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志跋綏夫
一
在自己生活的這一時期里,生病和對死亡的日益恐懼使卡姆斯基備受痛苦,他完全走向了神秘主義。
臨終時刻悄無聲息、堅定不移地快步向他逼近,在這一刻的空虛和黑暗中,唯一的希望之光只能是對上帝的思考。在這個思考之外,什么也沒有;恐懼籠罩著世界,剩下的只有馴服而憂傷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像所有神經(jīng)質(zhì)的人一樣,卡姆斯基的恐懼并不是隱隱約約的重負,而是猛烈爆發(fā)出來的。當時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整夜整夜地傷心,陷入患病后無可奈何的絕望之中。這種折磨人的狀況不可能無限持續(xù)下去,于是轉(zhuǎn)機很快就到了。
無論多么奇怪,轉(zhuǎn)向信仰和希望的契機是不尋常的,甚至是一個荒謬的夢。這個轉(zhuǎn)折形成新的浪潮,控制了他那備受折磨的瘋狂的大腦。
那天晚上,卡姆斯基是在劇院度過的,回到家里他情緒少有的好。只是手指尖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和內(nèi)心輕微的激動顯示出此時正在完成的重要過程。但是卡姆斯基剛剛躺進被窩,熄了燈,他立刻就感覺到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慌。心臟開始神經(jīng)質(zhì)般痛苦地劇烈跳動,時而極其緩慢,時而加速,就像一只被追趕得筋疲力盡的動物,在臨死前的煩悶中輾轉(zhuǎn)不安。陰暗的房間里充滿了耳語般的恐懼,角落里移動著長長的影子,腦袋里一片濃霧。
他總是因為失眠而感到痛苦,這一次他病態(tài)般地很快睡著了,就像睡眠竭盡全力瞬間抓住了他。他對黑暗房間的感知還沒有消失,還能意識到他蜷縮在被子下面瑟瑟發(fā)抖的瘦削身體,意識到微弱的光線幽靈般地在窗簾之間劃過,而模模糊糊的幻影已經(jīng)在晃動了。
卡姆斯基覺得他還沒有睡著,當時他周圍好像還有黑暗形成的人影在晃動。這是七個老人模糊的身影,他們長著白色的大胡子,穿著長長的白衣服,他們的身影與煙霧融為一體??匪够鶓n郁地預感到了不幸,他開始看向七個老人,他的恐慌更加強烈了。老人們沒有動。他們好像從四面八方匯集到他這里,現(xiàn)在就坐在他周圍,猶如白鴉般醒目、怪異。他們垂下眼睛,似乎在醞釀深刻的思想??匪够喈斍宄乜匆娝麄?,盡管他眼前有些霧蒙蒙的東西。無論多么荒唐,且無論卡姆斯基多么清楚地意識到這種荒唐,他也在心中暗暗對自己說:
“這是七個希臘的智者!”
他一點也沒有為自己的這一想法感到驚訝。
緊張的沉默和極度的靜止??匪够蚕窠┦粯右粍硬粍?七個老人則像石雕一樣坐著,連隱藏著可怕秘密的眼睛都沒有抬起,而同時在他們之間又在進行一場激烈的令人惶恐不安的爭論。好似磁場引起的無形波濤在翻滾,讓一切都充滿了無言而絕望的斗爭。爭論的是關(guān)于死亡的問題,而卡姆斯基也清楚地理解爭論的無言實質(zhì):七個一動不動的人,蒼白的臉看向地面,他們身上有著偉大的智慧,它們交匯了,像天平一樣,時而下落、時而上升,讓整個世界充滿了令人痛苦的運動。他們把卡姆斯基看作自己人,聽他的看法,甚至就像是在與他爭論。深藏在心里的恐慌和籠罩在地面上的寂靜微妙地糾纏在一起。
在極端的寂靜中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
“是的,被稱作死亡的絕對虛無是會存在的,但它會永遠存在嗎?”
就在問題剛剛嚴肅而又不可更改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老人們的身形就無力地動彈起來,就像被秋風掃落的枯葉向上飛去,在可憐的令人不安的恐慌中飛舞。他們一個接一個消失在霧中,卡姆斯基只聽見遠處令人煩惱的哀號。
接下來的事情很模糊,似乎透過閉著的眼皮,與其說是看到不如是說感覺到近處有一個白發(fā)的小老頭,他的小臉很像塞拉芬長老。卡姆斯基還沒來得及發(fā)問,一種平緩襲來的溫和寧靜難以言表地歡快地充滿了他整個身心。卡姆斯基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內(nèi)心的聽覺明白了老人的回答,就好像這些話語本身是在被無窮無盡的黑暗籠罩的大腦中燃燒。
“存在還是虛無,全憑至高無上的主的意志,就像一個過渡狀態(tài)!”
