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功山
一
磚瓦房的門口有一棵榕樹,樹的四周已被鋪成水泥,在夕陽下閃著銀灰色。九月底的陽光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強烈,顯得有些冰涼。地上的顏色也許正是天上陽光的顏色。一條石椅橫在一邊,底下疊磚塊,是固定住了。正是這一塊空地吸引了老鄭。晚上收工時,他好把木板車放在這里用鐵鏈跟樹樁連起來鎖住,輪胎扛到屋子里去。屋不大,二十平方,卻足夠他一個人居住了。這是一個令人羨慕的租住地。老鄭之所以能夠租下,多虧了一個人,洪老師,教美術(shù)的,就在對面的圍墻里。這一條小道就是在學(xué)校的背后。洪老師跟這磚木房的房東是朋友。跟他之所以成為朋友,那是因為老鄭買過他幾張畫。由此,結(jié)下了朋友二字。按理,廢品收購的他是不入洪老師眼的,可就入了,多虧了他能收得了幾張字或畫,正對上洪老師的眼了。洪老師有一雙能夠像兔子一樣發(fā)紅的眼睛,他能對字或畫說出許多內(nèi)行話。而這些話,有時候老鄭聽得并不懂,就覺得是學(xué)問高深。手一松,嘴一張,有時候并不明白過來什么,只覺得洪老師和藹可親,聲音很像自己遠在天邊的父親,不由得點點頭,揮揮手,抓過洪老師遞過來的錢,數(shù)一數(shù)。反正,覺得很厚的一疊子,收購的字或畫也不經(jīng)常,但都能讓他記起洪老師。所以,每次也最先一個打電話去告訴。
洪老師教美術(shù)的,內(nèi)行不說,而且頗有研究,也懂得把老鄭像含糖一樣地給他甜頭。買酒買煙。酒,一兩瓶。煙,一兩包。老鄭就感激不盡了,推脫再三。洪老師有時還會像講課一樣,給他說一些美術(shù)方面的知識。老鄭,個雖然矮小,卻容得下老師說的話,記住了,也特別留意起了哪一家,哪一家的有關(guān)這方面的收藏和買賣。幾個四川的老鄉(xiāng)見了,都說他遇見的這個洪老師是個貴人。直到有一天,一個老鄉(xiāng)告訴他,洪老師把從他那里得到的畫一轉(zhuǎn)手,猜一猜,賺多少?他當然想知道,老鄉(xiāng)告訴他,伸出一個手指頭,一千?不是。一萬。老鄉(xiāng)一拍他的肩膀,說,你好好想想吧。
收廢品的老鄉(xiāng)變得越來越少,有的回家,有的轉(zhuǎn)業(yè),有的開網(wǎng)上書店,有的跟老婆新婚。就他,一個單身堅持了下來。在這一帶,他,一輛板車,一壺?zé)崴粭l毛巾,幾只麻袋還有一桿秤。不短斤少兩。人,長得猴樣,心不猴。更重要的是,換了三個租住地,這一間,最理想。單門獨戶,處在三岔路口邊,租金又便宜。他,實在舍不得。心想,就算洪老師賺了個底朝天,可他還是想人家的這份恩。畢竟這個靠校的地段,房租長得特別地狂。老鄉(xiāng)遠離了他,而他,卻舍不得搬。所以,這一段路,他,獨一個。
在銀灰色的傍晚,樹底下,老鄭就坐在這張石椅上休息著,看著學(xué)校放學(xué)的孩子從眼前魚貫而過,就想起了自己的單身,四十八歲了,無兒無女也無婚,白活了。老家父母雙亡,哥嫂去的是北方,而他南下,遠隔千里。人,什么時候都得指望自己。半年前,哥有來過電話,說一個東北姑娘,離婚帶女的,問要不要。要的話,南下的車費哥出,余下的,就靠他自己了。什么話,要想找一個拖油瓶還離過婚,這里也找得到。眼下,心里不就有一個小琴嗎。雖然這女人在按摩店,但畢竟自己對她了解得多,也是東北的,也離了婚,但不帶瓶子,還只等他點頭呢。哥那么老遠的快遞,在他的心里不看好。
