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維
小區(qū)環(huán)境不錯,里里外外種了許多芒果樹,我住進去的時候是夏天,是芒果會突然掉下來砸到頭并且味道甘甜的季節(jié)。
我是被小公司招來的臨時工,做出國咨詢。我喜歡找個理由,在陌生的城市待著,以居住者的心態(tài)細細琢磨周遭的一切。每到周末我便手捧“大眾點評排行榜”,按照排名一家一家吃。寶華路一條街走下去,三種老字號小吃均價不到10元。撐得肚子疼,買一杯4塊錢的鮮榨甘蔗汁邊走邊喝,一邊消化一邊緊盯著賣衣服的小店,它們沿街鋪開,沒有盡頭,琳瑯滿目,廉價,鮮艷。
這是2013年初夏的廣州。
【45度的憂傷】
吃遍“大眾點評排行榜”推薦的小吃,我還是最愛樓下那兩排芒果樹,因為只有它們免費。撿芒果界的霸王是小孩子,他們背著小書包,三五成群來回奔跑,常常在我的附近叫喊:“又一個芒果!”
我不能與他們爭搶,只好默默走過,保持撿芒果零紀錄。
有一天清晨上班,芒果從天而降,落在前方三步遠的外國人身前,我眼睜睜看他彎腰拾起歡呼“l(fā)ucky”,甚不甘心。
不趕路了,我要撿芒果。
我走完左面的人行道,折回去走右面的,兜了一圈又一圈,只等芒果降落。若干分鐘后,我空手走出了小區(qū),滿眼都是“45度的憂傷”。門外小亭里的保安伸手攔住我,遞上一個芒果:“能撿到的芒果越來越少了,想要的東西,就用雙手去爭?。∵?,這個你拿去?!?/p>
我大喜,連聲道謝,問怎么爭取。保安小哥留寸頭,看起來與我年紀差不多,講一口外地話,他指指身后方桌上的幾瓶礦泉水,得意地說:“我們有‘神器!”
寸頭小哥口若懸河,說完“神器”的發(fā)明與創(chuàng)造過程仍不過癮,熱情地邀請我在午夜12點再來這里,他將用“神器”幫助我收獲果實。
【世界睡著了】
當晚,我懷揣對芒果的渴望,手提空紙箱,磨磨蹭蹭找到了保安亭。
那已經是午夜之后,天空漆黑,熱風吹得樹葉沙沙響,3個年輕人站在保安亭旁的芒果樹下,看起來已經摩拳擦掌很久了。我剛到,他們就一人操起一只裝了大半瓶水的礦泉水瓶,遙望樹梢,一個下蹲發(fā)力,另外兩個一邊指揮往哪里打一邊喊加油,忙得不亦樂乎。
第一個出手的是寸頭小哥,只見他拋起的塑料瓶迅速翻轉上升,鉆進茂密的芒果樹葉里,一陣窸窸窣窣 后,砰一聲掉在地上。幾個芒果跟著掉下來,伴著斷了的樹枝。
寸頭小哥撿起芒果,一股腦兒放進我的紙箱。他叫我來拿芒果,大約把照顧我當成了自己的責任,和另外兩人比起來,格外認真和賣力。
芒果嘩啦啦掉落,滿地都是新折的小枝。3個制服少年在芒果雨里來來去去,不一會兒就裝滿了我的箱子。寸頭小哥得意地問:“怎么樣,沒騙你吧?”
夜深人靜,微風徐徐,路燈漫射出柔軟的昏黃光芒,一團一圈點亮樹梢和樓宇的一隅,伴隨著摔破的芒果散發(fā)出的果香,我忽然就被籠罩進另一個世界。
黑色天幕在頭頂無限延伸,世界睡著了,只有我們醒著,鉆進別人不知道的游樂園,自由又好玩。
我很想笑,大聲笑。我從西雅圖休學回國,四處投簡歷找實習崗位,去陌生的城市面試兼游走,或者租房留下。這幾年我努力學習努力考試,大人們都說我做得對,我會因此收獲美好的生活,可是我每考進一個地方,收獲的只有更牛的同伴、更強的競爭、更大的壓力。
生活沒有因此輕松下來,我的身邊始終圍繞著和我一樣的人,他們的奔跑迫使我前進。
可這一刻我多么輕松??!我對著黑色的天空和微風中沙沙作響的樹葉,笑得地動山搖,可沒笑兩聲就被保安小哥們制止了:“噓!小聲點兒,吵醒了住戶我們仨哭都來不及?!?/p>
好吧,我老實點兒,坐到保安亭外的小桌上,晃蕩著腿感嘆:“你們的生活真好,自由愉悅。”
寸頭答:“生活是好,不過好的關鍵在于心懷夢想?!?/p>
寸頭的夢想是做一名IT從業(yè)者。他從小桌里掏出一本厚書,竟然是《JAVA語言》。他說他現(xiàn)在自學基礎,手頭寬裕了就去報周末班。他又驕傲地展示手機:“我還用它看電影學英語,平時沒事就記幾個單詞!”
