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鐵夫[中國民航大學,天津 300300)]
從“舊”的文白之爭到“新”的文化反思
——論上世紀末語言與文化討論
⊙鄒鐵夫[中國民航大學,天津 300300)]
上世紀初的“五四”文白之爭,對中國現(xiàn)代漢語文學和文化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一個世紀以來,國人關于文言與白話、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問題的思考一直沒有斷絕,在上世紀末,一場由詩歌語言問題引發(fā)的討論再度點燃學術界,并由舊有的文白之爭引發(fā)了新的思考,那就是關于文化激進主義和文化保守主義對現(xiàn)代文學和整個思想文化界影響的反思。文言和白話之爭,并不是簡單的語言之爭,它不但影響著整個漢語文學話語方式和思維邏輯,而且也是近代中國激進與保守思潮相互博弈的集中縮影。
文白之爭 文化反思 激進主義 保守主義
“五四”時期的文言白話之爭,對現(xiàn)代漢語文學和文化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應該承認,“五四”時期關于文言與白話及其背后的文學文化話題的爭議、討論,奠定了整個現(xiàn)代中國文學、文化的整體格局和思維邏輯。在經歷近一個世紀的廣泛爭論和實際應用后,白話文在總體上取代文言既形成共識,也成為事實。然而,關于文言與白話以及相關話題的爭議,持續(xù)百年,尚未消歇。在上世紀末,如同宿命般的歷史循環(huán),“文言”與“白話”之爭再度引起中國文化界的集中討論,并將思考引向深入。
一
這場世紀末的語言論爭肇始于詩人鄭敏的一篇近乎討伐檄文的反思文章《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語言變革與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她開篇就拋出一個尖銳的問題:“為什么有幾千年詩史的漢語文學在今天沒有出現(xiàn)得到國際文學界公認的大作品,大詩人?”并且直接將問題的矛頭指向20世紀初的白話文運動,盡管鄭敏承認胡適、陳獨秀等人為白話文所做的努力是值得敬重的,但她仍認為新文學運動中立意要自絕于古文,并且不接受白話文應兼容古文的思潮及觀點,是造成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諸多弊端及萎靡現(xiàn)狀的主要原因,在這個觀點的指引下,鄭敏從主要以下幾個角度質疑“五四”白話文運動。
第一,質疑白話文倡導者對口語和白話的態(tài)度。鄭敏將漢語傳統(tǒng)與西方拉丁語傳統(tǒng)進行對比,否定了胡適借鑒西方語言發(fā)展規(guī)律和歷史的邏輯。對胡適《白話文學史》中一面堅持各時代有各時代的活語言,一面對既往時代中的古代“白話”推崇備至表示懷疑,認為胡適和陳獨秀等人的語言觀是陳舊浮淺的,他們“只重視‘言語’(Parole)而對‘語言’(Langue)不曾仔細考慮,只認識到共時性而忽略歷時性,只考慮口語忽視文學語,成為口語中心論者?!雹?/p>
第二,質疑白話倡導者對語言的所指和能指關系的理解。她認為胡適、陳獨秀等人忽視了任何所指在其他情況中都可能成為一種能指,因此文言中每一個字詞都可能以其具有濃厚古典文學內涵的能指出現(xiàn)在白話文中,從而產生一種附加的意蘊和影響,也即是所謂的“文本間”的效果。
第三,對二元對抗思維模式進行質疑。在鄭敏看來,從近代開始,中國長期習慣于將歷史上內涵復雜的文學、文化問題塑造成各種水火不容的對立矛盾,比如白話與文言的矛盾、階級的矛盾、傳統(tǒng)與革新的矛盾、大眾詩歌與朦朧詩的矛盾等等,這種二元對抗思維模式是從“五四”時代得到強化,并逐漸形成一種習慣性思維模式的。然而,這種二元對抗的思維模式忽略了文學、文化乃至世界觀的多元多樣性。她認為“五四”白話文運動正是采用這種二元對抗思維模式,將“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山林文學”同白話文對立起來,將“傳統(tǒng)”同“革新”對立起來,這就很容易得出打倒傳統(tǒng)(文言)才能革新(白話)的結論,這是一種“簡單化理想主義的急躁”。
