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我出生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記事時全國上下正在搞轟轟烈烈的“階級斗爭”。我住在外祖母家——河北省晉縣田村公社南旺大隊。清楚地記得,我的舅舅最愛跟舅母講的一句家常話竟是:“你怎么就不能為文化大革命操點心?”在一個小孩子的眼里,文化大革命就是“揪斗壞人”——簡陋的廁所里寫著醒目的大字標語:“打倒XXX!”;剛開始學寫作文,就要寫“大批判稿”;昨天還好端端來家里串門的一個遠房舅舅,今天就成了必須與之劃清界限的大壞蛋……那時的我,是個根紅苗正的“紅小兵”。
我把“老三篇”背得滾瓜爛熟,引得大人們總逗我背誦。我的“背功”,大概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吧?除了“紅寶書”,我?guī)缀醪豢磩e的書(其實,想看也找不到)。
我15歲那年,懵懵懂懂地撞上了一本書——雨果的《悲慘世界》。對于書中那個叫冉·阿讓的人,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他究竟是個壞人呢,還是個好人呢?他偷竊,他越獄,他是個苦役犯;但他又是個成功的商人、能干的市長,他深切地同情著芳汀母女,當?shù)弥恬R第在替自己受審時,他毅然決定拋棄市長的頭面、身份,投案自首……這個遭際非凡的苦役犯揪痛了我的心。揪痛我的心的,還有那個小珂賽特。我多么憐愛那個8歲的女孩啊!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自己親眼目擊了這個場景——穿著破舊衣服的珂賽特,走在去森林里提水的夜路上;在路過籠在蠟燭光里的玩具店的時候,她偷偷看著那穿著紫紅衣服的洋娃娃;當可憐的女孩提著沉重的水桶走在可怕的夜路上的時候,突然有一只大手悄悄伸過來,使她陡然感到水桶變輕了許多……那只手,是冉·阿讓的手。它在拿走了珂賽特水桶重量的同時,也拿走了我的深重的憂悒。我清晰地記得,我在這頁書上哭過。
——15歲的我,第一次感到了“善”的力量。
那時我還無力說出“好的閱讀”究竟像什么,但已約略覺出,《悲慘世界》在我心里炸出了一個大坑,并在我身上留下了終生難愈的、細密難言的傷口。這傷口那么痛,又那么令人不舍。它以撕裂我的方式,拯救了我。
后來,當我牽著兒子的手來到圓明園,當我和他一起讀雨果的《致巴特勒上尉的信》——“一天,兩個強盜闖入圓明園,一個掠奪,一個縱火……”,兒子疑惑地問:“媽媽,雨果說的兩個強盜一個是英國,一個是法國,可是,法國不是他的祖國嗎?他在說他的祖國是強盜嗎?”我回答說:“是的。人道主義,沒有國界;正義,在國家之上。”
2001年,我赴法國公干。一踏上法國的土地,就激動不已地在心里說:“感謝法蘭西為人類貢獻了維克多·雨果!”我盼望著能有機會去“先賢祠”拜謁雨果先生,但是,我們的行程中無此項目。車過“先賢祠”,我央人為我拍了幾張照片。我心里有個溫柔的聲音在說:就當是與長眠在此的雨果先生合影了吧。
2010年初春,一家電視臺邀我去擔任“西方人文大師”主講,讓我從眾多的大師中挑選一位自己“中意”的作家。“雨果!”我不假思索地說。對方笑了,說:“啊?怎么這么多人都搶雨果呀!不好意思,雨果已經(jīng)被人選走了,你另選一位吧?!蔽矣谑沁x了巴爾扎克,因為講巴爾扎克注定繞不過雨果。眾所周知,巴爾扎克是個狂傲自負之徒,他目空一切,恃才放曠,經(jīng)常與朋友開一些粗俗的玩笑。他曾捕風捉影,在大庭廣眾之下信口評說雨果的私生活;他曾在報紙上尖刻地批評過雨果的劇本《歐那尼》;他還曾當面指責雨果放棄“法國貴族院議員”的頭銜是嘩眾取寵……他對雨果所表現(xiàn)出的不屑一顧甚至敵意,令整個法國文壇為之咋舌。然而,巴爾扎克臨終之際,只有雨果在深夜里來到了他的病榻前,緊緊握著被子下面那雙冰冷的手,給它撫慰,給它溫暖……在巴爾扎克的葬禮上,雨果先生沉痛地宣讀了著名的《巴爾扎克葬詞》。他稱巴爾扎克為“驚人的、不知疲倦的作家、哲學家、思想家、詩人、天才”。他說:“德·巴爾扎克先生在最偉大的人物中名列前茅,是最優(yōu)秀的人物中的佼佼者。他才華卓著,至善至美……”
雨果,用大愛與大善擁抱了世界。他博大的懷抱里有小珂賽特,有敲鐘人加西莫多,有笑面人格溫普蘭,有對他睥睨不敬的巴爾扎克,也有遙遠的中國圓明園……雨果說過:“善,是精神世界的太陽?!薄旯奶?,穿百載,越萬里,慷慨照耀那些心中落了霜雪的人。
每一個寫作者,都會有一個他由衷服膺并自覺不自覺仿效的人。雖說我寫作的文學樣式不是長篇小說,但是,雨果一直是在精神上照耀我、在創(chuàng)作上引領(lǐng)我的人。他引我關(guān)注苦難人生,他使我相信人心向善。在那個“與人斗,其樂無窮”的年代里,他讓我看見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答案——當冉·阿讓偷走米里哀主教的銀器后被警察擒住時,米里哀主教不但站出做了“偽證”,聲稱那些銀器都是自己送給冉·阿讓的,并說還有一對銀燭臺他忘了一并帶走。末了,主教悄聲對冉·阿讓說:“不要忘記,您拿了這些銀子,是為了去做一個誠實人用的?!边@話,冉·阿讓記了一輩子,我也將記一輩子。
文學的終極使命,是一種靈魂的救贖。我慶幸自己在一個不合時宜的時刻讀到了一本不合時宜的書,這本書喚醒了我心中沉睡著的一個無比柔軟的自己。我愛這個自己。我相信有一種柔軟的力量,可以融雪化冰,可以摧山坼地,可以讓一只匍匐而行的蟲豸,陡然生出翱翔天際的心……
[怦然心動]
在那個人性泯滅的特殊年代里,雨果的《悲慘世界》這本書里所表現(xiàn)的人性的“善良”深深觸動了作者,喚醒了她內(nèi)心中那一種柔軟的力量,而雨果也成為一直在精神上照耀她、在創(chuàng)作上引領(lǐng)她的人?!吧?,是精神世界的太陽”,的確,善良的光芒照耀著我們的精神生活,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溫暖的同時,也讓我們內(nèi)心擁有了一種柔軟的力量,這種力量讓我們對世界對他人心懷善意,對自己的生命充滿感恩,即使身處困境,也能百折不撓,融雪化冰。
【文題延伸】善良的力量;它照亮了我的精神世界;喚醒……(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