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銀江 寧夏隆德縣人。寧夏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作家報》《文藝天地》《固原日報》《六盤山》《寧夏日報》《作家村》《天水日報》《閱讀》《銀川日報》《銀川晚報》《黃河文學》《鹿鳴》《中國文學》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作品。
雞叫了頭遍,戌倌就醒了,他拉開燈。撩起窗簾,窗格上糊的新報紙沒有一點縫隙,屋子里有些悶熱。戌倌食指蘸了口唾沫,捅了一個小孔,一只眼透過小孔朝屋檐瞅了瞅,好多星星還在天上眨巴著眼睛。戌倌挪了下身子,伸手摁笙子左腕上的手表。這只嶄新的手表是殘聯(lián)為笙子免費發(fā)的,為了這只表,亮子和笙子嚷了一仗。亮子說,我在山上放羊,戴表好掌握時間,你坐在家里戴表做啥?笙子說,你長的是眼睛,日頭就是時間。亮子說,夜里放羊,哪來的日頭?笙子生氣地說,你起碼知道啥時白天,啥時黑夜,我就靠這只表分黑白咧,你和我爭個啥呢。亮子沒有辯過笙子,那只表最終笙子戴在了他的手腕上。這是只盲人表,手表嗶嗶的兩聲,報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四十八分,時間是后半夜,離天亮還早得很。
炕墻腳的笙子,披著一條薄褥子,靜靜地睡著,呼吸很均勻,偶爾出一聲長氣。耳鬢兩邊的頭發(fā)很稀疏,有些花白。睡在炕心的亮子胸脯敞在被子外面,胸窩里的毛黑壓壓的,他緊緊地抱著被子像摟著栓旺家的婆姨,上牙磨著下牙咯吱吱響,嘴里不停地囁嚅。腮幫子流下來的口水,濕了半面枕頭。戌倌讓亮子磨牙的聲音,吵得睡不著了,趴起來點燃未吸完的半截旱煙卷。他聽父親說過,晚上愛磨牙的人,只要把襪子捂在嘴上,嗅到臭味,就不嚼了。戌倌下了炕,在亮子的鞋里,拽出一只粘滿泥巴的黑絲襪子,擱在亮子的嘴上。亮子聞到臭襪子的味道,翻了個身,嘟囔了幾句戌倌聽不清楚的話,揉了揉鼻子,又掉進了夢池里。過了一會工夫,亮子像咀嚼著蠶豆,磨得牙咯嘣嘣地響。戌倌忽然想起隔壁雙瓤媽說的,抓些炕土面兒,撒到磨牙人的嘴里,就立馬消停了。戌倌掀起炕席,手掃了一小撮炕土,撒到亮子的上頜,亮子嘗到了炕土的味道,嘴里牛舔料面一樣吧唧吧唧的調(diào)和著,磨得愈響了。戌倌看著亮子,氣就來了,使足了勁,朝亮子的屁股狠狠地踹一腳。酣睡在美夢中的亮子呼地坐起來,瞅著戌倌,眼睛睜得圓鼓鼓的。
咋了,地又震了?亮子問戌倌。
震個屁!大炮在你屁股后面轟,我看你才能醒來。
沒地震你踢我做啥?好端端睡夢都叫你給攪了。
磨鍘刃一樣磨了一宿牙,你讓不讓我睡了?戌倌很生氣。
你曉得我就這毛病,不磨牙睡不著。牙磨得越響,睡得越深沉。亮子的表情傻乎乎的。
戌倌拿他沒有辦法,倒下身子朝炕沿邊轉(zhuǎn)了個方向,睡了。