哥的來信,讓他想起了小琴。
當然,在找小琴之前,老鄭今天突然得到了一張寶貝!廢品收購的每況愈下,是跟這個社會經(jīng)濟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比如,過去,一斤報紙可以收三塊,賣四塊五或五塊,現(xiàn)在,只有六毛了。碎紙更不值錢了。各種的飲料塑料瓶子只有一毛,難怪,自己身邊的老鄉(xiāng)越來越少。歇業(yè)的日子里,抬頭就可以望見對面的麻將館,跟老人們一塊度時間,花二三十塊打三局,時間像偷一件東西一樣就過去了。但今天,驚喜了。
中午的天就壓著烏云,傍晚,更重了。所以,他回來了。收獲特別地少,早知,還不如坐到麻將桌上去了呢。兩捆雜志一疊報紙,已經(jīng)倒在了樹邊,習(xí)慣了整理。在一本醫(yī)藥雜志里邊,他發(fā)現(xiàn)了那張畫!雜志賣不了多少錢,書的話,那個開網(wǎng)上書屋的老鄉(xiāng)倒會過來問一問的。畫,滑下來,掉在了他烏黑的腳面上。這腳,在哪戶人家的門口沾上了積水。女人是個啞巴,興高采烈地比劃著,兩個人用手指對手指,數(shù)著數(shù)兒,好一陣子才把價錢談妥。誰也沒有想到,這本雜志里還隱藏著這一張畫。以前有過,也賣過好價錢。所以,老鄭懂得。
一只手拍了拍老鄭的肩膀。
老鄭聞到了一股香味,還有墨水味,知道是誰。打開看看。洪老師說。畫,打開后,這老鄭都覺得很吃驚,竟然有兩米長,三十公分寬,一溜地青山綠水緊相連。畫家姓林,整幅畫細致無比,毛筆勾勒,密密匝匝,山水溝壑,樹木石屋,只在題款的地方才江面寬闊,小帆點點。他看到出神,不由得想起了家鄉(xiāng)和自己生活的歷程,一直到洪老師問,賣嗎?
他,一聽一驚一涼一顫,嗯了一聲。突然地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怎么了。只是嗯了一聲后,他再也不說話了。洪老師緊著眼看,看得很仔細??磥?,頂?shù)靡獾摹?/p>
洪老師像是很隨意地招了招手,一個學(xué)生就停在了他面前,他掏出錢,說,去,買兩包雙喜,我要跟這位朋友同喜同喜。學(xué)生去了,買回來了,塞到了老鄭手掌心里。
老鄭推了推,接住。
洪老師說,賣我,考慮一下價錢。
一時,老鄭真真地猶豫了。但思想里卻還有一根繩被洪老師牽著走,無論自己花多大力氣都扭不過繩頭的那一端。許久,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智慧是斗不過對手的。所以,他只好說,我也不知道。
洪老師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五百塊,替他卷好了畫,一并給他,說,定金你先拿著,考慮好了,打電話。
嗯。
拿到定金之后,老鄭首先想到的是小琴。自己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擺譜說大話,我請你吃大餐。小琴嗲聲嗲氣地問,是不是想吃什么,你就請什么?那當然!那好,請我去全市最貴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吃自助。為什么要到那里去吃?因為沒吃過!就這么簡單。他讓小琴等話,都等了一百多個小時了。這一下,該是實現(xiàn)的時候。
