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奇俊
一直覺得土蜜樹樹如其名,土土的,加上是灌木,頂多是小喬木(這意味著它長不了多高也長不了多大,做不了行道樹),又是鄉(xiāng)土樹種(意味著它不可能作為園林植物種植在公園或小區(qū)里供人觀賞,只能自生自滅),自然不引人注目。至于能說出它名字的人,就更是屈指可數(shù)了。
最??吹剿牡胤绞窃诼愤叺木G籬下,多半是以小苗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因而常常被園林工人當(dāng)作異類拔掉。偶有一兩株僥幸長大,不小心躥得比綠籬高,沒幾天就被人理成了平頭。去年在蓮花映碧里偶然發(fā)現(xiàn)一棵兩三米高的土蜜樹,樹型亂蓬蓬的全無章法;枝條像一篇蹩腳的小說,平鋪直敘、毫無懸念;毛毛糙糙的葉子形狀普普通通,還被蟲子啃得千瘡百孔;至于花,就更是其貌不揚了,淡淡的黃綠色,簡直等于沒有色,擠擠挨挨簇生在葉腋中,又小又不好看,幾米之外,似乎眨一眨眼,它們便湮沒在細(xì)枝兩側(cè)那排列規(guī)整的葉片當(dāng)中了。感覺它和小飛揚草或萹蓄一樣,似乎總能在眼角的余光中不經(jīng)意掠過,卻又讓人印象模糊。
見過的最大的土蜜樹是“私奔咖啡院”所在的老別墅東北院角的那棵,粗黑的主干上是纖細(xì)、柔軟的枝條,像楊桃枝一般垂吊著,總算有了幾分姿態(tài)。它與東南院角那棵冠如華蓋、罩住近半個院子的樸樹遙相呼應(yīng),一個張揚,一個內(nèi)斂,倒也相映成趣。
饒是如此,它也不能引起我更多的注意,不像那棵樸樹,總能撩撥我的目光:夏日炎炎時,濃密的樹陰遮天蔽日,哪怕是一絲陽光,也休想撥開層層疊疊的綠葉,去觸摸樹下那白色電子琴的弧形鍵盤和棕色的木桌木椅;冬天葉子掉光后,焦黑的枝杈像淘氣的孩子,在一碧如洗的藍天和暖暖的紅磚墻上恣意涂抹出一幅幅干墨畫;到了春風(fēng)吹拂的季節(jié),光禿禿的枝上密布的新芽,是一個個不動聲色的綠繭,一天天飽滿,一天天鼓脹,終于,某一天,撐不住了,便噼噼啪啪全裂開了,成千上萬只綠蝴蝶破繭而出,因為不勝風(fēng)力而戰(zhàn)栗不已。陽光下,青綠色的葉脈如蟬翼,如蘇繡,纖毫畢現(xiàn),把葉子寫給春天的情詩和線譜全給泄露了。——這是樸樹最容光煥發(fā)的時刻,也是它最令我著迷的時刻!
