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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忍與冬藏

2015-06-25 23:46徐保亮
福建文學 2015年7期

徐保亮

大雪。

回來的路上,濃烈的濕腥與沉悶,還有無邊無際的荒野和北風。

很好,喜歡這樣的北方。

衣服再裹緊一下,用腳把兩壺寧化府的陳醋踢到座位邊上,可還是礙事。城鄉(xiāng)交際的公交車上總是擁擠不堪,雜沓著腌制過的體味。很想洗個澡,很想換身松軟的衣服,迎著陽光和海風。

可這是寒風凜冽的北方,我喜歡這個生長過的地方,有必要以凜冽的方式活著。

十年前那次出走,本來以為是一次泥牛入海的遠行,沒想到還是要回來。后來,漸漸地成了不斷地回來和離去,仿佛宿命。

然而,我不曾想過改變。

當年的背叛依舊強烈,當年的不可一世在蒙上塵灰之后依然錚錚放亮,只是隱喻了,沉默了,不為眾人所知了。

如果一個人愿意孤獨地活著,那便是不被人所明白的強硬。

是的,真的做了一個強硬的人。

早已經(jīng)成了小時候向往的那個人,卻離眾人越來越遠。

風雪歸人。

故土被大雪覆蓋,面目全非,人事飛散。

原來,時間是隨著記憶消散的,再也回不來了。

再也不喜歡去一個去了很多次的地方。但是,我屬于哪兒?我不屬于哪兒?或許,我屬于無休無止的飄零。飄零著,飄零著的時候帶著厚厚的枷鎖,我是屯留人,我是會寫書法的那個人,我是會畫畫的那個人……

其實,我什么也不是。

我只是個被逼上歧途的野孤禪??粗罎u漸枯萎,看著生命漸漸消失,我面無表情地笑著。

樹枝吹折,風雪歸人,鄉(xiāng)歸虛無。

早晨,沒有犬吠。

因為它死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家里的人也說不清楚。父親說在鄰居家房后的墻根底下,尸體已經(jīng)風干了;母親說,被偷狗的人套走了,宰殺了,賣了肉。我不知道該怎么想念它,想念這條在我家生活了九年的黑狗。

當然,我也稱它為“愛國”,只是它沒有應過。我長年飄零在外,很少見它,它倒是對我盲目地熱情,總是搖著尾巴來找我。

相識有歡。

便不再應求什么了。

我并不能對它表達什么,能夠表達的都有輕重。生死之大,不是我所能輕易言說的。呆坐在爐火旁,閉著口,緘默,等著天黑。

榆次的深夜,華燈如涼。

去見一個人。

不知道為什么要在一個忙碌的晚上去見他,飯局、領導、諷刺、逶迤虛以。熱騰騰的酒桌上人們冒著油汗,他打電話過來。我用最簡短的詞語回復他,謀劃著怎么離開酒桌。

九點多鐘的時候,我離開了宏安假日酒店,沿著文苑街向銀海悅心小區(qū)走。幽暗若明的路上,西風肆虐。

我和他,總覺得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甚至不能完整地說完一段話,剩下的只是心有靈犀的默默懂得。

想想年少的時候,我們在一起玩耍,整日整日地歡笑,大段大段地聊天,還有元宵深夜打燈的快然,現(xiàn)今成了不可想象的夢境。

路上凌寒,幾次走錯,不明晰他居所的方向。

太久不見了,我們的晤面匆匆,我們的日子成了什么樣子?

是那樣嗎?

是這樣嗎?

我聽到他在遠處隔著夜霜喚我。

我應著。

聲音陌生而生澀,卻如同小時候。

淚眼盈眶,我在黑夜里對著他大笑,問候不過是循常詞語。

銀海悅心小區(qū)的門樓壯大,進去則是黑黢黢的溫暖居室。暖屋,在這個北方的冬天勝得過一切的華麗。他的小女兒正在牙牙學語,他雙臂抱著自己的女兒忽然柔情。這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北地漢子的柔情原非粗糙。

我不敢激動,隱忍,隱忍著,風輕云淡地說話。

不知道怎么就說到了徒步遠行,南京長江大橋上孑然凝立,永不休止的內心翻騰,如同當年嗎?