而接下來就響起可怕的喧鬧聲,一種前所未見的光突然閃爍了一下,這種光在人類的語言中沒有名稱??匪够褋恚械剿焖懒?,他已經(jīng)一動也不能動了。他看見死亡就在自己對面。
一副大大的骨架,巨大的骷髏和粗粗的骨頭,一動不動立在墻邊。骷髏微微垂向卡姆斯基,仿佛在等待之中。他感到這個骷髏只要一動起來,死亡就來臨了。
死亡的恐懼充斥了他的大腦,心臟在難以言表的煩悶中就快停止跳動了。但就在那一瞬間卡姆斯基明白了,在意識到每一個瞬間時“可以”等待,可以集中全部力量,讓自己的整個身心跨過那個看不見的界限。他正在等待的無謂的恐懼排斥人的一切,而這種恐懼其實是不存在的。
卡姆斯基做了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努力,于是他輕輕地動了動嘴唇。
一切立刻就消失了,他第二次醒來。
房間里還很暗,但在結(jié)實的窗簾后面已經(jīng)透進寒冷的藍色晨曦。門及其投射在黑色鑲木地板上的影子都隱隱發(fā)白;椅子和書桌上的臺燈的影子也隱約可見,一切都石化了,一動不動,好像他還在睡覺,一切都死去了,停止了,不再存在了。這是一種熟悉的印象,它讓卡姆斯基相信這一次他是徹底醒來了。
但他的心還在疼痛而恐慌地跳動,而房間里也讓人感到一種看不見的恐懼,這恐懼準備好從各個角落鉆出來,賦予所有的物品——椅子、燈、書籍和門——令人驚恐不安的生命力,卡姆斯基心中又感到害怕了。
直到天亮他都沒有睡著,睜著眼睛看著窗戶,思考著,全身都受控于一些模糊的、但已經(jīng)是驚心動魄的思想。
從第二天開始,這個夢就給了卡姆斯基完全的、但乍眼一看甚至是看不出來的轉(zhuǎn)變。
他一直是一個充滿了神秘主義情緒的人,他在宗教和哲學雜志上發(fā)表的論文吸引了所有具有同一思想的人的關(guān)注。但是他的神秘主義沒有生命,看起來這些論文的全部實質(zhì)就在于令人眼花繚亂的技巧,如果剝?nèi)ニ鼈兘?jīng)過精雕細琢的外表和潑辣犀利的風格,剩下的就只是干巴巴的沒有生命的書面的東西,宛如被曬干了的無花果。
關(guān)于他,有一個宗教哲學協(xié)會的成員說:
“這是一個出色的作家,但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所寫的東西?!?/p>
這句話只說對了一部分:卡姆斯基堅信自己思想無可爭辯的正確性,堅信每一個具有最高能力在生活中去接受彼岸世界氣息的人不可能不同意他。但就像一朵失去了種子的小花一樣,在這種堅信中沒有最主要的東西:這種堅信沒有給他自己在思考死亡時所產(chǎn)生的恐慌帶來安慰。信念沒有給他活生生的果實。當他思考的時候,一切都在人的邏輯范圍之中,但當自發(fā)的恐懼出現(xiàn)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的立論在大腦中滑過,沒有給他帶來信仰,而他的心卻找不到安寧,一直被那個擺脫不了的痛苦所折磨。
但在這次夢之后,他突然獲得了內(nèi)心的寧靜。按照卡姆斯基的理解,這場夢是他自己思想和經(jīng)歷的簡單反映。
卡姆斯基非常正確地意識到這只是一個夢。他全身心地接受了某種偉大秘密的臨近和自己頭腦中這個秘密的氣息。這個秘密在睡夢中經(jīng)過他的頭上,神秘外衣的邊緣從他的眼前掠過,讓他的眼睛睜開了。
緊張的思緒將模模糊糊的夢境編織在一起,宏偉神秘的圖案在他面前展開。他很清楚,死亡將像絕對虛無的狀態(tài)一樣存在。這一寂靜和虛無的地帶就位于人和永恒的生命之間。但意識是否通得過這種令人驚恐不安的黑暗,全憑最高力量的旨意。塵世中一個個智者掌握了人可能獲得的知識,就像發(fā)光體會在黑暗中發(fā)光,而最高力量不會熄滅它們。東方偉大智者的偉大預言卡姆斯基是清楚的。死亡只是一個過渡狀態(tài),這一過渡狀態(tài)使靈魂純潔地擺脫瘋狂塵世的重負,于是死者的復活就會實現(xiàn)。在不存在時期,在虛無中,在黑暗和寂靜中不會有時間,生命越過死亡就是永恒。
人“可以”越過被恐懼分開的生命和永恒的界限,命中注定的未知界限,而不在瘋狂的恐懼中失去自己意識的力量,恐懼就會消失,就像一片干枯的樹葉沒有力量再在生機勃勃的樹枝上存在。
這種信仰是幼稚的,易碎的,就像一株生長在石頭墻上的小白樺樹,但正是在這種幼稚和對塵世的脫離之中才有純潔,卡姆斯基把它看作是偉大的忘我犧牲者,這種純潔征服了他,自然地進入到他的心靈,是他早就希望的。這種純潔就像波浪一樣淹沒了他,他的大腦奴隸般地順從它。寧靜到來了,恐懼后退了,他的存在變得明亮而平靜。
這一點就像慢慢地但持續(xù)不斷地吞噬著生命的疾病,被他周圍的人發(fā)現(xiàn)和明白了。
