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嘉雯［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0］

《同門》的女性異同與都市生存

⊙胡嘉雯［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0］

亦舒以強烈的女性意識貫穿其作品始終，致力于表現(xiàn)女性的心態(tài)與各種境遇?！锻T》是其現(xiàn)代小說之一，主要講述了一個扒手世家里同門三人之間的愛恨情仇，以及由此牽引出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及人事。亦舒對兩位主要女性角色的塑造，蘊含了自己關于都市女性生存的關懷和探索，其中的異同也給現(xiàn)代都市女性帶來了生存意識上的啟示。

亦舒都市女性生存意識

“新世紀小說閱讀”專欄（二）

新世紀小說創(chuàng)作在性別、年齡、地域上不乏擴張之勢，新青年的閱讀也在同步伸張。在他們眼中，莫言、閻連科、李曉樺、姜戎等男作家，與遲子建、亦舒等女作家形成雙峰并峙之勢；70后的喬葉，以年輕的面目成為引以為傲的青春同類；草原—鄉(xiāng)村—都市、內(nèi)地—香港—海外等多重空間的書寫，盡饜了閱讀的需要。青年學子稚拙而充滿生氣的研讀與品評，不僅拓展了一己的生命意趣，也為新鮮文本的傳播與接受帶來積極意義，在原作與評論的雙重交響中共同演繹著繁復而迷人的當代經(jīng)驗。

胡嘉雯對亦舒《同門》中藝高膽大的女扒手的愛恨情仇給予細致解讀，揭示了香港情色本相中的都市生存狀態(tài)；何霞對李曉樺《世紀病人》的文本細讀，切近地呈現(xiàn)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離散文化下旅居海外的詩人——獨語者的精神履歷；張潔著力剖析遲子建《冰雪玫瑰》中的三位都市女性，闡釋了宗教情懷下的罪與救贖、愛與恨的詩學辯證；石盛芳注目于喬葉《最慢的是活著》中的奶奶形象，彰顯了奶奶倔強堅韌的生命意志，揭示了復雜矛盾的女性經(jīng)驗；蒲虹伶所寫的《荒誕背后的悲涼》，從生存、歷史、鄉(xiāng)土層面上重讀了閻連科《受活》，揭示了鄉(xiāng)土社會挽歌式的命運；楊敏對《拇指銬》中的看客形象逐一解碼，以莫言對人性淵藪的批判與悲憫，闡揚了文學隱秘的光芒；黨霜緊扣姜戎《狼圖騰》中所表現(xiàn)出的強悍、勇敢、團結(jié)等“狼”性，以草原文明與農(nóng)耕文明的對比探討了“國民性”的問題。

（傅華，博士，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與詩學）

在香港的通俗文學中，亦舒以其具有獨特風格的言情小說獲得文學聲譽，與金庸、倪匡分居言情、武俠、科幻小說的首要位置，被譽為“香港文壇三大奇跡”。因其成長于香港，后移居加拿大，她的作品大多數(shù)以這兩個地點作為舞臺，以社會中的現(xiàn)代職業(yè)女性為主角，書寫的重心往往在于講述女性的情感、家庭、生活經(jīng)歷等等。因作品大多以女性為敘述主體，從不同的側(cè)面展示當下都市女性的存在狀態(tài)，所以相較于其他作家的言情小說，亦舒的創(chuàng)作具有濃厚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正如其兄倪匡所言：“亦舒的小說，是極佳的文學作品，她的小說中社會現(xiàn)實意識之濃，比起一般枯燥乏味、名詞堆砌，美其名曰嚴肅文學，自命正宗的那些作品來，不知真是強烈多少?！雹僖嗍娴淖髌冯m然大多涉及愛情題材，但主人公的感情發(fā)展與身邊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有著重大聯(lián)系。亦舒在演繹故事的時候，向讀者展示的其實是一個就在大家身邊的現(xiàn)實都市社會。

