
我默默留意著時間,到九點多,我跟張茂和雁平說,我回去了。雁平說再坐會兒呀看會兒電視呀。張茂送我下樓。在樓梯間他壓低聲音說,不好意思啊,明天后天我再找你。
我走出小區(qū)站在車來車往車燈路燈非常明亮的街上,給李立發(fā)了條短信,問他找到了嗎。他說找到了,在床底下。我又發(fā)了條過去,哈哈。他說在搓麻,再聊。
我給小西撥了電話,她說你在啊,明天請你吃飯吧。我掛了電話,又撥了過去,問她現(xiàn)在過去看她方不方便。她告訴了我地址。
D
我遇到一個憤世嫉俗的司機。他看不慣我們國家我們政府以及現(xiàn)行的一切。我問他這么有思想,是不是跟同事不太談得來。他說,跟同事也沒什么接觸,沒狗屁的談不談得來。我問他平時是不是很喜歡看新聞。他說不喜歡看新聞,不喜歡看假新聞,平時都花時間炒股了。他又罵了一通股市。
汽車來到一個非常偏僻的廣場。剛剛他還在噴話,突然很平靜地說,兄弟,地方到了。二十八塊。我掏出一百元。他說,你沒有零的嗎。我找了找只有二十五塊,我說,沒有零的,你找一下吧。他說,你有多少零的嘛,你給我不就好了。我輕聲說,只有二十五啊,你還是找吧。他說,拿來就行了,兄弟。我說那不好意思。他說,沒關系的兄弟。
這個廣場只有一圈路燈,場心黑黑的,有隱約的音樂,有說話的聲音,好像有些中年人在那里跳舞。我給小西打了電話,過了會兒,我看見她走過來了,跟兩三年前沒多大不同,但感覺陌生了。
她帶我拐進的那個胡同,跟以前她租住的那個胡同挺像。現(xiàn)在她在這里買了房子,我說,哇,這么有錢啊,你怎么這么有錢啊。她笑了笑說,又不是我的錢,我家里出的錢。
也是一個二居室。我去兩個房間都看了看,我說,哇,有個房間空著,今天我住這兒吧。她說,不行。我說,為什么。她說,這房間我爸爸媽媽來看我的時候住的不能給你住。
我們回到客廳看電視,她泡了杯茶,問我吃不吃水果什么的。我問她現(xiàn)在有沒有男朋友。她說分手半年了,男朋友就是買房時認識的。接著我們一邊看電視一邊議論很抽象的問題,比如小說是什么,當代藝術和受眾的關系等。我覺得自己好像有些話說得太直接傷到了人??斓绞稽c,我要走了,她送我下樓,我覺得不需要,她說樓道里還沒安燈,她有個很小的手電筒,送我到一樓。我說再見。她說再見。她上樓了。
我原路返回,在廣場邊上打到車,這個司機是個普通的司機。我回到程錢的那個房間,這次沒有迷路。我又看那本哲學書,一直等著昨晚聽到的高跟鞋噠噠地響起,聽到她開門關門的聲音,其他的聽不到。我仍舊把外套鋪在枕頭上,衣袖圍著脖子,我覺得已經(jīng)很困了,離天亮也只有幾個小時,不用再怕夢魘。
F
我不想在那個洗手間里洗頭,走到前面那排房子,左手邊第三間有家理發(fā)店,進去一看,有個人在燙頭,還有兩個人等著,只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理發(fā)師。她招呼我等等吧。我說等下再過來。我往右走,右手邊也有家理發(fā)店,鐵閘門拉著,不過門口電動車旁,有個三十多歲的卷頭發(fā)女子笑嘻嘻地看著我。我當作沒看到她,準備到小區(qū)外面找找,又突然轉頭看著她笑起來說,是不是要開門了。她笑著說,是啊,來來。
她問我怎么剛才從那家理發(fā)店進去又出來了。我說,那里太忙。從她這個問題看,她們兩家正處于緊張的競爭狀態(tài)。她語氣非??蜌猓f我好像天生卷頭發(fā)啊,剛搬到這個小區(qū)嗎,怎么今天沒去上班嗎。小心翼翼地繞著彎問我做什么工作。我說我是公司的培訓老師。她說,哎呀老師好啊,工作輕松。她一邊給我洗頭,一邊跟我不斷地聊天,聲音里帶著禮貌的笑意。她問我要不要洗洗耳朵。我點點頭。她那兩根沾滿泡沫的圓滑的手指就伸進耳道里柔和地進出,中間還拎著用力往上提了提,如果在動畫片里,這樣可以把一個人的頭蓋骨掀掉。她問我要不要按按頭。我說可以。她把我的后腦勺陷在她的胸脯上,用兩個大拇指使勁摁我的額頭。難道賺錢真的這么難嗎。她問我要不要吹吹。我說,吹,吹干,不要吹發(fā)型。她表示很理解,對對,自然一點自然一點,現(xiàn)在那些韓國明星都這么做。她收了我八塊錢,歡迎我下次再去。