他的全部精力都到內(nèi)心深處去了,去體驗最深刻最神秘的感受。他的創(chuàng)作開始顯得平淡無味,變得脆弱不堪,就像沙漠中正在風化的砂巖??匪够约阂查_始變得消瘦和蒼白,仿佛明朗愉快的健康生活離他而去,讓位給了修道院發(fā)霉的昏暗。他個子高高的,頭發(fā)柔軟呈波浪形,手指纖細,很像耶穌。他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準備消失的影子,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但是他的眼神顯得很深邃,很有洞察力,仿佛他的瞳孔放大了,從里面可以洞悉黑暗的秘密。
這賦予了他那種充滿魅力的神秘的美,女人們膽怯地走過他身邊,宛如走在懸崖邊上一樣,用由于神秘的激動而變得黯淡無光的眼睛看著他。
然而他變得漫不經(jīng)心,非常孤單,無論是他從生活中還是生活從他那里都已經(jīng)得不到任何東西了。
如果說夢中的幻覺為他開啟的那些東西是真理,那么生命的瞬間就不值得進入其中。只是應(yīng)該思考,并且了解自己靈魂的實質(zhì),用認識秘密來祈禱并以平靜的心情自覺地接近偉大的過渡。
生活進入到深處,太陽、春天、年輕女人的熱情、爭斗——五彩繽紛的人生激流都被排除在外,變得黯然失色,沉默無聲,猶如大海上的霧氣。
卡姆斯基迷上了孤獨,他喜歡去荒無人煙的偏僻地方,在那里,在他與上帝之間唯一存在的只有他的思想。
他在墓地和教堂徘徊,他自己就開始像陰森森的影子,默不作聲地在棺材上空掠過。
二
他就這樣信步走進一個大墓地,那里埋葬著一些文學家,在他心中喚起一種奇怪而悲傷的情感,使他產(chǎn)生一種意識,意識到自己的墳?zāi)咕驮诟浇?/p>
卡姆斯基慢慢地走在凍硬了的小木橋上,小木橋在他腳下吱嘎吱嘎地響。整個墓地看不到一個人影,被雪覆蓋的毛茸茸的小白樺樹低垂著樹枝,仿佛在憂郁地沉思。小白樺樹偶爾輕輕地顫抖一下,于是細小的雪花宛如白花無聲地撒落在墳?zāi)股?。在十字架上、在紀念碑上、在柵欄上都附著團團積雪,因此一切都顯得圓圓的,白白的,宛如白色的白樺樹俯身到墳?zāi)股弦粯?,冬天那白色的白晝也垂向大地?/p>
城市在遙遠的什么地方,在柵欄和樹木外邊,他完全沒有聽到喧鬧聲。白茫茫的墳地萬籟俱寂,仿佛在沉思,就像在思考有多少人,有多少富有朝氣的、鮮亮的、充滿極度痛苦的和滿懷喜悅的生命永遠埋葬在這里??匪够糁终?,下意識地傾聽自己沙沙的腳步聲。這腳步聲太刺耳,太響亮,破壞了這萬籟俱寂??匪够诩澎o的樺樹林和十字架中若有所思地徘徊,半憂傷半欣賞地重復著同一句話: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可大地卻永恒存在……”
為什么他會想起這句話,為什么這句話會如此敏感地觸痛隱藏在他心中的某種創(chuàng)傷,他沒有想過。他不過是在欣賞這句話所產(chǎn)生的莊嚴平和的憂傷。
他來到小木橋盡頭,無意識地讀著在墳丘中閃閃發(fā)光的金色字母。墳丘被白雪覆蓋,像一片白色的大海。他向后轉(zhuǎn)過身來時,感覺到好像有人從旁邊的林蔭道出來,與他并排走著。
卡姆斯基沒有去想什么人為什么要在這里行走,他稍微向一旁挪開,以便給人讓路。但他又走了好幾步,而幾乎并排走的那個人并沒有超過他,也沒有落在后面。隨后卡姆斯基想起了他完全沒有聽到那個人的腳步聲,而當時他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不是聽見而是感覺到有人與他并排同行,感覺到這與他有某種關(guān)系。第一個想到的是,這是一個乞丐,像一只吸血的小飛蟲令人討厭和不顧體面地沿著墳?zāi)沟教幣馈?匪够鶐е鴧拹簯嵟谋砬?,轉(zhuǎn)過身來。
白晝、在墳?zāi)股戏降陌酌C5陌讟鍢?、十字架、墓地與整個世界剎那間消失了,在他面前只剩下一張面孔,非常熟悉的面孔。但這個面孔完全不可能看見,因為是他兩年前去世的朋友的面孔。
他還是卡姆斯基很多年前所熟悉的那個樣子:略微泛黃的臉,好像涂了一層酸奶油,淺色的頭發(fā)稀稀疏疏地梳到一邊,背有點駝,寬寬的肩膀,一雙極其真誠的憂郁的大眼睛,甚至向人展現(xiàn)他在微笑的印象。
卡姆斯基扔掉手杖,急忙閃開,發(fā)瘋般地猛然睜大了眼睛。但他面前什么人也沒有。那些俯身的白樺樹還是那樣矗立著,團團積雪還是那樣附著在十字架上,金色的字母在白光中閃爍。墓地更加荒涼,更加靜穆。
一瞬間卡姆斯基有這樣的感覺,好像大腦中有什么東西動搖了,但他立刻醒悟過來。
“幻覺!”這是第一個詞和一個普通的詞,他用這個詞直接簡短地界定了自己思想奇怪的騷動。
他慢慢地撿起手杖,用一只手按住自己開始跳動不均的心臟部位,很快地走開了。這個滿是十字架和墳丘的白色的無人之地很瘆人,讓人覺得好像在這些十字架和墳丘下面有著默不作聲的神秘的生命。