不似當年的病血痛疴,不似當年的魔癡荒誕,不似當年的早衰逆流。事實是,我們還活著,堅強地活著,不再為賦新詞,矯揉造作。最終,隱忍了,隱忍成暗夜,隱忍成四海相望,天涯比鄰。

相見,不見,你我都活在一個冬天。

大雪紛紛,我去野地里寫生。

枯禾、土墻、棗樹、山隘上覆滿白雪,動物的腳印、風掃白雪的痕跡、蒿草上垂下的冰柱,還有一望無際的白雪蒼茫,只有我一個人。

被風槌霜打的冷疼,令人暢快。

在雪地里,很久,很久……

當我?guī)е┗〒溥M家門的時候,見到那個叫詩墨的小孩兒,她把頭一下子撲進姥姥的懷里,不敢看我。直到她緩緩轉過身來再見到我的時候,驚恐而陌生的眼神里沒有記憶。頭發(fā)蓬松,面頰沾著奶漬,衣服上留著昨天或者前天的泥灰,我的心里一陣陣地疼。

問她還記得我嗎?

她搖頭。

很多時候,是無能為力的,包括那噴涌而來的憐愛,也只能用木然來迎接。隱忍著,不噴薄,不泛濫,不慌張,平穩(wěn)著身體去愛這個小外甥女,只希望她能在雪里茁壯地生長,在需要我的時候,讓我挺身而去。

也許,永遠不會給我這次機會,尤其是在風雪里生存的詩墨。

但是,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對于此,我是多么的微末,這是隱忍之愛帶來的后果,也是隱忍的品質所能給予彼此的堅強。

希望她好好生長,在風花雪月里。

畢業(yè)才不過四年,已經(jīng)物非人非。

當年在母校恩怨四年,乖戾且澎湃?,F(xiàn)今再回去卻是以省外招考巡視的身份故地相遇,心情復雜。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與預料相反。

老校區(qū)已經(jīng)廢棄,原來教過我的老師也盡數(shù)離散。想想都覺得驚恐,才不過短短四年,一個區(qū)域的人事死亡和消失,連同遺跡也莫可辨識。不見了,不見了,當年殘留在山西母校舊地的晉綏海軍學校又應該去哪兒尋找?

乘著寒風越過龍城大街,從太榆公路駛向太原與榆次交界,一定會看見一群灰色的建筑群,成幾何狀地分布著?,F(xiàn)代建筑的光芒,聚斂著,收攏著,仿佛摒棄了一個時代。當然,還有那座被復制的愛奧尼亞柱式門樓,便當真是母校了。

驚嘆之余,不過是從陌生進入陌生。

人情的苦味正從嘴角滲進來,被玻璃墻上冬日的冷光反刺得疼痛,明辨樓、明理書院、三行樓、啟辰樓、慎思樓正從四面八方涌來,看著這所正在興建并已成規(guī)模的新校區(qū),覺得自身又何曾是這里的學生。

自己和那個時代終究是被遺落了。

問起以前教我的老師,退休的退休、出國的出國、調走的調走,驚詫之余,瞬然一片荒涼。

原來,沒有舊夢重拾,也沒有故地重游。

留下的,只是遺落,也只是遺落。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隱忍,驅逐了,潰敗了,青春有去無回,連同記憶。但是,又能怎樣,無非像陌生人一樣迎著這個學校的接待、交談、工作,口中卻稱呼是這個學校的校友,現(xiàn)實里似乎連這個學校的概念都沒有了。

我們的痕跡被風霜侵襲得一干二凈,所有的當事人被封殺隱沒。

可以終結了,母校和青春,都隱沒了,被埋葬在這個冰封的冬季。

被日光掀去黑夜的早上,換了藏青色的毛衣去大伯父家。

犬吠、干草、殘雪、被風吹禿的核桃樹,我推門而入,一股暖暖的居室茶香涌進身體。大伯父和伯母瞬然笑了,如同和煦的風。

黃土高原上的烈風真是粗糲,不知什么時候大伯父和這黃土就一個顏色了。脖子上的皺紋連同松弛的肌肉再一次圖畫一個老人的模樣,總覺得自己沒有長大,可是面對他們的蒼老,自己怎么也任性不起來了。

一會兒姐姐的小女兒尤尤跑進來,尖尖的下巴垂著童稚,小小的尖鼻子上面掛戴著眼鏡,見了我便是一臉的陌生,不說話,向后躲著,我把她抱過來問她的年齡,仿佛當年的大伯父。

眼睛看著尤尤,時光倒流……

“平時在廈門做什么工作啊?”大伯父問我。

我心里一緊,“當老師啊!”覺得不夠,又補充道,“很普通的老師。”

“能掙多少錢?”