G
網(wǎng)吧的柜臺小姐認識我了,去加錢時她笑嘻嘻地說,你洗頭了啊。我有點吃驚地說,啊。我看到柜臺旁邊還有個小房間,有個臟兮兮的男人在里面端了盤面出來放在柜臺上,有些面絲掛在臺面上。我問小姐說,你們這里還可以點飯嗎。她說,是呀,你要什么啊。我指指這盤面。她說,哦,那你先拿走吧,五塊。我表示很感謝。這些年輕的小姐啊,她們將會或者已經(jīng)在愛情的名義下被幸福地強奸。
這樣我不用下樓吃飯了,可以一天不離開網(wǎng)吧。上到凌晨三點多,我摸到胡子硬邦邦的。我在考慮要不要回去睡覺。QQ上有個頭像跟我說話,她說,哥哥,不去看煙火嗎?我說,嗯。我在想看什么煙火啊。她說,一個人在家不寂寞嗎。我說,沒事啊。她說,想不想陪MM偶去看煙火。他娘的,太浪漫了。我說,發(fā)張美圖看看。她就發(fā)了張圖過來,一個穿帆布鞋牛仔褲紅T恤的MM在一座木橋上伸懶腰,露出了她的小肚皮和小肚臍,她的屁股看上去特別肥美啊,臉又這么清純,李立肯定喜歡。我說,你真漂亮啊。她說,400一次。我愣了下,才明白。我靠,真誠的小B啊,勇往直前吧。
我?guī)е锌厝ニX,當然我又聽到了高跟鞋的噠噠聲。早上我被張茂的電話吵醒,他說中午聚聚。我說我才睡下呢,等醒來再和他聯(lián)系。醒來下午一點多,我想他在上班了。我給他打電話。他問我這些天都在干嗎。我說就在上網(wǎng)啊。他說那你還不如去我那里上網(wǎng)呢。我說好啊,我還要用用你的刮胡刀。他叫我現(xiàn)在就去好了,雁平在家,等晚上他回來一塊兒吃飯。
H
雁平只把門打開一條縫,看到我愣了一下,好像剛開始沒認出來。她的神情很冷漠,認出之后笑容閃了一下,又恢復冷漠。我感到很恐怖。她留著門自己走了,我推門進去,看到她正走進另外一個房間,房門在她屁股后面緩緩合上。她的房間和張茂的房間相對,中間隔著客廳、衛(wèi)生間和一條過道。
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跟她說點什么。客廳里有一張紅木餐桌,上面放著電飯煲、果盤、水杯,一個菜盤上面蓋著一個菜盤,還有打火機等等,餐桌后面的墻上鑲著一塊塊玻璃。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站立的姿勢有點茫然,我想知道那個蓋著的菜盤里盛著什么。和玻璃墻相對的這面墻的墻腳,擺著一長溜鞋子,至少有二十來雙吧。靠近她房間的大概就是她的鞋子,總共有十幾雙,涼拖、棉拖、運動鞋、靴子、皮鞋等。我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三雙式樣相同的高跟鞋,一雙紅的一雙黑的一雙白的,還有一雙金色的皮鞋,鞋跟像一根十幾厘米長的楔子。我看著它想拿起來看看。我知道程錢是絲襪癖,張茂呢,不可能是M吧。
我感到她的房門后面好像有點響動,趕緊朝張茂的房間走去,推門進去。那門自動地慢慢關上,留著一條小縫。我想就別關死了吧。張茂的房間有一股張茂的氣味,看來真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氣味。