小木橋在他身后嘎吱嘎吱地急促響亮地響著,仿佛有人拔腳追趕他,害怕開始加劇,變成了極度的恐懼?,F(xiàn)在四周已經(jīng)沒有寂靜和安寧,好像在后面,在恐懼中斜著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切都在輕輕地晃動、飄移,充滿了從棺材里跑出的可怕生命。
卡姆斯基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他的樣子很可怕,像瘋子一樣。
在樹木后面出現(xiàn)一座教堂。就在教堂的旁邊,他看到一些人,在白雪之上生動地顯出黑色。他悄悄地走過去,仍然在發(fā)抖,上氣不接下氣。
長長的椅子因為掃掉了上面的雪而發(fā)綠。從椅子到樹木之間有幾百人莊嚴肅穆地在等待埋葬和他們關(guān)系遠遠近近的逝者的那一刻??匪够叩竭@張椅子前坐下來,覺得他的腳在顫抖,力氣在減弱。
顯然,他病了,成為了幻覺的犧牲品。但可怕的是他對此信以為真,他想說服自己,這不過是普通的視覺欺騙。
“我把一個上面有一團雪的舊柱子當成一張臉了,這就是一切!”他想,艱難地收起混亂的想法。
但這時他又記起了什么,在他心中產(chǎn)生了模糊的新惶恐。曾經(jīng)在一個月夜,他們,卡姆斯基和他死去的朋友,坐在修道院旅館的臺階上悄悄地交談,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紅色的火光一閃一閃,他們看著白色的圓月從黑色的樹林后面爬上來,高懸空中。在山上什么地方一群住在別墅的小姐在歡笑。月光越來越明亮地照耀在平坦的道路上,將樹木藍色的影子勾勒在旅館白色的墻壁上。黑衣修士從山上下來,越過背陰的地方,時而出現(xiàn),時而消失。天氣既暖和又涼爽,呼吸暢快,整個身體充滿了強盛健康的生命之感。
“好,行了,讓我們許諾死后到對方那里去!”朋友友好地笑著說。
“別開這個玩笑,朋友,”卡姆斯基有些激動地回答,“這些玩笑太陳腐了……有沒有死后的生活,死后的生活是怎么樣的,這是另一回事,但嘲笑未知的事情,至少是不合邏輯的……”
“一點也不比認為無論如何都應(yīng)該留在未知之中更不合邏輯的了……我馬上就要去朋友那里了,故意跟朋友為難!”
“你來吧!”卡姆斯基看到他們的爭論總是失去了嚴肅的基礎(chǔ),也笑了,“我不怕!”
“小心,朋友,不要給嚇壞了!”朋友戲謔地威脅他。
那天晚上也是這么安靜和月光明亮,像通常那樣,這種情景好像只是在夢里。
這完全是一場偶然的荒唐的談話,談話中流露出來的不過是鬧著好玩和精力充沛的情緒,這是月夜和附近那些年輕女人們有感染力的神秘的笑聲引起的,年輕女人也是激動于明亮的月光和溫暖的夜晚,現(xiàn)在這次偶然而荒唐的談話非常清晰地出現(xiàn)在卡姆斯基的記憶中。
“多么荒誕無稽!”他莫名其妙地惡狠狠地說,站了起來,“最好回家去,服點溴化劑……”
但他沒有回家,而是摘下帽子,慢慢地走進教堂。
空處的寒冷和所有聲音的響亮回聲迎接著他。高高的教堂里稍微有點昏暗。窄窄的尖拱窗在神香淡藍色的煙霧中變得模糊不清。黑色的墻壁矗立著,墻壁上陳舊的鍍金層在閃光,壁畫上的黑色面孔很嚇人,給黑色墻壁增添了昏暗和嚴肅,因此教堂顯得更高更大,畫著威嚴的萬軍之神騰云駕霧的圓頂高不可及。
從旁邊的門廊傳來一些人悲傷低沉的歌聲,那里正在給死人舉行安魂祈禱。人們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在石頭地板上響亮地響起,具有一種無法解釋的驚心動魄的意義,好像在提醒馬上臨近最后時刻的進程。在黑色的木板臺上擺著兩具棺材,暗淡地泛出錦緞的色調(diào),高高的金色蠟燭的火光周圍撩起一股藍色的輕煙。花圈呈一片綠色,挽聯(lián)在冰冷的地板上顯得很怪異,金器和火光都在發(fā)亮,但是,在五彩繽紛令人眼花繚亂的豪華中,棺材高高隆起,更顯得不祥。
卡姆斯基覺得,棺材正在使自己可怕的生命漸漸消失。它們的青銅凸耳很堅固,隆起的館蓋向外突起,它們默默地等待著被盡快放到墳?zāi)估锶?,在那里的永恒孤寂和黑暗中,它們將貪婪地吞噬人的尸骨?/p>
卡姆斯基從做夢以來第一次感到害怕和煩悶。
“幻覺,幻覺!”他無意識地重復。
歇斯底里的號啕痛哭聲褻瀆神明般響亮地飛向宏偉有回音的拱頂,使得卡姆斯基四處張望。他看到一個身穿黑衣的老太太,她被人攙扶著雙手,淚流滿面,帶有近乎瘋狂神色的大眼睛閃閃發(fā)亮??匪够纯嗟厣s起來,從教堂走了出去。
就在墓地大門的出口處,卡姆斯基聽到后面?zhèn)鱽磔p微的腳步聲,他全身哆嗦了一下,脊梁發(fā)冷,他轉(zhuǎn)過臉來。
一個身穿喪服的漂亮少婦顯得很雅致,走了過來。她一邊走一邊激動地哭。她那美麗的黑色眼睛在走近卡姆斯基的一瞬間看了看他的臉,就超過了他。
卡姆斯基掏出手巾,擦了擦汗?jié)竦念^發(fā),體驗到既尷尬又輕松的感覺。
“我就應(yīng)該這樣,不要放縱自己到那種程度!……開始害怕一切了!”