與亦舒較為經(jīng)典的作品，如《喜寶》《玫瑰的故事》等相似的地方在于，《同門》的主角都是年輕貌美兼有一技之長的女性；不一般的是，這個故事講述的不僅僅是愛情，還關乎親情、友情、交易伙伴之間的情感，甚至是民族之情。故事中的兩位女性主角同在一個扒手集團門下，姐姐叫金瓶，妹妹叫玉露。當生活中的各種遭遇迎面撲來，金瓶跟玉露雖然同樣擁有令人羨慕的身材容貌與高超的謀生手藝，卻因為性格以及閱歷上的差異，最后走上了完全不一樣的人生道路。而這不同的結(jié)局設計的背后，隱藏的是亦舒對都市女性生存的關懷與探索。

一

故事由一名中年男子被對面馬路一個美女吸引目光講起，只見“這個年輕女子秀發(fā)如云，穿淡藍色夏奈兒套裝，身型苗條，胳臂是胳臂，腰是腰，一雙長腿在短裙下顯露盡本錢”②。開場的這個美女，就是故事的主角之一——金瓶。仿佛是害怕這一描寫無法完整地體現(xiàn)金瓶的美，亦舒又補上了關于中年男子遇見金瓶后的心理活動：“她會是小偷？只要她說一句話，他自動剝下衣服送上所有都可以?！痹捳Z顯得赤裸直白，卻使讀者更明晰了金瓶外形上的魅力。這邊廂金瓶美得“盡管已經(jīng)抹凈化妝，換上白襯衫卡其褲，但她美好身段仍然吸引了男人的目光”，那邊廂另一個美女角色——玉露，緩緩登場：“呵，原來她也是個年輕女子，比伙伴還要小幾歲，一臉稚氣?！边@樣一位妙齡女子，想必也是極為注重和懂得打扮的：“玉露衣著時髦，打扮得極為漂亮，頭發(fā)剪短熨曲，貼在頭上，精致五官更加顯凸。她搽玫瑰色口紅，穿黑色緊身衣褲，外罩大襯衫?！币粋€大都會年輕又帶點小叛逆的個性張揚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

倆人的另一個共同點在于，她們都完美地繼承了師傅的高超手藝。且看“金瓶攤開手，她手中一套膠模子，上面印著五六把鑰匙印。岑寶生大樂，‘什么時候下的手，你根本沒有接近她呀’”；再看“穿著校服的玉露看到她出門上班，掏出車鑰匙，便輕輕走上去，與她擦肩而過。鐘斯一怔，略退后半步，金瓶知道玉露在那短短一秒鐘內(nèi)已經(jīng)得手。秦聰稱贊：‘做得好’”。倆人出手辦事都是快、準、狠，干凈利落得讓人永遠不曾察覺身邊發(fā)生了異樣的事情。

不難發(fā)現(xiàn)，亦舒塑造的這兩個角色，有著新時代都市女性最為基本的兩大特征——第一，姣好相貌，窈窕身段。亦舒表示，這雖然不是女性獲得成功與幸福的必備條件，卻是一個強有力的加分項，因為向往和追求美好事物是人類的天性；第二，有一門足以謀生的技能，可以實現(xiàn)經(jīng)濟上的獨立。亦舒曾在作品中反復強調(diào)，女性首先得在經(jīng)濟上獨立才能擁有自信及社會地位，獲得他人的尊重，而經(jīng)濟上的獨立，也會幫助女性獲得平等面對愛情婚姻的權利。她通過故事的情節(jié)，來表明經(jīng)濟獨立對女性生存極為重要。假若玉露不必依靠枕邊人的財產(chǎn)，也許就不會陷入金瓶的圈套，不至于落得悲劇下場。

