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

年后，在14路公交車上，我再次遇見了黃飛虎。我們之間隔著一個穿黑色連衣裙的婦人。婦人不停地扭動身體，想從我和黃飛虎之間多擠出一些空間。我和黃飛虎不約而同地向后退了退。婦人終于安靜下來。此時是夏天，雖然開了冷氣，逼仄的車廂內(nèi)依然悶熱。我和黃飛虎有過短暫的眼神接觸，但很快，我們便把視線投到別處。他的樣貌改變了很多，比以前更黑更高。我也改變了很多，不知道他認出我沒有。即便認出我來，他似乎也沒有想和我說話的意思。我想，十年的時間，足夠陌生兩個人的記憶了。我們之間隔著的遠遠不是一個婦人的距離。

十年前的夏天，黃飛虎離開了我的生活。他走的時候來找過我。那天，我約了一群朋友在家玩小霸王游戲機。我沒有邀請他。他在我家門外站了很久，他一直在用某種節(jié)奏輕輕敲擊房門。這個節(jié)奏只有我和黃飛虎懂，意思是，你快點輸給我。這個節(jié)奏是日本動漫《七龍珠》的片頭曲，當我玩游戲快輸給黃飛虎的時候，我就會哼這個曲子，這時候他就會故意輸給我，不讓我在別人面前丟面子。那時候，我常邀一群人在我家玩游戲，我脾氣比較差，玩游戲不能輸，一輸就把大家都趕走，所以他們會讓著我。我很享受這種虛假勝利的愉悅感。黃飛虎大概在門外待了一個多小時，因為敲門聲斷斷續(xù)續(xù)地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確定他走了之后，我才打開房門。黃飛虎在門口給我留下了一盒游戲卡，是熱血系列的游戲卡，包括熱血籃球、熱血足球、熱血格斗、熱血行進曲。這是當時我最愛玩的游戲，也是黃飛虎最愛的游戲。一個月前，這盒游戲卡不見了。我懷疑是黃飛虎拿的。現(xiàn)在他還給我了，只是這盒游戲卡不是我原來的那盒，而是一盒新的。

在我的游戲卡不見之前，我和黃飛虎非常要好，他常常黏著我，像鼻涕蟲一樣黏人。大概是在我讀四年級的時候，我爸給我買了一臺小霸王游戲機。當時，在同齡的小伙伴之間，游戲機還是件稀罕品。很多人為了玩游戲，刻意巴結我。黃飛虎也是其中之一。黃飛虎愛打游戲機，比我還上癮。為了討好我，他近乎不擇手段。不擇手段的意思是，他不惜做任何事情來取悅我。我餓了，他會去廚房幫我下面條;我渴了，他會飛快地跑到樓下的小賣部給我買一瓶可樂;我打噴嚏，他會拿紙巾給我擤鼻子。我很享受這種感覺，年少的我，總有一些虛榮。

大家都知道黃飛虎是我的小跟班。我爸我媽知道，黃飛虎他爸他媽也知道。黃飛虎的爸媽很喜歡我，當時我學習成績很好，黃飛虎跟他爸媽撒謊，說是要和我一起溫書。其實，他天天跑到我這里打游戲機。有時候，我在寫作業(yè)，沒有玩游戲機，黃飛虎就在我旁邊哼哼，你讓我玩一會兒游戲機吧。我不肯。他隔一段時間就會哼哼一句，你讓我玩一會兒嘛。那會兒，我很狡猾，我抓住了他有求于我的心理，以此為要挾，叫他為我打掃房間，或是買零食。我總會找一些事情讓他做，沉浸于這種使喚人的樂趣之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樂趣超過了打游戲機的樂趣。在把黃飛虎使喚一通后，我極不情愿地說，好吧，就讓你玩會兒吧。事實上，我的確只讓他玩了一小會兒。在他玩得正起勁時，我就會突然出現(xiàn)，關掉電視。他會不開心，但不敢生氣，只好又開始低聲下氣地求我。我很小就知道了，人對于某件事情的興趣是有限的，人一旦從某件事情上得到了心理上的滿足，便會對那件事情失去興趣。為了長期掌控黃飛虎，所以，我不能讓他在玩游戲上得到滿足。至少得在我失去了使喚黃飛虎的樂趣之后。

某個夏天悶熱的午后，黃飛虎拿著一根棒棒冰找到我。黃飛虎將棒棒冰攔腰折斷，把稍微長一點兒的那一半遞給了我。黃飛虎告訴我，他有錢了，要我?guī)еベI小霸王游戲機。我問他哪來的錢，他支支吾吾說，沒吃早飯省下來的。我又問，你爸媽知道嗎？他說，不知道，他們不讓。沒關系，我買了之后就把游戲機放在你家。我想玩的時候就去你家。這樣多好，我爸媽也不知道。我嘴上說好，其實心里很不情愿。我不希望他買游戲機，如果他也有了游戲機，那么他以后就不會再聽我的話了，我就沒有小跟班了。想到這里，我心里感到莫名的失落。我看了看黃飛虎，他看上去很開心，步伐跳躍。我討厭他開心的樣子。