老大笙子是牛年出生的,母親在蘆葦?shù)乩锔钐J葦時生下的,剛生下來眼睛瞇得連縫都沒有。是村上的九更媽發(fā)現(xiàn)了,站到山頂?shù)牧鴺湎潞傲梭献拥母赣H,他的父親用架子車把他和他的母親拉回了家,他的父親請來方圓有名的接生婆金斗媽,金斗媽號了笙子母親的脈象,很迷信地說,大人沒事,是屬于自然生產(chǎn),上一世沒虧人,才有今兒。說笙子上輩子肯定造了什么孽,轉(zhuǎn)世的時候,眼睛讓別人挖走了,這輩子就只能陪著黑天過日子。笙子的父親很不高興,礙于面子,也不敢對接生婆說些什么,任憑她信口開河。接生婆金斗媽走了,笙子父親就叫來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一看笙子母親,說是重體力勞動引起的早產(chǎn),娃是羊水嗆的,估計過上一段時間會睜開眼的,要注意加強母嬰的營養(yǎng)。隨后他開了張?zhí)幏剑f藥要按時服用,等孩子滿月了再看情況。
一晃,笙子滿月了,眼睛依然睜不開,笙子的父親有些著急了。笙子的大舅說王家坡有個隱居了好多年,又重出江湖的老中醫(yī),醫(yī)術(shù)精湛,興許能看好笙子的病。笙子父親背了半袋白米去求老中醫(yī),老中醫(yī)詳細問清了情況,長嘆了一聲。病能看,要到大醫(yī)院治療,得一大筆錢。他的父親問,娃為啥得的這???老中醫(yī)說,這都是近親結(jié)婚惹下的孽禍。父親聽到這番話,像挨了一悶棍,心里涼颼颼的。回到家,笙子的母親問,咋樣,能不能看好娃的?。克母赣H說,天生的,沒治。笙子沒有到大醫(yī)院治療,就徹底地瞎了。
老二戌倌從娘胎里出來右腳踝朝外,當時只要做了手術(shù),戌倌會和其他孩子一樣能踢毽子,跳方格,上樹掏喜鵲窩,追野兔比賽跑。那時是農(nóng)業(yè)合作社家家戶戶到大食堂吃大鍋飯,人口多掙的工分少,連鍋都揭不開,哪來的錢給戌倌看病,他的父親只好撂下戌倌讓他腿腳順其自然地生長?,F(xiàn)在快奔五十的人了,腿腳越來越不好使了。老三亮子總算給家里人增加了些許喜悅和欣慰。他的眼睛、耳朵、嗅覺都沒問題,可是長到七八歲左腿也出了毛病。這回,他的父親說,不管花多少錢,也得把三娃的病看好,他是家里唯一能續(xù)香火的根苗,他若再像他兩個哥那樣,許家的門柱就倒了。拜神求醫(yī),花了不少冤枉錢,病情時好時壞,家里的錢花沒了,牲畜賣光了,父親只好把心死了。也真是奇怪,他的父親自從聽了接生婆金斗媽的那番話,他也相信命運了,別人姑舅親結(jié)婚生的娃都活蹦亂跳的,他家的娃生下來不是瞎子,就是瘸子。這是娃的命,要么就是他前世造了什么孽果,老天才一點一點應驗,懲罰。而今娃的好與壞,就只能聽天由命了。亮子現(xiàn)在的左腿,一旦陰天下雨就感覺疼痛,天晴日曬疼痛就漸漸退了。數(shù)年后,父母相繼去世了。他哥仨只能守著一圈羊,過著平平庸庸,清清淡淡的日子?,F(xiàn)在的姑娘,都到大城市打工掙錢去了,農(nóng)村里少得稀奇,就是留在家里的,哪個愿意到他們家來?到如今家里沒個燒火做飯的,煨炕鋪被的。
凌晨三點左右,亮子照著手電筒把羊趕在莧麻嘴的護林坡上,捱了一天餓的羊群,聞到青草,鬼子進村一樣埋著頭瘋狂地啃著,黑頭羝羊顧不上吃草,攆著花脖子母羊在坡溝里,跳上竄下的?;ú弊幽秆虮缓陬^羝羊追急了,向亮子這邊跑過來,亮子舉起鞭子,瞄準羝羊頭摔了一鞭梢,羝羊咩咩地叫了幾聲,鉆進了草叢。亮子對著羝羊罵,日你祖宗,想弄那事,你得吃飽了再弄。亮子靠著一畦田埂坐到一堆雜草上,他從大衣兜里找出袖珍收音機,收音機是村支書老程送的,老程家的兒子自上了大學,收音機閑撂在陽臺上,老程要那東西也沒用,就給了亮子。亮子撥動著調(diào)臺的旋鈕轉(zhuǎn)了個圈,才搜了一個頻道,信號不好,喇叭里的聲音雜七雜八的。亮子罵,這破機子連個臺都收不到,聽個狗爪子?他把收音機裝進了大衣兜里。