事實上,鄭敏認為“五四”白話文運動沒有理清改革與傳統(tǒng)的關系是有一定道理的。文言在其發(fā)展過程中確實喪失了其口頭交流的實際作用,確實應該予以改革,但若以口語完全取代書面語,這又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文言不是天生的“死語言”,好的語言是不會死的,語言死活的標準并不是采用文言還是白話、口語還是書面語,而是取決于內容和感情是否豐富飽滿,有生命力。
鄭敏的文章開始引起學界的反應,首先與鄭敏進行爭論的是范欽林,他引用索緒爾理論,認為母語是“唯一任何社會成員都參與的一種社會行為”。而文言恰恰不是社會所有成員參與的,文言是將“大多數(shù)”社會成員排除在外的,從這個意義來說,白話才是我們民族的母語。此外,他也不認同所謂的“口語中心主義”的提法,認為鄭敏忽視了中國本來就有兩個并列的語言系統(tǒng)(文言和白話),而“胡陳所為也只是在于終止一個業(yè)已失去生命力的語言系統(tǒng)而完善一個充滿生機充滿活力的語言系統(tǒng)而已”②,在范欽林看來,如果以保留文言為前提來改革,只能成為梁啟超的“新文體”,而無法造就現(xiàn)代白話文。對于鄭敏關于胡適“死、活語言”看法的批評,范欽林也持反對意見,在他看來,鄭敏并沒有理解胡適的理論,胡適并沒有認定整個中國古典文學所使用的都是“死語言”,而是只有以文言寫作的古文學才是死的,但白話創(chuàng)作的古文學仍是鮮活的。在文字改革的問題上,范欽林則認為文字的發(fā)展趨勢應該是由繁到簡的,中國文字改革的方向應該是拼音化。針對范欽林的批評,鄭敏做出回應,再次強調在肯定白話文運動正面意義的前提下,也應該回顧、反思其負面影響。
總的來說,鄭敏和范欽林關于文白問題的爭論,無論從爭論的焦點還是論述的邏輯都與“五四”時代十分接近。鄭敏承認語言文學需要改革,但須客觀認識文言價值的基本態(tài)度,頗似“五四”時期的守護文言一派,她將文言與白話各自的優(yōu)缺點進行一分為二的考察,從口語和書面語角度進行辨析,指出了傳統(tǒng)文言對現(xiàn)代白話和現(xiàn)代文學的有益價值。而范欽林的基本態(tài)度則與“五四”白話文運動倡導者基本一致,他對批評鄭敏的基本立足點也還是建立在“白話是活文學、文言是死文學”的基礎之上的,并沒有抓住鄭敏的邏輯。尤其范欽林堅持認為漢字改革一定會走向拼音化的道路,這在“五四”時期新文化派內部都不得市場的觀點,顯然是不符合基本語言規(guī)律和社會現(xiàn)實的??偟膩碚f,鄭、范二人的爭論針鋒相對,不乏真知灼見,但無論是爭論的內容還是論說的邏輯,都沒有從“五四”時期跳脫出來,應該說這是一場“舊有”文白之爭的世紀末延續(xù)。
二
對于文言和白話這個話題,也許有人認為過于泛濫,也許有人認為早已定論,一時間回應與反響并不大。這個貌似被說爛的話題將鄭敏另一個想深入討論的問題給掩蓋了,那就是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繼承與革新等根本問題產生影響的“二元對抗思維”的反思。鄭敏說:“這種思維方式……往往站在一個中心的立場將現(xiàn)實中種種復雜的矛盾簡單化為一對對對抗性的矛盾,并從自己的中心出發(fā)擁護其一項,打倒另一項。……傳統(tǒng)可以批判地繼承,發(fā)展其精華,卻不可能被打倒。……但我們每當革新熱情高漲時,經常選擇活埋、打倒傳統(tǒng)這一省事省心的途徑,結果傳統(tǒng)不倒,革新也站不住,兩敗俱傷……在學習西方和保存民族(泛義)特色、走向世界和不失自己的立足點、新潮與常在等各種關系之間都不能以二元對抗的方式對待,否則文化革新就要陷入愈革愈貧窮、愈狹窄、愈單調的故轍?!雹?/p>
長期以來,國人慣于將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人為地將問題定義為二元對抗的兩個選擇,肯定一個,然后打倒另一個。這種簡單化、極端化的二元對抗思維不改變,無論是文化發(fā)展還是社會發(fā)展都將重復歷史上曾經有過的災難。這個話題引起了許多人的共鳴和討論。
很多人對鄭敏批評“五四”白話文運動持保留甚至批評態(tài)度,這些反對意見一般集中于兩個維度上。
