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軍輝
那個夜晚,在光怪陸離的燈光下,老馬看見了小雅,她和幾個男女一道,被警察從一家夜總會押了出來。她的衣著有些凌亂,顯然是倉促之下的產(chǎn)物。其他男女都低著頭,捂著臉,唯獨她抬著頭,一臉漠然地東張西望。一個民警走過去推了她一把,她憤怒地甩了甩身子。這時,她也看見了在人堆里瞧熱鬧的老馬。
馬叔。她喊道,不要告訴我爸爸。
老馬嚇了一跳,慌忙點點頭。旁邊的人都回頭怪異地看著他,他用冷漠抵擋他們的目光。老馬走出人堆時回了一下頭,他看見小雅被推上警車時仍然很倔強。
老馬回到了自己的旅館,他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抽煙,霓虹燈的光披在他身上,旅館門口的電子屏上,一行行紅字在循環(huán)往復地走著:午夜鐘點房每小時四十元,白天鐘點房每小時二十元。旅館地段偏僻,很少有住客找上門,生意全靠鐘點房。以老馬的老奸巨猾和老于世故,他當然能看出那些開鐘點房的都是些什么人。只是老馬沒有料到,有一天小雅也會成為這些人中的一個。每逢警察掃黃的日子,鐘點房的生意就會一落千丈。今天,旅館老板老馬有些悠閑。
小雅是老馬的朋友老劉的掌上明珠,心肝寶貝。老劉現(xiàn)在已經(jīng)帶著他的老婆回到老家四川的一個什么壩上去了。老劉曾一次次向老馬提過那個遙遠的地名,但老馬到現(xiàn)在都沒記住。老劉如愿以償?shù)鼗氐剿隊繅艨M的故鄉(xiāng)去了,但他陰魂不散。在和老劉長達十來年的交往中,老馬形成了許多生活習慣,老劉走了,這些習慣就失去了存在的依靠,讓老馬很不適應,如同把一個人培養(yǎng)成了煙鬼,卻忽然斷了他的煙,這叫什么事兒。老劉剛來這個小城時租了老馬的房子,住進來的第一天,老劉在院子里炒辣椒,老馬被嗆得淚流滿面,他趕到院子里罵道,你他娘的不吃辣椒會死嗎,你想嗆死我啊,再炒辣椒老子讓你明天滾蛋。老劉笑笑,很無辜的樣子。吃飯的時候,老劉笑嘻嘻地端著一碗辣椒進來了,說,嘗嘗。老馬想罵他幾句,又有些不好意思,嘗了一口,辣得連忙跑到自來水龍頭下漱口。在以后交往的日子里,老劉和老馬常常會坐下一起喝幾盅,老劉都會請老馬吃辣椒。直到老劉走了,老馬才發(fā)現(xiàn)辣椒已經(jīng)不知不覺進入了他的生活,沒有辣椒的日子讓他心神不定。他有時也會自己炒一碗,但總是吃不出老劉炒的口味,在每一個思念辣椒的日子里,老馬總會想起老劉。他想,這個該死的老劉。
四十八歲的老馬,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已經(jīng)風燭殘年了。他對自己只走了半截的人生評價不高,覺得除了攢下一大把年紀,什么收成也沒有,哦,還是有的,他至少在老劉的慫恿和引領下,見識了黑夜里另一個世界的光景,睡了一堆各色各樣的女人。如果說老馬這半輩子干過什么壞事,那都是被老劉帶的,由此可見,老劉不是個好東西。但如果沒有老劉,他的人生將更加灰暗,更加不值一提。現(xiàn)在,他對生活沒有任何新的希望,如同一輛行駛著的汽車,是在依靠慣性往前走。他以前的人生是灰溜溜的,可以肯定,他今后的人生也不會光明到哪里去。
老劉剛來時租的是老馬的一個弄堂。老馬的房子在城市的邊沿,自己建的,兩間三樓,老馬把一間三樓租掉,一間自己住。老馬還擁有一間違章建筑,農(nóng)村的房子和房子之間都有一條弄堂,老馬把弄堂據(jù)為己有,在上面加個鐵皮屋頂,在弄堂兩端筑上墻,就成了一間屋子,長長的一條,用來堆放雜物。老劉來看房子,哪個房間都沒看上,就看上那個雜物間。老馬嘴角撇著輕蔑,窮人,沒錢。老馬不同意,倒不是他嫌貧愛富,而是雜物間堆滿了東西,搬出來麻煩。老劉死纏爛打,非租不可。
一百塊一月,怎樣?
一百塊?爺很窮,沒見過!