銀河像一條雪路一樣淌著,不知去向的向遠方淌,淌得清清靜靜;北斗星斜躺在酸刺溝的梁峁上,山梁上的風掠過草叢帶著一絲清冷。亮子打了個寒顫,裹緊大衣,閉上眼,躺了一會。等他醒來,羊群進了對面西山的樹林子,黑■的樹林子湮沒了羊群。亮子想,這么大的樹林子,讓羊自己吃去,吃飽了,它們就會攢成堆,臥在一起。只要不亂跑,羝羊趴在母羊的背上,能趴到天亮,不嫌累,趴去。
亮子攆著羊跑了一道灣,腿腳也跑累了,找了一塊草灘躺在上面,身子擺著個大字,他望著深遠的夜空,想起上個月凌晨在這片樹林子里發(fā)生的事……
天快亮的時候,他看見一個紅衣服女的和一個黑衣服男的鬼鬼祟祟地鉆進了西山坳樹林子的深處。亮子想可能是偷樹的,這幾日村子里的人爭搶著蓋新房,說房蓋好了,國家有補助哩,估計是蓋房的人,缺幾根粗椽或是幾根檐木,到這來弄幾棵樹補個空缺,用這里的樹總比在集市上往回買方便些。他為了追蹤那兩個身影,懶得管羊群了,也不想理羊群了。亮子跟著兩個身影,想看個究竟。他腦門里突然蹦出自己就像狩獵者,又感覺自己像偷樹賊,趔了幾步,躬身蹲下,看著兩個身影離他遠了,他又站起來往前挪動著步子,目光在樹林里左右掃脧,兩個身影在樹葉茂密的地方停了下來。男的左顧右盼。女的說,沒人,這么早,誰跑到這兒來尋魂咧。男的說,不敢粗心大意,讓人撞見,那就瞎了。
亮子隱約聽出女的聲音是栓旺的老婆,男的聲音壓得很低,他聽不清楚。亮子心里想,調(diào)弟子也太騷了,栓旺剛走了一個多月,她就發(fā)情了,下面再憋,也不能把野男人領(lǐng)到這山洼上搞。睡在你家熱炕席上滾來滾去,那多舒坦。
樹葉唰啦啦地響了響,兩個身影不見了。
……
亮子耳邊吹過的風里帶著女人的嬌嗔……,后來就是伐樹的聲音。
男的先從樹叢里出來,對女的說,不就用二十根榆木椽嘛,明晚你帶幾個人,把這些樹扛回去,不過,我可丑話說在前頭,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如果村里人碰見了,就說林業(yè)站修苗圃用呢,反正你只要把謊撒圓,不要讓人抓住你的話柄就行了。
女的說,看來我沒白上這趟山,沒白鉆樹林子。
天有些亮了,東方染著一抹朝霞。亮子匍匐在草叢中,等他們走近一看,嚇了一大跳,原來是老光棍護林員高四魁。他的心差點從心窩里跳出來,若讓他揪住尾巴,非給你剁了不可。調(diào)弟子雖然是老婆娘了,她和我不一樣,她有的是女人的老資本,我有啥?從上到下,一條光桿,高四魁他不稀罕。
亮子像只受傷的兔子,蹬開腿往羊群的方向跑,身子一高一矮的,不住地回頭張望。好不容易跑到原來放牧的地方,噓了口氣,蹲下身子想休憩。一看羊群,不見了,一只羊也沒了。他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羊群全部扎在林業(yè)站培植的果苗地里,沒有樹林的遮掩,羊群像風里滾動的棉花球兒,清晰可見。亮子的心猛地往緊一縮,他想著這下徹徹底底的完蛋了。