二

之所以說亦舒的小說帶有濃厚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正是因為故事的發(fā)展一如現(xiàn)實生活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外形如此出眾的金瓶并不缺乏追求者，上至大集團一把手，下至小小的酒會上認識的律師先生，無一不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令人失望的是，金瓶原來卻鐘情于同門的師弟秦聰，與秦聰?shù)拇蟛糠謺娑既绾⒆影銓λ鰦?，靠著他的肩膀，或是伸手環(huán)抱他的腰，開口說的話也往往是直接簡單的一句“說你愛我”。盡管金瓶對秦聰?shù)膼垡呀?jīng)到了幻想與他到世界上的一個角落過上正常人生活的境界，但細看她的愛情觀卻是理智的，以及懂得自愛的。當玉露詢問她是否得到秦聰?shù)男牡臅r候，她明明白白地回了一句：“秦聰沒有心?！痹谇芈斉c玉露的一次爭吵中，秦聰也明確說出了“金瓶從來不會纏著任何人”?？梢娊鹌繉矍椴扇〉牟⒉皇且环N強求態(tài)度，她并不全身心依附這個男人。這也是亦舒一直在作品中想傳達的一種現(xiàn)代女性難能可貴的精神，要學會自強、自立、自尊、自愛以及寬容。這里的寬容意味著冷靜地認識和審視自己及他人，對自己寬容，也對他人寬容，一如金瓶對秦聰?shù)牟幻銖姡秩缃鹌繉τ衤兜娜棠?。寬容還意味著冷靜承受生活中的磨難和痛創(chuàng)，敢于直面人生，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金瓶曾多次向師傅提出改變集團的經(jīng)營模式、采取更為現(xiàn)代化的經(jīng)紀人制度，但是直到師傅過世，這個建議也沒有被采納。而師傅的突然離世，令本想金盆洗手的金瓶毅然肩負起了照顧同門師弟妹的責任。她對生活的沉著應對的態(tài)度，也是她在遭遇背叛并得知真相后，可以迅速恢復生活狀態(tài)的一個重要緣故。

說來奇怪，同樣容貌精致的妹妹玉露也與姐姐一樣鐘情于秦聰。與之不同的是，在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年齡又相對較小的玉露身上，有著青春花季少女對愛情的狂熱追求與不顧一切。她視秦聰為她的天，對于愛情她采取的是霸占態(tài)度，對于金瓶她內(nèi)心有著矛盾和復雜的情感。一方面金瓶是她的親人，或許她本人不愿意承認，可是在這個姐姐身邊還是會使她獲得安全感；但另一方面，她對金瓶的態(tài)度充斥著濃濃的嫉妒與不甘心——第一，她感覺金瓶樣樣勝她三分，師傅更是在遺囑中任命金瓶繼承自己的位置，師門內(nèi)一切事情由金瓶做主，她把金瓶當作假想敵，一心想著打倒師姐，她就可以成為第一號；第二，秦聰雖然與她有曖昧關系，但是自己心愛的人對金瓶有著更為明顯的特殊情感，這深深刺激到了懷揣愛情夢想的她；第三，她垂涎師傅留下的巨額財產(chǎn)，金瓶的存在不僅使她無法獨占秦聰，同樣也使她無法在不知不覺中得到遺產(chǎn)。這樣錯綜復雜的情感一路不停地折磨著她，最終在一次與秦聰?shù)臓幊澈?，她萌生了通過“買兇殺人”的手段來除掉金瓶的邪惡的念頭。

年輕氣盛的玉露與金瓶的不同之處在于，她尚未領悟到只有精神獨立了才能遇見更高品質(zhì)的愛情，才能真正使自己獲得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對身邊的這個男人滿腔熱情，卻沒有看清這個男人的搖擺不定與懦弱。她依附于這樣一個無力承擔愛的責任的男人，也為她的悲劇結(jié)尾埋下了伏筆。再加上師傅吝嗇于對她的贊賞，盡管她的手法已經(jīng)很成熟了，如此一來，長期被壓抑的玉露迫切地需要得到自己所愛的男人作為肯定自身存在價值的標簽。但當她真的跟秦聰手牽手一同居住在一間近海的屋子后，她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走入了一個困境——確實，她終于獨占了秦聰，可她得到的仿佛只是一具軀殼，她所幻想要得到的愛情和婚姻連影子都找不見。

亦舒通過玉露的悲劇，對都市女性提出的另一個深切關懷，就是精神上的獨立也是女性所必須具備的一個品質(zhì)。玉露的不幸福就在于，她雖然擁有超脫的技藝卻仍依附于秦聰?shù)呢敭a(chǎn)。除此以外，個性帶點叛逆色彩的她，又在精神上依附于男人。她游離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有著現(xiàn)代女性擁有的美好特征，卻被陳舊觀念所左右，導致發(fā)現(xiàn)枕邊人并不可靠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獨自開始新生活的勇氣。