他跟著這個少婦還走了很久,看到她纖細的黑色腰身一邊走一邊搖擺,卡姆斯基下意識地興致勃勃地想:“很多女人害怕穿喪服……可穿喪服賦予她們一種特別迷人的樣子……這是為什么?……讓人想起死亡的衣服也喚醒對生命的渴望……奇怪!……”
早先并沒有烏云,天空一片白色,在天際下,在城市藍色輪廓的上空,突然劃過一道長長的金色霞光,光芒萬丈的太陽發(fā)出白光的邊緣熾烈起來。
一切都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生命的色彩,閃耀起來,馬車、墻壁、玻璃、燈、柵欄外的樹木都變得五彩繽紛;在黑色的窗子里亮起了紅光,而雪地上延伸著藍色的陰影。好像在此之前四周還是靜悄悄、空蕩蕩的,而突然一切都喧嘩起來,活動起來,而且朝氣蓬勃,歡喜愉快,聲音響亮。
但是金色暗淡了,出現(xiàn)了一抹霧蒙蒙的嫣紅,它與遠處的房頂融為一體。于是一切又變暗了,不再閃爍。
三
一整天卡姆斯基內(nèi)心都很驚恐。
不僅在一位熟悉的作家蓬亂著頭發(fā)忙亂地在他辦公室來回走動,急急忙忙、結(jié)結(jié)巴巴地闡述神秘的無政府主義的時候,而且在卡姆斯基在一個宗教哲學界人士晚上召開的會議上親自發(fā)表不同意見并招致來自各方面的疾風暴雨般反駁的時候,還在艱難轉(zhuǎn)動的城市那充滿夜晚的燈光和愚昧無知的女人的條條街道一一在他面前展現(xiàn)的時候,——在卡姆斯基旁邊不知不覺出現(xiàn)了一個注定不祥的東西,它還沒有被意識到,但已經(jīng)進入他生命之中。
他臉色蒼白,心不在焉,時而神經(jīng)質(zhì)地看看四周。他很早就回到了家,坐在書桌后面,好像在等待著什么。
書房淹沒在黑暗之中,只是桌面的綠色呢子和白紙上有一團強烈的光線,在家具淡淡的陰影和散開的影子的烘托下格外明亮。四周是如此地安靜,似乎飯廳里的鐘擺擺動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
卡姆斯基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病態(tài),開始寫作。他不時本能地環(huán)顧書房,在黑暗中幾乎什么也看不清。就在亮堂堂的書桌旁,一把大扶手椅一動不動地突顯出來,而被燈光斜照著的直直的椅背上有一個亮堂堂的光斑,在椅背后面黑色變得更濃了。
在已經(jīng)習慣了的工作中,卡姆斯基稍稍獲得了一些寧靜。心臟跳動得更加平穩(wěn),大腦也更清晰更平靜。在飯廳的鐘敲響三點時,卡姆斯基放下已經(jīng)寫滿他經(jīng)歷過的思想的稿子。如同珠串,他用清晰的話語串起細膩的思想。他緩慢而平靜地看了看房間,又重新俯身在紙上。
就在這一刻,已經(jīng)熟悉的奇怪的激動引發(fā)了他心中的驚恐,他斜著眼睛迅速往左邊瞟了一眼,卡姆斯基用眼角看到一個可怕的東西。
于是他全身充滿了恐懼,閃到一邊,筆掉下去,黑墨水濺滿了白紙。他睜大突出的眼睛,顫抖地抓住書桌的邊沿,向椅子轉(zhuǎn)過身來。
是他那死去的朋友:好像涂抹了酸奶油的腦袋,微駝的背和寬寬的肩膀,一雙憂郁的眼睛。他就坐在扶手椅上,翹著二郎腿,雙手抱住膝蓋。
“啊……啊……啊……”卡姆斯基嘟囔起來,他的聲音古怪、無助,好像是一只被莫名的巨大力量快要踩死的小野獸的尖叫聲。
“你怕什么,朋友!”一個聲音溫和地責備道,這聲音仿佛來自遠方,非常低沉、憂郁,卻很熟悉,“放心吧,我來絕對不是為了嚇唬你的……”
卡姆斯基沉默了,他用變得呆板的毫無表情的眼睛看著幻影。
四周寂靜得很奇怪,好像整個世界都在期待中凝固了。在這令人緊張的寂靜中傳來一個輕輕的不像人的悲傷的聲音,仿佛是遠處的落水聲。
“現(xiàn)在你瞧,你關(guān)于死后生活的假設(shè)都被證明了……但你應(yīng)該知道,我來找你不是為了實現(xiàn)諾言。我來找你,付出了你所不明白的艱難,跨過了把我們分開的界限,是為了告訴你一個真理,通過你,通過你的巨大的創(chuàng)造性的力量,把人們從徒勞的恐懼中解救出來……你干嗎不說話?不用害怕!”