房間角落里擺著電視機電腦,兩個衣柜,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好多酒瓶子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空著一大塊,足夠我兩倍高的人躺倒站起地做俯臥撐。我很欣慰地在這么大的空地上打了個轉,還鋪著地板呢,不過地板的縫隙足夠藏身打字機那么大的蟑螂。
我把鞋脫在門口,赤腳走在上面。他的剃須刀放在哪里?先去衛(wèi)生間看看,一開門撲出一陣熱氣,我站在門口等眼鏡清晰了再進去,地磚濕漉漉的,鏡面還蒙著水汽,大概她剛洗過澡。我看了一下化妝柜,里面就放著張茂的牙杯和牙刷吧,其他都是她的瓶瓶罐罐。我走出來,看到門后面的糞紙簍快滿溢出來,最上面幾張臟面朝下潔面朝上,被水汽濡濕得皺巴巴的。
我回到房間掃視了一眼,在電視機頂發(fā)現(xiàn)了剃須刀,它有一層和機殼相似的保護色。它像拖拉機一樣嘎嘎地運行起來,我坐在床上刮完了上嘴唇,張茂的床單青綠色,房間和陽臺之間掛著一塊厚窗簾,看上去怪怪的,印著橘色的白色的青色的小狗,三排小狗在窗簾上無限重復,看久了我發(fā)現(xiàn),這本來應該是塊床單。
撩開床單,發(fā)現(xiàn)房間和陽臺是通的,陽臺上陽光好好啊。我搬了電腦椅到陽臺上,一只手還拿著剃須刀在兩邊腮幫子上來回游走。
等我在陽臺上背對著陽光坐下來,把腳擱在床上,這樣兩條腿就放平了,陽光落了大半個身子,我把窗簾卷起來,開始刮脖子,很久沒有曬太陽了,我正對著門,看到門還開著一條縫,又考慮了一下要不要關上。刮完脖子后,我把剃須刀扔到床上決定瞇一會兒。我留意了一下雁平的動靜,雁平?jīng)]有動靜。我感到像坐在家里的陽臺上那樣快要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門縫里有張雪白的鬼臉靜靜地看著我,我大叫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鬼臉好像也嚇了一跳,縮到門后不見了。我醒悟到那應該是雁平,臉上貼著什么。我跑到門口穿鞋,開門出去,看到雁平房間的門又在緩緩合上。
J
我給張茂短信說我回家了。我去車站買票,天已經(jīng)黑了,剛剛曬過的陽光沒有了,我買到了第二天早上的票。售票員說,明天早上十點的嗎?我說,好好。一說出好我就后悔,既然都明天了還不如下午。但我不想悔改、麻煩人家。
我回到網(wǎng)吧又吃了一盤炒面,卡里大概還有十幾塊錢。我又短信程錢明天我就走了。他說明天要送送我。我讓他還不如在家睡覺。過了會兒,他自己來網(wǎng)吧找到我。我們站在走廊里抽煙,一個胖乎乎的保安過來說,大廈里不能抽煙。
我們走到大廈門口,站在臺階上面。前面的馬路正在翻修,大概它要鋪下好多管道。有一輛壓路機停在路邊,為什么他們不把這么值錢的東西藏起來。抽完煙,程錢走了,我回到網(wǎng)吧陷在皮椅子里,像陷在一件臟兮兮的柔軟的內(nèi)衣里。
有個陌生人加了我QQ,她問我在干什么。我問她是誰。她說我認識你啊,你不認識我。我說,為什么會這樣。她說,因為我看得見你,你看不見我啊。我起了幾顆雞皮疙瘩,說,你不要嚇我。我想起了雁平。她發(fā)過來一張吐舌頭的圖片。
我說,你究竟是誰?!她說,你猜啊。我想了想說,猜不出來,告訴我吧。她說:……
過了幾分鐘,她的頭像一直不閃。我說,你是誰,說吧。她說,嘻嘻。我說,你媽的,不說算了。她說,我們不要說臟話啊。我沒回。她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能看見你你看不見我,嘻嘻。我四處看了看,到處都是打游戲的男人和戴著耳套聊天的女人。她說,哈哈,找不到我嗎。
