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兆平
魯迅在《〈孔另境編當代文人尺牘鈔〉序》中說:“因為一個人的言行,總有一部分愿意別人知道,或不妨給人知道,但有一部分卻不然。然而一個人的脾氣,又偏愛知道別人不肯給人知道的部分,于是尺牘就有了出路……所以從作家的日記或尺牘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見,也就是他自己的簡潔的注釋……”
這開場白有點像是辯白探人隱私的理由,其實這實在是許多人想了解某些人某些事真實全貌(真相)的正常心理企圖或欲望罷了。
我因不能免俗,進入中年以后,也逐漸有了讀人日記和書信的偏好,并隨著年紀的增長而呈有增無減之勢,日增月累,竟收購淘得了不少名人的日記書信類書,于消閑把玩之余,居然得此間中不少樂趣,感覺好像是提高了自己精神生活的質(zhì)量。
近年還流行一種類似談話的文章體裁,比如《XX談XX》、《XX對話錄》之類,其實只是書信尺牘的變種,將過去的紙上對談變成坐在一起談話罷了,當然因為是談話,也就更加隨便和散漫一些或更幽默輕松一些,當然有時也可能會更加刻薄和尖銳一些。
但我近日讀的一冊《茅盾晚年談話錄》竟是談話的一方以日記和追記的形式將談話的內(nèi)容記錄下來后集中成書發(fā)表的著作(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7月出版)。作者是茅盾太太孔德沚的胞弟、現(xiàn)代著名文人、作家兼出版家的孔另境的妻子金韻琴。談話的雙方是極為親近的人,而談話的主要一方茅盾是曾經(jīng)的國家文化部長,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的歷史重量級人物,他邀請這位親戚到家作客,主要是為了消遣時光和敘親近之誼,所談地點都在家中客廳,所談內(nèi)容并無規(guī)劃和預設,是隨時隨心而而發(fā),故并無發(fā)表的準備,而另一位卻將記錄談主的內(nèi)容作為一件非常重視的事情來完成,這就形成了一種頗為有趣和極為自然真實的狀態(tài),在談人論事時全無設防之心。兩位親近的老人在“文革”期間的1975年近五個月的時間里共同生活,談話聊天成了他們每天最重要的生活內(nèi)容。
我之所以拜讀這類書,就是對書中人物談話中涉及的諸多人和事感興趣。比如書中所記茅盾談到康生和鄧拓的事:在“文革”前,有人向劉少奇告狀,報告鄧拓利用職權(quán)將自己的藏畫,換取榮寶齋的畫。劉少奇就利用一次在中南海紫光閣召集康生、王冶秋、鄧拓、齊燕銘、茅盾等開會結(jié)束時,當著這幾個人的面提出了這件事,并予嚴肅批評。鄧拓當即辯解:是用標價相同的畫換的。還當著眾人的面說:康生同志早已是這樣做的,王冶秋同志可以作證。康生聽了鄧拓的話,低頭不語,顯得十分尷尬。在座的人都很驚訝:鄧拓竟敢當著康生的面這樣說,使他下不了臺。后來,“文革”開始,鄧拓很早就被揪出來了,被安上什么三家村之一的罪名,逼得他自殺了。這件事,難說和康生沒有關系。這里傳達的信息是聞所未聞的。
還有一則是記茅盾談范長江的。范長江可謂是革命新聞工作者的祖師爺了,是他提出了辦報要做“黨的喉舌”和“人民的喉舌”,因為黨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兩者可以統(tǒng)一。同時又提出辦報三準則:“言論自由”、“絕對真實”、“大家辦報、大家用報”等新聞觀點。我從30多年前一腳踏進新聞單位的門開始,他就是我十分崇拜的偶像。我知道他在“文革”中就死了,一直想知道真相,但卻無從了解他是怎么死的,只曉得是被“四人幫”迫害致死的。但凡在“文革”中死去后來平反了的文化人士的死因基本上都是這么說的,究竟具體是怎么死的,公共媒體的報紙電視電臺上是從來語焉不詳,只有天曉得。在這本書里茅盾卻講出了事情真相,終于讓我解開了幾十年的謎。
