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福
好幾年前的夏天,外公被急救過來,從醫(yī)院回家。他扶著凳嘆氣:“我就這幾天了?!碧栒羧耍覠岬貌坏昧?,一拍他的肩膀:“公公,我同你說,你走不要緊,不能走在這兩天。這么熱的天,我給你看夜熬不住啊。”外公一愣,抬手笑罵,在場無不捧腹。
我這個人,就愛聽人笑,不愿見人哭。會親聚友,有我處必有笑聲,鬧笑起來,笑聲中以我最高。我愛聽人笑,尤其是不可自抑的縱聲笑,一切真誠情意、豐滿性格,都由耳傳到心里了。過去曾文正公也愛講笑話,愛在筵席上講,一段講畢,滿座噴飯,再看他呢,正襟危坐,泰然自若。嘖,此公真賊。若文正公去唱戲,定成名角兒,蓋因能夠自制。修為一到,自然臨事而有靜氣,卻未免有失天真。
幼時鄰人治喪,大家各自忙碌,靈堂里唯余我與未亡人陪伴新尸。老太太扶靈痛哭,我看了半天沒見眼淚流下來,遂取小喇叭一支,伴隨哀樂,“嘟讀嘟杜嘟,杜堵嘟嘟嘟嘟”,間或手舞足蹈,左沖右突,換氣則撫掌大笑,前仰后合,未亡人終于忍無可忍,發(fā)一聲大笑,爬起來就跑要來拿我??癖紨?shù)十米,我倆都停下來,笑得直不起腰。
一直到我的奶奶死了,我也笑不出來了,狠哭了兩天。第三天和姐姐們說話,又暫忘了悲痛,冷不丁笑了,被我父親狠狠吼了一聲。再也沒有媽媽了,他很難過??蛇@難過又饒了誰?三年來,她在夢里,在樹下,在河面,在鍋前,這難過已成白鹽,淡得很,斷不得。世間的悲傷都是拿來回味的,切不可一下涌上,害了心神。
外公已經(jīng)又活了好幾個夏天。我回去探他:“公公,你怎還沒有走?”“我夜里睡覺一想起你,就氣得不想走!”
按說這樣性子的人,應(yīng)該在音樂上有出色的天賦,因?yàn)闀r而不靠譜,時而不著調(diào)。我沒學(xué)過樂器,吹口哨不走調(diào)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