首先,認為歷史是一種進程,文化激進主義應該給予肯定。許明認為指責五四時期新文化人持“二元對立”的思維立場,是不尊重歷史的,在歷史的視角下,“五四”白話文運動是中國近代文化轉型的必然要求,而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委頓的現(xiàn)實,不能簡單歸因于白話文運動。他認為:“五四以來的文化激進主義思潮是推進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強有力的思想杠桿,它的歷史合理性是不能否定的?!雹荜悇傄膊煌獍?0世紀的文化失序歸罪于“五四”時代倡導的全盤反傳統(tǒng),更不同意把“五四”時期所選擇的文化態(tài)度等同于政治激進主義,認為現(xiàn)在回顧“五四”精神,仍在歷史與現(xiàn)實方面有著重要的正面意義。
其次,對文化保守主義復興的擔憂。他們認為當時的大陸學者受國外學者研究的影響,對借批評文化激進主義而轉向文化保守的思潮表示擔憂。比如劉炎生就將批評“五四”新文化運動為激進主義的觀點稱為“新保守主義思潮”,在他看來,“新保守主義思潮”將“五四”新文化運動同文化大革命聯(lián)系起來,就是想借文化大革命來否定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實現(xiàn)他們維護傳統(tǒng)的保守思想。⑤陳剛提出應該對“傳統(tǒng)”予以區(qū)分,“五四”時期所反的“傳統(tǒng)”主要是指缺乏科學和民主意識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這和西方歷史發(fā)展形成的崇尚民主與科學的傳統(tǒng)不同,“五四”反的是阻礙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傳統(tǒng),著眼點是民族利益。⑥可見,按他們的邏輯,傳統(tǒng)文化當然需要反對,并且要防止文化保守主義的復興。
但是,還有大批學者支持鄭敏的觀點,這批學者大多主張客觀反思激進主義和保守主義影響。比如張頤武認為胡適、陳獨秀等人激進的反文言的立場實際上是應和著自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在中國所出現(xiàn)的“話語”大轉型的時代選擇,其中包含著極為明確的“現(xiàn)代性”目標。同時他認為,“現(xiàn)代性”話語在第三世界出現(xiàn)了一種“他者化”的構成,并且在表現(xiàn)形態(tài)上形成“求同”與“求異”兩極差別,保護文言和倡導白話正是這兩極差別的典型體現(xiàn)。當下研究語言問題,不能停留在文言與白話如何選擇這種簡單評價之上,而應該在文化上尋找一個“他者的他者”的再定位,在語言角度上尋找某種“后白話”的表意策略。他倡導既不過分批評和抗拒白話,同時也不能簡單地要求復興和再生文言,而是應該將兩者辯證的統(tǒng)一。⑦陳來認為當代社會思潮與“五四”在價值觀念等方面確實是有繼承性的,20世紀中國的歷次文化運動都是文化激進主義占主導產生的。⑧王元化表示繼承“五四”思想是好的,但是繼承“五四”也應該有所反思,有所揚棄,而激進主義容易走向極端,是最不應該吸取的“五四”思維方式。在他看來,想要探討進化論對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整個思想文化界的消極影響,就必須將這個問題同所謂“新與舊”的觀念聯(lián)系起來討論。那種認為新的就是好的、進步的,而舊的就是不好的、落后的觀念,使得所謂的激進主義長久以來享有正面、積極的意義導向,導致在文藝界和思想界之內,人們崇尚新的,并以新勝于舊作為基本的判斷標準。⑨王元化強調要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研究視野從文白之爭中跳出來,并對“五四”時期流行的幾種觀點進行批評:即庸俗進化論、激進主義、功利主義和意圖倫理四種。他認為激進主義是后來極左思潮的根源;功利主義則讓學術失去獨立,變成為其他目服務的手段;而意圖倫理則慣于在認識上要先確定擁護和反對的方面,往往難以做到實事求是。⑩應該說,王元化的總結直指“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后世造成的消極影響。
三