小琴的按摩店,過了大橋往左拐,穿過崗?fù)?,過一個十字路口就可以看得見了。他一邊走一邊細算著,他不但要說服小琴換個地方吃自助,而且自己還有許多話要跟她說一說,覺得是時候了。因為自己看好了這幅畫的前程,它將跟自己一樣的美好,這是多年經(jīng)驗的積累所得。他相信這一次自己的決斷一定會萬無一失。至于問自己小琴什么地方最吸引他,恐怕沒想過,在乎的還是自己口袋里的錢。錢的多跟少,決定著自己的命運。他從洪老師眼神里看到的似乎是一座藏金洞一樣。對于他來說,萬字頭就算是金了。
過馬路的時候,老鄭就感到有人向他招手了。這一排,有許多間這樣的裝飾,店小燈泡也小,水紅色,橘黃色,淺綠色和奶白色的小燈泡在一閃一閃地陪襯著那些向他招手的小姐們。這些店里的擺設(shè)也頂有規(guī)格,都差不多。兩張沙發(fā),一橫一豎,橫的背后是屏風(fēng)或隔墻,里面就是小姐工作的地方。豎的方向擺在過道口,正對著的是椅子和鏡子,許多時候都是擺設(shè),有幾個是來洗頭扒耳捏雙肩的。再說這里的小姐又不是專業(yè)的按摩師。過一個店口時,他停住了腳,一股香氣竄入鼻和眼,跟香尋,女人在店里招手呢。女人的手可真有魔力,軟綿綿地伴著靡靡小曲和嗲聲嗲氣的叫進來呀進來呀。男人的心就是這樣地被“魔鬼”抓了去了。但他的腳步卻邁過去了,那是心里想小琴了!
半小時前,電話了,小琴說,請我吃飯,你來接我。他樂了,接,接,當然接。接的意思他還是理解的。只是,小琴那地方太小。地鋪,背上硬,不舒服。他倒是想跟小琴一起去開鐘點房的,可小琴不愿意,說,錢留著,吃的好一點。他說,這是這,那是那。她說,你要想跟我,就得聽我的。他點點頭,聽,聽。聽字擱在老鄭的心里就是對小琴的愛了。
小琴看見他了,站了起來,兩眼在燈光下閃動著淚光。這是一個胖得勻稱的女人,扎著兩條刷子短辮,在兩只耳朵的后面,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女人有這么打扮的。長得并不一定是靚麗,但健康是實實在在的。小琴幾步過來就攬住了他的胳膊。他立刻就覺得自己的單身是為了等這個女人了。上樓,拐彎,推開一扇小門,小琴回頭朝樓下,大姐,門看著點。在老鄭耳邊問,當真請我吃大餐?怎么?六合彩中了?還是麻將贏了?他說,我在乎錢嗎?我在乎你。話說得小琴心里也熱乎乎的。怎么了?小琴把頭埋在他懷里,好一會兒才說,我不想干了。他說,我一進門,就感覺你有事。小琴哭得十分委屈,讓老鄭心疼了。為了表達對她的愛,他問過小琴要什么?不要。不要也不要接客。你管我憑什么?因為我愛你。愛一只雞?他說,不是雞,是人。好一會兒,小琴說,有心,就買一只戒指吧。不管老鄭買與不買,但從那一天起,小琴就不想賣自己了。一天又一天地,找她的客人少了。她的脾氣也變得急躁了,好像很刻意,其實,是一顆焦急的心在等戒指。即使是老板,也漸漸地對她失去了信心。她說,今天那個姓洪的又來了。他問,說什么?她說,他想包我。他說,那是一條賊精。她說,可不是嗎,他都算準了你今晚會來。見老鄭疑惑,小琴說,他跟我們老板好得很,上一次五一節(jié),老板帶我們?nèi)テ焐阶滋?,他也在,我們就認識了。旗山一夜,小琴勇敢地獨自返城。那一趟包車下山,可是要幾百塊的,小琴沒吭一聲,就下了山。而后,在車上給他打了電話。老鄭在橋頭接到她,那一晚,小琴很幸福地在老鄭那里過了一夜。