我說,你媽。她說,滾!我說,滾滾。她說,滾滾滾!我復制了六個滾滾滾滾滾滾。她刷屏。我說,好吧,你站起來讓我看一下。她說,嘻嘻。我轉頭四下看,柜臺小姐朝我招招手,捂著嘴笑作一團。是個穿黑衣服的胖妞。
我說,哈哈,你啊,你怎么會有我QQ號。她說,你猜啊???,又來了,我猜是我剛才和程錢下樓時她偷看的。我說,你加我Q你想怎么樣。她說,不想怎么樣啊,看你挺老實的嫖嫖你啊。我說,操。她發(fā)過來一張怒火燃燒的臉:都說了不要說臟話了!我說,好。過了會兒她說,等下你想不想送我回家。
K
出了網(wǎng)吧我們的手就拉在一起,她的手也胖乎乎的,她穿黑衣服是想顯得瘦一點嗎,我們撞著肩膀往前走,就走在剛才那條剝了皮的馬路上,走過那輛壓路機,滾輪的直徑高過我的頭頂。我說,你說他們深更半夜的為什么把車停在這里。她說,明天還要用啊。我說,不怕人偷嗎。她笑著說,你真傻呀,這么重誰偷得走呀,你偷得動呀。
我問她要不要去吃點夜宵。她偏著頭想了下說,回家我給你做吧。她說她們同事輪流做飯,她做得最好吃。我說,當然當然。她睜圓眼睛帶著笑意看著我。我說,你們好多同事住一塊兒嗎。她說,有四個同事住在一起,還有個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我說,哦。
停了一下她說,我跟娜娜住一個屋,娜娜她回家了。她嘟起嘴。
我說,哦,你叫什么名字。她說,你叫我冰冰好了呀。
我看了一眼她的臉,很難想象,一個胖妞叫冰冰,她真的瘦下一圈,或許是個美女??赡芙稚咸淞耍龗煸谖业氖直凵?。我說要不要打車。她說神經(jīng)病啊,前面就到了。
沒想到她們住在這么好的公寓樓里,樓道口站著一個英武的小伙子,穿著筆挺的深色西裝,我有點自慚形穢。電梯里,一個貴婦模樣的女人帶著一只巨大的白狗,大得像宇宙狗。冰冰扯著我的衣袖驚嘆著,好漂亮啊。我故作冷漠地說,嗯。那女人像沒有聽見一樣沒有任何反應。冰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碰雪針一樣的毛尖。女人這才轉過頭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冰冰沒察覺,張著驚嘆的嘴巴,手還在往前伸。我真擔心那狗轉過大頭張開大嘴把她整個腦袋含進去吮吸一番。
她的掌心輕輕地碰了兩下背毛,那狗笨笨的沒什么反應。電梯門開了,大狗緩緩站起來帶著女人走出電梯,女人的背挺得筆直。
電梯還在上升,冰冰說,那狗好可愛哦。(嗯。)
嗯——她發(fā)出撒嬌的聲音說,大狗狗——
冰冰開門時示意我放輕腳步,她住在最里間;穿過客廳,她示意我不要說話,又再次示意我放輕腳步。房間里放著兩張鋼絲床,中間放著一張辦公桌,居然還有一部座機。其他的就是女孩子亂七八糟的小東西,房間粉紅系。我說房子挺好啊。噓,她說,隔壁。她翹起一個手指指指墻壁。
我們并排靠在辦公桌桌沿上,她的嘴唇很柔軟,她假意推托了一番。她說,我要給你做夜宵去了,給你做炒飯好不好,你要不要吃的?給你加兩根火腿腸。我以為她會加荷包蛋。
她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她們的房間里有一股氣息,不是張茂房間的氣息,也不是程錢房間的氣息。我也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廚房里傳來輕輕的鍋勺聲。我穿過客廳,輕輕打開房門輕輕帶上,進了電梯才喘了口氣。
L