大哥,行個好,我們初來乍到,沒什么錢,您就當做善事,收留我們一下啦。老馬這才發(fā)現(xiàn)院子外面還站著個女人,三十掛零,穿著鮮艷的紅短裙,抹著鮮艷的口紅,涂著鮮紅的指甲,活像一只火雞。女人長得有幾分姿色。
內(nèi)人。老劉文縐縐地說。
老馬看看老劉,像一塊又黑又粗的木墩子,又看看他那個漂亮的內(nèi)人,總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讓你內(nèi)人就住這兒?老馬問。
后來老馬就鬼迷心竅地把房子租給了他們。老馬承認,自己后來走上嫖娼之路是有自身原因的,不能全怪老劉。老馬是被老劉的內(nèi)人迷住了,在他的潛意識里有某種邪惡的企圖,似乎把房子租給他們,他就擁有了某種希望,某種可能。
老馬和老劉最初的交往,就是因為老劉的內(nèi)人。老劉的內(nèi)人姓張,叫張玉鳳,后來老馬知道,張玉鳳還有一個花名,叫露怡。張玉鳳是原名,不公開,露怡是化名,公開的,大家都知道老劉的內(nèi)人叫露怡,至于張玉鳳是誰,估計沒多少人知道。老馬是一只喜歡腥味的貓,現(xiàn)在身邊有了腥味,他當然像蒼蠅一樣,繞著腥味“嗡嗡嗡”地不肯走了。
老馬有事沒事地去老劉家表達一下關(guān)心,越來越表現(xiàn)得無微不至,但老馬的注意力全在張玉鳳身上,這點,老劉不會看不出來,但老劉沒有點破。老馬垂涎他老婆是可惡,但這也給老劉一家?guī)砹嗽S多方便,解決了許多問題。
老馬哥——
什么事?只要張玉鳳嗲聲嗲氣地一喊,老馬立即屁顛屁顛地答應,所以,老劉有什么事找老馬,都是讓老婆出面。
老馬的老婆劉小麗曾是個有名的悍婦,結(jié)婚這么多年,老馬一直歸劉小麗管,受盡劉小麗的壓迫,苦大仇深。三年前,劉小麗突然變了性情,什么事情也不管了,虔心向佛,整天吃齋念經(jīng),夢想著來世投個好胎。老馬像個刑滿釋放的犯人一樣,結(jié)束了水深火熱的生涯。可日子一久,老馬發(fā)現(xiàn)這日子跟光棍沒什么區(qū)別?,F(xiàn)在,老馬身邊多了個風騷的張玉鳳,時不時向他拋個媚眼,跟他發(fā)發(fā)嗲,這種情調(diào),是在只會干活和罵人的劉小麗那里感受不到的。老馬的人生掀開了嶄新的一頁,他的人生變得生動起來。劉小麗對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是她不管,老馬完全可以無所顧忌。
老劉夫妻倆的工作很神秘,他們白天睡覺,晚上出來活動。張玉鳳的臉涂著厚厚的粉,如同油漆匠在墻上刷了一層老粉,臉上的皺紋被填平了,看上去有了虛假的青春。她的裙子總是很短,勉強能包住屁股,讓人心馳神往,老馬有幾次產(chǎn)生猥瑣的念頭,想假裝蹲下身系鞋帶,看看這個風騷的女人有沒有穿短褲。他從來沒見過她穿長裙或褲子,哪怕很冷的天,凍得簌簌發(fā)抖也是如此。每一個傍晚,老劉騎著那輛五十塊錢買來的破自行車,車后面坐著妖艷風騷的老婆,迎著夕陽的余暉,穿過一條條弄堂,去做他們的工作。金色的陽光勾勒出他們的剪影,剪影里可以讀出恩愛、甜蜜和溫暖,讓人感覺到生活的美好和希望。
但老馬覺得他們形跡可疑。附近有許多失足女,好些都是夫妻檔,老公老婆各有分工。老馬懷疑老劉夫婦也是做這個的,他甚至懷疑他們并非真正的夫妻關(guān)系。他有時候會找些問題旁敲側(cè)擊,都被老劉搪塞過去了。有一次,老馬閑著沒事兒,戴了副寬邊墨鏡,像個高深莫測的老流氓,在湖濱公園閑逛。湖濱公園是本地“流鶯”聚集的地方,名聲不好,老馬東游西逛,看著那些風姿各異露胳膊露腿的女人,時不時和一些主動湊上來的女人調(diào)戲幾句。這時,背后有人說,大哥,要按摩哇?
老馬回頭一看,是老劉。老馬說,你給我按摩?
