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冰清
摘 要: 岑參一生兩度出塞,接觸到了很多西北邊地的少數民族女性,并以如花妙筆,對這些女子不同于中原內地女子的女性美和多般才藝做了生動細致的描繪,生動反映了西北邊疆風情,突出了西域女子的地域文化特征,豐富了岑詩的思想內容,完善了其邊塞詩的人物譜系,不僅具有美學價值,而且具有風俗史和文化史意義。
關鍵詞: 岑參 艷詩 異域女性
岑參一生寫作了大量詩歌,現存400首左右,其中作于西北邊塞的涉及女性又帶艷味的多達16首。16首詩中,《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燉煌太守后庭歌》《田使君美人如蓮花舞北旋歌》《裴將軍宅蘆管歌》《玉門關蓋將軍歌》《奉陪封大夫九日登高》《江行遇梅花之作》7首描繪的是西北邊疆的胡族女子,有迥異于中原的家居生活環(huán)境描寫,著重表現當地美艷女子的歌舞活動、娛樂技藝,個別詩作還述及當地民族飲食習慣,書寫的是一種全新的人生體驗和審美享受,既可看做是一幅幅描繪異域女性生活的風情畫,又可將之聯系起來,做整體性的研究。
杜甫《渼陂行》曾說:“岑參兄弟皆好奇,攜我遠來游渼陂?!盵1]殷璠《河岳英靈集》亦從詩歌風格角度指出:“(岑)參詩語奇體峻,意亦奇造?!盵2]可見自唐代以來,奇異、好奇就是人們對岑參性格、詩風比較一致的看法,頗可注意。以“好奇”為視點,本論文對岑參詩中的異域女性作分析,以揭示其詩“人物形象奇”的特點及其意義所在。
一、岑參詩歌中出現異域女性的原因
首先,岑參生活的盛唐,交通發(fā)達,道路暢通,長安到西域的驛路沿途,多設驛館客舍,招募當地民女進入驛站充當差役,從事日常生活服務,這就為詩人出入邊塞接觸到異域女子提供了現實可能。其次,詩人一生兩度出入邊塞:“天寶八年(749)冬,以右威衛(wèi)錄事參軍入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幕為僚佐,十三年(754)夏赴北庭,為安西北庭節(jié)度判官,天寶十五年(756),遷支度副使,至德二年(757)東歸長安。”[3]特殊的生活經歷,極大地拓寬了詩人眼界,他目睹了邊地才貌雙全的女性,加深了對西域人情世態(tài)的理解。再次,唐在西域設安西、北庭兩個節(jié)度使,河西、隴右地區(qū)有河西、隴右兩大節(jié)度使。以上四個西北使府,不僅各自征辟文職僚佐數十,而且廣泛招募當地女子充當官妓、軍妓,因此軍營之中,也不乏當地女性的身影。這些女子主要從事服務業(yè),常常被招引到宴會上表演歌舞,陪酒助興,長官出游亦相陪同,增添情趣。最后,西域人與漢族人常常通婚雜居,一些西域舞女被作為禮物,進貢給唐廷,在國宴場合拋頭露面,登臺表演,成為詩人獵艷的對象[4],正是有了上述條件,才會有其詩中的異域女性。
二、岑參詩中的異域女性形象
岑參筆下刻畫的異域女性作為西域文明的一部分,以一種迥異于中原女子的獨特之美,承載了時人對外族女子的美好想象,提供了新的藝術享受,展示了另一空間的生活方式。異域女子作為那個空間的重要存在,其迷人的魅力在岑參詩中主要是通過其獨特裝扮、歌舞游戲、家居陳設及樂器等角度表現出來的。對岑參這類出塞詩人而言,她們是驅遣寂寥,打發(fā)時光,尋找樂趣,消解鄉(xiāng)愁的一劑良藥。此類女子的自身特點決定了她們主要以聲色姿態(tài)之美吸引詩人的注意。
岑參詩歌中的異域女子都有入時的發(fā)式、修長的身材、柔美的面龐、勻稱的線條、靚麗的妝容、曼妙的舞姿、著獨具民族風情的服飾,演繹著別樣風情?!稛趸吞睾笸ジ琛分小懊廊思t妝色正鮮,側垂高髻插金鈿”一聯,即是寫的這種美態(tài)。從中可見西域女子以濃妝為美,其所梳的高髻是盛唐時流行的發(fā)飾,女子頭頂兩側各梳一髻,可見其妙齡、未婚的侍女身份?!短锸咕廊巳缟徎ㄎ璞毙琛穼懪哟┲褡宸楐骠嫫鹞琛拜p羅金縷花蔥蘢”,輕羅織成的舞衣上面,用金線刺繡著眾多花卉圖案,質地輕盈,做工精致,色彩富麗,花樣繁復,整體形象光艷動人?!队耖T關蓋將軍歌》同樣敘及異域女子著裝之美——“野草繡窠紫羅襦”,指女子穿著有界格的彩繡草紋圖案的紫色短襖。上述詩中的異域女子,以著裝、膚色、身姿等外在美的呈現為主,以靜態(tài)展示為主。
與之相映成趣的另一表現形態(tài)則是,表現女子歌舞演出及娛樂游戲活動的動態(tài)美?!短锸咕廊巳缟徎ㄎ璞毙琛芬辉娍胺Q典型,描繪尤為詳盡:
美人舞如蓮花旋,世人有眼應未見。高堂滿地紅氍毹,試舞一曲天下無。
此曲胡人傳入漢,諸客見之驚且嘆。慢臉嬌娥纖復秾,輕羅金縷花蔥蘢。
回裾轉袖若飛雪,左旋右旋生旋風。琵琶橫笛和未匝,花門山頭黃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聲,白草胡沙寒颯颯。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見后見回回新。
始知諸曲不可比,采蓮落梅徒聒耳。世人學舞祗是舞,姿態(tài)豈能得如此![5]