我突然想起,那天撿到芒果的外國人經過時,他主動上前搭話,他說英語,對方回漢語。
【在夾縫中生存】
3個保安小哥就這樣開始講述自己的夢想,他們一致表示這只是一份臨時的工作,對人生的下一步,他們自有打算。
最胖的那個說,他準備去送快遞,工資會高很多,他要攢20萬,回老家娶媳婦。
夜不涼,風是溫熱的,我卻打了個哆嗦。我也是這樣懷揣夢想、充滿干勁的人,只是走著走著,看見前路全是墻,害怕畢業(yè),又不能不畢業(yè),于是每一天都壓抑得想逃。
“你回老家后,就是在大城市闖過的有見識的人了,還有錢,姑娘們豈不是要每天排在你家門口等你挑?”寸頭幫胖子暢想未來,幾個人立刻開心得笑作一團。
可是我的未來在哪兒呢?我左邊是一堵墻,名叫“不想留在美國,變成永遠沒有主流舞臺的極少數亞裔人口中的一員,熬完工作簽證和綠卡就半輩子已去”;右邊也是一堵墻,叫“回國也是每天上班做同樣的事,數著工資發(fā)放日流口水,唯一的區(qū)別是10年的工資收不回大學開銷”。我在夾縫中生存,大方向讓人躊躇,小目標也盡是坎坷。只有從斷斷續(xù)續(xù)的逃離里獲得慰藉,雖然前路迷茫得讓人睡不著。
3個小哥仍然笑得前仰后合。白天里我曾無數次路過他們,看他們坐在亭子里左顧右盼,閑得發(fā)慌,或筆直地站在小臺上,面無表情。我有時候想,人怎么能這樣生活呢?其實不過是我沒有看見他們生活的全貌。
這個夜里,我清清楚楚地在保安小哥那里看到了對生活充滿希望而綻放的光芒。
手機震了—下,凌晨兩點了,是我在學校時爬下床寫作業(yè)的時間。逃離后我沒有關閉鬧鐘,以提醒自己應該面臨的生活壓力。我把生活想得真沉重。
說了一串“謝謝”,我抱起裝有芒果的紙箱,跟他們說再見。
寸頭小哥叫住我,從小亭里又抱出一箱芒果,笑容可掬。
和我這箱不一樣,那箱芒果排列堆疊得整整齊齊,每一個都有黃澄澄的色澤。
他叫我把它們帶給我住的那幢樓的大堂管理員,我每天上下樓時看到的那個永遠站在石桌后的小姑娘。
他說得結結巴巴,夜色站在他身后,溫熱的風吹著樹葉為他伴奏。
【綻放的笑容】
我把芒果放在客廳里,第二天下班回家,少了一小半。
我住在五室兩廳的大公寓里,房子是老板租下的,老板的妹妹來玩,看到芒果,吃飽后又帶走了一些。我四處找水果店,拎回小半箱芒果,氣喘吁吁,澡也來不及洗,拿去樓下。
不久,我的下一份臨時工需要美國簽證,面簽。是突然通知的,因此廣州這座城,我離開得很匆忙,來不及和保安小哥告別,來不及跟進他和樓管姑娘的故事,便鉆進了連夜開往北京的火車。
于是,這些人就這樣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想我再也不會見到他們,只在偶爾想起廣州時光的瞬間,一并想起黑夜里他們?yōu)槲掖蛳碌拿⒐途`放的笑容,我會感慨一下,唏噓一下,有時傷懷—下,然后繼續(xù)過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