老劉指指遠處,說,那個,美女。
老馬向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見張玉鳳正站在一棵樹下東瞧西望。老馬笑了,摘下眼鏡,叫了聲,老劉。
老劉一愣,變了臉色,轉(zhuǎn)身就走。老馬獲得了一種戳穿別人鬼把戲的得意。
第二天早上,老馬正在吃早飯,老劉過來了,老劉以前都是十點才起床,今天起個大早,想必有事。老劉顯然晚上沒睡好,臉色蠟黃,眼袋下垂成兩個兜。老劉說,老馬,我打算搬走了,我現(xiàn)在去找房子。
老馬說,為什么,還沒到期呢。
你放心,房租我不會讓你退的,是我違約。老劉說,話語里充滿了憤怒和怨恨。
老馬這才覺得自己很不地道,人都是有面子的,老劉夫妻走上這條道,總歸是有原因的,哪個男人愿意自己老婆干那事?,F(xiàn)在,自己一把將人家的臉面撕了下來,讓人家還怎么待在這兒?老馬不知說什么好。整整一個上午,老馬只看見張玉鳳出過一次門,倒了一下垃圾,就快速地縮回屋子里了,仿佛她的事周圍的人都知道了似的。
中午的時候老劉回來了,沒提找房子的事,估計沒找到合適的。老馬提了一瓶老酒和一袋子花生,還有一些鴨舌頭,來到老劉房間,沖老劉亮了亮手中的酒,說,喝兩杯?老劉臉一紅,訕笑一聲,說,坐。又回頭對躲進簾子后面的張玉鳳說,弄倆菜,炒個辣椒。張玉鳳低著頭,打開煤氣灶,弄菜去了,完全沒有了往日的騷氣,像個過日子的良家婦女。
兩杯酒下肚,老馬的臉色就生動起來,話也多了。老馬看著悶聲不響的老劉,東拉西扯,眉飛色舞,說著說著,就說到了自己以前干過的一些破事兒。想不到老馬平時看上去挺厚道的,卻也是劣跡斑斑,齷齪不堪。老馬說他十四歲時就從窗縫偷看鄰居大嫂洗澡,一直偷看到十六歲。到了十六歲,不是改邪歸正了,而是有了新的目標,看上了班里的一個女同學,沒事就跟蹤那個女的,書讀不下去了,老是盯著那女的屁股看,還在路上截過那女的,沒得逞,有路人來了。二十多歲時,游手好閑,跟一幫混混朋友一道,拿幾副牌,專門在人多的地方騙錢,他玩牌,那幾個朋友是“托兒”,曾騙了一個小伙子給他爹看病的錢,小伙子輸光了錢,一拳砸在了旁邊建筑物的一塊玻璃上……
操,隔壁的那個大嫂,現(xiàn)在都六十多歲了,一個肥胖的老太婆,想想自己對她干過那事,真惡心。老馬說。
說著說著,老馬就一把鼻涕一把淚了,老馬說,老劉,我一見你就覺得和你投緣哩,為什么呢?咱倆都是苦命人,都干過一些自己不想干的事,你說,要是有個好混的地方,誰他媽的愿意當騙子。咱倆是一個糞缸里的兩條蛆,是一個地洞里的兩只黃鼠狼,怪不得我看見你這么親切呢,原來是碰上自己人了。
老劉原本一聲不吭,聽著聽著,彎著的腰也伸直了,抬起了頭,挺起了胸,臉色也生動起來。老劉嘿嘿地笑。
老馬忽然說,咱們是朋友是不是?你搬來搬去的有意思嗎?別搬了,你總不能老搬家吧?這地方屁股那么大,什么事都瞞不住人。
老劉一愣,他顯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想了想,對張玉鳳說,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要不,不搬了。
張玉鳳端上一碗炒螺螄,眼睛不敢看老馬,點了點頭。
老馬瞅著張玉鳳,心里想以前費盡心思討好她,靠近她,沒料到卻是個幾十塊錢就能到手的女人?,F(xiàn)在,他的企圖似乎唾手可得,但他又覺得,一切變得迷惘和遙遠了。
兩人都是好酒的人,喝得很投機。老劉酒一喝多,嘴巴就不關(guān)得那么嚴了,從老劉那一段段散亂無序、隱隱約約的話里,老馬大概猜出了這夫妻倆的來路,原來張玉鳳以前在別處的洗頭房做事,老劉在一家建筑材料廠上班,聽同鄉(xiāng)說這里錢好掙,于是就趕過來了。一路上還抓緊時間趕了幾趟生意。難怪初次見面,老馬就覺得不對勁。
共同的愛好可以滋生友誼,老劉和老馬由于喝酒走到了一起;這樣的友誼,有一個專門的名詞,叫酒肉朋友。以前老馬總是一個人喝酒,喝得寡然無味,他的兒子還小,他沖兒子晃晃酒杯,來一杯?兒子沒理他,兒子更喜歡可樂。他想,生兒子有個屁用?,F(xiàn)在有了老劉,旁邊還有個張玉鳳,老馬的酒就喝得有聲有色,情趣盎然了。他們?nèi)靸深^在一起喝酒,張玉鳳不管,她替他們燒好菜,就在一邊看電視,電視機是老馬從自己房間里給張玉鳳搬過來的,老馬說他不喜歡看電視。喝到下午兩三點,老劉就把酒杯一推,說,不能再喝了,上班。
有一次,張玉鳳逛街買衣服去了,老劉和老馬又湊一塊喝酒。老劉直盯著老馬的眼睛,說,老弟,有一句話我說了你別生氣,我看出來了,你他媽的真不是個好人。
老馬問,怎么看出來的?