果然,讓高四魁獵鷹一樣的眼睛發(fā)現(xiàn)了,當場抓了個現(xiàn)行,一個電話撥到林業(yè)站,不到半個鐘頭,卡車就來了。亮子沒來得及和林業(yè)站的人辯解,綿羊山羊老的少的,大的小的就裝上了車。亮子看著遠去的車影,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高四魁還指著他吼,你的賊膽真不小,敢到這里來放羊?石碑子上寫得明明白白,這里是封山禁牧區(qū),這回我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亮子拉住高四魁的手,差點跪在地上了,求高四魁給林業(yè)站的人說些好話,把羊放了,他保證以后不再這里放羊了。
高四魁說,看你長得乖的,我憑啥要幫你說好話?一塊地的樹苗子讓羊踏壞了,你有本事自己說去。
亮子哀求,四哥,我錯了,你就饒小弟這一回。我……我真是……,唉——
亮子想把剛才他看見高四魁和栓旺老婆的事兜出來,嚇唬嚇唬高四魁。又一想,說出來能咋的?羊已經(jīng)讓林業(yè)站的人拉走了,說出來也為時已晚,只會推波助瀾,惹惱了高四魁,他就更沒有好果子吃了。亮子把看到聽到的事咽了下去。怪他自己的眼睛太亮,耳朵太尖了,不管林子里的人是誰,他老早把羊趕回去,不就沒有這事了。
高四魁說,你就等著挨處罰吧。然后背著手下了山。
亮子六神無主了,他想哭,卻沒有眼淚。他埋怨自己太蠢了,蠢得不如頭驢,他應該將他聽到的事情反映給林業(yè)站的人,或許還有一點挽救,為了聽那一段聲音,賠進去了一車羊,太不值,亮子耷拉著腦袋蔫茄子一樣坐在那堆雜草上長吁短嘆。
時間過了中午,笙子和戌倌等亮子回來吃飯,飯都涼了,不見亮子的人影。笙子拄著拐棍,磕著地面,一步一步地向大門走去,到門外了,折過頭朝戌倌喊,你吃你的,我去找亮子,這么大的人,難道讓狼叼了!
笙子的拐棍,就是他的眼睛,他聽到有人說話,就摸過去,問路上的行人有沒有見到亮子?有人說,沒見著。有人說,你還不知道,你家的羊讓林業(yè)站的人拉走了,亮子在山梁上哭呢,萬一他想不開,把褲帶栓在樹上那個了。笙子一聽亮子在山上哭呢,說他在樹脖子上栓褲帶找死,那是不可能的事,前一段時間地震的時候,他單怕睡在屋里墻塌了把自己砸死,在院子中央搭了間塑料棚,睡在里面,后夜冷了,凍得渾身打哆嗦,楞是不進屋。笙子知道亮子會回來的,他不可能去輕生,笙子轉(zhuǎn)過身,一言不發(fā)磕磕絆絆地往家走。
一路上,笙子想起去年的事,那是快過中秋節(jié)的時候,戌倌在西坡洼放羊時,讓鄉(xiāng)政府巡邏的人從望遠鏡里看到了,追到山洼時,不見羊的影子,是高四魁告訴了鄉(xiāng)政府的人,說全村子就一戶養(yǎng)羊的,鄉(xiāng)政府的人來到家里,見到羊,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嚇唬說,不僅要罰款,還要抓人。戌倌說,抓人?把我哥仨都抓了,我們倒也省心了。鄉(xiāng)政府的人一看,哥仨一個瞎子,兩個瘸子,啥話也沒說,開車走了。過了幾天,鄉(xiāng)政府通知村支書給他哥仨送了幾袋面粉,幾盒月餅,并鄭重強調(diào),他家的羊群可以到禁牧區(qū)域外的地方放牧。今兒這是咋了?