老鄭雖然沒能把戒指拿出來送給她。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關(guān)鍵是,小琴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她,這就夠了。這才多久,誰都看得出,小琴巴不得馬上離開按摩店的。她現(xiàn)在,只給客人按摩,而再也不脫光了。老板很生氣。這個月還剩一星期,小琴也不希望拿不到工資就離開。而老鄭也是這么想的。趕巧了,老鄭得到了這一幅畫后,就再也沒有理由讓小琴繼續(xù)呆在店里了。
老鄭低頭不語,好像在想什么,被小琴推了一下,回過神,端詳了小琴。女人的圓臉上蒙一層白色的粉,她打底得太精了,該白的白,該粉紅的粉紅,渾身上下在發(fā)出一股醉香的暖意,像在夢里。暖香惹夢,沒想到這一些。但他感覺到的就是這一些。
他躺下去,背上是席夢思,眼前是那個女人的一團烏發(fā),在他的兩腿間慢慢地抬起頭來,問,舒服嗎?就是在這一時刻,他決定把今天得到那一張“寶貝”的喜事告訴她。
怎么?她問。
洪老師都給定金了。他說。
文化人最會精打細算了,她說,這洪老師出手給定金,那么,你那一張“寶貝”肯定很值錢了。這一句,的確讓老鄭的思想很徹底地拐彎了。門外已經(jīng)一片深灰。床頭的小風(fēng)扇呼呼轉(zhuǎn)動,平穩(wěn)順暢。
把定金還給他。老鄭說。
小琴接過他手里的錢,折好了,又重新塞給他,說,他的錢,我們照收。
但我不喜歡你收他的錢。
他的錢,我要收。不收白不收。
但我不高興。
你怕我撐不住,就帶我離開。不過,你比他們不知好多少倍。說完,一把抱住了老鄭。他抬頭用目光向她討辦法。小琴很意會地說,我認識一個老板,也是做字畫生意的。問問他吧,興許價更高。
打電話。
嗯。小琴掏出手機,聽著聽著,她的臉上樂開了花。那個老板說了,不管洪老師出什么價,他都高一層。他問,高一層是多少?她說,那不還得看看畫嘛。他像掉進了錢洞里,對對對。雖然屋里很昏黃,可他心里亮堂了許多。
二
老鄭飛快地騎著電動車往回出租屋。過三岔路口時,被裱褙店的老板拉住了。這是一個小年青,江蘇人,知道了他手里撿到了一張畫,知道的事情很快傳開了,笑著說,發(fā)大財啦。他說,你還不知道什么畫,就發(fā)大財。老板說,電動車給你,畫給我。他說,誰要你的二手貨,還你了。走遠時,這老板的話仍在追,我也收畫,拿來看看嘛。
老鄭掏出手機拍了畫,就把它工工整整地貼在上衣口袋里,他的手按了按,很有質(zhì)感,軟綿綿的,身上的毛孔突然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手掌心竟然沁出了汗。
夜風(fēng)吹過來,他掏出手機看時間,過馬路的時候,跟一男一女擦肩而過,還聽到了身后急剎車的聲音。上了四路公交車以后,似乎才能夠讓自己的精神鎮(zhèn)靜了下來。那一個老板來得很快,小琴一通電話就來了。老板屁股很大,一副很穩(wěn)的樣子。三個人一起到附近的飯店點了菜,還叫了瓶老村長酒,一人三杯,吃了喝了臉紅了,話就多了,說著說著,那個老板就掏出了定金,說,我比洪老師的定金翻倍。接著,老板說起了一件洪老師的往事。自己的旅館就在學(xué)生街的附近,麥當勞的后面,幾級臺階往上,鐘點房最便宜,三個小時才四十塊。媽的,老板一摔杯子,叩桌面,眼對著墻面說,別看姓洪的白凈凈,還嫌四十太貴,還跟我討價還價,什么東西。那姑娘,哼,你知道是誰?他表妹。他要咬你不放,我揭他。老鄭瞄了一眼小琴,小琴的下巴朝他一揚,他收了。她的眼又一垂。他說,明天,明天我就把畫送過去。上午?上午。小琴捶了他一下,真聰明。