你對我老婆有企圖。
老馬笑了,說,你不是允許別人對你老婆有企圖嗎?
老劉說,咱倆是朋友不是?
老馬說,不是能一塊兒喝酒嗎?
朋友妻,不能騎,我的老婆,你不能打主意。老劉說。
為什么?憑什么別人可以,我不能!不就錢嗎?
你老馬真他媽不是個東西。老劉憤怒了,頭發(fā)根根豎起,兩眼滾圓,你……你也把我們當那種人,你壓根沒把我們當朋友,你看不起我們,你虛偽。說著要掀桌子。
老馬連忙按住桌子,說,不就開個玩笑嗎?你發(fā)什么酒瘋。
不喝了。老劉說。兩人不歡而散。老劉好幾天不理老馬,老馬也不搭理老劉。那時劉小麗住到廟里去了,要半年才回來,兒子一去上學,老馬就孤苦伶仃了。那時老馬還沒開旅館,他在自己屋里開了一家小店,整天很無聊,眼巴巴地看著張玉鳳進進出出,扭動著婀娜多姿的腰臀,老馬看看抽屜里的幾個錢,又看看張玉鳳,還真有些向往。
幾天后的一個凌晨,老馬還在睡覺,有人“砰砰”地敲門,老馬揉著睡眼,打著哈欠,罵罵咧咧地開門,一看,是張玉鳳。張玉鳳進了老馬的房間,說,大哥,你能借我三千塊錢么?我的同鄉(xiāng)回家了,我在這里也就認識你了。
怎么啦?老馬問,老劉呢?
在派出所呢。張玉鳳說,大哥,你能借我三千塊錢么?我手上只有兩千塊。
怎么回事兒?張玉鳳急,老馬不急。
打架,他和幾個小流氓打架,給抓進派出所了。大哥,你能借我三千塊錢么?你,你讓我干什么都行,不過你得快點兒。
老馬原本不想借的,畢竟老劉夫妻倆是外地人,借了錢一拍屁股走人,他向誰要去?但聽張玉鳳這么一說,老馬就有些沖動,他豪爽地說,妹子你說的是什么話,我老馬能乘人之危嗎,你等會兒,我去取錢。
老馬于是取了錢,交給了張玉鳳。兩人一起去了派出所,把老劉領了出來。老劉被打得鼻青臉腫,左眼一塊很大的烏青,使整個臉看上去有些怪異可笑,他的腰可能也受了些傷,走起路來斜著身子,屁股向右撅起。老馬連忙叫了一輛三輪車,把他扶上車,讓他們夫妻倆先走。老劉夫妻倆一走,老馬就后悔借錢給他們了,他對老劉夫妻倆的人品沒有信心,他責怪自己色迷心竅,做事情太沖動,搞不好做了冤大頭,如果真這樣,就應該睡了張玉鳳,好歹撈回些什么。他又開始琢磨怎么挽回可能的損失,他想,我得讓他們寫欠條,把身份證押在我這兒。
一回到家,老劉就過來叫老馬一道去喝酒。老馬找了一瓶女兒紅,提著就過去了,張玉鳳在煤氣灶邊忙,見了老馬,嫵媚地一笑。
老劉老馬坐下喝酒,老馬問老劉,怎么跟人打架了呢?強龍不惹地頭蛇哩。
老劉說,我沒惹他們,是他們先惹我。
怎么回事兒?
他們調(diào)戲我老婆。
老馬費了好大勁才強忍住不讓嘴里的那口酒噴出來,老馬想,你老婆又不是良家婦女,睡都讓人家睡了,還在乎別人調(diào)戲?