后來，我還是帶著他買了一部小霸王游戲機。最新款的，比我那款要好很多，操作手柄也是最新設計。黃飛虎還買了一臺小電視機，專門用來連接游戲機?；氐轿壹液螅S飛虎便迫不及待玩了幾把游戲。他玩得很入神，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晌以僖膊荒軓娦嘘P掉電視和游戲機電源了。因為這些都是他自己的。我最難過的是，他現(xiàn)在再也不會對我言聽計從了。

公交車上的人越來越少了。黃飛虎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一只手扶著椅背，另一只手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看來是在玩游戲。想不到過了這么久，他愛玩游戲的習慣竟然還沒有改變。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那年夏天，黃飛虎擁有了一部屬于自己的小霸王游戲機。但這臺游戲機，他只擁有了一個晚上。事情是這樣的，我趁黃飛虎玩游戲時偷偷跑去了他家。我告訴他爸爸，黃飛虎買了一部游戲機，放在我家里，他玩游戲都快瘋掉了，我真擔心他會因此耽誤學習。我說得很真誠，我以一個朋友的角度，向他爸述說我對黃飛虎的擔心。末了我著重強調(diào)，千萬不要告訴黃飛虎是我說的，不然我會失去這個朋友。我是這樣說的，我很珍惜黃飛虎，我不想失去他。黃飛虎的爸爸摸了摸我的腦袋說，好孩子，幸虧黃飛虎交了你這么一個好朋友。后來的事情令我既愉悅又內(nèi)疚。黃飛虎的爸爸收繳了黃飛虎的游戲機，打了黃飛虎一頓。我在一旁看著，如我前面所述，我的內(nèi)心萬分糾結。但愉悅還是多過內(nèi)疚，我知道，明天黃飛虎又會跑來找我，哀求我，對我惟命是從。我又可以使喚他了。

我似乎從來沒有顧及黃飛虎的感受，這一點，我在黃飛虎離開之后才發(fā)覺。現(xiàn)在想來，黃飛虎在那個夏天，應該是經(jīng)歷了一次巨大的打擊。如果說擁有一部屬于自己的游戲機也算是夢想的話，我曾親手毀掉了一個人的夢想。我真是殘忍。

黃飛虎的游戲機被收繳之后，他如我所預料的那樣又開始纏著我。由于心里尚存一絲愧疚，我對黃飛虎比以前好多了，具體表現(xiàn)為我會刻意讓他玩得更久一點兒。我是這么認為的，我每天讓他多玩一會兒，我心里的愧疚也會少一些，這樣，我便可以更心安理得地享受使喚他的樂趣了。

我和黃飛虎這種病態(tài)的關系持續(xù)至第二年五月的某天。那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游戲卡少了一盒。那盒游戲卡是熱血系列游戲合集，是我最鐘愛的，也是黃飛虎最鐘愛的游戲。我認定是黃飛虎偷了我的游戲卡，但他不肯承認。我認為，他一定是從他爸爸口中知道了真相，所以趁機報復我。這件事情之后，我一直提防著，也在刻意疏遠黃飛虎。鬼知道他還會偷我什么東西來報復。我還記得，那年夏天，黃飛虎來我家找過我?guī)状?，但都被我請出去了。即便在學校，我也躲著他。說實話，疏遠了黃飛虎，我發(fā)現(xiàn)我對小霸王的興趣也越來越淡。我仍然經(jīng)常邀請一堆同學來我家玩游戲，但我再也找不回那種快樂。我感覺很失落，就像超級瑪麗沒有吃到蘑菇一樣沮喪。

那年夏天結束，我小學畢業(yè)。黃飛虎搬家，去外地念書了。他走后的第二個月，我在書柜里找到了一張游戲芯片。是熱血系列的游戲芯片。我這才記起來，我有一個表弟，他經(jīng)常找我借游戲盒。為了防他借走我最愛的熱血系列，我把熱血系列游戲盒拆開，然后把游戲芯片夾在了《十萬個為什么》里。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令我的心情很復雜，這種感覺就像唐僧突然發(fā)現(xiàn)孫悟空打死的婦女、老人都是白骨精化身的。那年夏天之后，我將小霸王游戲機藏了起來，因為它，我失去了太多。直到去年夏天，我整理房間，才把小霸王游戲機重新翻出來。游戲盒被我扔光了，只剩下黃飛虎還給我的那盒。我拆開游戲盒，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去年夏天的事，我知道是你干的。

但我沒有想到，今年的夏天，我還是失去了你這個朋友。

這就是我和黃飛虎的故事，我沒有想到我會在十年后再次遇見黃飛虎，我也沒有想到，我會在此刻再次回憶起這段往事。我有點難過，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發(fā)了一條微博，說，嘿，好久不見，我的朋友。

五秒鐘后，當我再次刷新時，我收到了一條評論：嘿嘿，好久不見，朋友。評論用戶的頭像，和眼前的這個黃飛虎一模一樣——嘴巴咧開，眼睛瞇成一條縫。