面對著將一年四季過得如此活色生香的鄰居,土蜜樹卻依然氣定神閑,波瀾不驚,直到那一天。
那是我休完假后的第一天。上班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到土蜜樹上星星點點的紅葉黃葉。風(fēng)的纖纖素手輕輕推了推它,那低垂的枝條便晃啊晃啊,讓我想起去年冬天在中山公園西門附近遇見的老別墅,那落滿一地黃葉和金酸棗的院子里的木秋千。土蜜樹的細(xì)枝在我拉近的鏡頭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又似有若無地悄悄碰了碰白色竹籬墻上的使君子藤。 ——哈,它必定是以為我近視,看不見它的這個小動作。其實,喜歡使君子沒啥可害羞的,我也喜歡哩。從初夏一直到深秋,使君子總是如謙謙君子般,不張揚、不喧嘩地開著,一簇一簇地開,一串一串地開,一片一片地開,深紅、淺紅、粉白,每一朵花都開得那般認(rèn)真、細(xì)致,像畫工筆一樣細(xì)細(xì)勾勒、細(xì)細(xì)點染。秀雅的花、蔥綠的葉、褐色的藤在白籬墻上蜿蜒,那老別墅便成了水邊的一艘紅畫舫,似乎在靜等月上柳梢時的幢幢燈影和裊裊簫聲。
第二天,我特意去看映碧里那棵土蜜樹,在一片起伏的綠浪中,它像十里煙村里斜挑出來的一旗酒旆,紅彤彤的分外顯眼?!羌奔t了臉呢還是醉紅了臉呢?春雷已經(jīng)敲響了大鼓,春雨也迫不及待地在天地間架起了豎琴,蟄伏的昆蟲從土里鉆出來,北歸的候鳥從天空掠過,鼓點激越,乳燕呢喃,蜂蝶嚶嗡,怕是再沉靜的心,也架不住這鬧鬧的春意吧?粉紅的桃花謝了,樹上掛起了毛茸茸的小桃子,芬芳的橘子花、柚子花也謝了,結(jié)出了綠油油的小果子,桑椹紫了,枇杷黃了,土蜜樹,再不出場可就晚嘍,它能不急嗎?幾場雨過后,冬日里寂寥的草地忽然變得擁擠起來,薺菜、黃鵪菜、豬殃殃、野苜蓿、鼠曲草、酢漿草、藍花琉璃繁縷、阿拉伯婆婆納,它們?nèi)_花了,白的、粉的、黃的、藍的、紫的……空氣中氤氳著各種香氣,花的香、草的香、葉的香、果的香,淡雅的、濃烈的、涼絲絲的、帶甜味兒的……還有那紅艷艷的木棉花,正高擎著碩大的琉璃酒杯,斟滿甜甜的蜜酒,一杯一杯又一杯,惹得暗綠繡眼鳥和叉尾太陽鳥呼朋喚友,因為貪杯而變得愈發(fā)聒噪?!@樣的場景,不醉行嗎?
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春天究竟施了什么魔法,能在一夜之間叫千溝萬壑的溪澗同時唱起歌來,能讓千樹萬樹的梨花桃花海棠杜鵑占領(lǐng)所有的山巔水湄,能使赤橙黃綠青藍紫,不,是所有你能想到的顏色和你不能想到的顏色,都仿佛聽到了集結(jié)的號角,紛紛亮相,等待春的檢閱。
在溫度驟降十多度、下了兩天的雨之后,當(dāng)我再一次打“私奔”旁走過時,濕漉漉的地面一片斑斕。在沁涼的雨水里,土蜜樹的紅葉宛如它與大地訣別時留下的一個個深情唇印,又似黃昏時告別群山的絢爛霞彩,讓人心中戚然——在萬物生長的春天,它令人驚艷的登場竟是華麗的謝幕。我知道,縱然有再多的不舍,每一個生命都終將離開這個世界,而那披上最美的霓裳,帶著最美的妝容含淚微笑離去的背影最令人刻骨銘心。
每年三四月間,湖濱北路和仙岳路的黃葛樹,會整條街整條街地黃著,風(fēng)起時,黃葉漫天飛舞,地上厚厚的落葉如暗夜里的潮水嘩嘩作響。——這春天里的秋意已經(jīng)成了廈門最有特色的春景之一。可是現(xiàn)在我知道,一定還有更多的土蜜樹,在這四月天里紅了一樹葉子的土蜜樹,正被春天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像闃寂春夜的綿綿細(xì)雨,靜靜地下,悄悄地停,等待天亮后被啁啾的鳥唱喚醒的人們推窗看見那濡濕的地面和一地的羊蹄甲花瓣時,心里“呀——”的那一聲驚呼。
我決定了,從明天起,我要每天走不同的路去上班,我要問候路上邂逅的每一簇吐芳的花蕊每一枚滴水的葉尖每一雙扇動晨曦的翅膀,我要在濕潤的泥土和葳蕤的草木中尋覓更多的春天的秘——密。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