但老馬什么都沒說。
人都是有尊嚴的。老劉很嚴肅很認真地說。
老馬又想笑,但他又覺得自己不應該笑,他收斂了臉上不屑的表情,直愣愣地看著老劉,然后莊重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老劉,咱們是朋友。
老劉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
老馬知道,老劉是一個講尊嚴的人,盡管他沒有尊嚴,但是,他還是想盡力地抓住一些可憐的自尊,如同落水者死死抓住一根稻草一樣,給自己一點尊嚴。他的衣服總是干干凈凈,平平整整,他的皮鞋被擦得锃亮,他說話文質(zhì)彬彬,甚至拿腔拿調(diào),除了對老馬,他對四周的人不冷不熱,敬而遠之,這一切,其實都是老劉的“尊嚴”。
老劉第一次帶著老馬去找女人是在一次酒后,老實說要不是借助酒精的力量老馬也做不成這種事,所謂酒后亂性,喝酒誤事之類的,都是同一個原因。老劉誘導老馬走上嫖娼這條道是有私心的,他知道老馬對自己的老婆有企圖,他也不信任老馬的信誓旦旦,老劉試圖通過別的女人來把老馬對張玉鳳的色心引開,提高張玉鳳的安全性。
事后老馬想,這是不是也他媽的事關(guān)他的尊嚴?
當時老劉對老馬說你整天像個吃齋念佛的和尚似的,活著有意思嗎?要不隨我去長長見識?老馬打著酒嗝說,也好,老實說,不下蛋的雞我還真沒見識過。老劉給老馬介紹的第一個女人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歲,有些胖,大餅臉,不好看。當時她坐在一間寫著“理發(fā)店”三個字的破屋子門口,老劉叫了她一聲,阿四,閑著啊,叔給你介紹生意。
劉叔好。女孩說。
老馬,你敢進去么?老劉說。
老馬被老劉這么一說,就進去了。女孩也跟著進去了。老劉于是坐在門口抽煙,他知道他這么一說,老馬準進去,老馬這人,什么都好,就是愛沖動,被人激不得,一激就沖動。老馬這輩子,許多事就壞在沖動上了。老劉算是摸準了老馬的脾氣,只要順著老馬的脾氣,老劉想讓老馬干什么老馬就干什么。兩人喝酒,喝到點了,老劉不想喝了,老馬還想喝,老劉說,知道你饞酒,放不下酒杯,再來一瓶?老馬說,誰他媽饞酒?不喝了。于是不喝了。
抽了兩根煙的工夫,老馬出來了。老劉說,還行,兩根煙。
老馬的酒有些醒了,臉就紅了,撓撓頭皮,低著頭東張西望,似乎想在地上找一條縫鉆進去。
這是阿四的男朋友。老劉指指角落里坐著的一個小伙子說。
老馬嚇了一跳,他這才發(fā)現(xiàn)角落里還坐著個人,黑黑的,瘦瘦的,蔫蔫的,像有什么毛病似的。那人看了老馬一眼,目光很灰暗,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老馬慌不擇路地逃離了理發(fā)店,在門口絆了一跤,狼狽不堪。
老劉帶著老婆“上班”去了,老馬在屋子里躲了一天,連小店也不開了,仿佛他的丑行已經(jīng)昭告天下。老馬承認自己不是個好東西,曾經(jīng)干過不少見不得人的事,碰上路邊有失足女招引他,他也會心猿意馬想入非非,可就是沒那個膽;現(xiàn)在老劉成全了他,他又有些怪老劉,哪有把人往壞處推的呀,真要是朋友,就得往好處拉一把呀,這事要傳出去,他老馬還有什么臉面見人?
老馬很生氣,覺得老劉是故意把他推入了墮落的深淵。第二天中午,老劉喊老馬喝酒,老馬不理他,老馬想質(zhì)問老劉幾句,可這話又說不出口。老劉連拖帶拉把老馬拉到了飯桌前,張玉鳳熱情地一張羅,老馬就不好意思擺黑臉了。
謝謝你照顧了阿四的生意。老劉說,阿四長得不好看,人又病懨懨的,難得有個生意。
老馬看看老劉,兩只蛤蟆眼鼓著。
這也是做善事,老劉說,你給了別人一個活命的機會。
胡扯,老馬說,真要行善,你還不如讓我給她些錢。
這不一樣,人不能吃嗟來之食,人得有尊嚴。老劉說。
老馬想人都干上這事了還談什么尊嚴,他總覺得老劉的想法哪兒出問題了,可又覺得老劉也許有他自己的道理。老馬不知道這個“嗟來之食”是個什么東西,老劉知道,可見老劉比他有文化,人一旦有了些文化,想法就多了,會弄出一堆的道理來折磨自己。老馬可不想折磨自己,老馬想反正事情已經(jīng)干下了,再矯情也沒意思了,這跟買菜賣菜一樣,我要吃菜,你要掙錢,各有各的需要。老劉為老馬的行為找到了高尚的理由,老馬嘴上倔,心里的墮落感和羞恥感卻在逐漸消解。對于像老馬這樣的人來說,有些事不去做,主要還是個面子問題,只要能找到面子上過得去的理由,這些事情都可以做。老劉給了老馬一個理由,等于給了老馬一個面子。既然現(xiàn)在面子有了,那就什么事情也沒有了。
老馬于是埋頭喝酒。
善也不一定真善,惡也不一定真惡。老劉說。老劉的眼睛望著門外的天空,像一只望著井口的井底蛤蟆。
有文化。老馬說。
小四的情況你看到了?老劉喝口酒說。我的小雅絕不會過這種生活。他似乎在自言自語。
老馬瞅瞅老劉。
我女兒,我女兒叫小雅。
