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
【給我的愛情一個驚喜】
多年前的夏天,清晨6點,我和華子及她當時的男友一起,坐上了縣城第一班開往省城濟南的大巴。
那時候的大巴,形狀像某種長圓形面包,車頂渾圓,紅白色相間的車身,車體沒有任何廣告, 開起來轟隆隆,跑起來慢悠悠。
20多年后,我昔日家鄉(xiāng)的同學常常會約著一起去省城吃個飯、唱個歌,雖有夸張之嫌,但也完全能夠?qū)崿F(xiàn),走高速,不過兩個小時車程。但在那時候,那輛面包狀的大巴,卻要跑上大半天才能到達,中間,還需要在某個地點停車吃午飯。
大巴的不體面和時間的漫長,都不是問題,最麻煩的是我有天生暈車的疾患。據(jù)母親說,我在襁褓里便已暈車,只要一乘車,便吐得一塌糊涂。而暈車這種生理問題,是不能治愈的,所以長期以來,于我而言,坐車無異于受刑,一直到我成年后,安全乘車的最長距離,也不過30公里。30公里之后,眩暈導致的嘔吐便一發(fā)不可收。
為了抵抗暈車,各種招數(shù)也都試過,皆作用不大,最后為了吐得不那么厲害,沒別的辦法,坐車只能不吃飯不喝水,就那么挨著。
如非萬不得已,我堅決拒絕坐車。所以,不會有人知道,那一天我為什么那么勇敢地上了那輛紅白色的大巴,去挑戰(zhàn)300公里帶來的長達七八個小時的暈車時間。
但我非去不可。
我早早就已同華子約好這次的濟南之行,不,不是為了有名的趵突泉、大觀園和傳說中省城的繁華,而是,想要給他、給我的愛情一個驚喜。
【等是一個太美好的過程】
那一年,我18歲,已經(jīng)開始偷偷戀愛。
他叫童,長我4歲,是住我家隔壁的男生,很帥氣。有濃密的眉毛和清澈的大眼睛,眼神干凈柔和。
我同他,大抵就是“青梅竹馬”了,小時候也常常玩在一處,他家或我家,但后來,兩家家長為了一件瑣事發(fā)生了摩擦,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漸漸疏遠起來,所以我和童青梅和竹馬的感情,也只得轉(zhuǎn)入地下。
卻都擋不住在青春的光陰里蔥郁蓬勃。我們很喜歡對方,很要好。那時候除了功課,對我來說最大的事就是寫情書和在小城的車站一次次等他。
高中畢業(yè)后,童接了父親的班,進了市鐵路局當了一名乘務員,他被分配在跑濟南到日照的線路上,跑車單程兩天半。換程的休息時間,他偶爾會回縣城住兩天。
那時候鐵路系統(tǒng)的電話基本撥不進去,我只是一個高中生,沒有手機或者尋呼機,童有一部模擬移動電話,常常在無法接通的狀態(tài),所以我和他的見面,基本憑著等。在車站等,不管誰到得早,都在當年那個窄促的停車場的一個角落等對方。死等,等到為止。
當時只覺得,等是一個太美好的過程,因為確信可以等得到,從來沒有懷疑過。
但一個少女,總是不滿足于這種漸漸平淡的美好,不滿足于情書和等待,總想策劃一次別出心裁的浪漫。在我和他之間。
于是,便有了那一日的濟南之行。我知道第二天的早上,他的那班列車會到達濟南站,停留少許時間,返回日照。而只是想在第二天早上,在開動的列車上,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那也是當年的我,所能想到的最極致的浪漫了。
當然,華子和男友,的確是為了旅行。我和華子,我們互為對方打掩護,讓家長相信那次出行的只有我和她而已。
終究我們還不敢把年少的愛情公示于眾。
【只寵一個女孩】
一路的辛苦不消細說,多年后華子回憶起那次濟南之旅,猶記得我一臉的蒼白和下車后已經(jīng)無法站立的虛弱。
我是被華子的男友背到濟南火車站附近的那家小旅館的,然后,我努力吃了些東西,狠狠睡了一覺,元氣很快便恢復。
第二日一早,華子和男友去往千佛山,而我則握著前一晚買好的火車票,隨著擁擠的人流走上了既定的站臺。
童服務的車廂在5號,我買的票在8號車廂。
這都沒有關(guān)系,對我來說,穿過兩個車廂的距離,是一種心跳的享受。
就那么藏著一顆怦怦跳動的心,努力裝作不動聲色地穿越過很多人的目光,然后在6號和5號車廂的連接處,我停下來。
我看到了童,在大約兩米之外,他正站在列車員休息室的門口彎身開門。只是一個側(cè)影,我還是一眼認出他來,甚至,我嗅到了他深藍色制服我所熟悉的洗衣水的味道。
那時候的童,是個很執(zhí)著的男生,他只喜歡黑妹牙膏,只愛吃蔥油味的士力架,只抽軟盒哈德門,只用純白的毛巾,只寵一個女孩。
那一刻,我翹起唇角,忍不住地想要笑起來,但還是屏住了呼吸,踮著腳尖走近童。
童并沒有察覺,或者對乘客的來來往往已經(jīng)不太在意,只專注地打開了他那間小小乘務室白色的門。
站在門邊,在童回身掩門之前,我喚了他一聲,聲音很輕,很軟。
童沒有即刻回頭,肩膀卻微微一顫,好似不太確信,但隨即,他便倏地轉(zhuǎn)回身來。
“呀,你!”他只說了兩個字,忽然伸出手,將我抱進懷中。
【歡喜而幸福地擁抱著】
相信嗎?那是我和他相識、偷偷相戀以來,我們的第一個擁抱,在一列綠皮火車的兩節(jié)車廂連接處的乘務室門口,我們擁抱了。那么突如其來卻又那么順理成章。
我不知道上世紀末的最后一個夏天,那個7月末的那個早上,有誰曾經(jīng)乘坐過濟南開往日照的一班綠皮慢車,有誰經(jīng)過了5號和6號車廂的連接處,又有誰,看到了兩個年輕人在一扇敞開的門邊,一個門里,一個門外,歡喜而幸福地擁抱著,抱了許久。
是的,我們抱了許久,童松開我的時候,我們的臉都紅了。我是那么幸福,幸福地超越了之前我所有的想象。
還有,我忘記告訴你們,很神奇的,我甚至連自行車坐久了都會眩暈,但是我并不暈火車,從來都不暈,坐多久都不暈。
但是那一天,坐在童小小的乘務室里,看著窗外閃過的綠色的原野和蔥郁的樹木以及城市和村莊,我始終有一種輕輕的眩暈感。
是幸福的緣故。
【比流星還要美】
列車是黃昏時分到達海邊小城日照的,退程之后,童借著一輛單車帶著我,去了海邊的燈塔。
那時候的日照,不是旅游城市,沒有什么游客,孤單而清靜。夜晚的燈塔下,在某一個時間段,只有我和童兩個人。我們站在那片燈光下聽潮水輕輕拍打海岸的氣息,就那么并排站著,握著手,什么都不說。
我幸福得說不出話來。
但這還不是盡頭。
那天晚上,童在列車上值夜,就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他打開了兩邊的車門,有海風穿車而過,清涼而潮濕。
抬頭看去,在黑暗延伸處,在鐵路的盡頭,竟亮著一小片寶藍色的燈光。它們?nèi)齼蓛?,分布在幾條鐵軌的旁邊。
我們坐在鐵軌旁看那燈光,閃閃爍爍,比流星還要美。
那是我們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