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
我在蘇州故居的時候最愛下雨天。后園的樹木,雨里綠時青翠欲滴,鋪地的石子沖洗得光潔無塵;自己覺得身上清潤,心上潔凈??墒窍⒖h的雨,使人覺得自己確是黃土捏成的,好像連骨頭都要化成一堆爛泥了。我踏著一片泥海,走出村子;看看表,才兩點多,忽然動念何不去看看默存。我知道擅自外出是犯規(guī),可是這時候不會吹號、列隊、點名。我打算偷偷兒抄過廚房,直奔西去的大道。
連片的田里都有溝;平時是干的,積雨之后,成了大大小小的河渠。我走下一座小橋,橋下的路已淹在水里,和溝水匯成一股小河。但只差幾步就跨上大道了。我不甘心后退,小心翼翼,試探著踩過靠岸的淺水;雖然有幾腳陷得深些,居然平安上坡。我回頭看看后無追兵,就直奔大道西去,只心上切記,回來不能再走這條路。
泥濘里無法快走,得步步著實。雨鞋愈走愈重;走一段路,得停下用拐杖把鞋上粘的爛泥撥掉。雨鞋雖是高筒,一路上的爛泥粘得變成“膠力士”,爭著為我脫靴;好幾次我險些把雨鞋留在泥里。而且不知從哪里搓出來不少泥丸子,會落進(jìn)高筒的雨鞋里去。我走在路南邊,就覺得路北邊多幾莖草,可免滑跌;走到路北邊,又覺得還是南邊草多。這是一條坦直的大道,可是將近磚窯,有二三丈路基塌陷。當(dāng)初我們菜園挖井,阿香和我推車往菜地送飯的時候,到這里就得由阿香推車下坡又上坡。連天下雨,這里一片汪洋,成了個清可見底的大水塘。中間有兩條堤岸;我舉足踏上堤岸,立即深深陷下去;原來那是大車拱起的輪轍,浸了水是一條“酥堤”。我跋涉到此,雖然走的是平坦大道,也大不容易,不愿廢然而返。水并不沒過靴筒,還差著一二寸。水底有些地方是沙,有些地方是草;沙地有軟有硬,草地也有軟有硬。我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試探著前行,想不到竟安然渡過了這個大水塘。
上坡走到磚窯,就該拐彎往北。有一條小河由北面南,流到磚窯坡下,稍一停洄,就泛入窯西低洼的荒地里去。坡下那片地,平時河水蜿蜒而過,雨后水漲流急,給沖成一個小島。我沿河北去,只見河面愈來愈廣。默存的宿舍在河對岸,是幾排灰色瓦房的最后一排。我到那里一看,河寬至少一丈。原來的一架四五尺寬的小橋,早已沖垮,歪歪斜斜浮在下游水面上。雨絲綿綿密密,把天和地都連成一片;可是面前這一道丈許的河,卻隔斷了道路。我在東岸望著西岸,默存住的房間更在這排十幾間房間的最西頭。我望著望著,不見一人;忽想到假如給人看見,我豈不成了笑話。沒奈何,我只得踏著泥濘的路,再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打算盤。河愈南去愈窄,水也愈急。可是如果到磚窯坡下跳上小島,跳過河去,不就到了對岸嗎?那邊看去盡是亂石荒墩,并沒有道路;可是地該是連著的,沒有河流間隔,但河邊泥滑,穿了雨靴不如穿布鞋靈便;小島的泥土也不知是否堅固。我回到那里,伸過手杖去扎那個小島,泥土很結(jié)實。我把手杖扎得深深的,攀著杖跳上小島,又如法跳到對岸。一路坑坑坡坡,一腳泥、一腳水,歷盡千難萬阻,居然到了默存宿舍的門口。
(選自《干校六記》)
閱讀思考
1.概括文章的主要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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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在當(dāng)時知識分子備受摧殘的社會背景下,你如何理解文題中的“險”和“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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