老馬回頭瞅瞅正在弄菜的張玉鳳,覺得老劉的女兒年紀不會太大,要繼承張玉鳳的事業(yè),為時尚早。
人得活得體面,活得有尊嚴,老劉說。老劉說這話等于間接承認自己活得沒有尊嚴,看來老劉的內(nèi)心還是很脆弱的。
老劉說他們夫妻走南闖北,干過各種各樣的事,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看過了別人的無奈、凄涼、得意和猖狂,也走過了自己的苦澀和無助,對人生卻越來越感到惶恐,他們不想自己的女兒復制自己的人生,好在女兒還算爭氣,讓他們看到了希望。
我女兒在縣城的學校讀書,成績相當好,她奶奶租了房子住在縣城照顧她。老劉自豪地說,我們農(nóng)村的小學,教學質(zhì)量不行,在那里讀書,沒有出路。
他經(jīng)常神經(jīng)錯亂,張玉鳳說,他說他老擔心在那種女孩子里看到小雅,這不是有毛病么?我們小雅還在老家好好讀書哩。
入這行這么久,見過了各式各樣做這種事的女孩子,我經(jīng)常產(chǎn)生一種幻覺,擔心自己的女兒將來也會和她們一樣走這條道。老劉說。
真是不可救藥。張玉鳳說。
到縣城讀書要花很多錢的,我們的錢都花在小雅身上了。老劉沒理張玉鳳,說。
我跟你講一件他發(fā)神經(jīng)的事。有一回,他在百樂門夜總會門口看見了一個小姑娘,半天心神不定,說他越看越覺得那個小姑娘是小雅,難道是小雅自己跑出來了?然后他就跑到百樂門去找,結(jié)果被人家打出來了,你說這個人神經(jīng)哇。張玉鳳哭笑不得地說。
老馬笑笑,老馬想,看來老劉是很在乎這個寶貝女兒的。
我要讓我的女兒活得有尊嚴,老劉說,我們不能讓她在我們走過的路上再走一遍。
老馬搞不明白他的這位朋友老是把“尊嚴”掛在嘴邊有什么意思,這玩意兒看不見摸不著的,他倒是想起了他那位還賴在廟里不肯回家的老婆劉小麗,老是把來世啊、修行啊掛在嘴邊,他想,要是劉小麗在家,讓她和老劉談談,或許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老馬做那種事,有了第一次,自然會有第二次,這叫破罐子破摔,一發(fā)不可收拾,到后來,左鄰右舍都知道了老馬的事,老馬臭名昭著。老馬發(fā)現(xiàn)自己與老劉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以前,老劉盡管把老馬當朋友,但總覺得自己在老馬面前低一等,說話都是低聲下氣,低眉順眼,尊重得有些奴顏婢膝?,F(xiàn)在不了,老劉現(xiàn)在敢沖老馬大呼小叫、呼來喝去了,有時還拍拍老馬的肩膀,老三老四的。一直被老劉尊重慣了的老馬很不習慣,老馬想,怎么回事兒?難道小人得志了,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老馬想了好長時間,明白了,現(xiàn)在自己在老劉眼里,就是個嫖客,他和老劉已經(jīng)扯平了。老劉把他老馬變成了一個嫖客,就是為了給自己贏得平等。操,這難道也是老劉說的尊嚴?老馬想,這才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活了一大把年紀,讓老劉給黑了。
老劉在老馬家租住了十來年,在這十來年里,老劉從弄堂搬到了老馬家的三樓左間,后來又包下了整個樓層,老劉只要有些錢,對生活質(zhì)量還是有追求的。老劉離不開老馬,他是個講交情的人,老劉說,朋友和酒一樣,還是陳的好,好酒要放在身邊。老劉的話讓老馬一陣沖動,一定要把老劉的房租免了。老劉堅決不同意,老劉說,交情歸交情,房租歸房租,兩者不能扯一塊。老劉手下有了十來個姑娘,他不讓張玉鳳做那種事了,專管這幾個姑娘,用老劉的話說,叫“脫產(chǎn)”搞管理。在這十來年里,老劉的寶貝女兒逐漸長大,小雅這個名字在老劉的嘴里和老馬的耳邊縈繞了十來年,成了老劉和老馬生活的一部分,老馬從老劉的嘴里聽到了小雅的成長歷程,盡管沒見過小雅,但他感覺小雅就在他的眼前,從一個梳著小辮的小姑娘,成長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小雅的成績是老劉的驕傲,老劉的每一次炫耀都讓老馬羨慕。老馬有一個讀書不爭氣的兒子,他總喜歡拿小雅做榜樣,來教訓自己的兒子。小雅讓老馬羨慕,卻讓老馬的兒子痛恨。
在這十來年里,老馬也有一些變化,他不開小店了,湊錢開了家小旅館。盡管生意不是很好,但勉強支撐著。劉小麗徹底厭倦了塵世,或者說厭倦了他老馬,出家做尼姑去了。老馬獨自呆坐的時候,也會想起劉小麗,想起她跳腳罵他、追著打他的情景,老馬想人生真是件有意思的事。老馬感到有些落寞。
兩年前,六月末的一天,老劉慌里慌張地來旅館找老馬。老劉說,老馬,出事了。
什么事。老馬倒很淡定,問。
小雅要來看我們了。老劉說。
老馬笑了,說,這不是好事嗎?慌什么?
