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去北京參加書展,再去拜訪前輩和老同學,忙忙碌碌里,再次與北大失之交臂。細想來,還在一個“怯”字,若是下定了決心,總是可以擠出時間的。就像一個神交已久心心相印的紅顏,真的要見,需要很大的勇氣。
第一次知道北大,是在上世紀80年代,我小學三五年級的樣子,村里一個清華學子在石橋上等待他的北大女友。我們一幫小孩子你推我搡的,等著看熱鬧。那個女孩子終于坐著一蹦三尺高的三輪車來了,她扎一條馬尾辮,面目清秀,一口編貝小齒,自信俊朗,穿的校服上印著八個字“天之驕子,國之棟梁”,立刻把我們鎮(zhèn)住了,更何況他們竟然用英語交談。從此那八個字印在我的腦海里,沉甸甸的。
我上初中了,知道了關(guān)于北大更多的信息:那里風景優(yōu)美,人文薈萃,那里有湖光塔影,有蔡元培胡適黃季剛,有魯迅錢穆辜鴻銘;那里有高大的銀杏樹,在秋風里染一身金黃;那里有未名湖,想象在輕微的霧靄晨嵐里,帶一本書走過小橋,想象白發(fā)的先生,憧憬漂亮的女生,那張揚的青春,該是怎樣的一個跋扈飛揚。北大,它成了我讀書的終極夢想。
未進北大,心里早已自許,為的是對北大精神和風度的傾慕。不知天高地厚地臧否歷史人物,談論時政得失,不屑與“鄉(xiāng)愿”交談,所交皆是“狂狷”,常常議論風生,令師長擔憂。這樣的“憤少”,自然不把數(shù)理化放在眼里,羅家倫、朱自清都是數(shù)學0分進的北大,錢鐘書數(shù)學15分、吳晗數(shù)學0分進的清華,結(jié)果可想而知,從“憤少”到“憤青”,我的數(shù)理化只能堪堪及格。那年高考,我沒能考中大學,更遑論北大。
我龜縮在一個??茖W院里,品味理想幻滅的滋味,品咂年少輕狂的苦果。這是一個絕妙的諷刺,我向來鄙夷庸常,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庸常。當別人都在努力時,我卻在好高騖遠地關(guān)注人性、生死、歷史等等之類的大詞,卻沒有新的闡發(fā),只是為了青春彰顯自我的方式罷了。君子不器,我學的恰恰是電器專業(yè)。我的人文北大,離我已經(jīng)越來越遠。
不得不承認,我只是個庸常的人。我的堂弟與我遭遇相同,他放棄了工作,重新參加高考,三年后,他考取了安徽大學。畢業(yè)那年,他讀了研究生,然后考取了公務員,終于現(xiàn)世安穩(wěn)。我沒有重起爐灶的勇氣,我參加工作,結(jié)婚生子,下崗,再就業(yè),閑暇讀書寫作,無非豆腐塊大的文字,并無大的建樹。北大夢,已經(jīng)淡出我的夢境。只是在每年的六月高考季里,會被這些熱詞碰觸,心尖停了蜻蜓一般顫動。
2008年年末,我滯留北京。我穿著雨靴,踩在深雪里,一路打聽,終于到了北大門外。寒假的北大,沒有幾個人。高大的石獅子落滿了雪,兩個保安,隔著車道說著話,一個穿棉襖戴帽子的老大爺,推著自行車過了大門,跨步上車,騎著走了。我徑自向大門走去,保安沒有攔我,我心里對著她說:我來了,北大!只走幾步,我就折回了。我欺騙過了保安,卻欺騙不了自己的心。我成了王徽之,卻因邁出這幾步,風雅全無。
后來多次經(jīng)過北大,也只是遙遙遠望。年過四十,上有老下有小,我的夢想很簡單:讓他們幸福,擱淺自己。我自認為已經(jīng)低到塵埃里,卻并不被許多人接受,很多人笑著對我說:你是文化人,你清高,我們哪敢高攀?原來,這么多年的北大夢,一直拯救著我,雖然我卑微,為討生活在俗世奔走,卻終于沒有泯滅思想的火花,沒有被俗世徹底同化。我驕傲,雖然我只是懷著北大夢的非北大人。
又是一年高考季,又是青春夢想張揚或失落的季節(jié)。現(xiàn)實往往殘酷,而夢想是飛離俗世的翅膀,即使是貼著地面飛翔,懷揣永遠不妥協(xié)于生存現(xiàn)狀的倔強,便也有遇著風力一飛沖天的可能。很多時候,不是夢想拒絕了我們,而是我們放棄了它。夢想是引擎,我的北大夢,在精神的高度,提著我,拉著我,不被泥濘污穢了心靈。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