很長時間以來,人們一直認同“五四”運動以來倡導的進化論觀念,并以進化論的觀念去看待白話和文言的關系,但這種論斷從其誕生之初就一直遭受質疑,將自然科學領域的進化論觀念應用于語言和文化的發(fā)展,其合理性本來就十分可疑。語言當然是在不斷發(fā)展演化的,但是這種發(fā)展和演化是否能稱為“進化”?這恐怕是一個問題。簡·愛切生就曾說過“并無跡象可以說明有語言進化這回事”?。同樣的,對于文化方面,我們過去對進化論的積極意義有太多的重視,而對進化論的適用性和消極意義則回避不談,但是當問題產生了,就不得不去反思原來的信念是否正確。想要真正客觀地探討進化論對上個世紀的中國整個思想文化界產生的影響,就無法避免地將這個問題同所謂“新”與“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觀念聯(lián)系起來討論。這種認為“新”的、“現(xiàn)代”的就是好的,就是進步的,而“舊”的、“傳統(tǒng)”的就一定是不好的、落后的固有觀念,是讓文化激進主義能夠在文藝界和思想界興盛不衰的根本原因。其實,在社會需要大變革的時代,是需要狂飆突進的激進主義的;但同時,也需要與之相反的力量存在予以制衡,這樣才能保證極端和偏執(zhí)的情況不會發(fā)生。從這個角度來說,“激進主義”和“保守主義”二者都是不可忽視的,它們是互相制約和依存的關系。只有二者的共生與合力,才能讓社會和文化發(fā)展始終處于相對正確和健康的道路上。
世紀末的這場關于語言和文化的爭論,是借“舊的”問題引發(fā)“新的”思考,學界通過對文白話題的討論而深入到對當代社會文化的積極反思。經過海內外學者長期的思考和討論,學人們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激進與保守這兩種思潮,以及二者的集中表現(xiàn)——“文言”與“白話”之爭,有了越發(fā)理性、客觀、深入和全面的思考,這對現(xiàn)代漢語與文學發(fā)展,以及當代社會文化的發(fā)展都有積極意義。
①鄭敏:《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語言變革與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文學評論》1993年第3期,第10頁。
②范欽林:《如何評價“五四”白話文運動?——與鄭敏先生商榷》,《文學評論》1994年2期,第113頁。
③鄭敏:《關于〈如何評價“五四”白話文運動?〉商榷之商榷》,《文學評論》1994年第2期,第118頁。
④許明:《文化激進主義歷史維度——從鄭敏、范欽林的爭論說開去》,《文學評論》1994年4期,第114頁。
⑤劉炎生:《評新保守主義思潮有關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論調》,《學術研究》2003年第7期。
⑥陳剛:《“五四”意義再評價》,《學?!?000年第3期,第43頁。
⑦張頤武:《重估“現(xiàn)代性”與漢語書面語論爭——一個九十年代文學的新命題》,《文學評論》1994年第4期,第113頁。
⑧陳來:《二十世紀文化運動中的激進主義》,《東方》1996年第3期。
⑨王元化:《關于近年的反思答問》,《文藝理論研究》1995年第1期,第3頁。
⑩王元化:《我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再認識》,《炎黃春秋》1998年第5期,第27頁。
?簡·愛切生:《語言的變化:進步還是退化》,語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284頁。
作者:鄒鐵夫,文學博士,中國民航大學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高等中文教育。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中國民航大學科研基金項目/科研啟動基金項目(2013QD21X)資助;亦是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講話〉接受史與當代文學機制的構建》(項目編號:12CZW076)的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