那,那……我們怎么能讓她知道我們的情況呢?老劉說,我們都跟她說我們在做小生意的。
老馬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想起來了,小雅大學快畢業(yè)了,小雅讀的大學,盡管不是名牌,卻也是重點大學。讓她別來不就得了。老馬說。
我們說了,她不聽,非要來看我們。
你沒白養(yǎng)她,挺孝順的。老馬笑著說。
我們得想個對策出來。老劉說。
我這里你是暫時不能住了,左鄰右舍對你都了解,萬一漏個嘴什么的小雅受不了。老馬說。去離我家遠一點的地方找房子住段日子吧。
也只能這樣了。老劉說,可我總得有個正當職業(yè)吧?
嗯,你們得把這幾年來的經(jīng)歷編好。老馬說,你的職業(yè)是什么呢?這樣吧,我吃一次虧,這家旅館就當是你開的,你是老板,我是店小二。
也只能這樣了。老劉說,晚上我請你喝酒。
老劉很快找到了新房子,不知他是出于什么考慮,居然把房子找在了離市區(qū)很遠的村子里。老劉在臨走前給老馬的左鄰右舍都送了禮,每戶一壇紹興老酒,說是做了這么多年的鄰居,感謝大家的關(guān)照,真實的意思是讓大家嘴上留德。老劉又請熟人們在小飯店吃了一頓飯,熟人們都知道老劉的女兒要來看老劉,吃了這頓飯,到時該怎么說話,都心里有數(shù)了。老劉雇了一輛車,把東西全搬了過去。老馬也幫忙,老劉說,老馬,小雅走后,我還搬回來,我們還一塊兒喝酒。
你不是付了三個月房租嗎?老馬說。
管它呢,便宜房東算了,我付一個月房租他不肯租給我。
張玉鳳忽然想起了什么,說,老劉,上次請朋友們吃飯,好像把小范漏了。
你怎么辦事的,你是豬啊。老劉愣了一下,突然罵道。老馬第一次聽老劉罵老婆。
張玉鳳說,你怎么全賴我啊,你自己怎么沒記得。說著就委屈地抹眼淚。
老馬連忙在一邊勸解。老劉說,現(xiàn)在情況特殊,我們做事一定要周全,誰都不能得罪,晚上我去找小范,請他吃飯,給他賠個罪,否則,萬一……
老馬想,看來老劉這段日子神經(jīng)高度緊張,都快成神經(jīng)病了。
暑假,小雅來了,老劉和張玉鳳帶著女兒在這個小城四處逛,還帶小雅來了老馬的旅館。
這是你馬叔。張玉鳳對女兒說。
馬叔好。女孩很乖巧。
我是你爹的朋友,替你爹照看旅館的生意。老馬說。當這個耳熟能詳?shù)娜苏驹诶像R面前,由抽象變?yōu)榫唧w時,老馬有些失望。小雅不如張玉鳳好看,身材不如張玉鳳苗條,眼睛細長,顯然,老劉的那些劣質(zhì)的遺傳因子起了作用。
老劉帶著小雅在旅館馬馬虎虎地轉(zhuǎn)了一圈,就要拖著女兒去逛郊區(qū)的一個人造旅游景點,小雅不想去,說是從今天開始,她要在旅館里給父母打工。老劉急了,死活不同意,說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就開開心心玩幾天嘛。
老馬說,小雅,你在旅店里打工,那我干什么呀?你想讓我失業(yè)啊。
小雅看著老馬,笑了,乖巧地說,馬叔,那我就不搶你飯碗了。
小雅玩了大半個月就要回校了,臨走前,老劉在飯店請女兒吃飯,叫了老馬作陪。老劉找的是本地一家特色飯店,點的菜也比較上檔次,許多菜老馬都沒見識過,老馬估計老劉也是頭一回吃。老馬知道這家飯店的東西挺貴的,老劉這回破費了。
吃完飯出了飯店,老馬把老劉拉到一邊,說,你是不是錢多得發(fā)霉了?
