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虛堂錄》
朋友邀我去參觀蘭花園。
我以為會看到在溫室里美輪美奐的蘭花,卻大出意外地看見一個巨大的工廠。
現(xiàn)在蘭花的種植已不像從前了。從前的蘭花要通過分芽來繁殖,一株蘭花的養(yǎng)成要經(jīng)年累月;現(xiàn)在的蘭花用的是試管,只要一丁點兒的細胞就可以分種出新的蘭花。
蘭花工廠里,有許許多多小試管、中試管和大一些的玻璃試管。蘭花是一大群一大群地“養(yǎng)”在試管里,靠著營養(yǎng)液成長,稍大一些,就換一個試管。
最后,花期將至,把蘭花放在小塑膠盆里,一株株排列整齊,等到花苞結(jié)滿,就可以出貨了。
我站在那數(shù)十萬株蘭花的工廠里面,心情非常復(fù)雜,感覺不像是站在花園里,而像是站在“雞寮”和“豬舍”。美,霎時隱沒了。
一個長久思索的答案顯現(xiàn)了:現(xiàn)在不管在何時何地看見的蘭花都是一個樣子——花朵巨大完整,花枝修長挺立。那是緣于它們都是“工廠制造”的成品,不會有蟲鳥的咬食,不會有風(fēng)雨的痕跡,也不會因為外在的因素長得歪曲、怪異,更不會有時空的變化與滄桑!
作為一株花的形是確立了,但是作為一株花的神卻失散了!
種蘭的朋友告訴我,通過現(xiàn)代的種蘭科技,已完全打破名蘭的神話。從前一株達摩蘭曾要價千萬元,因為繁殖不易,物以稀為貴呀!現(xiàn)在一下子就可以種出千株達摩蘭,所以,“達摩蘭一株只要一百元!”
其他的名種蘭也是一樣,嬌貴無比的蘭花已經(jīng)成為非常平價的花卉,甚至比一般的花還要便宜。
朋友遺憾地說:“比較可惜的是,用試管種出的蘭花,是沒有香氣的。人說蘭花香是‘王者之香’,在萬香中為第一;現(xiàn)代的蘭花卻完全失去了香氣,我們找不到原因,所以在種植的過程中也無從改良了?!?/p>
是呀!古代以梅、蘭、竹、菊來象征君子的風(fēng)骨,蘭花的真香正是代表了君子有人格的芬芳,失去了芳香的蘭花又要以什么來比喻君子呢?
從前的人弄花而香滿衣,踏花歸去而馬蹄留香,現(xiàn)代的人把花都戴在身上,也不會有什么香氣。這不正是象征現(xiàn)代人不重視人格的芬芳嗎?蘭花的香氣源于緩慢的成長、歲月的累積,是無法在試管中速成的,人格的馨香不也是一點一滴習(xí)染的嗎?
花香是外放的,也是內(nèi)藏的,生命的悟境也是如此。
在月圓之夜,你在湖邊掬水,掬起來的每一捧水,里面都有月亮,湖中也有月亮,乃至千江有水千江月!月亮是那么多,卻只有捧在手中的月影,是如此真實!
商人波利入海求寶,海神從水中出來說:
“海水為多,掬水為多?”
波利答曰:“掬水為多,所以者何?海水雖多,無益時用,不能救彼饑渴之人;掬水雖少,值彼渴者,持用與之,以濟其命?!?/p>
掬水一捧就能救濟生命,掬水一捧就能看見天上的明月,這就是為什么禪宗祖師開悟了說出“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這么優(yōu)美的話。
會心不遠,明月也在掬水之間。
心不著境,走過生命的落花,也有滿身的花香。
走出朋友的蘭花工廠,內(nèi)心頗感失落。生命的天平或許就是如此,走得快速,就失去從容;過得繁復(fù),就失去單純;生活忙碌,就失去平靜……
掬水與花香,值得細細思量。
lt;D:\作文與考試\15\內(nèi)頁\2c\散文百家.tifgt; [在遠近之間
□林清玄]
在西安,游大慈恩寺、大雁塔、香積寺、半坡遺址,西安的朋友說:“我們正走在長安城的路上!”
“古長安城”這幾個字突然像點了心燈,光譜在我的心中蔓延。古長安,在漢唐時代曾是世界第一大城,是絲綢之路的起點,是玄奘取經(jīng)的出發(fā)地,是政治、經(jīng)濟、宗教、文化的中心。兩千多年來,有十三個王朝在這里建都,近百個皇帝在這里度過了輝煌璀璨或暗淡無光的一生……
長安的古道,此刻正是向東向西,一條路在我的腳下,展向遙遠的兩頭了。
我想起晉朝的一位皇帝晉明帝司馬紹,司馬紹自幼聰穎,他小時候備受寵愛。有一天,他的父親元帝抱著他召見從長安來的使者,就隨口問他:“你說日頭和長安,哪個離這里近,哪個離這里遠?”
司馬紹答道:“長安近,日遠。沒聽說有人從日邊來,卻有人從長安來!”
元帝非常高興,第二天宴會群臣,又帶著司馬紹,并向大家夸耀太子聰明,當(dāng)眾問昨天的同一個問題。
司馬紹回答說:“日近,長安遠!”
元帝變臉責(zé)問他:“你怎么和昨天說的不一樣呢?”司馬紹回答:“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元帝和群臣都為他的聰明和機巧感到驚奇不已。
在我成長的歲月里,秦磚漢瓦、唐宋詩詞,感覺到長安是多么遙遠;幾度身到長安,背后的塔寺,足下的青石,長安又是如此貼近。
長安就像我們生命中的許多事物一樣,如果在心里的感動來來去去,就會非常貼近;如果于心無感,就會變得非常遙遠。
長安使我感動的原因是建都長安的時代,是中國文化最興盛的時代,八方奔赴、十方來朝,人文薈萃、絢麗多彩。自從遷離長安之后,中國就衰微了,“舉目見日,不見長安”!或也有兵強馬壯的朝代,文化的包容與氣勢,卻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漫步長安城,在思古幽情之中,免不了也有幽微的惆悵。兩岸正在積極交流,在遠近之中,存于一心,如果我們想的都是政治經(jīng)濟的現(xiàn)實,近的也會變遠;如果我們想的都是文化藝術(shù)的超越,遠的也會變成近。
想到多年前,我曾寫了一副對子:
文化長安,藝術(shù)敦煌;
生活永康,心靈恒春。
我們回不了那氣魄豪壯的時代了,但是我們也能有那時代的心情。
(編輯/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