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瑤
送父親回家
一定要送父親回家。半夜
我背父親下樓,父親輕得像張紙
生怕磕傷父親的胸口,我小心翼翼
輕聲呼喚父親,每下一層樓梯
告訴父親:樓梯轉角,出大門
注意別碰傷,懸著的雙手、雙腳
父親再也看不見路了,任由我擺布
在那個微涼的下半夜,我的呼喚
聲音越來越輕
出了小區(qū),我給父親燒了一把紙錢
我知道,父親一路上肯定會餓的
這些紙錢,父親可以買些干糧
從凱里到圭研,二百多公里路途
落葉歸根。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放肆地
燒著紙錢,讓紛揚的紙灰朦朧我的眼睛
在空曠的靜夜里,我蹲在小區(qū)門口
等待運輸?shù)能囕v,等待著無窮的悲傷
有太多的眼淚,在父親面前
我不敢哭出來,否則又罵我沒出息
父親躺在車上,一動不動,緘口不言
這一次回家,父親改變了姿勢
以前坐著,一邊抽煙一路談笑風生
告訴我,車過三穗了,然后桐林、款場
用不了兩個小時,就可以到家了
車已經上了高速,我告訴父親
父親沒有答應我,安詳?shù)厮?/p>
那個夜晚,無限地空曠
山坡像閃電一樣,一閃而過
擊傷我。撲面而來的是
那個夏天悶熱之后的寒戰(zhàn),像父親
狠狠在我臉上抽了一巴掌
鉆心的疼。我們半路還停下來
燒上香燭,喊父親回家
這次,仿佛走了一生
多次寫到故鄉(xiāng)
很多次,我在深夜,寫到走在懸崖邊的牛
或許,只要一松韁繩,牛就會跳下去
跳到我夢里的深淵。還會寫到童年的阿妹
寫到她漂亮的小花裙子,寫到她初為人婦
那種淡淡的愁,寫到時光影子
從早晨到下午,只是轉眼之間
一頭牛,在我夢中千百年的土地上
眼淚汪汪。一滴淚水打動我
肥皂泡一樣的故鄉(xiāng)。我全部的歡愛、激情
從北到南到東到西,行程上萬公里
最終,走不出巴掌大的天
一生最大的悲傷,是丟不下
舊的東西,舊了的感情
在身體里藏一把刀
不經意的時候,揮刀斬亂麻
斬斷無情和痛。在歲月深處
這把刀躺在黃昏的磨石上
愈來愈鋒利,可以吹斷毛發(fā)
卻砍不斷,故鄉(xiāng)一縷清泉
和一個下午的傷痛
雪后的村莊
把天空壓低一點
再低一點
低過父親的墳頭
這樣,距離溫暖的炕頭就近了
雪后的村莊,我看見
一場喪禮和婚禮,在同時上演
經久的嗩吶聲,驚落鳥的羽毛
我身體里最柔軟的部分
還在夢囈。仿佛一場輕慢的雪
在蒼穹下的低語
陳舊的天空,來不及喘息
就給村莊裹上,厚厚的臃腫
整個晚上,我在等待
最后一個從村莊出走的人
頭發(fā)已經花白,仿佛在一夜之間
老去
疼 痛
三年前,我們在埋葬奶奶的墳山地
親手埋葬了你,你用不算強壯的身體
藏下人世間所有的黑。我含著眼淚
狠心地填下泥土,一同埋下的
還有三十多年的親情、舊事
那時,我感覺到三十多年的情感
輕如風中的風箏,輕輕一拽
線就斷了
三年前,我栽下的桔子樹
已經掛果。記得小時候
你一瓣一瓣地,喂給我
我們友好地推辭,我也一瓣一瓣喂你
此刻,在我手里也有一瓣桔子
可我,再也無法喂給你
像一劑苦藥,我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桔子樹栽在你的墳邊,原想
可以為你,遮擋毒辣的太陽
長勢很好的桔子樹,茁壯的根系
一定伸入了你的體內
伸入你體內的,肯定還有
一起長起來的雜樹雜草
疼了嗎?父親,你一定很疼
每到清明,我都在你的墳頭上
覆上一層新土,狠狠把那些雜草
掩埋。我動作很輕,生怕
不小心壓疼了你。而我自私的做法
反而讓雜草,長得更加茂盛
一場雨過后,雜草又長滿了你的墳頭
我恨這陰晦的天氣,雨水多
適合萬物生長,卻長不出你
父親,請理解我,我沒有辦法
讓你重新,像一株桔子樹一樣長起來
生銹的鐮刀割破我的手指,疼
破爛的瓦礫劃傷我的腳踝,疼
鉆心的痛。你不在了
我們離開了老家,你孤零零守著
那棟被雨水淋潮濕的老屋
還有,我一直以來潮濕的心
我用今生來承載,人間
所有的痛。什么時候,你才回來
在塵世間的某個角落,與我
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