老劉說,在女兒面前我總得有個面子吧,我得讓我女兒知道,他爹混得還不錯。我得在女兒面前有尊嚴。
老馬想,又是他媽的尊嚴。為了你老劉的這個尊嚴,張玉鳳不知要躺倒多少回。
小雅的這一次探望,顯然把老劉夫妻嚇著了,小雅回校后,老劉夫妻決定回老家。
不能再待下去了。老劉說,否則小雅還會來找我們,遲早要露餡的。要是讓小雅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她絕對受不了,她會崩潰的。
在離開前一天,張玉鳳來旅館找老馬。
馬哥。張玉鳳說。
老馬有些奇怪,以前,張玉鳳都喊他老馬的。
馬哥,我們要走了,以后怕是再也見不著了。
老馬忽然就傷感起來,眼眶有些潤濕。
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嗎?張玉鳳的臉上有一層羞澀。
張玉鳳的話有些突然,老馬一愣。老馬說,沒……沒有,要不,擁抱一下?老馬想起了電視里那些西方人之間的禮儀。
老馬擁抱了張玉鳳。然后,用手梳理了一下她的頭發(fā)。老馬想起了老劉的那句話,朋友妻,不可騎。
老劉夫妻回了老家,老劉有時會給老馬打個電話,也會談到小雅的事,老馬知道小雅大學已經(jīng)畢業(yè)。在老劉的話里,小雅有時出現(xiàn)在上海,有時出現(xiàn)在廣州。看來小雅的工作不是很穩(wěn)定。老劉的話里有一種焦慮。有一天,老馬正獨自一人喝酒,忽然接到了老劉的一個電話,老劉急乎乎地喊,老馬,小雅來了!
什么!老劉吼道,什么來了?
小雅去你那兒了,去虞城了!老劉喊。
她到我們這兒來了?來干嗎,她?
找工作!
??!那,那怎么辦?這里有你的熟人,她知道了你們的事怎么辦?
聽天由命吧。老劉說。老馬可以想象,老劉現(xiàn)在一定是滿臉的無奈和凄涼。
你別讓她來啊,就說這里工作不好找。老馬說。
晚了,她已經(jīng)在路上了,她是在火車上給我們打的電話。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大人的話聽不進去了。老劉說。
老馬想這也只能怪老劉自己,在這十來年里,把自己在虞城的生活描繪得花團錦簇,小雅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都是虞城的美好,現(xiàn)在,在四處碰壁之后,小雅奔著這“花團錦簇”來了。
小雅到了虞城,來看望老馬。
你爹把這旅館盤給我了,我現(xiàn)在全靠它謀生。老馬笑著說。
小雅笑笑,說,我不是來和你爭財產(chǎn)的。
時間是觀音菩薩,她把我們變成了老丑八怪,把你變成了一朵花。老馬說,老馬腦海里想起了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在十來年里一直沒怎么變老,那才是老馬心中的一朵花。
小雅在老馬家住了一段日子,后來說是找到工作了,搬走了。老馬一直沒見過小雅,只是常聽老劉在電話里說起。
小雅現(xiàn)在在××集團做事,坐辦公室。
小雅現(xiàn)在升職了,當主管了。
小雅看來混得不錯,她匯給我們很多錢,讓我們不要太節(jié)省,她會掙錢養(yǎng)我們。當然這錢我們不會花,留著給她做嫁妝。
老劉的語氣里又充滿了自豪,老馬想著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一肚子的羨慕嫉妒恨。老馬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掃黃的人群里看見小雅。老馬知道,老劉現(xiàn)在在那個沒幾個人的山村里很寂寞,過不了幾天,老劉又會打電話過來跟他聊上幾分鐘,老馬想,那時候,他該怎么跟這位老朋友說?
老馬很苦惱,他搬出了小方桌,放在旅館外面的水泥地上,屋里的燈光透出來,鋪在了小方桌上。老馬端出了幾個晚上吃剩下的菜,然后,拿出一瓶酒給自己倒上。老馬喝了幾口,想起了什么,又拿來一個空碗,放在對面,倒?jié)M酒,端起自己的碗,和對面的碗碰了一下,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