一陣急剎車。周末的晚上,路大,人多,車擠。有停車就有人下車,有人下車就有人上車。一個飄逸的女人穿著黑色短褲上車來,銀鈴般的笑聲跟后面的一個老人在說著什么。盡管車廂里人背貼背,肩碰肩,但坐在座位上的老鄭還是站了起來讓了位。事后,他也想不起來為什么自己要這么做。也許,黑色短褲的女人占據(jù)了他的眼球,老鄭眼看耳聽心移,全然沒有察覺到自己口袋里的那一張畫已經(jīng)活躍得蠢蠢欲動,只有在那一時刻,插在衣袋里的那幅畫似乎才找到了機會。它像一個“小孩”,懂得將被騙被賣的感覺,是自己逃脫出了呢,還是另有其人教唆引誘和策劃?或許是有一雙手,已經(jīng)很接近了他的口袋,悄無聲息,屏住喘氣,靜靜伏臥,等待最佳的時機下手。確實,這個人等到了。
老鄭的畫從口袋里消失了,這就是證明。一個對手成功了,而這個對手是誰呢?老鄭一頭霧水,四目茫然。更糟糕的是,他已經(jīng)下了車,離開了車廂那嘈雜擁擠充滿每個人都在散發(fā)汗味的空間。黑色短褲女人的芳香早已不在,煙消云散。相反,一股刻骨銘心、直抵心底深處的刺痛在紛紛地升上他的頭頂。回頭一望,車子已經(jīng)消失在大街的盡頭,拐彎不見了。他連車牌都不知道,只記住了是四路公交車。他一看表,時間這一刻飛快,一溜,十五分鐘過去了。十五分鐘的車輪能翻滾多少下?他想起了自己跟洪老師的電話。喂,洪老師已經(jīng)催了三次,他才回電。老鄭,畫什么時候拿來呀?他答,這個?這個?洪老師的聲音很爽朗,多少錢,開個價嘛。任何事物都有價。我們這么熟了,還跟我支支吾吾。他想了一下,小琴在旁邊伸出三個手指。他的眼睛像一只虎,壯膽了,說,三,三,三萬。心想,老板都出兩個手指了,而且還說好商量,自己出這個價,就是一場阻擊戰(zhàn)。這一次賣畫,老鄭聽小琴的。
是朋友價嗎?
當然,當然是朋友價。
好,拿來吧,九點,我在三坊七巷的店鋪等你。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
想著,現(xiàn)在,自己下車了。人到了,畫卻丟了。
或許,自己還有一些希望,這個希望就是這一幅畫。雖然從口袋里逃跑了,可它跌倒了,從自己一條腿的距離,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受傷了。此刻,或許正安安靜靜地躺在車廂里的地面上,被某個人的鞋踩住,被某個人的腳在踢。反正,老鄭從這一個幻想中抓到了希望,像偷窺到了一束光一樣,他的眼睛在四周尋找。揮了幾次手,的士都是有客,有客,還是有客。這時,一輛殘疾車闖入了視線內(nèi),他急忙跑上前去,比兩個學(xué)生快一步,坐上了車。師傅,追,追一輛四路公交車。開殘疾車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他覺得很像在自己巷口賣水果的那一位。所以,說話也滑溜得很堅決。追追追,呶,先付你五十塊。女人欣然接受,而且,建議他抄近路。
老鄭求之不得,快開快開。女人把車發(fā)動得很吃力,一下子,沖出了幾米遠,斜插著從街的對面駛進一條胡同。他的心里越發(fā)覺得這個女人確實是在市場口賣菜的,似曾相識。這是一條百米長的胡同,沙土路面。進去以后,夜色就更朦朧了,朦朧容易讓人迷失。趕上了,我賞你。女人說,大哥,我這是最快的了,再快,車子就要散了。話音未落,車子就發(fā)出了一陣刺耳的嘎嘎聲。接著,整個車廂跳了一下。忽地,不動了。完了。大路不走走小路。小路側(cè)過包抄不是更快嗎。女人說得再有道理,也不能再讓這輛殘疾車發(fā)動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有屁用。