笙子進了院,聽到戌倌罵罵咧咧的聲音,亮子坐在西廂房的門檻上,臉上布滿了陰云,戌倌一罵,他倒覺著心里輕松了,端著小瓷盆只顧扒飯。吃完了,手在嘴邊上一抹,對戌倌說,我不留神讓高四魁發(fā)現(xiàn)了,就叫來了林業(yè)站的人。戌倌罵,你難道沒長眼睛?看到高四魁了還不跑?亮子說,往哪跑?我能跑過高四魁別在腰桿里的手機?你上回跑得快得很,還不是讓人家找到家里來了。
笙子聽出來了,羊的確讓林業(yè)站的人拉走了。眼下要想辦法怎樣才能將羊贖回來,現(xiàn)在你倆嚷得把天掀翻了,頂個屁用。笙子正說著,村支書老程來了。
村支書老程帶著埋怨,你看亮子整的這事,那不是明晃晃往槍口上撞嗎?那是禁牧區(qū),哪兒不能放羊?你非要趕到樹林里來,一畝地的果樹苗子讓羊遭毀了。鄉(xiāng)上林業(yè)站來電話了,這回真的要罰款,而且數(shù)目還不小。
笙子一聽急了,臉上滲出了汗。支書,求求你,給林業(yè)站說說,能不能少罰些款。支書說,我也知道,你哥仨沒個其他經(jīng)濟收入,守著這圈羊過日子,確實不容易,這回不罰款,那是說不過去的事。
戌倌一拐一瘸地送走了村支書,指著亮子罵,罰的款,你想辦法繳去。笙子說,算了算了,那也不能全怪亮子,是他運氣不好恰巧碰上高四魁了。
亮子想把高四魁和栓旺老婆的事說給笙子與戌倌。一思慮,還是算了,戌倌的脾氣,說給他聽了,沒準會惹出什么禍端來。
第二天,村支書又來了,臉上的皺褶舒展了,進了屋,就朝亮子喊,趕緊倒杯水,渴死我了。亮子倒了杯白開水,太燙,又倒進鐵瓢里,擱入冷水缸里降溫。
村支書老程說,罰款我替你們繳了,馬上到林業(yè)站趕羊去。人家說得罰兩千元的款,我費了好多口舌,最后我說你仨都是殘疾人,他們才網(wǎng)開一面,少了一千五,罰了五百。林業(yè)站的站長說,以后不準你們再上山放牧,咱不能違背國家的政策。不管是生理、肢體缺陷的人,還是正常的人,犯了錯,屢教不改,那就變成了犯罪,明知道別人干非法的勾當不主動制止,揭發(fā),還要包庇,是縱容犯罪。
亮子從水缸里取出白開水雙手遞給村支書,雞啄米似地點頭應許。亮子為高四魁和栓旺老婆的事心里躊躇著。村支書剛說過,啥是犯罪,啥是縱容犯罪,我把羊趕到護林坡去放牧,被高四魁抓著了證據(jù),是不是犯罪?我明明知道高四魁和栓旺老婆在西山坳的樹林子偷樹,沒有制止,是不是縱容犯罪?我能不能把發(fā)生在樹林子的事告訴給村支書老程?
亮子想了半晌,欲言又止。這事讓村支書知道,小事就變成大事了,高四魁倒無所謂,和我一樣提著帽子連家走,沒有牽扯,就是抓了蹲了牢房,罪該如此??墒?,讓栓旺的老婆以后在村子里咋活人?老百姓戳不破她的脊梁骨,唾沫星子會淹死她。這是個天大的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栓旺。栓旺知道了,肯定會把高四魁送進刀子行,他是個屠夫,高四魁動了他的婆姨,氣爆了,他照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說句不好聽的,蘿卜拔了,坑還在,不要因為我的一句話弄出一條人命,到那時,我犯的罪就大了。亮子把他看到聽到的事,埋入了心里,讓它在心里捂霉了,捂臭了,也不能生出芽來。
亮子想著想著,覺著有些可笑,昨晚他還夢見他和栓旺的老婆在西山坳的樹林里,坐在剛砍的一堆樹枝上,栓旺老婆送了他一把炒扁豆,他嚼碎了喂進了栓旺老婆的嘴里,栓旺老婆又給了一把,他嚼也沒嚼就送進栓旺老婆的嘴里,栓旺老婆一下子抱住他,把她口里的扁豆吐給了亮子,說你把這些木頭都扛到我家去,我就和你好。亮子嘴里咕噥著說,我把木頭扛回去,我再來扛你。不料,讓戌倌的一腳踢碎了他的美夢。
羊都吃飽了,黑頭羝羊偎在花脖子母羊的身旁,嘴蠕動著,嚼著肚子里反芻上來的草。天色漸漸變亮,亮子得把羊吆回去。不然,再碰到高四魁,罰的款就不止五百了。
羊進了院門,黑貍貓恰巧從水洞眼鉆了進來,羊群受到了驚嚇,四處亂竄,踏翻了院里的雞食盆飲水罐,有的踩壞了,擱在東廂房臺巖上的一盆仙人掌,被羊撞著摔在了地上,響聲很大嚇得黑貍貓?zhí)狭嗽簤Α?/p>
戌倌聽到響聲,打開燈,朝亮子罵,你真是個敗家的瞎慫,好好的一盆花叫你遭踏了。亮子也沒有發(fā)現(xiàn)是哪只羊打碎了仙人掌的盆子,他若瞅見,就把這挨刀子的給宰了。戌倌罵了一會覺著沒味了,一跌一跌地進了廚房,燒洗臉水。
笙子對亮子悄悄地說,你甭理他了,他這幾日不知是咋了,火氣大得很,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打得騸驢滿圈亂跑,站在圈門口罵著,槽里的草你不吃,嗷嗷地叫魂哩?再叫,我敲了你的門牙。
亮子說,莫非他是生我的氣,讓人罰了五百元,心里憋得慌。沒地方出氣,就打牲口出氣哩。笙子和亮子正說著,戌倌進來了,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水。我就是服不下,把一只肥羊丟了,我能不心疼?
