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文
我回到了久別的村莊。
院落里的那條黑狗向我猛撲而狂吠,路邊飄來飄去的年輕人的目光如陌生的梵文讓我倍感隔膜。祭祖完畢,我剛在山梁上吼開第一嗓子信天游的時候就被弟弟用手臂斷開了:“別唱了,讓村人笑話哪!”從爺爺?shù)膲烆^走過,翻了一座山,越過一道坡,我遇見了十二座新墳,一概不知道地下的主人是誰。到第十三座墳頭前,我主動跪了下來,以此向逝去的村人施以大禮。
“你憑什么跪?說不定這人的輩分比咱們低??!”弟弟這次用聲音阻止了我。一只烏鴉蹲在墳前旁若無人地吃著獻飯,懶得看我一眼,它理直氣壯地成了這里的主人。
跟在弟弟身后,收到老師的祝福短信:“祝你鄉(xiāng)居快樂!”這更加表明我只是村莊的客人,村莊已經(jīng)是別人的新娘,我即便欣賞她,也只能退到讓她感覺安全而不會羞澀的地方。
明日,我就要離開我的村莊。今日,我要圓我的一個夢:我想抱起我的村莊,我甚至想把她濃縮在我的衣兜,天天供在我的心上。是的,這村莊是村人的,也是我的,我的戶口雖然早就不在這里了,但生我的衣胞在,我的根須在。今天,即便抱不走,我也要切下屬于我的一角。
新院落里的那條黑狗使勁地對我狂吠,父親用棍棒呵斥著。我明白:黑狗認(rèn)為我侵占了它的村莊。我失落至極。
我清早走到了出生我的舊窯洞前,寒氣襲人,一派破落,窯洞外的墻皮脫落得滿地皆是,鹼畔靠近水渠,院落狹窄得只能回轉(zhuǎn)一頭耕牛。我已經(jīng)無心回望生我的窯洞,我不忍心打破這村莊里屬于我的最后一個夢。
我好奇而怪誕地聯(lián)想:我這個肉乎乎的生命在這里誕生的時候,外面的樹枝上是否有喜鵲在鳴叫?父母是否想過:自己的兒子將來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條龍?我忽然看到了幼時隔壁吱吱響的紡車,看到了當(dāng)年的織布機早已經(jīng)廢棄在破爛的牛棚里。這些機器在紡織歲月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時間會把它們死死地鎖定在這陰暗的角落里。莫非人的命運就是紡車與織布機的命運?莫非你今日編織歲月,將來歲月又把你編織鎖定在幽室里?
我走上了村莊的最高處,整個村莊盡收眼底:村莊的張家峁上,當(dāng)年五六十戶人家現(xiàn)在只剩下兩戶老人;俯瞰整個村莊,自上而下不規(guī)則地排了七排窯洞,一切都是幼時的模樣,多年來未增一孔窯洞。
站在山頂上,我一座山又一座山,一道溝又一道溝地仔細(xì)環(huán)顧,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荒地又一片荒地,每片土地上頃刻間長出了我幼時的身影、幼時的故事:山地拔草、采摘苜蓿、偷吃山桃、上學(xué)趕路、燒吃洋芋、點種籽種、牧羊放歌、趕驢荷物、扛背莊稼……饑餓與苦難、憂傷與歡樂、沉重與詩意像奔跑的羊群,像脫韁的野馬,像大海的潮水橫沖直闖洶涌而來。
我真想四肢大展地躺在這村莊的最高處。
這一刻,惟有這一刻,村莊是我的,我是村莊的;心靈是我的,我是心靈的;天地是我的,我是天地的;快樂是我的,我是快樂的;美好是我的,我是美好的。
這一刻,惟有這一刻,都市里的污染噪聲被我的村莊擊得粉碎;仕途的算計、爭奪被我的村莊吸至全無;世俗的權(quán)錢至上被我的村莊化為蹤影;人間的丑惡、無聊被我的村莊變?yōu)閴m埃;市儈的淺薄、媚俗被我的村莊吹得絲毫不剩。
這一刻,惟有這一刻,我終于四肢大展地躺在村莊的最高處。沒有一個人看見我,沒有一個人阻攔我,沒有一個人體會我。我成了村莊的寵兒。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我被村莊摟著抱著搖著晃著吻著愛著的舒服。
這一躺,多年在外的艱辛、困苦、委屈、不平、憤懣一絲一絲地剝落了;這一躺,村莊的純樸、潔凈、厚重、堅韌、頑強不知不覺地鉆到我的靈魂里了;這一躺,我仿佛美美地、飽飽地、樂樂地吮入了最好的乳汁。只有這一躺,我才真正地回到了我的故鄉(xiāng),我的肉體和靈魂一塊回到了屬于我的村莊。只有這一躺,我才真正感覺到村莊在擁抱著我,我也美滋滋地抱起了我的村莊。
這一刻,我淚水盈盈。我沒有了一言一語,我沒有了一舉一動,但我的村莊在親昵我的同時她已經(jīng)知曉了我的一切,她已經(jīng)體會了我的一切。她已經(jīng)和我融為一體。
“孩子,你起來吧,你永遠是村莊的孩子!孩子,你起來吧,你放心地走吧,你實際上已經(jīng)抱起了我,我陪你山一程水一程哭一程笑一程地走吧,你已經(jīng)把我裝在了你的心上?!?/p>
一陣清風(fēng)掠過,我無比滿足地立起身子,我的周身頃刻間充滿了力量,我不忍心拍打我身上的土塵,我生怕把我的村莊拍掉,我聽見了村莊清晰地對我獨言獨語的聲音。
羞愧啊羞愧,我拿什么來感謝你?你懷抱里的豬羊騾馬被你養(yǎng)活了,死了它們將骨頭將肉回報給你;你懷抱里的男男女女生生世世被你哺育,他們離開了,將軀體將靈魂全部獻給了你。村莊,我的村莊,我拿什么來感謝你?
我沒有強壯的身軀,沒有英武的外表,我在人群里不能為你揚眉吐氣;我沒有多余的金錢,沒有灼人的權(quán)力,我在社會的舞臺上不能讓你光彩四射;我沒有驚天的才華,沒有妙手的文章,我在歷史的舞臺上不能讓你名垂青史。村莊,我的村莊,我拿什么來感謝你?
“孩子,我的傻孩子,不要你的歉不要你的愧,能回來就是你的情就是你的意!”我分明感覺我的村莊擦著我的淚珠,輕輕地將我扶了起來。
順著山路下來,我的心里涌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厚實滿足的感覺。走在母親的院落里,那只黑狗出奇地再沒有向我狂吠。頑皮至極的小侄子將黑狗的頭抱在自己的懷抱里,先是手放在黑狗的嘴里,繼而狗的舌頭和他的舌頭舔在了一起。
我先是大驚,接著厲聲斥責(zé),但他只是傻笑,呵呵地傻笑,而且他和黑狗同時沖著我呵呵地傻笑。
我恍然大悟:我都抱起了我的村莊,他為什么就不能抱上黑狗,就不能和黑狗親昵?黑狗其實也是村莊的一縷毛發(fā),一只眼睛,一條腿呀,黑狗早已走進了他的心靈,成了他的一部分??!
這一刻,遠方多年沒有聯(lián)系的友人發(fā)來了短信:“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好,就像幼時在村莊里快活的日子,現(xiàn)在你和你的村莊好嗎?”
我抱起了我的村莊,向我的家人,向那條黑狗招了招手,黑狗向我呵呵傻笑,我大踏步地向我的遠方,向我的城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