卡姆斯基沒有說話。他那變歪了的毫無表情的臉就像一個恐怖的面具,手指直顫抖的手惶惶不安地在桌子邊沿移動著,好像在毫無結(jié)果的尋找中摸索。
那個奇怪的身影坐在椅子上,他身上有什么東西突然晃動起來。身影向下一個踉蹌并變得暗淡,但突然熟悉的輪廓再一次清晰地從昏暗中顯現(xiàn)出來。
“朋友,”來自遠方的極其憂傷和懇求的聲音響亮地傳到卡姆斯基的耳朵邊,“對于我來說,在生命中逗留就要經(jīng)歷可怕的痛苦……力氣正在喪失……別怕,清醒過來吧……如果你相信我是幻覺,你就會永遠失去了解的可能性……”
幻影向他伸出一只手來哀求他??匪够泵饨幸宦?,閃到一旁,碰倒了椅子,自己也重重地摔在地上。
沒有任何人。燈光依然明亮地照在桌子上和一動不動的椅子的平面靠背。四周一片寂靜,從遠處傳來細細的呻吟般的聲音:機車在遙遠的什么地方拖著長長的聲音吼叫著。
四
就在第二天卡姆斯基去看了醫(yī)生。
醫(yī)生是一個頭發(fā)棕黃的高個子德國人。他穿著白大褂,袖子卷起,露出一雙骨節(jié)寬大的大手,手上布滿一層棕黃色的汗毛和斑點。醫(yī)生嚴肅認真地默默聽完他的話。
他們是熟人,醫(yī)生知道卡姆斯基在寫什么、在想什么。
當卡姆斯基激動而匆忙地描繪幻覺的情形時,他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不相信這是幻覺??謶质顾拇竽X感到寒冷襲來,產(chǎn)生一種近乎瘋狂的折磨人的病態(tài)感覺。
醫(yī)生灰色的眼睛平靜而自信地看著卡姆斯基,就像一個沿著遭到破壞的但他很熟悉的房子的走廊前行的醫(yī)生,在跟著病人思想非常細微曲折的全部變化走。當卡姆斯基不說話了的時候,他就提了幾個簡短的好像是偶然想起的問題,從這些問題中他漸漸弄清楚卡姆斯基早就生病了。而他的疾病就在他思想的特征里,他的思想集中在用準確的思維還達不到的領(lǐng)域,在那還很模糊的領(lǐng)域之中失去了生活進程所必需的支撐點。
看起來好像一臺純粹理想的計算精確的鋼鐵機器不斷平穩(wěn)地將不可更改的公式儲存起來。
卡姆斯基坐在冰冷的皮椅上,感到疲倦和頭昏。他失去了思想,這種思想以前掙脫了任何東西的束縛,卻在醫(yī)生排列成勻稱數(shù)列的精準數(shù)字中軟弱地掙扎。他想,醫(yī)生是錯誤的,他的工作正是應(yīng)該讓人的生命充實,但他現(xiàn)在是那樣清楚地看到他病了。陡然產(chǎn)生的恐懼和懷疑蔓延開來,使他臉色發(fā)白。他懷疑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而這個頭發(fā)棕黃的平靜的人知道所有的現(xiàn)象,知道最平常最簡單的發(fā)展過程。這是他有病的大腦產(chǎn)生的幻覺,但這并沒有嚇壞卡姆斯基,反而讓他感到安慰。他的全部身心不能理解的那種東西已經(jīng)跑到一邊去了,一切都變得簡單清楚:機器的一小部分壞了,運作不正常了。
醫(yī)生那鮮紅而濕潤的嘴唇還在繼續(xù)說:
“您思想太過緊張,鉆進了一個死胡同,讓您過度疲憊不堪。您應(yīng)該在一段時間放下工作,去什么地方呼吸呼吸清新的空氣,去曬曬太陽,去感受感受寧靜?!?/p>
“這就是說,這是很平常的幻覺嘍?”卡姆斯基若有所思地又問了一次。
“哦,是的!”醫(yī)生說,他的話很像德語的“哦,呀”?!澳胍裁??經(jīng)常進入虛無的思想也需要吸取營養(yǎng)。思想吸取的營養(yǎng)就是想象,并在奇怪的夢和病態(tài)的幻覺出現(xiàn)前將想象轉(zhuǎn)換?!?/p>
“夢?”卡姆斯基若有所思地重復道。
醫(yī)生充滿信心地看了看卡姆斯基,他棕紅色的大手平靜地放在白色的膝蓋上,讓卡姆斯基感到對他滿懷一種德國孩子般的信任,就給醫(yī)生講了使他情緒改變的那個夢。
醫(yī)生聽完這個夢后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趣。看得出來,他知道的不是這樣的噩夢,而是這個夢的實質(zhì)和來源對他來說具有簡短而確定的意義。
“呀,”醫(yī)生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非常明白的。您的病也像任何一種疾病一樣,在不斷加重。起初只是頭疼,隨后是做夢,然后出現(xiàn)幻視,再后出現(xiàn)幻聽,等等。您瞧,通常都是這個規(guī)律。但……”醫(yī)生的眼中閃過一種活潑的東西,好像他想到了一件事,他想說但又不能說。在他臉上表現(xiàn)出小小的猶豫,醫(yī)生拘謹而低聲地好像對一旁問道:“不過,您給我說說,為什么您會給自己的夢賦予這樣的意義,您不相信具體化的魂靈?您瞧,這是不合邏輯的。”
卡姆斯基產(chǎn)生了非常復雜的感覺,有一刻他沉默了,想控制這種感覺。首先,醫(yī)生的語調(diào)傷害了他,在語調(diào)中有一絲嘲笑,就像青草中的蜥蜴;隨后他想了想,醫(yī)生有什么事情沒弄明白,但那是什么,他一下子也沒法確認。從表面上來看,醫(yī)生是對的,他沒有任何根據(jù)認為這種現(xiàn)象是幻覺。但他從來不相信可能與死后的世界發(fā)生關(guān)系。神秘的力量能對人的心靈產(chǎn)生作用,但不是從棺材里面爬出來的死人。同時,卡姆斯基明白,他不能給無限的可能性劃上邊界。
“這完全是另一回事?!笨匪够櫰鹈碱^,眼睛看著一邊,嘟噥道。
心靈的波動非常折磨人,激怒了他,但從心底最深處升起一股難以克制的異議,不由自主地去否定幻影存在的想法。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同時又是不可理解的。當絕不相容的情況病態(tài)般糾纏在一起,卡姆斯基的解決方法是自言自語:
“我給他解釋什么?……反正他也不明白!”