三

從亦舒隱藏在作品中的對女性命運的深切關懷與探索，可以看出她的作品能使部分處于社會較低地位的女性感到鼓舞，并找到前進的方向和力量，但是在作品中也不乏自相矛盾的地方，容易使讀者產(chǎn)生困惑甚至走進誤區(qū)。例如當金瓶發(fā)現(xiàn)秦聰與玉露宛如夫妻般親昵，而且秦聰并沒有把對面花園里跟他打招呼的自己認出來之后，她身上原本所擁有的理性與堅強便輕易地被現(xiàn)實生活擊破——她“嘿嘿地笑出來，笑聲可怕，似狼噪，她連忙掩住了自己的嘴。無比的荒涼襲上她的心頭，她低下頭，受創(chuàng)后第一次落淚，連她自己都詫異了”。當聰明的她意識到原來他們同門三人之間只剩下因為利益而生的勾心斗角和相互廝殺，她選擇了復仇。出于對同門師弟妹性格、行動的了解，她破壞他們的生活的目的，也很快就達到了。這樣的金瓶，一別從前睿智溫婉冷靜的形象，耍心計設下圈套，卻沒有令人心生反感，而只是使讀者心底有了一層深深的感慨——畢竟在這樣的現(xiàn)實背景下，似乎沒有什么理由去批評她選擇了這樣一條發(fā)泄的道路。

面對這樣前后思想與行為相悖的金瓶，讀者就會對這個角色性格定位上的矛盾感到困惑。殊不知矛盾恰恰是生活的原生態(tài)，真實的生活中矛盾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從金瓶身上所凸顯的人性的復雜與矛盾，正是亦舒小說“具有較高社會現(xiàn)實意義”③，以及得到一眾評論家好評的原因所在。而正是人性充滿了無法言喻的復雜與矛盾，使亦舒一直走在探索女性生存的道路上。金瓶的復仇體現(xiàn)了她對個人利益的關注，以及能夠進行自我維護的個性。都市女性與傳統(tǒng)女性的區(qū)別，也在于她們能夠大膽挑戰(zhàn)男權社會，她們汲取教訓，跌倒了就在另一個地方爬起來，而且絕不在同一個地方摔跤兩回。如此的自尊、自愛、自強，無疑是值得推崇的。但是，假若以牙還牙的維護方式的設計，僅僅是出于提高小說的戲劇性，增加讀者的閱讀樂趣，那也就是萬萬不可效仿的。

亦舒曾說：“寫一本好小說的精髓是創(chuàng)造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主角?！雹芙鹌渴欠Q得上“有血有肉”的，她身上有著眾多傳奇般的美好特征——相貌姣好，品味獨特，聰明睿智，心思縝密，獨立又能干……可以說金瓶是一個被亦舒傾注了大部分心血塑造而成的角色。她將自己對都市女性生存的關懷與探索暗藏其中，她希望讀者通過這一角色真切地感受到經(jīng)濟上的自食其力，擺脫傳統(tǒng)的靠男性養(yǎng)活的依存地位，有著自己的事業(yè)的女性，更容易獲得社會地位與別人的尊重；而精神上的自主，能讓女性在愛情婚姻上獲得更多的自由選擇權利，學會如何自愛與愛人，才有機會踏上通往幸福的旅途。反觀玉露，她浪費了自己過人的外表以及精湛的手藝，精神上的不獨立導致她對男人有著無法化解的執(zhí)念，經(jīng)濟上的不獨立再一次加深了她對男人的依賴，最后在痛苦與掙扎中，她選擇了與這個男人走向共同毀滅?？梢哉f這些都是亦舒為讀者樹立的反面教材，她站在女性的立場上指出，如此不獨立、理性人格發(fā)展不完全的女性的人生如履薄冰，隨時有墜入水中而無人拯救的危險。《同門》的故事講完了，而亦舒對女性的生存之道的關懷與探索卻從未結(jié)束，有著堅強個性、獨立品格的女性更容易獲得成功與幸福的觀念滲透在了她的每一部小說創(chuàng)作中。

②亦舒：《同門》，新世界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④鐘曉毅：《亦舒?zhèn)髌妗罚瑥V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78頁。

作者：胡嘉雯，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

編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