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濤

引禪入書是北宋書法批評最主要的語言特色，這無疑是深受禪宗影響的結(jié)果。禪宗自慧能以來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這主要在于它所宣揚的“頓悟成佛”和“平常心是道”的思想迎合了文人士大夫高揚主體精神和追求獨立自在的心理需求?！八辉傧褚酝鸾套谂桑鸪绶鹱?、信奉佛經(jīng)，而是從‘自性是佛，不勞外求開始……突破佛教傳統(tǒng)籬笆，深入滲透到日常生活中去，要求信仰與生活完全統(tǒng)一，認為成佛也就是不成佛。在日常生活中保持或具有一種超脫的心靈境界就是成佛”。使立地成佛變得觸手可及，不再是經(jīng)過苦苦修行都遙不可及的事情。禪宗發(fā)展至北宋熙寧之時達到了極盛，朝野上下普遍參禪悟道，它基本上成了文人士大夫日常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人都深染禪宗。

北宋禪宗的盛行深刻地影響著文人士大夫的思想意識和審美取向。這種影響是極其深刻的，也是顯而易見的。整個北宋的文學(xué)、藝術(shù)都深受其影響。孫昌武說：“就禪宗來說，大批居士習(xí)禪，直接影響到學(xué)術(shù)與文學(xué)藝術(shù)諸領(lǐng)域。在學(xué)術(shù)方面，最重要的成果是進一步促進了儒學(xué)的轉(zhuǎn)變，理學(xué)的形成就借助了禪宗以及華嚴宗等佛教各宗派的思想，在文學(xué)、美學(xué)、書法諸方面，禪的影響更十分深刻。”就書法來說，自禪宗產(chǎn)生以來，諸多書法家把禪宗的精神直接融入到了書法中去，他們用書法的形式來體現(xiàn)禪宗的精神，實現(xiàn)了書法與禪宗的完美融合。二者之所以能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原因在于禪宗“在一定程度內(nèi)是以自由審美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的，這正是禪文化與中國書法藝術(shù)發(fā)生聯(lián)系并互相滲透的內(nèi)在基礎(chǔ)”。書法史上的很多書法作品都是以禪與書法的完美融合而著名的，這即是影響久遠的禪宗書法。

北宋的書法批評受禪宗的影響非常深刻，主要體表現(xiàn)在3個方面：

首先在于批評家直接運用禪宗的語言或典故進行點悟式的書法批評，語意深刻，晦澀難懂。讀者如果不懂得引用語言和典故的含義將無法解讀其批評思想所蘊含的深意。這種批評方式最常見。蘇軾和黃庭堅是代表人物。如蘇軾《跋魯直為王晉卿小書（爾雅）》曰：“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cè)字，以真實相出游戲法?！薄捌降取迸c“真實相”都是佛教語言。這里借用佛教語言的意義來反映魯直書寫時的心理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再如蘇軾《跋王晉卿所藏蓮華經(jīng)》曰：“凡世之所貴，畢貴其難。真書難于飄揚，草書難于嚴重，大字難于結(jié)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今君所藏，抑又可珍，卷之盈握，沙界已周，讀未終篇?！逼渲械摹吧辰纭币辉~即佛教語言，意指王晉卿所藏蓮花經(jīng)的所貴之處猶如恒河沙數(shù)一樣豐富。這種情況在北宋的書法批評中非常普遍，現(xiàn)將北宋書法批評中引用的禪宗語詞統(tǒng)計如下表：

其次就是批評家借助禪宗機鋒棒喝的語言風(fēng)格對歷代書法進行嬉笑怒罵，這種批評方式最激烈，比較刻薄，時有偏頗。米芾是這方面的代表人物。《海岳名言》曰：“丁道護、歐、虞筆始勻，古法亡矣。柳公權(quán)師歐，不及遠甚，而為丑怪惡札之祖。自柳氏始有俗書?！睆?fù)曰：“柳與歐為丑怪鍔札祖，其弟公綽不俗于兄。筋骨之說出于柳，世人但以怒張為筋骨，不知不怒張自由筋骨焉?！薄皻W陽詢‘道林之寺，寒儉無精神。柳公權(quán)‘國清寺，大小不相稱，費盡筋骨?！痹诿总梨倚εR的語義表層下深藏著的無疑是禪宗那種呵佛罵祖、蔑視權(quán)威的思想意識，正因為此，米芾才敢于怒斥歐陽詢、柳公權(quán)為惡札之祖，這種批評方式明顯是受禪宗語言風(fēng)格的影響。

最后就是批評家的思想傾向與禪宗的精神境界相通匯。這種批評方式比較平和，觀點鮮明。宋人書法批評最推崇的就是“我書意造本無法”“老夫之書本無法”的“無法”之法，這既是禪宗的思想境界，也是書法家心靈徹底解脫之后自由通匯一切法則的審美境界，書法家所追求的是將“主體的生命靈性融入字中，進入禪的境界，自然‘萬物皆禪，字即是我，我在字的點畫中”，意在使主體書法家的審美追求與禪相融通，澄明朗照，最終使書法達到“無意于佳乃佳”的審美境界。這種審美追求和禪宗的思想境界是完全一致的。黃庭堅《題（樂毅論）后》曰：“固知書雖棋鞠等技，非得不傳之妙，未易工也?！彼跁ㄅu中強調(diào)書法的“不傳”之妙，這恰好是禪宗主張的“道由心悟”、“頓悟”的思想觀念。蘇軾《書唐氏六家書后》曰：“永禪師書，骨氣深穩(wěn)，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觀套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覆不已，乃識其奇趣。……褚河南書，清遠消散?！秉S庭堅《跋東坡書寶月塔銘》曰：“《塔銘》小字如季海得意時書。書字雖工拙在人，要需年高手硬，心意閑淡，乃入微耳。”他們追求的“疏淡”“消散”和“心意閑淡”的思想與崇尚老莊思想的禪宗所追求的精神境界也是一致的。

總之，北宋的書法批評無不深受禪宗的影響，這既是北宋禪宗盛行的時代使然，也是書法批評家們個人思想追求的結(jié)果。這種影響不僅使北宋書法批評在語言風(fēng)格、語義等方面都打上了禪宗的烙印，而且使北宋的書法面貌也染上了禪宗的意味，形成了書法史上特有的禪宗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