而醫(yī)生已經(jīng)克制住自己,在他那健康的棕紅色的臉上出現(xiàn)了起初那種自信而平靜的表情。
“首先您自己要同疾病作斗爭。實際上,您用不著這樣害怕自己的幻覺。您用這種害怕只是賦予幻覺不應(yīng)該具有的力量,如果您用那種自制力來對付的話。什么是幻覺?個人想象的產(chǎn)物……被幻覺嚇壞——就與被自己的影子嚇壞一樣。不要害怕,而要斗爭……如果是我處在你的境地,我就對自己幻影說它出現(xiàn)的隱秘原因……那么就會產(chǎn)生兩種可能:這樣說吧,或者您的平靜通過機械的方法消除幻覺,或者您的想象給不了您答案,于是幻覺如同輕煙般消失,因為它失去了存在的必需養(yǎng)料。
當卡姆斯基離開的時候,醫(yī)生送他到門口,有一刻他失去了他的極度冷靜,說:
“您這就是神秘主義!……這是能夠在人的心靈中產(chǎn)生可怕毀滅的毒素……您相信科學能用準確的方法揭開生與死的奧秘,可您不愿等待,寧愿作只會讓大腦混亂的漫無邊際的假設(shè)?!?/p>
五
訪問醫(yī)生的結(jié)果是思想出奇地變得更加復雜??匪够鶑氐紫嘈抛约阂呀?jīng)成為疾病的犧牲品,他突然開始發(fā)覺自己有一些模糊的推測。似乎有一股無限的力量在他心中與本能上想放棄的異議在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卡姆斯基的靈魂就在兩股自發(fā)力量的斗爭中慌亂不堪,就像處在天昏地暗的暴風雨中的一株小草。
幻覺就在那天夜里又出現(xiàn)了。
在已經(jīng)到來的可以清晰感受的寂靜中好像也閃過一種莫名其妙的驚恐,使卡姆斯基的心非常激動,而一過了那個確定的時刻,他那死去的朋友已經(jīng)又坐在他的面前。
“總之,你相信我是幻覺,是你的病態(tài)想象的譫語。”幻影說,他的聲音還是那么低沉和輕微,仿佛從遠處通過關(guān)上的房門傳來?!澳闶悄敲从赂衣斆鞯娜?,你想用就醫(yī)來擺脫的是構(gòu)成全人類理想的真理,以前對這個真理你總是本能地相信,這個真理自己就來到你這里了!……難道你不明白自己軟弱的全部可怕之處嗎?……”
卡姆斯基握緊雙手,以避免驚慌失措和發(fā)抖。他伸直了身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睜大雙眼看著幻影。他那處在混亂瘋狂的旋風中瘋狂的大腦閃過萬千思緒。
“瞧,你甚至相信,我不是胡說八道,”幻影回應(yīng)他的思想般輕輕地說,“你頭腦的深刻已經(jīng)感到偉大秘密的臨近……我們中間還存在什么呢?你都相信最高力量和死后生活,為什么你還不相信我是從那里來的呢?”
“因為你真的是幻影,”卡姆斯基默默地回答,以難以置信的力量控制住不斷衰退的思想,“這是很愚蠢的……來自死后的世界的人,穿著西裝上衣……失去肉體的神的化身……孩子般的胡說八道!”
“朋友,”幻影說,在他低低的嗓音中有著非人類的憂傷,“至于,如果說你總是認為荒謬的那個東西就是真的呢?……要知道關(guān)于死后生活的任何一個假設(shè),無論它是多么美好多么復雜,都是空中樓閣,就像圣經(jīng)的神意闡釋者最幼稚的幻想……無論你的頭腦假定什么,它都可能犯錯,而被你否定的那個東西,可能是真理……”
“這是我自己要說的話!”卡姆斯基想。
“你不相信你聽到的話,”幻影回答,他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更加憂郁,“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你不再相信你跨過生與死界限的朋友對你說的話,那你還會相信什么?為什么還相信呢?……如果不能相信來自墳?zāi)沟穆曇?,那么關(guān)于上帝的所有思想,關(guān)于死后生活的所有思想都會白白地喪失生命力!那時為什么要用無法解開的謎語來扼殺自己?……如果是這樣,那就把這個秘密留給未來吧,你也就成為一個平凡的人,一個世俗的人,就像所有人那樣……”
“我不相信你是因為我仍然不能判斷,你是否來自另一個世界,你是否在胡說八道?!笨匪够呗暤胤瘩g,他太陽穴痛苦地抽搐,臉色變得蒼白,“你證明一下你是那里來的,你說說……是否存在死后的生活?”