我在七八點鐘起床,感覺好像沒有真正睡著過。我把被褥重新放進包裝袋里,把鑰匙放在門框上,下午或者什么時候程錢會取走。我覺得還要去洗發(fā),昨天冰冰說,頭發(fā)有股油烘烘的氣味。冰冰,這肯定是個假名,就像娜娜,我還想洗洗耳朵。我走到前排房子右轉,看見那鐵柵門拉著,門口沒有電動車,也沒有電動車旁邊那個卷發(fā)女站著笑開顏。我向后轉,去了左邊那個理發(fā)店。大早上也有人頂著頭盔在燙頭。
洗了頭出來,右邊店還關著門,她去干什么了。
Z
我媽見到我時像日本女人一樣夸張地咦了一聲,她說,你怎么回來了?我說,你不是老說我一年只回來一次,多回來一次不好嗎?(免得你每次都眼淚鼻涕的。)她說,哦,不要上班嗎。我說,請假啊。她說,要不要扣錢。我說,要扣一點。她說,……不如放假時回來啊傻子。我說,哦。她說,李琦呢。我說,她要上班啊。她說,怎么不請假一塊回來。我說,她單位請不了。她說,……(我知道她要說什么了)你們什么時候打算(我去廁所了)要小孩。
我找了一圈,家里沒書看。我知道上廁所只是幾分鐘的事情,但真的,不看書我會死。我找到了一本手掌那么大的字典,樂顛顛地去了。燈泡貼著墻壁,廁所里非?;璋?。當我看到一些字形好看的生字,或者一些表意準確的字詞,我就很高興,像撿到寶似的。你們知道嗎,竹編的繩子叫做“筊”,東西將干未干叫“礘”(你媽,打不出這個字,“石”字旁換成“日”),哦,我希望這輩子都不會用到這兩個字。后來我媽來敲廁所門,問我要不要吃飯。
我說好了好了,站起來時,腿麻了疼得要命,我狠狠心拼命站直兩腿;我想起小時候我爸帶我去廠里吃冰棍,他不放心我坐在書包架上,讓我坐前面三角檔,每次下來腿都會麻痹,他就使勁搓我的腿,搓啊搓。這兩條腿都是我的,為什么要讓我這么難受。
我爸已經(jīng)回來了,我相信他已經(jīng)問過我媽了,不過他仍舊說,吶,不年不節(jié)的,怎么回來了。我說,多回來趟。他說,哦,不要上班嗎。我說,請假啊。他說,要不要扣錢。我說,要扣一點。他說,哦。他又說,現(xiàn)在車不擠噢?我說,嗯,挺空的。
吃飯吃飯。
我去看我爺爺奶奶,他們也很吃驚。我爺爺坐在床沿上看電視,我奶奶也坐在床沿上看電視,奇怪啊,不過我先回答他們的問題。怎么回來了啊。我媽說一年只回來一趟,多回來一趟啊,省得她說。不要上班嗎。請假啊。李琦怎么沒一塊回來啊。她要上班啊。車現(xiàn)在不擠噢?嗯,挺空的。
然后我問,奶奶怎么可以看電視了?我一直在打量奶奶的眼睛,怎么這么亮了。爺爺高興地笑了,去動過手術了啊,現(xiàn)在的手術高級了,以前要開刀,你奶奶有心臟病吃不消,現(xiàn)在不用開刀了,一個針管打進去再抽出來就好了,二十分鐘工夫。我奶奶也很高興,把我爺爺說過的情況重復了一遍。
我說啊,這么高級的。又說,啊,這手術這么高級的。爺爺說,是啊,你看現(xiàn)在眼睛看得見了,精神也好了,以前你走到她眼前她就看見個影子,認人要靠聲音,現(xiàn)在看得見了,每天還可以出去轉轉,念佛老太婆那里去坐坐。
我說好啊好啊這手術真好。我想起左眼的蜘蛛網(wǎng),說不定以后我也要用到。
X
我也回到房間里,房間里冷冰冰的,我看了會兒電視,頭頂一直有腳步聲走來走去,樓上三個房間住著三戶房客。我忍耐了一下,還是下樓去了網(wǎng)吧,幾個小時前看見過的那些站在商店門口聊天的人,還站在那里聊天,他們在聊什么,他們都是語言藝術家。洗頭店的姐姐妹妹穿著很少的衣服在玻璃門后面曬太陽。我想起以前爺爺說,她們夏天會站在門口露半只奶子。哦,這沒什么,正經(jīng)女人也喜歡露。我坐在網(wǎng)吧里,一直到手機響,我沒接,這是我爸爸叫我回去吃飯,如果我媽叫的話,她會直接出現(xiàn)在我身后,令我關不及網(wǎng)頁。回到家,我聽到奶奶在房間里嚶嚶地念經(jīng)。我知道她念的是: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C