笙子說,算了算了,人常說,家有千萬,長毛的不算,只要咱哥仨和和氣氣的,五百塊錢算啥?沒了就沒了,亮子也不是故意的。
日頭一竿子高了,院外的樹枝上,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嚷著,門外院墻根底,幾只雞兒使勁地刨著一堆糞土,公雞找著了蟲子,咕咕地喚母雞。栓旺的老婆從東邊的小路上走過來,手里提著一根長樹枝,走近幾只雞,二話不說就抽打,雞兒嚇得驚慌失措,亂飛亂撞,咯咯地叫著。
亮子聽到雞兒的叫聲,就跑出來。一看栓旺的老婆在攆著雞兒,樹枝在雞兒身上打。你這是咋了?打我家的雞做甚?
你說哩?栓旺的老婆問亮子。
究竟是咋了,你好端端的打雞兒?亮子說。
你把戌倌叫出來,我不和你較量。栓旺老婆對著門口喊,戌瘸子,你給我滾出來。
戌倌拄著架拐出來。大清早的,你站在門口嚷個錘子?有啥話不能好好說,打得雞兒亂飛蠻撞的。
你還揣著明白裝糊涂,遛馬梁上我家那塊地交界上的石頭是不是你搬的?
你說啥?遛馬梁上的那塊地,我啥都沒種,我搬交界上的石頭干啥?
看裝得像的,沒挪交界的石頭,我家的兩畝地,咋窄了四五步?有人說是你挪的,你還不承認?栓旺老婆像初伏天的蛇吐著信子,眼死死地盯著戌倌罵。
我可告訴你,你在胡說八道,我敲爛你的嘴!誰說是我挪的?戌倌這幾天窩的氣不打一處來,他掄起架拐,狠狠地向栓旺老婆砸過去,被亮子攔住了。
栓旺老婆往戌倌身前靠,罵著,有本事你打,你看著我家男人不在,就欺負一個女人,你日能的啥?
亮子一聽,這潑婦是故意來挑釁鬧事的,你和高四魁的事,我都裝了,你竟然胡扯蠻賴,調(diào)弟子好好的個人,咋變成這樣了?他松開了戌倌手里的架拐,氣青了臉的戌倌,就朝栓旺老婆的后腿腕抽了幾拐,栓旺老婆哭著吼著,瘸著腿跑了。嘴里不住地嚷,戌瘸子,今兒讓你占個便宜,你老驢等著,我叫你把屙下的再吃了。戌倌追著,栓旺老婆順著門渠邊一顛一晃地跑了。
笙子站在門口,手扶著大門。對著戌倌罵,你打她做啥嘛,她愛咋罵,讓她罵,身子正了不怕影子歪。如今有理的事,成沒理了。
天擦黑的時候,栓旺老婆把戌倌占了她家田地又打她的事告給了村主任柳廣田,柳廣田是村里的調(diào)解員,像這類事他不得不出面解決。
村主任進了屋。氣得直咧嘴,戌倌,你是不是沒長腦子,你和個娘們較的啥勁?事情對與不對,有多大的怨仇疙瘩,你也不能打人家,調(diào)弟子兩條后腿青一塊,紫一塊的,現(xiàn)在躺在家里,她說啥活都不能干,向你們索賠誤工費,醫(yī)療費。羊毀了林業(yè)站的樹苗子,罰款的事剛了結(jié)了,你又惹出這禍端。你哥倆吃飽了撐的?
一提栓旺老婆,戌倌氣得胸脯一突一兀的。她憑空無故說我把她家地交界石頭搬了,我那塊地種都沒種,我搬石頭干啥!主任你說,一個女人一大早對著大門罵,你能忍下這口氣?