“你已經(jīng)看見我了?!被糜拔⑿χf。
“但你也許是胡說八道!”卡姆斯基極其憤怒地喊道。
“聽著,”響起了低低的聲音,“人們稱之為靈魂的那個東西就是人所認知的物質(zhì)之外的特別的東西,它是由機體產(chǎn)生出來的。機體死后,它就離開了不再需要注定要簡單分解的尸體,自由地在空中飄蕩?!?/p>
幻影的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低沉,越來越小。
“我們包圍著你們,與你們一塊生活,同樣膽戰(zhàn)心驚……很多世紀過去,而每一個靈魂都會在人間存在,直到它在人世間存在的痕跡完全消失……什么將創(chuàng)造之源帶入生活,它就會給予生活無法表達的巨大愉悅;什么毀掉生活,它就會使你們遭受誰都不知道的痛苦……”
“但為什么有這些痛苦和愉悅?不是全都一樣嗎?……”卡姆斯基說,竭力想抓住從意識邊緣不斷滑過的某種思想。
“因為創(chuàng)造是永恒的,而毀滅則導致黑暗,永恒生命的保證就在于此……當丑惡失去自己的根,而其影響也從世界消失,靈魂以前的生命什么也沒有,靈魂自己也要再次死去,融化在永恒、黑暗和沉寂之中……會有一瞬間,當充滿了偉大創(chuàng)造的鮮活生命與那些人間生命為創(chuàng)造奠基的靈魂合為一體,那時鮮活的世界和死去的世界就會成為一個整體,生命變?yōu)橛篮恪谑悄菚r……”
“你胡說!”卡姆斯基非常激動地跳起來喊道,“你說的話我曾經(jīng)聽到過,我想過,感受過,并忘記了……你是我的幻想!什么新東西你也沒有對我說,你只是在重復被我遺忘的東西!”
“如果這就是真理呢?”幻影悲傷地反駁。
但卡姆斯基帶著奇怪的極其輕松的感覺看到幻影變得暗淡了,透過幻影已經(jīng)看得見皮椅子的靠背。
“啊哈,你消失了,你受不了健康的思想!”他說,在無意識的恐怖中退縮了。
“不是,我離開是因為我無力與你的無神論作斗爭……我不能……我現(xiàn)在看見,它是對的,因為……”
卡姆斯基作出努力去擺脫正在逼近他眼睛和大腦的難以忍受的霧霾。
“……要是說死人會從棺材里出來,人們不會相信的……”
這個低低的聲音是不是說了這些話,或許是自己混亂思想的暗示,但房間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只有潮濕的額頭和令人全身乏力的顫抖在述說剛才他所經(jīng)歷的可怕的震撼。
這一夜卡姆斯基醒來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突然覺得他發(fā)生了一件特別的事情。天很黑,什么也看不見,但卡姆斯基覺得他的手和腳都變大了。手指放在床單上,粗得好像圓木,雙腳踢開被子,好像兩座大山一樣,他突然在床上站起來。
“又一次發(fā)作了!”卡姆斯基想,突然感覺到極端輕松?!叭绻椰F(xiàn)在產(chǎn)生幻覺,那么就意味著那就是一種幻覺?!?/p>
他發(fā)燒了,接著站起身,用巨大的手艱難地摸索著,用山一樣沉重的腳走動著,搖搖晃晃痛苦地點燃蠟燭,穿好衣服,走出住宅,不由自主地來到戶外。
深夜籠罩著城市。正是冰消雪融的天氣,潮濕的人行道就像一面被打破的黑色鏡子,歪歪扭扭地反射出稀少的行人黑色的身影。光禿禿的樹枝在柵欄上方垂頭喪氣地晃動。風一陣一陣地喧囂著,在鐵皮屋頂上陰森地呼呼作響,把寒冷的飛沫刮到臉上。在黑色屋頂后面的什么地方閃動著遠處火焰微弱顫抖的紅色反光,時而上去,時而下來,從下面照亮了低垂的烏云。在若隱若現(xiàn)的光線中,烏云就像匆匆爬過去的神秘的爬行動物那棕紅色的肚子。
因此在空中,黑暗的空洞就像棲息著極其龐大的生命,同時,一切又都是空的,死的,在天上和地上無邊的空間中什么都沒有,除了空洞和黑暗。
卡姆斯基走著,朝上看著,他感覺自己被壓向地下,很沉重,極其渺小。
三天之后他來到克里米亞?;糜X沒有再現(xiàn)。只有一次,他走到別墅的陽臺上,從那里能看到煙霧般柔和的蔚藍大海、柏樹的黑色樹梢和像小鳥翅膀一樣的白帆,他突然感到一種熟悉的奇怪的激動。他的心臟在完全靜止的身體里敏感地開始劇烈跳動。但明亮的陽光依舊歡快地照耀著大海、柏樹和船帆。從大海上吹來一股潮濕的風,陽臺上帆布做的遮陽布篷的邊緣親切地嗖嗖作響??匪够撕笤僖矝]有看見過什么,他感覺自己是完全健康的,他回到彼得堡便又投入到以前的工作中。
約稿編輯 ? 李 ? 坤
責任編輯 ? 婧 ?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