我在商場里的圖書超市等吳起。本來我在門口等,但又想,你媽的為什么不進去逛逛呢。那就逛唄,瘋逛。超市里人不多,角落里坐著幾個人,有個人盤腿坐在地上,平頭小胡子,像十年前的李立。如果真的是,那我就見到鬼了,十年前的九年前的八年前七年前的現(xiàn)在的李立,都在這個時間里出現(xiàn)。吳起的電話來了,他說怎么沒見到你啊。我趕緊出去。他好像剛好遇到了一個熟人,在一邊聊天。我沒有看見他,正茫然地一邊走一邊看。他喊住了我,匆匆和那人告別。我看了一眼那人,我不認識。我們到馬路對面的的士上,車上已經(jīng)坐著兩位女士。吳起沒有介紹,我們默默地坐在車里,我在想,她們是誰啊。車在城里穿梭,我想起以前和K坐黃包車在城里轉悠,我們總是坐黃包車,這不能告訴李立。
吳起說,去吃火鍋怎么樣。我說好啊。我們到了一家火鍋店,那店滿員。再打車去另外一家,客滿。再去另外一家,裝修。我說,隨便路邊找一家吧。吳起不同意,說前面不遠處有一家,走著去。兩位女士有點厭煩了,其中一位三十來歲,一位二十來歲,三十來歲的這位說,走來走去干嗎,我都走不動了。吳起說,???走走會習慣的。
我們走了十來分鐘,經(jīng)過了李立以前結婚的酒樓,包場。繼續(xù)往前,隔著馬路有好幾家飯館,吳起先過去問,我們站在馬路這邊。吳起問的時候,一輛警車停到飯店門口,兩個警察在車里問門口伙計還有位子嗎。這時他剛好回答過吳起說還有一個座位。吳起招手趕緊讓我們過去。
樓下坐滿了,樓上有兩個小包間。我們在第一個包間坐下來,桌椅感覺不太干凈,我們用紙巾擦了擦。三十歲的女人說,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煤氣味。我說還好吧。吳起這時在樓下點菜。有個服務員送盤碟進來。三十歲的女人說,你們這個房間怎么有煤氣味啊。服務員說,可能樓下是廚房吧,換對面去好了。
我們走到對面的包間,氣味好像好一點了,因為三十歲的女人沒說什么。我們重新擦了桌椅,這個飯店主要吃魚,吳起點了魚后把他們店所有涼菜都點了一份。我和吳起喝酒,她們喝溫過的旺仔牛奶。我說,吳起你介紹一下啊。吳起說,噢噢,這位是何飛(你好,你好),這位是何飛的妹妹(你好,你好)。我說,她們是你什么人,介紹一下關系。他們笑了,吳起說,何飛是我的……他在想該說什么。我說,女朋友?吳起說,嗯,可以這么說。何飛說,別瞎說……現(xiàn)在不是。
我說,你們是做什么的。吳起說,你猜猜看。我說,何飛是老師,何飛妹妹還在讀書。何飛說,奇怪,每個人都能猜準,那你說我教什么課。我有點暈倒,我說,政治。她說,不是,你再猜。我說,你說吧。她說,我教物理。何飛妹妹這時突然插話說,那你猜我是什么專業(yè)啊。我真的要暈倒了,我說,這我猜不出來。她說哈哈。她嬰兒肥。
吃完飯吳起說去他家坐坐吧。我們在他家小區(qū)的小店里買水果。何飛妹妹好像在和他們倆說什么,開心地笑。我問她在笑什么。這時已經(jīng)買好水果往家里走。何妹妹說,我讓他們做題目啊,他們的答案不一樣。心理測試嗎?對呀,她挽著我的手說。怎么說的?我有點吃驚,但盡量不流露出來。
她說,你的女朋友給你買了塊很好吃的蛋糕,結果掉地上了,你會選擇怎么做,a、撿起來扔掉臟的繼續(xù)吃,b、不要了,c、重買一個,d、不管了去喝咖啡。我說,哦,他們各選了什么。她說,哥哥選了a,姐姐選了b。我說,都代表什么。她說,不告訴你,你自己去查啊。哦。她還挽著我的手。等我們要進樓道了,她放開了。
V