……

對話怎么也不能進行下去,那里面有成年人的攀比和征服,我?guī)缀醪荒軕獙ΓM管是一位如此讓我放松的親人。

在我應接不暇之時,不得不借口去廁所,來梳理剛才一連串挑戰(zhàn)性的答對。

真的,很險,再也不能以小孩子的心思來面對過去的尊長。

但是,我愛著他們,因為他們曾經(jīng)是我美好童年里不可磨滅的溫暖,還有幫我解除無聊童年的笑顏;我愛著他們,卻不得不隱忍自己情感,像成年人一樣用加工過的句子回答他們的問題。

如此,才會得體,才會息怒,才會讓大家安穩(wěn)地活著。

當回答完所有的問題之后,大伯父放下了心思和我談論一些過往,總算是心境平和,好似往昔。時間真是可恨,使我變得復雜,或者使我看到了復雜的成人世界,盡管那里面有我愛著的過往。

返身回顧,冬藏無情,看這個老宅,看這個不愿意歸來的夢中舊地。

2015年1月21日,身邊的一個胖墩朋友結婚了,我正在不知何處的地方收拾行李。

終究沒有趕得上他的婚禮,仿佛是必然,因為我太長時間不會在家,人們也很少記得我,只是在遍插茱萸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少一個人。

寂寞的時候,時常問自己:是他們丟了我,還是我把大家弄丟了?當初,大家懷揣著夢想各自奔向祖國各地,求學、戀愛、旅行、放蕩不羈,最后又回到了原來居住的地方。當我們互相見面的時候,我們是我們自己嗎?

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不同的青春,連續(xù)在一起。

我退場了。

是因為記得當年分離時許下的誓愿,縱橫四海,追逐不曾悔改的夢。我飄零了,他們回到原地等我,卻不能時時相見。

或者,相見時難。

再見到墩兒的時候,各種無力感充斥著我。

與憐愛無關,也與分別無關,他本該朝著一個當?shù)厝说姆较虬l(fā)展。而我,是一個異類?,F(xiàn)在終于可以確定了。

風行原上。

在他結婚一個星期之后,我推開墩兒家老舊的門,上面還完整地掛著他新婚的對聯(lián)。鮮紅色的,烏黑放亮的祝詞,一下子停住不敢進去,各種思緒往上涌。此時,正被他的老父親撞見。

還是當年,我應該去推西屋的門楣。

映入眼簾的便是他柔暖的妻子,正在收拾衣物,長發(fā)垂下,喜歡看人,卻不喜歡言語??匆姸諆河纺[著身體來接我,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第一次見他穿西褲,閃著光澤,仿佛真的是長大了,有了擔當,有了責任,我心中卻是失落。不該這么成熟,也不該這么古板,太多的不甘心和不愿意,只怪我們青春未做的事業(yè)太多。

我竟說不出話來。

他竟說不出話來。

各自沉默著,不知道從哪兒開始。他扭身去箱子里找什么,不多時拿出一本新婚相冊和結婚的錄影,都是很俗套的程序。

但是,我接受了,至少可以使彼此在沉默里安然。

墩兒起身去撥弄電視和VCD機,打開他結婚時候的錄像??粗?,看著,我真的不知所措了,那里面的鄉(xiāng)俗太飽滿,生活的分量太重,把當初的夢想和激情壓得粉碎。

按周圍鄉(xiāng)人的意思,人本應如此活著。

屏幕里,墩兒抱著新娘子不停地轉圈兒,遲鈍、笨拙,卻溢滿幸福,羨煞眾人。想來,人終究是要歸入生活的洪流當中的,異類畢竟孤獨,抑或殘忍地被他們淘汰。

我隱忍著,再不能對著墩兒說那些有關夢想和事業(yè)的偏激之語,關于單向追逐的苦味和不悔,在美滿的家庭面前不過是一個笑話,仿佛我們沒有過青春,也沒有過夢想。

有的,只是現(xiàn)在。

這種在追夢路上返身回落的完滿,讓我極不適應。

誰對,誰錯?

重要嗎?

人生太過蒼茫,來不及遲疑,就已經(jīng)卷入窠臼、重復、回歸、老舊,等著被碾碎,一切化為虛無。關鍵是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飯食之間再無其他。

就這樣,我們隱忍著各自退出了,隱忍著放棄了,與堅強無關,也與智慧無關,如同命運,墩兒在某個節(jié)點上與我相識,又在某個節(jié)點彼此離開。

后來,只是和墩兒坐在沙發(fā)上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塵灰消散,已經(jīng)是另一個世界了。

鬼魅,周遭都是這些東西。

本來想過幾天安生日子,沒想到閑暇的時候他們會來這么多。雖說不會占用多少空間,但總被他們騷擾得心煩。

反抗或者驅逐,都無濟于事。

時常在夜里揮舞著手臂追趕他們,還用腳踹他們,用火燒他們。醒來之后被子和床單亂作一團,那些鬼魅站在一旁對著我盈盈地笑著。

我看他們一眼,隱忍著繼續(xù)睡覺。

冬季如墨。

夜思凌亂,睡夢里是些不相干的恩怨。當年的恥辱和曖昧、屈服與惡毒從濃霧中升起。

沒錯,那就是我自己。

在渡過了萬般罪惡之后,心向明潔。

她,還是像當年一般把五官搓捏得緊蹙與華艷,如同丑陋而齷齪的矛盾。

不過,她還是出現(xiàn)了,一顆牙齒從門牙旁邊刺出來,款款地笑著。

是你?