戌倌,再怎么說你不能打人家,事情解決不下去,你可以找黨支部,村委會,多大的事?你就敲人家的腿梁子。栓旺家的是不對,她沒有確切證據(jù),不能胡亂冤枉人。今兒這事先擱著,明天我拿卷尺量一量,誰是誰非就清楚了。說完,村主任走了。
自從亮子接了戌倌放羊的班,戌倌就成了專門做家務的,做飯,掃院,喂驢……戌倌的氣沒消,他沒心思做飯,亮子從雞窩里找了幾顆雞蛋,燒了一鍋蛋湯,哥仨馬馬虎虎湊合了一頓。像干灘里的沙丁魚一樣顛倒著身子睡了。
次日,村主任柳廣田叫上戌倌,帶著七組的組長胡均平到遛馬梁量地,一量,栓旺家的地是少了二分。戌倌覺著事情很蹊蹺,對村主任說,我絕對沒有動那塊交界上的石頭,我敢向老天爺發(fā)誓。組長胡均平說,現(xiàn)在不管是誰挪了這塊石頭,你家確實占了栓旺家的二分地。栓旺老婆被你打了,人家要你掏醫(yī)藥費,也是說不過去的事。
一個月后,羊販子牽走了亮子家的兩只大肥羊,販子在羊堆里一只一只地挑,才挑了這兩只,其中一只是黑頭羝羊。販子說,野草喂的羊,肉質(zhì)就是好,這頭羝羊膘肥體壯,宰了定能賣個好價。領(lǐng)頭羊賣了,亮子剜心的痛,他寧愿把自己賣了,也舍不得賣羝羊。沒了羝羊,母羊咋下崽?賣了羊的錢還了村支書五百,剩下的七百多元,全給了栓旺老婆,算作醫(yī)療費。
去年八月,政府發(fā)現(xiàn)了他家的羊群在外放牧,鑒于他哥仨是殘疾人,沒有追究責任,還送了白面和月餅。今年自交上八月,他哥仨的運氣咋這么背?老是往外貼錢。
晚間笙子把戌倌,亮子叫到炕前。笙子說,這個月老是出事,是不是家里哪兒不順?要不,亮子你到劉家嘴請何陰陽,看家里究竟哪兒不太平?
亮子反駁,我不去,我才不信那個。爹當初信了金斗媽的話,我們?nèi)齻€成了這樣,早聽了王家坡老中醫(yī)說的,在醫(yī)院里治病,今兒個個能成這樣?
戌倌說,當初咱家窮,沒有法子,你說這話就是掏爹的墳!
笙子盤著腿,抽了口煙,戌倌,你去。戌倌點頭答應。
戌倌買了兩盒高檔紙煙,到了何陰陽家。何陰陽明知他家窮得水洗了一樣,沒有可以粘的油漬,推辭著不去。從包里找出六枚锃亮的銅錢,將銅錢掬在手窩里,雙手舉過頭搖了搖,扔到炕桌上。
何陰陽看了看銅錢,捋了捋胡須,慢騰騰地說,你家上個月西南方向動了土,沖了太歲。何陰陽翻開卦書,卦詞寫得很清楚:風刮亂絲不見頭,顛倒黑白起憂愁,欲將擒虎被虎咬,口舌瑣碎頓失金。蔦駑蛤蜊落沙灘,漁翁得利喜自然。
戌倌問,書里說是啥意思?
何陰陽銜著戌倌送來的紙煙,鼻孔里出了一聲長氣。戌倌趕緊掏出打火機,恭維地點燃何陰陽嘴上的煙。
遭口舌小人暗算,破帛財可消災禍。何陰陽說,今年你家里運道不順,謹要提防。何陰陽又囑咐,在家西南墻腳插三支香,燒些黃裱,奠些白酒,白酒里要滴幾滴童子雞冠子血,再將我畫的符貼在住屋的門楣上,方可解矣。
戌倌想,這老頭本事就是好,算得真準,我確實是遭了小人的暗算,可惜一頭大羝羊叫她拉去了,是折了財。心里再屈愁,也沒有辦法!