他見女人哭了,心就軟綿綿的。女人說,大哥,我求求你,幫我想個辦法吧。怎么把車弄出去。老鄭環(huán)顧四周,幾束燈光照不進胡同,停留在墻頭。他算是看清楚了,這個女人,把自己帶進了一條死胡同。心急,看錯了,是下一條胡同。女人終于承認,但,是夜色的錯。東刨一片西刨一片,他和女人和殘疾車被一下子困住了。困在了他們自己闖入的拆遷工地。女人跑到巷子的深處,站在一個三岔路口的地方,回過頭來,她揮舞著手臂,又指了指一側(cè)。他知道,女人找到了出口,忙也跑了過去。女人說,幫我推一推車吧。他瞪了一眼,說,你人沒殘疾,是車殘疾,我還沒去報警呢。女人哭音,怎么辦?他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掏出錢塞給女人,你自己找人幫忙去吧。女人沖著他的背影喊,謝謝。
老鄭的心里只有那一幅畫。
千載難逢,祖宗燒香。看這架勢,準是一幅值錢的畫了。運氣走到這,他一把把它抓住了??蛇@幅畫漲了,他的心也跟著漲了。是不是也得經(jīng)過這么一股摔打跌宕,也得讓自己這樁好事多磨得長一些。沖出胡同以后,他看見了不遠處的公交車站上剛好停著一輛公交車,才忽地沖上公路去,突突突地向車站奔。近了,并不見等車的人。一個老人從車上走下來,用腳狂踹兩個車后輪,罵得很難聽。他一問,老人氣憤地說,車壞了,而且還沖他瞪眼,像是老子罵兒子。車也有脾氣,見你不高興了,它也不高興了。不開了,就使壞,這不是一個邏輯,但卻是事實??春?,他頭皮一麻。老人許是覺得對他不禮貌,欠不尊。于是,對他說,你等四路車,給你指條近道,從這胡同進去往左一拐,就到了四路終點站了。跑都跑得到,坐什么車呀。
啊!老鄭點頭彎腰表謝意。于是,又回到了那條胡同里,卻已經(jīng)不見了那個女人和她的車。他邊跑邊想,沒有理由,這個女人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車開走,這中間是不是又有什么蹊蹺??磥?,今晚的夜的確有些長。我的兒子,我的畫!在他心里,這幅畫已經(jīng)升騰到兒子的地位了,可見他的心更亂了。老人在他的身后喊著什么,他跑得更歡了。大概是累了,才緩下速度。老人卻不懈勁,一直沖過來,說,跟我比,我是全市長跑前三名。他問,什么事。老人說,不是這一條,是那一條。他氣脹了臉,說,我就是要走這一條。老人說,前面拆遷,走不出去的。
老鄭被迫轉(zhuǎn)身。望著幾乎是廢墟的場景,他跑得有些七拐八彎的姿勢,過水池邊的瓦礫旁,結(jié)果,遇一人,問,出去的路在哪里?那人指了指,繞。從這里繞,繞,繞到那一邊,那人說繞到墻的那一邊去。繞來繞去,他突地見到了那個殘疾車的女人,車和她都在哭。女人的鼻吸一口嘴吐一口,眼淚抹一把。我口袋里的錢全給出去,還不夠。他被抓住了,只好又從口袋里掏出一些錢。女人接了,數(shù)時,他溜了。
三
老鄭一看自己手機上的鐘點才知道,已經(jīng)過了九點一刻,難怪洪老師在電話里這么地咄咄逼人。我告訴你,耽誤了時間可得賠雙倍定金的。他一聽這話,就立即想起了已經(jīng)拿了人家一千塊定金的老板的話,對洪老師的印象像一下子從八百米的山崖上摔下來一樣。反正,不管他是不是有口無心,都沖著洪老師做出了憤怒而強烈的反應(yīng)!但在這之后,他立刻就后悔了,眼角擠出了點濕,狠狠地撞了一下身邊的斷墻,他為自己被困在這胡同里繞感到無比的傷心和焦慮。勇氣和自信都在被迎面而來的涼風(fēng)一點一點地折磨。畫呀,兒子呀,你在哪里呀?!