是我。

然后就是千言萬語,喋喋不休。

草木豐茂,我在崖邊兒看水。

迷途、逃生、壓迫、爬到很高的山上,或者跌入深潭,這些都是我每天晚上要面對的夢境。

夢境里作伴的,有鬼魅和情事。

白天,我在屯留的老城里行走,穿過麟絳大街和拯民路,新華市場上裝滿了濃濃的年味,原來的瓶城老街盡是荒涼。

在新華市場的入口處見到一家廈門點心坊,正在做著閩式和粵式的糕點,三洋漁具和騰飛眼鏡店一直半新不舊地開著,瓶城老街如同當年一樣在陽光里昏沉。竟然可嘆起這座城過時的繁華來。現(xiàn)在,瓶城東街那些建國初的建筑寂寞在垃圾堆當中,文革時期的遺物仍然在斑駁時間的風化中清晰可辨。

第二招待所與屯留縣綜合供銷社的街角處,忽然驚悸小時候的那潭水洼,地面上幾乎滲出血。搶劫、打架、體罰、欺騙在幼兒園到小學的生活里上演,有時候我?guī)缀跬春捱@條老街。在污濁的環(huán)境里,我尋找我的摯友,我找尋真理和隱秘。

如今,那些事都老舊了,甚或被忘記了。

時間的隧道變得模糊,記憶也偏軌了,已經(jīng)還原不到當初,連烈士陵園本該守舊的地址也被時代涂抹得變了模樣,竟然覆蓋上了從來沒有的門樓。頹圻敗墻,泥墻爛瓦,一堆一堆的記憶丟棄在荒陌深處。腳步跫然,我竟害怕起自己的聲音,一股吞食的力量吸引著我,鬼魅和魔怔也來助場。

西風烈,殘陽夕照。

在這里我,曾經(jīng)一敗涂地,真的是一敗涂地,這里讓我懂得人事不可為。但是,隱忍、堅強、不屈、掙脫、潛行、不可后退的品質在那個冬天里儲藏。

好,好一個蒼莽的過往!

半夜驚坐,冬藏的故事已經(jīng)濕透。

雪花撲簌簌地在夜里飛舞,大片大片的黃土變得渾厚,卻在不經(jīng)意間妖嬈了。早晨起來冒著雪,坐上火車去太原。

2015年2月21日,亂雪迷途。

可是,總覺得春雪易融。

她在十樓看雪落,落成了一首詩。為什么一定要對一個城市牽掛,為什么時間讓過去變得陌生,我無從解答,或者是我自己回答不好??墒?,死去多年的好朋友昨天夜里來找我,他說自己要結婚了,結婚的地點在河對岸的荒岡上,他在那里穿紅掛綠。

殊不知他死的時候才14歲。

驀然回首,一個魂在陰間也會成長的。

幻境里,他真的穿了白襯衣和西褲來請我,我也看見他的新娘披著紅蓋頭坐在荒岡的新房里,他和我擁抱,和我握手,和我喝酒,和我大罵,我高興地祝福他,說他真的是一個年輕小伙子了。

我,自慚形穢。

正如他的成長和喜樂,我羨慕他,我卻想到她,我和她的牽掛也在一個被遺落的城市里生長。

要不要去見她?

難道真不如陰間的人?

見她真的艱難,由于天氣的原因,高速封鎖、機場關閉,只有一趟慢悠悠的老火車緩緩地帶我進入她的城市。

多年未見,我們都老了,不似當年。

多年未見,凌晨夜寒,把雪花帶進十樓的暖室,便瞬間融化了。

來不及相問,也來不及高興,傻傻地坐著,一起聽《歌劇魅影》里的一段唱詞,是她從異邦回來一直想讓我聽的曲子。

喝茶、洗澡、徹夜秉燭……

隱忍著不快進,也不遲澀;緩慢著不激越,也不拖沓。各自清楚,相聚不過須臾,人在眼前,聲音在天外,相見歡顏割開了愁緒,深情入腸。

真的夠了。

真的是夠了。

原來,不在言語,不在相擁,不在歡笑……

原來,相見便是濃處。

濃處太濃,歲月便打了結,結上流蘇拂面,窗上煙花燦然。

責任編輯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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