戌倌聽得很詳細,點頭哈腰地謝過何陰陽?;氐郊?,照何陰陽說的話一一做了。心里翻騰的苦水才算平靜了,這種做法或許只能給他們一絲精神上的撫慰。
亮子不想深更半夜去放羊了,天氣漸漸冷了,山上的草也開始枯萎,每次他趕羊出去,空蕩蕩的深山溝里,山狗的叫聲,像鉤勾著他的魂魄,讓他害怕膽怯,那叫聲凄涼得很,聲音翻過幾座梁傳得老遠……,有時會碰到古墳里滾動的紅火球,嚇得他毛骨悚然,一琢磨,家里沒有草料,羊趕回去就得受罪,還指望這群羊過日子呢,就硬著頭皮捱到天快亮了,才趕著羊回了家。
亮子覺著老是偷偷摸摸地放羊,跟做賊沒什么兩樣,得想個別的辦法。亮子把他的想法說給了笙子和戌倌。
笙子沉默了片刻,說不養(yǎng)羊,我們還能做啥?養(yǎng)牛,養(yǎng)豬得花成本,本錢在哪兒?
沒有本錢啥也養(yǎng)不成,養(yǎng)羊咱不花草料錢,吃的是野山上的草。賺的凈是利,你想養(yǎng)牛,養(yǎng)豬,總不能把牛啊豬啊吆到山上放?戌倌說。
因為羊,惹出了不少禍端,我也不想放了。亮子端著一碗開水,坐在炕下的凳子上。
爭議結(jié)束了。笙子還是家里主事的,哪塊地種啥,賣了羊的錢還是由他支配,戌倌和往常一樣做飯,喂雞,干家務,亮子繼續(xù)放羊。
時光穿梭,斗轉(zhuǎn)星移。
翌年早春,村支書老程來到他家,告訴了兩條好消息,說自來水馬上就要壓到村里了,這下可好,解決了幾輩人吃水難的問題。另外,村上列為養(yǎng)豬試點村,政府投資修建豬舍,免費提供豬崽,提供飼料,等豬養(yǎng)大出欄了,統(tǒng)一收購。老程說,政府讓你守在家門口掙錢哩。植樹節(jié)一到,每個山洼溝坎都得種樹種草,現(xiàn)在退耕還林還草的政策緊得很,羊也沒地方放了。黑燈瞎火的你們出去放羊,真是遭罪,再說,老是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人要往遠處看哩。
笙子,戌倌,亮子商討了一個透夜,地上布滿了煙屁股。
最終決定,羊全部賣掉,從今年開始養(yǎng)豬,養(yǎng)了幾十年羊,也沒有養(yǎng)出結(jié)果來。換個湯頭,或許哪一天時運到了,從豬圈里抱回個金蛋蛋。
戌倌家的豬舍建成的那天,亮子到四蠻的小賣店買了一長串鞭炮。在回家的路上,他聽到村委會的大喇叭里廣播:“各位村民請注意,去年八月西山坳的樹木被偷伐的事件,水落石出了。經(jīng)過調(diào)查,是護林員高四魁和郭調(diào)弟二人所為,證據(jù)確鑿,二人所犯之事,已移交司法機關(guān)處理。許亮子、李圓順、張彬、鄧小云、柳桂香……到村部領(lǐng)乳豬飼料,別忘了來時帶上章子?!旅孓D(zhuǎn)播新聞?!?/p>
亮子在半道上,被村主任柳廣田截住。柳廣田對亮子說,你既然知道高四魁和郭調(diào)弟偷樹的事,為啥不及時反映給我們?……你真糊涂!栓旺家地交界的石頭是高四魁在暗地里搗的鬼,故意栽的贓。沒有調(diào)查清楚事情,是我們的錯,隱瞞事實是你的不對。去年罰的五百元款,鄉(xiāng)政府退回來了,你和我到村部去領(lǐng)。
戌倌也聽到了大喇叭里的廣播,一拐一瘸地往門外的豬圈那邊小跑,心里想,你兩個龜子孫,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狗日的,碰到瞎運氣了,九頭牛拉也拉不到正道上。
春天在這個小村莊里靜靜地流淌著,風里帶著泥土的芳香,柳樹的嫩芽探出了頭,遠遠望去,莧麻坡,西山坳的樹林里泛出了淡淡的綠色。
亮子從村部里出來。一路上,陽光很暖,照在臉上,癢癢的。他加快了步子,家里好多人,還在等他放炮貼對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