范長江從30年代中期開始,就在《大公報》上發(fā)表了一系列的旅行和戰(zhàn)地通訊,著名的有《中國的西北角》《西北近影》《陜西之行》《塞上行》《西線風云》等。他是第一個沖破蔣介石的新聞封鎖,公開報道了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記者,從抗戰(zhàn)時開始就成為共產(chǎn)黨新聞事業(yè)的領導者。解放初期,擔任新華社總編輯、解放日報社社長、人民日報社社長等職。在“文革”中被長期關押,受盡折磨,最后被逼跳自殺。當時結(jié)論是“敵我矛盾”。為什么呢?理由是正在勞動改造的某蔣軍軍官揭發(fā)了蔣軍在紅軍長征時期堵截紅軍時,記者范長江曾告訴他紅軍可能自毛兒蓋突圍。當時蔣軍軍官認為毛兒蓋地勢險惡,突圍困難,紅軍不會走這條路,因此未派駐重兵。可是后來紅軍果真從毛兒蓋突了圍。在“文革”無法無天的特殊年代的歷史環(huán)境下,范長江是有話無處說,終于被逼跳井,一了百了。原來如此!看得我心驚肉跳呵。
也有貌似不登大雅之堂,卻實在很表現(xiàn)一個人的真實一面的趣聞:茅盾年是已高,腸胃不太好,常常要放屁,有一次他在書櫥前找書時,忽然發(fā)出一陣連環(huán)響屁的聲音,弄得在一邊織毛線的作者忍不住笑出了聲,馬上被他發(fā)覺,連連陪著笑說“俗話說,響屁不臭,臭屁不響,你說是不是呀?”弄得作者只好“對呀——”索性哈哈大笑起來。
茅盾談章士釗:
章士釗是個出名的愛說大話的人。他有三個老婆,分住香港、上海、北京,是位癮君子。去年九十多歲的時候死了。死前他曾夸口說,憑他的關系,可以使臺灣和平解放。中央特派專機,把他從北京送到香港,以便轉(zhuǎn)往臺灣。不料在香港一病不起。死在了香港。香港的國民黨報紙罵他是“吃十方”的,連青紅幫也要吃……
章士釗著的《柳文指要》一書,定稿于1964年,那年他84歲?!拔母铩遍_始后,他見形勢不好,連忙主動向中華書局提出,要將該書抽回,到1971年,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外交路線有變化,中華書局才決定出版此書……
茅盾談郭沫若,轉(zhuǎn)述別人對郭老“褒李貶杜”的意見,說他先定個框框,李好杜不好。比如李杜都飲酒,郭老卻說杜飲酒不好,不說李飲酒不好;李、杜都信道,但郭老只說杜信道,不說李信道。李、杜都曾贊揚哥舒翰,但郭老對李只當不看見,卻對杜嚴肅批評。因此不少人私下說郭老不是實事求是——即使現(xiàn)在人不便直說,將來卻難免有人要說的。但他在考證李白出生在“碎葉”這一點,對中蘇邊界的劃分,立了一個大功。
他對自己作品《子夜》的評價:“除了吳蓀甫以外,我沒有把資本家寫好。吳蓀甫是我著力描繪的人物,但我覺得還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之處。反正我對過去的習作,都是不滿意的。過去,實在因為蜀中無大將,才把我這個廖化充作了先鋒——真正的矮中取長罷了?!被貞浲?,他嘆了口氣繼續(xù)說,他過去迫于生活,賣文為生,不得不搞創(chuàng)作,暗中摸索,既走過彎路,也有不少錯誤。有時回想起來,覺得有些后悔。他說要是當年生活過得去,不需要賣文為生,那么他做些古典文學的研究工作,就不至于犯錯誤了。至于他創(chuàng)作犯了什么錯誤,文中也沒有交代,我也想不出來。我只知道1949年以后,他幾乎沒有再進行小說等方面的文學創(chuàng)作。反正這是真正大家的一種風范,而絕非泛泛的謙虛兩字能夠說明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