昏黃的燈光下,這一片新村三面已經(jīng)被拆得面目全非,看來,又是一場跟拆遷有關(guān)的家庭糾紛案在此開展。一個黑臉的家伙蜷在鐵門邊的墻角,陰影下這一團糟透了。只見這家伙雙臂抱頭痛哭著。他出胡同的路上,見到了這一幕,不禁頓足默默聽著。就在這幾秒之中,那一團黑色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一看一驚,老鄉(xiāng)一個。這個老鄉(xiāng)不是傍晚跟他在一起湊熱鬧幾句就離開的家伙嗎。老鄉(xiāng)見是他,一張哭臉,唉一聲嘆一聲。不遠處是一方搭臺,臺上的警察一男一女正在跟一對中年男女互打手勢。手勢交流出的語言,流動的速度快極了,看得讓人眼花繚亂。看了想一下,老鄭明白了,這是啞語。男的很激動也很憤怒,手指劃出去幾乎就劃在女的臉上,女的在后退,男的手指挑起了女的臉上的淚水,在燈光另一面的這一邊看得十分清楚。
他們?他問老鄉(xiāng),他們說什么?老鄉(xiāng)說,問題是我一句也聽不懂。然后他又說,一定,一定是看錯人了。這么一句,讓老鄭這才定睛了下來。幾分鐘后,總算看清憶起,是那個早上把報紙和雜志讓他收購走的女人。原來喲,這個女人是個啞巴。難怪,一句話他也聽不懂。無聲的哭泣。她的男人,五大三粗,火冒三丈,揮拳暴吼,如果能發(fā)出聲音,一定十分可怕。女人的臉都嚇黑了。老鄭急忙躲過光轉(zhuǎn)過身,讓臉在陰影里。
把我看成了你。我一再說,他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這啞巴女人,認準了我,像被我強奸似的,抓住我不放。老鄉(xiāng)想喊,被老鄭捂住了嘴。老鄉(xiāng)說,別當心,我喊,他們也聽不到。老鄭搗了一下老鄉(xiāng)的頭,說,這不,還有兩個警察嗎。他們聽不見,你也沒看見。未等老鄉(xiāng)回答,他貓著腰,立馬就跑。但老鄉(xiāng)也是立馬就喊。
出了胡同口,老鄭沒有看到四路公交車的終點站,難道又是一個錯誤的出口。后面似乎有急急而來的腳步聲,他聽見了。這一刻起,那幅中彩的畫突然地在他的心里顯得不重要了。抬頭,一下子就撞見了那個女人和那輛殘疾車。還開得動嗎?女人抬頭見是他,一臉的幸福,說,出了胡同,車子一點問題也沒有。他說,那就帶著我跑吧。女人大聲地說,可以。你想去哪里我就帶你去哪里。
路上,老鄭想起了小琴對自己的愛,他把愛的手伸過去,洪老師的手也伸了過去。他知道,小琴之所以這么下定決心地離開按摩店回到東北老家去,純粹是因為在五月的假期里,她被老板帶去招待那些“靠山”客戶的緣故。按摩店的工作性質(zhì)讓店老板這么地策劃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小琴不但拿不到一分錢,而且還得讓“靠山”們玩得盡其所能,她感到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她說,看來,我不該離婚。小琴是一個人從山莊里跑回店里的。店老板和老板娘至今仍對她冷漠著。算了。離開。
殘疾車把老鄭送到了小琴身邊。