詩寫西域舞蹈“北旋”,舞容與胡旋舞類似,“其舞產自康國,主舞者二人……舞急轉如風,俗謂之胡旋”[6],但見主舞女子站在紅地毯上回旋起舞,“回裾轉袖若飛雪,左旋右旋生旋風”,“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見后見回回新”,旋轉跳躍,舞步輕捷,節(jié)奏明快,姿態(tài)妖冶。伴隨音調急促的入破之音,全場驚嘆,如此奇麗,見所未見。
另一些詩作寫到女子使用的西域樂器:《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以胡笳、琵琶、長笛應和,《田使君美人如蓮花舞》以橫笛伴奏,《裴將軍宅蘆管歌》寫美人以悅耳的蘆管會佳客……這些西域胡樂器演奏樂曲時,聲調多變,或清澈明亮,或悲涼啟創(chuàng),或激越壯闊,有別于中原傳統樂器的含蓄、緩慢,節(jié)奏、聲情單調少變,側面反映出異域女子熱情奔放、豪爽灑脫之性情。
歌舞之外,岑參詩中的異域女子還是宴會游戲的主角?!抖鼗吞睾笸ジ琛分貙懖劂^游戲:“美人紅妝色正鮮,側垂高髻插金鈿。醉坐藏鉤紅燭前,不知鉤在若個邊。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黃金線。此中樂事亦已偏?!盵7]此種游戲相傳源于漢昭帝母鉤弋夫人,后人乃作藏鉤游戲。詩中描述的正是此種妙趣橫生的游戲——簪金花首飾的紅妝美人將鉤藏好之后,主射者持鞭以為標志,以猜出半段黃金錢藏于美人哪只手中為樂?!队耖T關蓋將軍歌》記另一種博戲——樗蒱:“紅牙鏤馬對樗蒱”,唐代比較流行。樗蒱博具多用象牙制成,上刻紅色圖紋?!短茋费a·卷下》“敘古樗蒱法”條,載其玩法:“三分其子三百六十,限以二關,人執(zhí)六馬,其骰五枚,分上為黑,下為白……其采十四;二犢三白為犢,其采十;全白為白,其采八……”[8]詩中“玉盤纖手撒作盧,眾中夸道不曾輸”,寫女子以纖長的手擲骰于玉盤中,得全黑者為“盧”,中了最高的彩頭,故下句云“不曾輸”。
作者在刻畫異域美人歌舞游戲及娛樂活動之時,還對外地的飲食習慣加之著筆,記述當地人愛以燒烤的犁牛、野駝峰為主食,葡萄美酒,美人相伴,融入家居陳設等環(huán)境描寫作為背景?!抖鼗吞睾笸ジ琛贰白碜劂^紅燭前,不知鉤在若個邊”一句,以紅燭為依托,寫出了美人飲酒的醉態(tài)朦朧、恍惚迷離之美。詩人還寫到了獨具當地特色的地毯,《玉門關蓋將軍歌》中“暖屋繡簾紅地爐,織成壁衣花氍毹。燈前侍婢瀉玉壺,金鐺亂點野酡酥”揭示了當地以地爐取暖,墻上掛著以供保溫和裝飾壁毯,地上鋪著華美的毛毯?!短锸咕廊巳缟徎ㄎ璞毙琛贰案咛脻M地紅氍毹”一句,寫女子站在毛織的地毯上跳舞。紅地毯意象多次出現于岑詩中,不僅是寫當地的家居陳設,而且作為一種歌舞道具而存在,具有鮮明的異域特色,與女子的服飾、舞姿相映成趣,共同構成炫彩畫面。
三、岑參邊塞詩中異域女性形象所彰顯的文學價值
岑參邊塞詩所描繪的異域女性形象,不僅提高了邊塞詩的文學價值,而且讓我們體會到了岑詩除邊塞奇景、功業(yè)豪情之外,還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
首先,此類女性形象豐富了岑詩的內容、情采。上引詩作,主要從妝容、服飾、舞蹈、游戲、樂器、眼神、民族心理等方面,塑造異域女性的人物形象。這類人物形象的出現,不僅增強了岑詩風格的多重性,而且提高了岑參詩歌的文學價值。岑參此類詩作,頗具人文情懷,展示了詩人對人倫美的深切渴望。
其次,此類詩中的異域女性,豐富了岑詩的人物譜系。邊塞詩向來不以寫人為重點,唯有岑詩寫人,而且所寫還是內地稀見的異域女性,對這種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不同尋常的文學審美價值,充分顯示出河西、安西、北庭等西北遍地的人物之美,展現西域民族熱情大方、豪爽奔放的性格,表現出唐文學和唐文化的多樣性和豐富性,為我們研究當時西北民族風情提供了新窗口。
最后,岑參筆下的異域女性,還是民族和諧、民族融合的典范。她們作為河西、西域當地的原住民,不僅與郡縣的行政長官交好,而且與幕僚文士等眾多外來漢族官兵相處融洽,演繹出一派歌舞升平之象。她們在社交場合活躍的身影,顯示了盛唐時期河西、西域地區(qū)社會發(fā)展、民族和諧的美好生活圖景,具有社會認識意義,可以看做是盛唐疆域遼闊、人種多樣、統治者開放包容、民族融合程度加深及文化繁榮多樣之明證,具有民族史、風俗史的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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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唐]杜佑撰,王文遠,等點校.通典(卷一四六)[M].北京:中華書局,1988:3724.
[7][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一九九)[M].北京:中華書局,1960:2056.
[8][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C].見叢書集成初編·松窗雜錄(及其他四種)[C].北京:中華書局,1991:160-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