沒想到吳起家里還有三個人在,他弟弟吳武(在洗手間里),吳武的女朋友,和吳武的高中男同學。吳起在路上沒有提起。他們兩人在看電視。客廳里一下多了三個人,五個人都要重新分配一下空間和位置。這個客廳有二十平方米左右,像所有的客廳那樣,一邊是通道,一邊是窗戶,一面電視墻,一面沙發(fā)墻,不過這面沙發(fā)墻上貼著很大的鏡子,鏡子上貼著八個紅字:積極進取努力奮斗。
吳武女朋友給我泡了杯茶,去洗了水果給何飛和何妹妹吃。何飛沒怎么說話,何妹妹在翻一本雜志。過了會兒,吳武出來了,剛才在洗手間他就隔著門和大家大聲說話。他問我以前我們是不是見過。我說是的,七八年前。那時他還是個小孩,現(xiàn)在是個青年。
過了會兒吳武的男同學說,那么搓麻將啊,人有了。吳武說,行啊。他們?nèi)グ嶙酪?。何飛說要走了。吳武女朋友說,再坐會兒呀,一塊玩會兒呀。我說,是啊,你來搓吧。她說,我不會,你們玩吧,我們走了。吳起說,玩會兒啊,這么早回去干嘛。何飛說,你們玩吧,你陪他們玩會兒。
她和何妹妹要走了,吳起站著不動。吳武說,哥哥你去送一下啊。我們?nèi)齻€人坐在麻將桌前等著,吳武女朋友在看電視,過了會兒她說,我先陪你們搓起來,等下他回來了讓他。她說普通話。很快吳起回來了,她讓給他,和吳武湊莊輪流搓。
搓到十二點左右,我手機響了,看了一下是李琦短信,她問,你要回來了嗎。我說,這兩天。一來一去這兩條短信,讓我漏碰了一張牌,我暈。搓到一點多結束。吳武的男同學一個人贏,他說去吃夜宵吧。
凌晨的街道非常冷,我們縮著肩膀去不遠處的夜宵街,路上所有店都關門了,只有洗腳店按摩房亮著粉紅色的窗。等我們吃了夜宵回來,也熄燈了。我等他們走遠了,站在一棵樹后小便。拐彎處,吳起回頭看看慢下了腳步,我聽到吳武和他女朋友和他男同學的說話聲越來越遠。
B
我只能買到站票?;疖嚭軘D。這我沒想到,擠得幾乎沒落腳的地方。左邊是個穿皮夾克的中年男人,很壯,后面是個女大學生,很胖,前面是椅子,右邊是個老女人,他們把我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他們?nèi)齻€的四周(或三周),有另外四個人(或三個人加椅子)把他們夾死。就這樣,過道上幾百個人緊緊咬死在一起。腳底和頭頂還有橫亙著的皮箱背包旅行袋等。
我踮著右腳尖站著,因為實在沒有地方放腳板。我盡量把身體掛在椅背上。難道要這樣站一天嗎,會死人的?;疖嚶龁恿耍盐覀儞u得更加勻實。不過奇怪的是,過了幾個小時之后,我們各自找到了更為寬敞的空間。不知什么時候,左邊的中年人不見了,那個女大學生占據(jù)了他的空間再加上原有的空間,居然坐在一只小馬扎上了。那中年人呢,你站起來讓我看看,是不是藏你大衣下了,小馬扎是不是從你肚子里掏出來的?再過了會兒,我居然也可以勉強坐下來了坐在地板上(按理說屁股比腳板大?。?,確實,我還要盡量縮小屁股(屁股怎么縮,你在場你就知道了),讓雙腳從女學生的馬扎兩邊穿過。但人沒少啊,甚至中間停了一站,又上來幾個人,有對夫妻,丈夫坐在人家箱子上,妻子抱著兩三歲大的孩子,她也掏出個馬扎往女學生腿前一放,一屁股就坐下來了。女學生的腿像做愛一樣緊縮到胸前,屁股翹了起來,沒辦法,她只好皺著眉頭掙扎著站起來,收起馬扎貼在小腹前,轉身站著,屁股對著我的臉,對了會兒,沒辦法,我也只好站起來了。我聞到那個妻子散發(fā)著乳臭。
事情是這樣的,她抱著的小孩睡著了,你想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那小孩睡著了,小孩真神奇。過了會兒,他醒過來了,鬧,要下地,沒地方讓他下啊,還想在過道上鬧騰玩吧,傻逼,你不小了。他媽媽哄了半天沒用,只好拿出殺手锏,撩起衣服把奶頭塞進他嘴里。從此,只要他一鬧,他媽媽就把奶頭塞進他嘴里。