他相信自己的心,已經(jīng)被小琴的愛撞了個滿懷,這不是戲劇性,也不是偶然,是相互碰撞。老鄭跑到小琴店里時,小琴的姐妹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其中一個女人點點頭,一雙杏眼會說話。她似乎才回過神來似的,急切切地說,小琴出事了。他一驚。她繼續(xù)說,是被警察抓走了。老鄭說,我早就叫她別干了,她偏不聽。女人說,今晚是臨時大檢查。
老鄭本想牽上小琴的手,然后,跟這女人一路向北,去開始新的生活。他是多么的渴望啊。他看見了一輛公交車迎面駛來,但小琴卻麻煩了。但這也讓他受到了感發(fā)和聯(lián)想,老鄭問,你哭什么?店老板沒救她嗎。女人說,小琴跟老板鬧得很僵,她就要走的。所以,我們都回來了,就小琴扣著。老鄭說,我也沒錢保她啊。女人說,你有。畫。
畫,早沒了。
但老鄭還是決定跟小琴一齊離開。于是,老鄭就跟洪老師和那位老板分別約了時間和地點,顯然,洪老師和老板都是想不到他們?nèi)齻€人能夠在這里的茶室見面。剛才老板接到老鄭電話時,只說把畫帶到了,上樓談。洪老師的電話里,老鄭撒了一個謊,然后告訴洪老師,有一個更好的價格,兩個價格的距離實在太遠無交集。所以,他說才讓你來。兩個買主的見面的確都意想不到。握了手,落了座,老鄭就開門見山,說了小琴的情況,等錢!洪老師和老板互相看了對方,在各自的眼里仿佛突然有了某種的默契和狡黠,但沒有能夠讓老鄭看出來。于是,洪老師說,我的價不變。
老板說,你要的話,我就不爭了。
你也出個價嘛。老鄭的眼里仍然發(fā)著興奮的光。
一萬。老板說。仿佛聽錯,老鄭吃了一驚。
洪老師說,別這樣,我們是朋友,何必呢。
對啊。老鄭急切切地答。
這樣的話,洪老師說,那我只好出九千。
八千。
七千。
價往低開,這的確讓老鄭覺得措手不及。他慢慢舉起一只手指,似乎在舉一把鐵錘,整個人也像被這沉重拖著情緒走,整個身體都斜。叭,他的手臂突然往下一劈,價格就突然地在六千價位上停了下來!老鄭知道,小琴的罰款在五千到一萬之間。老鄭此刻覺得特別地驚訝,世上竟然有這種事,買一件玩意兒,兩個人爭搶的是價往低處走,而不是相反。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蹺呢。小琴眼下需要的是錢,老鄭讓兩位顧客在自己的手機里把畫看個夠。
我這就去把畫拿來!
拿到錢,老鄭就跟小琴的朋友一起到了派出所。在所里,他一陣哭哭啼啼,討價還價以后,終于為小琴交了罰金。小琴出現(xiàn)了,看到老鄭,女人一下子撲到他的懷里。一個警察看了他一眼,問,你走不走?他說,走,馬上就走。說著三個人返身,走下門口的那幾層臺階,老鄭才猛一抬腿!
今晚,還真的是事比夜長,事情好像真的沒完沒了。猜猜?誰也猜不著的事發(fā)生了。那兩個人,一男一女,雙雙聾啞,竟然這么迅速地逮到了自己!倒霉透了,老鄭心里咿呀哎喲地亂叫,肚子也咕咕地響了起來,餓了。
聾啞夫婦在前,兩個警察在后,中間還夾帶著老鄭的那個老鄉(xiāng)。老鄭罵叛徒,小琴罵漢奸。老鄭又罵下流。這一罵,讓對方一眼就認出了老鄭。老鄭本就不想躲避,只是一時還沒有想過,若認出自己,自己該怎么辦……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