我右邊的老女人也坐下來,原來她的老丈夫有座位,他們倆就買到了一張坐票。現(xiàn)在老丈夫扒開雙腿,留出雙腿間三角形的空間叫她坐,開始她有點不好意思,不過估計她快暈倒了,車廂里好熱,每個人都散發(fā)著體溫。她就坐下了,結果屁股太大,把她丈夫的腿撐開,但是兩邊都有人,沒有地方讓他撐,他的軟雞巴頂著她后腰,他的腿快扭斷了吧。他只好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坐下你坐下,我站會兒。他非常痛苦地抽腿站起來,胖女人坐下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辦法,就是他坐到她腿上去。他們就這么辦了。
他們對面坐著個很干凈的年輕人,他在吃鄉(xiāng)巴佬雞腿,你想想吧,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他還有食欲,不過他是坐著的,他有座位啊我靠。他隔著一張紙巾捏著雞腿,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把雞腿吃完,每吃一口就用紙巾擦擦嘴角。吃完后,他把雞骨用紙巾包起來,先放在桌子上,又從兜里掏出兩張紙巾,一張擦嘴擦手,另外一張把已經(jīng)包著紙巾的雞腿和剛擦了嘴和手的紙巾包起來,放在兜里藏好。他真是愛干凈,像個怪醫(yī)生。
這邊靠窗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穿黃色短夾克的女生,神情看上去像四十歲,她的手機紙巾皮夾和餅干都放在夾克的胸兜里。過一會兒她就拉下拉鏈,去胸口掏出某個東西來,用完了又放回去,把拉鏈一直拉到下巴下。她不熱嗎。
至少我們熱死了,別的人也都熱死了,在那個老丈夫的提議下,坐在窗口的兩個小伙子把窗戶拉下了一條縫,冰涼的空氣沖進來,好舒服啊。不過黃夾克女生對面的女生就很慘了,她留著斜斜的劉海,風可能有點吹到她的后腦勺,起先她把帽子戴上,不頂用,縮脖子,更沒用。她就跟邊上的男生說,好冷啊,他們開著窗口。男生說,我們換個位子吧。他們換了位子。女生脫了鞋把腳放在屁股下坐著。男生說,難受的話你把腳伸過來好了。她說,腳會冷。男生說,我拿衣服給你蓋著。她把腳放在他腿上,他在她的腳上蓋上衣服,還怕她冷,用手捏著她的腳尖。那腳尖應該是涼涼的吧。但是,他們好像不是情侶,看樣子是好朋友,他們過去錯過了什么?以后還會錯過什么?
你們?nèi)祟惏 ?/p>
N
下車后,我才真覺得快要死了。我要賺錢,我要睡臥鋪,我要坐飛機。我覺得快出現(xiàn)幻覺了,路上這么多人讓人多么厭惡,他們應該死掉一半,他們也希望我死吧。在地鐵里,地鐵比火車還擠啊。
我背對著門站著,心里有個越來越強烈的念頭,勉強轉過頭去看了看,懷疑會不會像電視里經(jīng)??吹降哪菢樱铉碳钡嘏闹AТ?,地鐵人員正在阻止她,我讓她覺得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之后轉過頭去,地鐵開動了。我要馬上睡覺。
M
家里滿溢排骨燉土豆的味道,顯然,她還加了不少蘿卜。我在換鞋時李琦從房間里走出來,她說,回來了。我說,嗯。她說,這些天眼睛還看不清嗎。我搖搖頭說,沒有。雙重否定。她說,下午有個叫你面試的電話打到家里來。我說,噢。她好像早已想好要和我說這么幾句話,說完了她就走進廚房里。我感到很累,把K送給她的手套放在床頭柜上,倒在床上,兩條腿像重生一樣舒服。我還沒有完全睡著,李琦端了碗熱水進來,擦了擦我的臉,躺在我的身邊。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